8

洛水河畔,有一間荒廢已久的屋子。

陵修坐在床邊,看著躺在**的人。他的主人還在沉睡,平和安詳,並沒有受到夢靨所擾。

記憶排山倒海地襲來,陵修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殷悔時的情景。

那時他久居深山,不問世事。也忘了是哪一天,一陣悠揚的笛聲擾了他的清夢。他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殷悔。

“你就是巴蛇?”殷悔昂著頭問他。

那時天人借助隕石之力來到地球,隕石中本就附著許多昆蟲。來到地球以後,那些昆蟲也四散而去,成了天蟲。而他身為天蛇,正是天蟲之一。

他沒見過這麽趾高氣昂的小姑娘,也沒將她放在眼裏,眼睛閉上就要睡去。誰知對麵那小姑娘個子小小,卻拉開一張網。

她笑得狡黠,“喂,你,做我的跟寵吧。”

陵修當然不將她放在眼裏,卻沒想到一戰下來,自己竟栽在這個小姑娘的手裏。

她似乎一點也不怕他,抬起手摸摸他的頭,也不知是施了什麽咒法,陵修感覺自己生出了手腳,竟是站了起來。

“哎呀,你這張臉不好看,我給你換一張吧。”她在腕表上敲了敲,陵修隻覺得自己的臉上有點癢,對麵的她卻歡呼起來。

“好了好了,這就好看了。”

陵修被她牽到湖邊,看著倒映在水中的那個男子,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叫殷悔。”她忽然說道,“從今天開始,除非是我不要你,否則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明白了嗎?”

永遠啊……永遠。

陵修曾獨自一人度過千萬年的歲月,卻從來不知道永遠的含義究竟是什麽。他隻覺得這個女孩子又癡又傻,讓他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

巴山月下,殷悔坐在山石之上,放眼望著鬱鬱蔥蔥的山。

殷悔回過頭來,笑盈盈地朝他說道:“這裏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你看,美吧?”

那語氣裏,滿是自豪。

可是,陵修卻想問,他是誰?

大約是那時開始,陵修就知道,自己傾盡畢生所有,也剜不去殷悔心中的那個人。

**的人動了動,陵修收回思緒,傾身握住了她的手。

“阿悔,阿悔。”

殷悔慢慢地睜開眼睛,瞳孔中焦距渙散,在陵修的輕喚下,目中漸漸落在了他的身上。

“黎境……”她喃道,意識還在混沌之中,高興得想哭,“你回來了?”

陵修一滯。他是給殷悔吃了能洗去記憶的天蟲,可當他驅使天蟲,準備讓殷悔忘了一切的時候,陵修的動作又停住了。

他知道如果他這麽做了,殷悔一定會不開心。

可他一直以來的初衷,不就是讓她開心嗎?

他並不怕殷悔恨他,他隻是怕如果真讓殷悔忘了那個她那麽愛的人,她會過的比現在還要痛苦。

追逐一個人的感覺,求之不得的感覺,殷悔所體會到的所有的感覺,他都知道。

因為他和她一樣,不是嗎?

在殷悔的世界裏,她得到的永遠是來自黎境的忽視和傷害。他想將她永遠留在這裏,至少在這裏,他會傾盡所有地去愛她。無論她要什麽,他都會滿足她。

可是,殷悔根本就不需要他。

他是這麽的喜歡她。他曾經幻想有一天,自己能替代黎境,住進她的心裏。可現在看來,這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罷了。

如果殷悔從始至終想要的都隻有黎境,那他就給她一個,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他本來就是一個替身。

那隻天蟲,他到底還是從殷悔的體內引了出來。

陵修笑了笑,那笑容安靜,卻又釋懷。

“是啊,我是黎境,我回來了。”

就算這個世界是假的又怎麽樣呢?隻要他們把它當真,就可以了。

殷悔怔怔地看著陵修,她伸出手,試探地摸了摸他的臉,可又覺得哪裏不對。忽然,她的目光變得懷疑,迷茫溫和的表情也跟著淩厲起來:“不對,你不是黎境!他從不會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你是陵修!”

陵修對她的質問置若罔聞,他用她最喜歡的表情微笑,用她最喜歡的語氣說道:“阿悔,讓我做你的黎境,好不好?”

殷悔冷冷地看著他,“憑你也配?”

陵修苦笑,他早就應該知道是這樣的結局的。

“快把天蟲從我身體裏逼出來!”

“如果天蟲還在你體內的話,你早就不記得黎境是誰了。”

殷悔比他更清楚忘情蠱的用法和功效,這時也知道他所言非虛。她瞪著他,“你想幹什麽?”

“我想讓你長樂無憂。”陵修說道。

饒是殷悔,也因他這句話而有些呆了。她對陵修冷淡,是因為她清楚陵修和她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陵修甚至連人都算不上。他不過是他的跟寵而已。

她早晚都會離開遊戲,而她和黎境之間的所謂的關係,不過是建立在插滿刀尖的謊言薄冰上的。

可是,可是陵修現在的情感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這種脫離,讓她沒來由地慌張起來。

她心煩意亂,咬牙說道:“早知道你這麽麻煩,我根本就不該收你做跟寵。”

殷悔雖然渾身乏力,可還是從背包中找出一張契約書來。未等陵修伸手,她一把將契約書撕成隨便。

“看見了吧。”她說道,“我和你的契約解除了。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跟寵,不要再跟著我!”

契約書化成了碎片,在天地間洋洋灑灑。

陵修被痛苦填滿的臉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這還是殷悔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緒,有別於黎境的、隻屬於陵修的情緒。

“阿悔,從一開始到現在,不論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陵修慢慢地說道,他攤開掌心,手掌中有一隻透明的小蟲子,隻有針孔那麽大小,若不是眼神好,根本不能發現它的存在。

殷悔認得那隻天蟲,可以通過發散出類人的磁場,常被當做替身使用。

“所以,你讓我走,我就會走。”

陵修未見絲毫猶豫,將那隻天蟲吞進肚子裏。

殷悔被陵修施了咒法,此刻動彈不得。她瞪大眼睛:“蠢貨,你要做什麽?”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

陵修聽見幾裏之外傳來簌簌的行動聲。顯然是有些不速之客有備而來。陵修早知道借孟了的力也拖不住這些陰魂不散的來搶任務的玩家多久,他隻是沒想到他們會來的這麽快。

殷悔恍然大悟:“你用天蟲偽造出我的信息,你要替我去死?”

陵修默然以對,要讓殷悔安穩地留在這裏,首先要解決的是那些後顧之憂。

在這個世界裏,能向玩家發出追殺指令的隻有一個地方——靈秩會。

創造了陵修的人。

按照常理來說,他去找靈秩會的麻煩,讓他們收回指令,無疑是送死的行為。

可誰規定,被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隻能臣服於人類?如果說,他與人之間的差別僅僅在是否是血肉之軀上,那當他擁有了人類的情感和感知,他又和人類有什麽分別?

至少,在麵對殷悔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真切的人。

“混賬!你有什麽資格替我去死?!”

陵修走到門邊才回過頭來,輕聲問道:“阿悔,若是我死了,你會為我掉眼淚嗎?”

殷悔喉頭一哽,將頭別到一邊,悶悶地說道:“不會。”

陵修一怔,低下頭笑了笑。

“這樣啊……那也好。”他頓了頓,輕聲說道,“至少,我不會讓你不開心。”

她覺得她隱約捕捉到了一些什麽東西,有關陵修對她的感情。可是她又覺得不可思議,陵修隻是一組數據,隻是一個NPC而已啊!他又怎麽會有自己的感情呢?

她怔怔地望著陵修離去的身影。

男人走的是那麽的悲壯決絕。

刀山火海也好,萬箭穿心也罷,所有的一切,他都會替她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