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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悔是在7歲那年認識黎境的。她自幼在孤兒院長大,自由散漫慣了,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也沒有什麽人願意領養。

殷悔不太記得自己的身世,隻是聽修女說,你母親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把你送來了這裏,托我們照顧。

這話的意思就是你母親早就過世了,所以聽在殷悔的耳裏,她也不覺得有多傷心難過——著實是因為,到底沒有什麽感情基礎。

那天她帶著院裏的小孩玩打仗遊戲,她一身泥巴衝鋒陷陣正興致高昂的時候,修女來喊她,說有人要見她。

殷悔風風火火衝進修女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的正是彼時二十四歲的黎境。

在此之前,殷悔從沒遇到過幾個像樣的成年男人。所以當她看到黎境的第一眼,她的反應是不知所措,這個男人長得怎麽比畫報上的還好看?

“阿悔……”黎境叫她的名字,語氣輕柔,像在叫個稀世的寶貝。

他慢慢朝她走了過來,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殷悔傻站著,隱約感覺到抱著他的男人正在輕輕地顫抖。

他哭了?殷悔覺得自己的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她悄悄地揉了揉酸脹的鼻子,難得乖巧地站著,試探著拍了拍男人的背。

“喂……乖啦乖啦,不要哭了。”

黎境才二十四歲而已,可頭發中已經藏了些銀絲,可他的眼睛亮亮的,看著她問道:“阿悔,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你願意嗎?這是黎境活了七年,第一次聽見的這樣的問話。

“我和你的母親是很好的朋友,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很抱歉,直到現在才找到你。我知道,於你而言我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我一定會好好待你。所以,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

殷悔怔怔地看著黎境,黎境向她伸出了手。

他說,阿悔,跟我走吧,我帶你回家。

殷悔就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這個和她一點血緣關係甚至認識還不到一個小時的男人的手。

這一握,就是十三年。

黎境喜歡母親這件事,也是很久之後殷悔才知道的。雖然在此之前,她無數次揣測過母親和他的關係,在心中也有了個大概——畢竟不是曾經相愛,怎麽會有人像黎境這樣傻,將她這個拖油瓶帶回身邊錦衣玉食地養著。

可發現這一點的殷悔很生氣,生氣過後,她開始慌亂著急。她顫抖著雙手看著那本寫滿母親名字的日記,覺得那隻日記裏住著一雙手,隨時都會伸出來,把她的黎境搶走。

她隻有黎境了,她不能讓黎境被別人搶走——包括她未曾晤麵的母親。

於是殷悔燒毀了那本日記本,她甚至仗著黎境一直以來對她的縱容,把他珍藏的所有關於母親的東西都燒了個精光。她想,不過都是些回憶罷了,沒關係的,大不了以後,她再陪黎境去創造更多更多的回憶好了。

殷悔這樣滿心期待地想著,卻不料黎境回來以後,像瘋了一樣去扒那些灰燼。她嚇壞了,想去拉伏在地上的黎境,他卻一把把她推開,第一次用冷冰冰的語氣對她說話。

“滾。”

殷悔猶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這才知道原來黎境的心中從沒有她,也不可能有她。

黎境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S》這款遊戲中,開始夜不歸宿,甚至選擇自己進入遊戲做內測,顯然是不想再理殷悔。可是殷悔怎麽能接受他不要自己呢?這才一路找了過來。

聽完這個故事,孟了的臉色一直很難看。

雖說他的記憶還沒有恢複,但覺得殷悔這種中二又自私的行為實在是讓人生氣。可轉念一想,她會這麽做也不過是因為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根本沒有人教過她要愛一個人的方式。

那股氣悶在胸口,隻得不歡而散。

雖然殷悔一直強調現實生活中,他保養得特別好、完全看不出老態,但到底也是個37歲的大叔了。

孟了有些惆悵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他想難道是因為這樣,他在進入遊戲的時候才會特意選擇一個年輕小夥的身體,來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嗎?

一切依然沒有答案,因為除了殷悔告訴他的那些,孟了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滿世界都在追殺殷悔,蜀山也是不能回了。因為能向玩家下指令任務的隻有遊戲開發商。孟了現在正在遊戲中,根本不可能也沒有理由授意殺殷悔,那就意味著還有人想要殷悔的命。

可是,殷悔的存在又能對他們造成多少威脅,才會讓他們下這樣的狠手呢?

這樣一來,倒是有個疑問擺在了孟了的麵前。

“在遊戲中死了,會怎麽樣?”

殷悔告訴他,《S》設計的離開遊戲的條件隻有唯一的一個,就是集齊六顆晶石,去下一個大的副本,直到勝利,方可退出。因為玩家都是通過意識進入到遊戲,所以在此之前,若是玩家在遊戲中戰死而遲遲沒有被複活的話,就意味著意識消亡。腦電波無法傳送回2060年,那麽在那個年代的真身就會腦死亡,成為植物人。

“孟了,你幹嘛設計這麽變態的遊戲?”淩靈靈吃驚地推了孟了一把。

“我不知道啊!”孟了也有點懵,他想不出未來的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心狠手辣,這幾乎是一個死局。

如果集不齊晶石,或者無法從副本中勝出,那豈不是要永遠困在這裏?

“所以赤羽的存在才至關重要,因為赤羽族是遊戲裏麵唯一的奶媽設定。”殷悔有些不情願,她沒好氣地瞪著淩靈靈,警告道:“你最好護著黎境,直到我們離開這裏。”

淩靈靈翻了個白眼,“這個不用你說,我和了了關係好著呢!”

現狀並沒有給殷悔和淩靈靈鬥嘴的機會,全服的搜捕還在繼續,他們帶著殷悔就像帶著一枚定時炸彈,根本無處可逃。

孟了想到這個時候隻有明深琛和白昴可以信任,便設法聯絡到了他們,和他們講述了真相。他本以為明深琛和白昴會罵他胡說八道,可那兩人卻都在聽到他的分析之後陷入沉默,顯然他們也早就發現了這個世界的不對勁。

明深琛說他現在恰好正在Z鎮金山寺,認識了個來自少林的道法高深的和尚,應該是同道中人,讓孟了帶著殷悔他們去與他匯合。孟了擔憂殷悔身上的GRS定位,明深琛大罵他蠢。

“這個任務一直存在,玩家就能一直定位到活的殷悔的位置。你身邊不是有一個赤羽嗎?你先把殷悔殺掉,完成這個任務,我們見麵以後再讓淩靈靈把她複活不就行了?”

這個辦法聽起來詭異,可細思起來倒有幾分道理。

但殷悔是個活生生的人,哪裏是說殺就能殺了的?孟了根本下不去手,可聽了這個計劃的殷悔卻想也不想地同意了。

她看著孟了笑嘻嘻地說道:“我相信你。”

孟了如鯁在喉,她又補充道:“我知道你不會讓我有事的。”

可殷悔也說了,稍有不慎,就是意識消亡,真身變成植物人的結局。她明知道危險,卻還願意放手一搏,到底是因為對方是黎境,她才能全心全意的信賴。

這份深情厚愛,孟了根本負擔不起。

陵修卻不同意。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堅持和硬氣。

殷悔在麵對他的時候冷下臉來,“我做的決定,你憑什麽反對?”

“難道你不知道這很危險嗎?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就算我真的死了,又關你什麽事?”殷悔冷冷地質問,她嫌惡地看著陵修,道:“你真的是越來越配不上這張臉了。”

陵修顧不上這種羞辱,他抓住殷悔的手,急道:“你要是覺得我不配,把這張臉收回去就是了。可涉及到你性命安全的事,我不能不管。”

他的真摯終於喚回了殷悔的一點意識,她神色複雜地看著陵修,誰讓陵修用的是黎境的那張臉呢?他那麽關切擔憂地看著她,竟真的讓她產生了是被黎境愛著的錯覺。

然而,這個感覺隻是一閃而過,殷悔的心中又生出萬丈惱怒來。他也不過是個用數據做成的替身罷了,有什麽資格能擾亂她的心神?

她目光一淩,從背包裏拿出一個銀質的麵具,扔進陵修懷裏。

“戴上。我現在不想看到你的臉。”

陵修垂頭,握著麵具的掌心逐漸冰冷了起來,那種冰冷的感覺像一條蛇,順著他的血液一路爬到了他的心裏,凍死了一切盎然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