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她把自己輸給了阮雨聲

阮雨聲的婚禮日期定在了7月2號。此時的阮雨聲已經結束了和別人的愛情長跑。此時的葉瀟卻仍舊學不會如何愛上某個別人。

那天之後,葉瀟照常忙碌於學習和學生工作,沒有刻意去回避程以航。

通過微博,葉瀟知道了阮雨聲的女朋友是他們學校人文社科學院的同屆女生,名字叫許月凝。阮雨聲和許月凝的微博頭像躺在她經常訪問的列表裏,每次她都不是故意要點進去看的,隻是因為一打開微博首頁她就能注意到。

她甚至嚐試過把微博卸載,卻因為運營學校一些微博號的需要,隻能再次把微博下載回來。

阮雨聲的微博很少有動態,相比之下,許月凝的微博動態要更加豐富一點。

許月凝偶爾會發自拍,偶爾會發她拍的阮雨聲,偶爾還會發一些她和阮雨聲的微信聊天記錄截圖。

看到許月凝發的自拍,葉瀟會仔細地觀察她的長相、妝容和穿搭,透過一張張照片去猜測阮雨聲喜歡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孩。

看到許月凝發的聊天記錄截圖,葉瀟會去揣摩阮雨聲說話的內容和語氣,反複去驗證他發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出來他愛許月凝。如果可以看出來,那麽他究竟有多愛。

看到許月凝拍的阮雨聲,葉瀟會不自覺地將照片保存下來。她在百度網盤裏建了一個文件夾,裏麵全部都是阮雨聲的照片,有市實驗的學弟學妹們拍的阮雨聲,也有許月凝拍的阮雨聲。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許月凝偶爾會發微博發得很頻繁,偶爾又會很久不發微博。許月凝偶爾會一天發好幾條和阮雨聲有關的微博,偶爾又會連著發了好幾天的微博卻一條都不提阮雨聲。

當許月凝很久很久不再發和阮雨聲有關的動態,也不再和阮雨聲有任何微博互動的時候,葉瀟會禁不住去猜想,他們最近是不是吵架了。

可惜她自己心裏也清楚,一個微博能代表什麽,她又看不到許月凝的微信朋友圈。或許許月凝隻是把秀恩愛的陣地從微博轉移到了朋友圈而已。

行為上,她能夠堅定地做到不打擾,在心裏,她卻一直懷揣著僥幸的念頭自欺欺人,這樣的自己,也可以稱得上磊落嗎?

膽小鬼有什麽資格自稱磊落?連葉瀟自己都鄙視她自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大學四年的時光飛逝而過,轉眼間,他們已經大四畢業。聽葉風說,阮雨聲去了中國香港的一家投行工作,許月凝的工作單位是中國香港的一家出版社。

大四這一年裏,葉瀟通過了司法考試,拿到了律師從業資格證。經過幾番簡曆投遞和麵試後,她收到了北京一家知名律所的offer。後來,她順利地通過了實習期,留在了這家律所工作。

在這家律所裏,她再次遇見了程以航。畢業已經一年的程以航不久前從另一家律所辭職,來到了這家律所。

沒有預料之中的尷尬,程以航待她依舊溫和有禮,關照有加。在程以航的幫助下,她很快熟悉了業務,漸漸地從律師助理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年輕律師。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工作後,許月凝在微博上發動態的頻率越來越低,阮雨聲也一樣。隨著工作的忙碌,葉瀟很少會再點進去他們的微博看了。

隻是偶爾加班的夜晚,當她捧著熱咖啡走在起風的街道上,看到有穿著西裝身形瘦高挺拔的年輕男人從她身側經過時,她會忽然晃神想起他。

如今的他們早已都變成了大人模樣。

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已經分別這麽久了。

不知不覺間,他和另一個女孩相愛,竟然也已經相愛這麽久了。

他一定不會再想起她吧?

他實在沒什麽理由再想起她。

一年後的某天,在辦公室裏翻看文件的葉瀟忽然收到了一條來自葉風的微信消息。

“姐,下個月我去趟中國香港,這個月的零花錢沒了,先借我點路費唄。”

“去中國香港?”葉瀟問。

“我聲哥結婚。”葉風回複說。

葉瀟靜靜地盯著葉風發過來的這幾個字,盯了很久很久。

聊天對話框裏顯示“葉風拍了拍你”。

她回過神來,第一次沒和他講條件,直接轉了一筆錢過去。

“?”

“你咋了?”葉風疑惑道。

葉瀟沒回複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一整天的時間裏,葉瀟坐在工位上,手裏不停地忙碌著,臉上的神情卻恍惚,明顯能看出心不在焉。

阮雨聲要結婚了。

回憶忽然像走馬燈一樣不受控製地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現,明明都是些那樣久遠的記憶,浮現出來時卻偏偏清晰得仿佛在昨天。

她想起了小學六年級開學那天,他第一次以轉學生的身份出現在她的生活裏。班上的男生起哄喊“瀟瀟雨聲”,他被安排在她身邊的座位上,剛坐下來就興衝衝地和她打招呼,用含著笑意的眼睛盯著她看。他說:“同學,咱倆還挺有緣分。”

童年時的葉瀟,不可以吃雪糕,不可以打遊戲,不可以犯錯,不可以抱怨自己累。

他買雪糕給她吃,在計算機課上陪她一起打遊戲,在和她跳交誼舞的時候故意出盡洋相,對她說丟臉這種事他一個人負責就行。他會因為她流鼻血而大驚小怪,會在她來月經的雨天背著她去上鋼琴課,會對她說真實的葉瀟其實也很可愛,會在每一個她需要他的時候陪在她身邊,會包容她所有的壞脾氣永遠沒有底線。

他說:“因為你是葉瀟啊,無論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葉瀟。”

高中時的葉瀟,被尤萍針對,被陸澤遠糾纏,扛不住周圍的聲音和壓力,身體不好總是生病。

他頂撞尤萍,在她生病考試時把厚重的校服壓在她的肩上,在跨年夜對她說新年快樂,在她生日那天唱周傑倫的歌,在她被陸澤遠糾纏時衝上來保護她,在她過敏發燒的雨夜裏背著她在大雨裏一路飛奔。

他問她:“你討厭我,難過的不該是我嗎?把自己弄這麽難受幹嗎?傻不傻?”

他曾經說,他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可現在他要結婚了。

他早就忘記了那些出於童言無忌的承諾,她卻一直固執地記得。

葉瀟的眼淚“劈啪”滴落在電腦鍵盤上,回憶像鋒利的刀片,將她的心一刀一刀地剝開,每一刀都是見血的痛。這麽多年來,她終究沒能喜歡上別人,她依舊還是隻喜歡他。她這麽喜歡他,卻一直沒能親口告訴他,她究竟有多喜歡他。

可現在他要結婚了。

這天晚上,程以航打贏了個大案子,請全律所的人去吃飯唱歌。

飯桌上,同事們推杯換盞,興高采烈地聊著天,她卻格外安靜,悶頭拿啤酒瓶往玻璃杯裏倒酒,一杯接著一杯。

好像隻有成功把自己灌醉,她的大腦才能不再不受控製地去想起某個人,回憶起某些事情。

可究竟要喝多少杯才能醉?

為什麽她就是喝不醉呢?

酒精似乎失了效,完全無法麻痹她的神經。她一杯接著一杯地把酒灌進肚子裏,隻覺得胸口越來越悶,悶得她想發泄,想爆發。

她實在悶得不行,晃晃悠悠地起身說要去洗手間,跑到酒店走廊裏某個沒人的地方摸出了手機,小心翼翼地,撥通了一個保存在手機裏很久,卻從沒撥打過的電話號碼。

電話裏響起“嘟嘟”聲,葉瀟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葉瀟?”對麵的聲音傳了過來。

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葉瀟忽然笑了,眼淚不受控製地唰地湧了出來。

是阮雨聲。

這個在對麵和她說話的人,是阮雨聲。

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連他的聲音她都還是這麽喜歡?

到底為什麽啊?

“阮雨聲。”葉瀟含著淚仰了下頭,聲音很輕地去喊他的名字。

“你喝酒了?”阮雨聲問她。

“我沒喝!”葉瀟的語氣很凶,但忽然想到阮雨聲好像不喜歡她這麽凶,馬上收斂了一下。

“我給你打電話,是想和你說句話。”她放軟了聲音,慢吞吞地說。

“嗯,你說。”

“阮雨聲,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葉瀟忍著嗓音裏的哽咽,話說了一半,眼淚忽然又湧了出來。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直都特別討厭你啊。”她含著眼淚笑,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

耳邊安靜了片刻後,葉瀟忽然聽到對方無奈地輕笑了一聲。

“我知道。”阮雨聲說,“這話你都說多少遍了葉瀟?我知道你討厭我。”

“你知道什麽啊?”葉瀟急了,“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

“瀟瀟!”程以航忽然在走廊的盡頭出現,一邊朝她跑過來,一邊大聲喊她的名字。

葉瀟的意識猛然間回了籠。

她淚眼蒙矓地怔怔看著眼前的手機,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麽,匆忙按了好幾下掛斷鍵。

你到底在做什麽?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葉瀟?

你要表白嗎?

他馬上要結婚了啊。

你隻要留住回憶裏的那個阮雨聲就好了,為什麽要來打擾這個早就已經屬於別人的阮雨聲?

你為什麽要來打擾他?打擾他的未婚妻?

有些話你有沒有說出口,真的早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燈光昏暗的KTV包廂裏,葉瀟窩在沙發角落,抱著用來解酒的牛奶靜靜愣神。

包廂裏同事們聊得火熱,有輕飄飄的歌聲從身邊同事的話筒裏溜出來,伴著悠揚的伴奏旋律,深情纏綿,掩蓋過眾人的說話聲,盤旋縈繞在她的耳畔。

葉瀟手指摳著牛奶瓶的邊緣,眼裏淚意洶湧,視線一片模糊。

“小小的感動雨紛紛,小小的別扭惹疼。”

“小小的人,還不會吻。”

“我的心裏從此住了一個人,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為戲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個故事裏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樹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小小的人,還不會吻。

小小的我,傻傻等。

當晚回到家後,葉瀟的意識依舊有點蒙。她想去衛生間洗把臉,忽然聽見手機提示音響了一下。

一個市實驗的學妹給她發了個學校貼吧的帖子鏈接過來。

“學姐,你又火了。現在學校裏好多人腦補你和阮學長,嗑你倆的CP。”

阮學長?

她盯著手機屏幕定了下神,點開了那個帖子。

帖子裏有她的照片,還有阮雨聲的。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去觸碰手機屏幕上阮雨聲的臉頰,目光溫柔地傻笑了起來。

是好看的少年。

是那個她愛了很久很久的、全世界和她最相配的少年。

她往下刷著網頁,忽然看到了一條很奇怪的評論。

評論上寫:“葉瀟對阮雨聲沒有喜歡,隻有討厭。”

“這人誰啊?”葉瀟皺眉。

葉瀟敲了下回複鍵,登上賬號後便劈裏啪啦地打下了一行字。

“假的。再造謠讓樓主拉黑。”

她把視線落到已發送的評論上,盯著看了片刻,又點開了自己賬號的個人主頁。

十二歲,她為了追星第一次偷偷申請了這個百度貼吧賬號。

賬號主頁上隻有一句話,是她在十二歲那年,在第一次見到阮雨聲的那天寫下的。

“最討厭的人:阮雨聲。”

她笑了,笑出了眼淚,重新補上了一句。

“最喜歡的人:還是阮雨聲。隻有阮雨聲。”

葉瀟發完這句話後,把手機丟到一邊,迷迷糊糊地走進了衛生間。她站在盥洗台前,愣愣地去看對麵牆壁上鏡子中的自己。

眼前這個雖然花了妝但還是非常好看的美少女,是葉瀟。

在她的記憶裏,有好多好多個葉瀟。

十二歲和阮雨聲初見,聽他對自己說他們之間很有緣分的葉瀟。在校園裏開心地咬著阮雨聲給她買的雪糕的葉瀟。抹著鼻涕和阮雨聲發脾氣哭訴的葉瀟。趴在阮雨聲的背上,聽他說他們永遠不分離的葉瀟。

十三歲找不到阮雨聲,崴著腳在博物館的大廳裏大哭的葉瀟。在奶茶店裏捧著綠茶杯子下定決心要考市實驗的葉瀟。

十六歲終於拚命考上市實驗的葉瀟。對所有人說自己討厭阮雨聲的葉瀟。把滾燙的額頭靠在阮雨聲映在牆壁的影子上舍不得離開的葉瀟。對著煙花許願說新的一年不要再喜歡阮雨聲的葉瀟。

十七歲對阮雨聲說我們不是朋友的葉瀟。逃掉考試拚了命去保護阮雨聲的葉瀟。被阮雨聲背著在大雨裏狂奔,希望雨不會停、天不會亮的葉瀟。

十八歲想要放棄北大去香港找阮雨聲的葉瀟。抱著被塗亂撕碎的畫在大街上邊走邊哭的葉瀟。

二十歲嚐試去和別人談戀愛卻最終失敗的葉瀟。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站票準備和阮雨聲攤牌的葉瀟。在火車站裏得知阮雨聲交了女朋友的葉瀟。

二十七歲聽說阮雨結婚消息的葉瀟。

她沒辦法拚湊出一個完整的阮雨聲,卻拚湊出了一個完整的、喜歡阮雨聲喜歡了這麽多年的葉瀟。

他為什麽就是不肯等她呢?

她可是葉瀟啊。

是那個大名鼎鼎,有很多很多人追,每天都會被情書塞滿桌箱的校花葉瀟啊。

這樣驕傲的葉瀟,為什麽真正想要的東西,就是再怎麽樣也得不到?

阮雨聲的婚禮日期定在了7月2號。

此時的阮雨聲已經結束了和別人的愛情長跑。

此時的葉瀟卻仍舊學不會如何愛上某個別人。

這麽多年,喜歡阮雨聲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走了一波人後,很快又來一波。

在喜歡他這件事上,沒有人比葉瀟堅持得更久。

從小到大,葉瀟做什麽事都不會輸。

葉瀟永遠不會輸。這次也一樣,她沒有輸給她們當中的任何人。

可阮雨聲就是不喜歡她。

她一直等,一直等,也沒能等到阮雨聲回頭看她一眼。

沒輸給過任何人的葉瀟,終於還是把自己給輸掉了。

她把自己輸給了阮雨聲。

###第二十七章

隻為等一場雨停

葉瀟二十七歲那年,阮雨聲結婚。沒有人知道,葉瀟曾經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隻為了等一場雨停。

阮雨聲婚禮這天,許月凝在直播平台上發布了他們婚禮的現場直播。生平第一次,葉瀟看到阮雨聲用怎樣的眼神去看這個他此生摯愛的女孩,和她交換誓言,許下餘生的承諾。

葉瀟終究還是哭了,眼淚一滴滴砸落在手機屏幕上。視頻裏的男人穿著西裝,她第一次看見他穿西裝是什麽模樣。

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十二歲,白淨秀氣,一雙大眼睛閃爍著自由明澈的光亮。那個小男孩對她很好,他給她買雪糕吃,在她哭鼻子的時候哄她,下雨天背她去上課,包容她所有的壞脾氣和缺點,告訴她真實的葉瀟也值得被愛,給了她無數個通往自由和快樂的出口。

那是十二歲的阮雨聲。

後來小男孩不告而別,葉瀟很想他,拚命地想去找他。小男孩再次出現時,十六歲,變成了一個穿著幹淨校服的俊朗少年。少年和另一個女孩走在一起,葉瀟告訴自己不要再去靠近他,心卻不聽自己的使喚。他依舊最吸引她,依舊最懂她,依舊是人群之中最能夠牽動她所有情緒的存在。

那是十六歲的阮雨聲。

十六歲少年的身影和眼前男人的模樣漸漸重合,他們彼此間缺席的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這些痕跡讓他的麵孔看上去陌生了許多,可葉瀟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他。

她望著他的背影,整整十五年的時間。

她對他的熟悉,早已融進了每一個和他有關的情緒感受裏,讓她刻骨銘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走,大屏幕視頻裏滾動播放著新郎新娘長達七年的相愛過往。

這是阮雨聲和許月凝一起走過的第七年。

葉瀟被阮雨聲遺落在了他們初遇那年。

阮雨聲婚後的第二年,葉風也要領證了,和他那個從大二那年開始交往的女朋友。葉瀟見過這個女孩,女孩長得很漂亮,上進心強,性格安靜溫柔,名字叫楚晚。

因為出差的需要,葉風在結婚前來了趟北京。她和葉風很久沒見,兩人約好在他處理完業務的第二天,找個酒吧一起喝幾杯。

這天葉風悶頭喝酒,情緒不是很高,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是在借酒澆愁。

他有什麽可愁的?葉瀟不明白。

“我昨天,見了一個老同學,女生。

“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像她這麽奇怪的人。

“她和我表白了,說她喜歡我,很多很多年。”

“然後呢?”葉瀟問。

葉風沒回答她的問題:“她說她喜歡我,但是你知道嗎?我倆分開將近十年,她從來沒主動聯係過我。

“我連手機號都沒換過,微信綁手機,QQ綁微信,她特別容易就能聯係到我,可她就是不聯係我,然後她和我說她喜歡我。”

葉風忽然笑了,抬頭問葉瀟:“你見過這樣的人嗎?”

葉瀟仰頭灌了一杯酒,在心裏說,怎麽會沒見過,我自己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葉瀟問:“你自己怎麽不聯係她?”

“我以為她討厭我,不想再聯係我,而且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她喜歡我,我以為她喜歡的是別人……”

“那你喜歡過她嗎?”葉瀟打斷他問。

“我不知道,”葉風搖了搖頭,“我忘了。”

可曾經有那麽多女生向你表白過,同樣說是暗戀你多年,我卻從沒見你因為她們喝醉過,更從沒聽你說過她們奇怪。

“我認識她嗎?她叫……”葉瀟正要問,忽然被葉風開口打斷。

“林絮。”

“她叫林絮。”葉風說。

葉瀟忽然回憶起了高三那年的暑假,當她問女孩有沒有喜歡的人時,女孩小心翼翼點頭承認的模樣。

然而當時和她提起葉風,她卻沒什麽反應,所以葉瀟那時候並沒有多想。

如果當時葉瀟追問了一句,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是不是至少,林絮能得到一個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可惜陰錯陽差,她沒能牽起他們之間緣分的引線。就像這麽多年來,也沒有一個人能牽起她和阮雨聲之間緣分的引線一樣。

膽小鬼寄希望於緣分的拯救,卻終究沒能等來緣分的眷顧。

人們自稱是緣分的信徒,卻在無緣之際仍舊放不下深埋於心中的執念。

既然明知如此,為什麽就不能勇敢一點呢?

這大概就是膽小鬼的可悲和可憐。

葉瀟搶過葉風手裏裝滿酒液的玻璃杯放下,對他說:“好好愛楚晚吧。”

你放下,我也放下。

我們都向前看。

程以航再次向葉瀟表白,是在這一年的跨年夜裏。葉瀟終於肯敞開心扉,用平和的心態去接受程以航對她的好,去發現程以航身上的優點,去向程以航展示自己更加真實的一麵。

那一晚,葉瀟和程以航講了很多自己的心裏話。她告訴了程以航自己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長大,告訴了程以航自己的媽媽是什麽樣的性格,告訴了程以航自己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完美體麵。

程以航牽起她的手說,沒關係。

沒關係,我包容全部的你。

她和程以航正式談起了戀愛。程以航經常在節假日陪她回家,每次回去都要大包小包地買上很多東西。他和她爸爸很聊得來,有很多共同話題,也總是能用溫柔的性格包容和化解她媽媽的壞脾氣。漸漸地,葉瀟和媽媽之間的心結開始解開,四人之間的相處越來越和睦融洽,讓葉瀟感受到了久違的家的溫馨。

葉瀟二十九歲這一年,他們開始計劃結婚。

所有人都說,葉瀟啊,你的人生怎麽可以這麽圓滿。

圓滿嗎?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在葉瀟的圓滿人生裏,有一個永久的缺口叫阮雨聲。

那個缺口好疼好疼。

讓她疼了好久好久。

葉瀟和程以航去領證那天,陽光正好,晴空萬裏,看不見一片雲。他們走出民政局時,天空忽然下起不大的太陽雨,雨水落下,聽不見雨聲。

葉瀟隻在十二歲那年聽見過一場雨聲。

那場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將她的整個青春淋個濕透。

葉瀟二十七歲那年,阮雨聲結婚。

沒有人知道,葉瀟曾經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隻為了等一場雨停。

阮雨聲番外

這場雨來得太遲,遲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歲那年就講完。

小學五年級那年,阮雨聲去市裏的國際酒店參加媽媽一個朋友的婚禮。那天阮雨聲到得很早,大人們紛紛落座寒暄,他閑得無聊,索性一個人去一樓大廳裏閑逛。

大廳裏的水晶燈明亮晃眼,大理石地麵光滑,有小男孩在地上玩起了滑板。

一個白裙子小女孩站在一旁哭,說小男孩搶了她的滑板,要他把滑板還給她。看樣子小男孩玩的是小女孩的滑板。

“行啊,還你。”小男孩收起臉上的笑意,把滑板抱起來,卻沒有親手把它交給小女孩,而是將它朝小女孩的身上用力扔了過去。

小女孩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了原地。阮雨聲正要衝過去,就看見另一個穿粉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出現,從旁邊推了這個小女孩一把,然後,她們一起摔倒在地上。萬幸的是,兩個女孩都沒有被砸到。

小男孩見狀逃走,迅速跑出了酒店大門。

白裙子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相反的是,粉裙子小女孩明明看樣子摔得比她更重,卻一聲都沒吭。

“你受傷了嗎?”粉裙子小女孩平靜地問。

白裙子小女孩點頭,給她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指節上被擦破的地方。

“沒事,姐姐這裏有創可貼,貼上就好了。”粉裙子小女孩從身上摸出了一個創可貼,撕開包裝紙後,把它貼在了白裙子小女孩的手指上,貼的時候還幫她輕輕吹了吹。

“謝謝姐姐。”白裙子小女孩說。

粉裙子小女孩沒說話,隻是淡淡笑了笑。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一個女人突然從包廂門裏走了過來,扯過粉裙子小女孩的胳膊,“婚禮馬上開始了,都在找花童呢,趕緊跟我過去!”

女人問:“腿怎麽了?”

粉裙子小女孩抿著唇,搖了搖頭說:“沒事。”

“沒事兒你不走快點!磨磨蹭蹭的!”女人扯著粉裙子小女孩胳膊的力氣加大了些,小女孩咬著唇皺起了眉。

阮雨聲站在台階扶手後麵,將眼前發生的一切看進了眼裏。

明明一副小公主的模樣,卻沒有像公主一樣被寵壞,反而更像個灰姑娘,隱忍堅強,讓人忍不住心疼。

好慘的公主,他在心裏感慨。

回到婚禮現場後,阮雨聲坐在圓形餐桌前,扭頭去看台上。新郎新娘攜手跟著音樂向前走,阮雨聲的目光卻落在了跟在新娘身後的粉裙子小女孩身上。小女孩目光溫和,笑容得體,阮雨聲莫名覺得有點刺眼,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淡粉色的裙擺上。

裙擺將她膝蓋上的傷完整遮擋住,什麽都看不到。可看不到,不代表不會疼。

這麽疼還能笑得這麽自然大方,她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阮雨聲第二次見到這個小女孩,是在學校大屏幕播放的校園節目上。

“欸,葉瀟上電視了!”

“我女神真好看!”

阮雨聲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女孩就是身邊男生經常議論的,隔壁小學五年(3)班的葉瀟,那個校花葉瀟。

“我上次去書店看見她了,想和她說幾句話,結果她特高冷,根本不搭理我。”

“那是因為你長得醜!”

“滾。”

“聽說女神隻學習,不看電視也不玩遊戲。聽她班同學說,從來沒看見過她吃零食。你說女神不吃零食吃什麽啊?她是不是喝露水長大的?”

阮雨聲扯起唇角,無奈笑了笑。

那天的婚禮宴席上,幾個大人在飯桌上閑聊,忽然有一個阿姨提了一句“這兩個小花童長得可都真好看”,話題便引到了葉瀟的身上。她們開始談論起葉瀟的媽媽。

“她那麽要強的一個人,偏偏沒她妹妹嫁得好,不過生的孩子倒是挺優秀,看這小姑娘,多漂亮多懂事。”

“再懂事不也是個姑娘嗎?聽說她婆家就因為她生了個姑娘,更不待見他們兩口子了。”

“不過就她這個脾氣,孩子也挺可憐。去年有一次,我去接我家孩子放學,買了一袋雪糕拎在手上,正好碰見她領著孩子出來,就想給孩子一支,她倒好,直接給擋回去了,說她家孩子從來不吃零食。”

“她有氣也不能全撒孩子身上吧,看這姑娘的小身板,都瘦成什麽樣了。”

阮雨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會想起婚禮那天她的樣子。或許是因為那個阿姨和他的媽媽一樣,脾氣都不怎麽好。然而不同的是,他的媽媽隻是對他發脾氣,卻很少管他,可她卻比他更可憐一點。

又或許是因為,他也經常作為一個“王子”被身邊的女生這樣議論。她們說喜歡他,卻從來不了解真正的他。

“欸,待會兒放學還去看葉瀟不?”身邊一個男生問。

“去啊。”另一個男生回答,然後扭頭對阮雨聲說,“聲哥,晚上先不和你去打遊戲了,我女神在電視台有節目,我想去看看。”

“一起去吧。”阮雨聲說,“一起去,看完再去打遊戲。”

兩個男生表情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後來,每次班上的男生去看葉瀟,阮雨聲都會和他們一起。

文具店裏,幾個女孩子認真地挑選本子和鋼筆,她卻把視線落在門口櫃台播放著電視劇的小電視機上,出神看了很久。直到女孩子們在一旁喊她,她才回過神來,去幫她們挑本子和筆。

飾品店裏,幾個女孩子舔著甜筒挑選發卡和頭飾,隻有她空著手,認真地去幫其他女孩子選東西,什麽都不吃,什麽都不買。

暮色染紅的林蔭路上,他看見她背著書包蹲在路邊喂給小狗東西吃,抬手輕輕地拍了拍小狗的頭。

“姐姐的媽媽不讓姐姐養小狗,所以姐姐不能帶你回家了。晚上天黑也不要害怕,姐姐每天都會來陪你的。

“你不知道姐姐的媽媽多凶,比天黑還可怕。”

再後來,媽媽說讓他轉去隔壁小學,問他想去哪個班級。

幾乎是出於本能,他說,三班吧。

新班級的同學們都非常歡迎他。女生們經常偷看他,往他的桌箱裏塞信、零食和禮物。男生們都愛和他玩,很聽他的話,一口一個“聲哥”叫他。

所有人都很喜歡他,除了她。

他轉來那天,全班同學都抬起頭來,彎著眼睛衝他親切友善地笑。隻有她淡淡瞧了他一眼,然後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去讀課本。

但他卻並沒有因此對她印象不好,反而覺得她果然很特別、很好玩。

像是帶著某種使命感來到她身邊一樣,他特別想對她好。十二歲的阮雨聲絞盡腦汁,卻最終隻想出了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對她好。

他買雪糕給她吃,在她媽媽麵前誇獎她,在計算機課上陪她一起打遊戲。因為她當衛生委員受了委屈,所以他告訴全班同學都必須聽她的話。因為知道她沒記住動作,所以他在和她跳交誼舞的時候故意出盡洋相,把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因為看出了她畫的小鳥是她自己,所以他在小鳥飛翔的地方畫滿了鮮花。

他也很喜歡逗她,願意惹她生氣。因為她總是冷冰冰的,隻有生氣的時候,會瞪眼睛,會臉紅,會動手打人。

他因此見到了一個更加鮮活自由、生動真實的葉瀟,一個別人眼裏從來沒見過的葉瀟。

但他偶爾也會把她弄哭。

她其實並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子,因為他親眼見到過,她和別人鬧矛盾不會哭,挨了批評不會哭,摔倒受傷也不會哭。

好像隻有在他麵前,她才會特別愛哭,哭起來特別凶。但她也很容易被逗笑,笑起來特別好看。

有一次她終於繃不住,委屈巴巴地和他哭訴,把心裏所有的埋怨委屈都說給他聽。語文成績將近滿分的葉瀟,哭訴起來卻前言不搭後語,上一秒鍾還在委屈巴巴地哭,下一秒鍾又開始凶巴巴地威脅他。她說真實的葉瀟很糟糕,他心想才不是。

她不會知道真實的葉瀟究竟有多可愛。

這麽可愛的女孩子,不應該活得這麽不開心,更不應該承受這麽多委屈。

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就應該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一樣,被周圍所有人無條件地慣著寵著。

可周圍沒有人知道她的難過和委屈,她也從不肯在任何人麵前展露自己最真實的樣子。

後來他想,算了,她有他就夠了。

反正他永遠會慣著她,沒有任何底線地去包容她。

誰叫她隻有在自己麵前才肯卸下心防,像個囂張任性的小公主。

阮雨聲一直都沒能忘記小學六年級下學期的那個雨天。

那天她身體不舒服,走不動路,他背著她,送她去上鋼琴課。

她趴在他的背上問他自己重不重,還特意把雨傘向他的頭頂上斜了斜。

他嘴上逗她,問她自己能不能說實話,卻在心裏對她說,你不重的。

你不重的。

以後你難受的時候,可以一直放心地趴在我的背上。

我可以一直背著你走。

後來她又問他,未來我們不會分開的,對嗎?

他說當然。

他相信,未來他們會一直去同一個地方,永遠都不會分開。

小學畢業那天,有好多人給他塞了禮物。阮雨聲本來沒有注意大家都送了他什麽,直到他看到了常馨月送給他的禮物,特意留意了一下。

他對這個女生其實並沒有什麽印象,隻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很特別,是一張帶簽名的音樂專輯。阮雨聲記得葉瀟很喜歡周傑倫,突然很想買一張有周傑倫簽名的專輯送給她。

他去常馨月的班級找她,她說專輯是在親戚開的音像店裏拿的,需要提前預訂。假期她可以幫他去店裏預訂,等到九月份開學的時候把專輯帶給他。

他很開心地向她道了謝,和她約定好九月份開學見。

他不知道葉瀟那天為什麽忽然和他鬧脾氣。

她看上去很生氣,卻不肯告訴他原因,在他追問她時轉身就走,說什麽也不肯理他。

不理他也就算了,還說把他給她的禮物給扔了,並且讓他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給自己的那份畢業禮物。

阮雨聲也很生氣。

他不再追著她跑,站在原地不動對她放狠話。他說,你要是不等我的話,我可就自己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葉瀟還是沒有等他,自己氣鼓鼓地回家了。

阮雨聲想,明天他一定要去她家找她,把屬於自己的那份禮物給要回來。

那可是她專門給他準備的禮物。

然而阮雨聲沒有預料到,那天他放的狠話竟然成真了。

很多年後,阮雨聲想,那天他不該對她說那樣的話的。即便隻是在賭氣,他也不應該對她說那樣的話。

因為他不曾料想到,十二歲那年的盛夏,的的確確見證了他們倆之間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別。

爸爸一直在市裏做生意,很少回家。媽媽辭去了縣裏中學教師的工作,打算去市裏一家薪資更高的私立中學任教。

其實媽媽不說他也知道,她執意要搬到市裏去住,是為了去看住爸爸。媽媽和他說過,爸爸可能在外麵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決不肯搬走。他又喊又鬧,媽媽被他氣得撫著額頭瞪著他說:“你要是不同意搬,就別要你這個媽,也別要你這個家了!”

小學畢業那天晚上,他被媽媽拖上了去市裏的火車,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來得及和她說。

阮雨聲發現,自從把家搬到市裏之後,爸媽的矛盾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各自的工作都很忙,幾乎很少回家,回了家也總是吵架,一吵就停不下來。

“你什麽時候能改改你整天嬉皮笑臉的德行?”媽媽紅著眼眶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這副德行有多招人討厭?

“你該成熟一點了,小聲。”

於是阮雨聲學會了收斂性子,不再嘴貧話多,不再沒心沒肺。

鄰居家的叔叔阿姨一直在外地打工,家裏常年隻有一個奶奶在。奶奶人很好,和爸媽相處得也還不錯。爸媽工作忙的時候,會讓他自己去鄰居奶奶家吃飯。

奶奶有一個小孫女,名字叫黃伊澄。

不知道為什麽,在和黃伊澄的相處過程中,阮雨聲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另一個小女孩。

黃伊澄嘴甜,話很多,像個跟屁蟲一樣,走到哪裏都非要黏著他。

她卻不愛說話,什麽事都憋在心裏,更不會主動黏著他,反而每次都要讓他追在她身後跑。不知道分開後的這段時間裏,有沒有人像他一樣追著她,陪著她,讓她能說一說心裏話。

黃伊澄喜歡叫他哥哥,她卻隻會凶巴巴地喊他阮雨聲。但他好像還挺喜歡她喊他全名的。她喊他什麽名字都可以。她喊他什麽名字,他就喜歡什麽名字。

黃伊澄受傷時總是大驚小怪,看到很小的傷口都會大哭。可她受傷了卻不會哭,平靜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分開後的這段時間裏,她有再受傷嗎?

好像她一直都懂得怎樣去照顧自己,比如每天都隨身帶著創可貼。可萬一哪天她沒有照顧好自己怎麽辦?不肯哭,不肯找別人幫忙,別人發現不了,又該怎麽去幫她?

黃伊澄的父母遠在外地,卻有奶奶陪在身邊。奶奶對她很好,她每天在充滿愛的環境裏長大。可她的媽媽卻總是對她發脾氣。她不開心的時候有再去那家奶茶店嗎?到市裏後,他發了封郵件給奶茶店用來收集客人意見的郵箱,希望老板能在入冬後給每個座位都綁上一個坐墊。那家奶茶店哪裏都好,就是冬天的時候椅子太冰了。她一直都很怕冰。

好想去找她。

十一假期過後,學校組織他們去F縣的博物館參觀。他迫切想要去找她的心情終於再也按捺不住。

那天中午他在學校操場上剛打完球,打算回家洗個澡就出發,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上寫:兒子,媽媽以後不能再陪著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阮雨聲大腦“嗡”的一聲,一邊拚命給媽媽打電話一邊飛速往家跑,電話卻遲遲沒有人接。等他趕到家的時候,周圍的鄰居們對他說,媽媽已經被送去市中心醫院搶救了。

他守在ICU門外接連好幾天,直到醫生通知他媽媽脫離了危險,他終於再撐不住,癱倒在了地上。

後來媽媽說想離婚,他答應了。再後來,媽媽情緒越來越不穩,確診了抑鬱症。姥姥把媽媽接到了自己家,因為媽媽沒辦法繼續在家裏住下去。他一個人住在家裏,鄰居奶奶每天都會叫他去吃飯,給他做很多好吃的。他心裏過意不去,所以經常讓黃伊澄在學校用他的飯卡。黃伊澄依舊喜歡黏著他,每天追在他身後問他是不是不開心,告訴他不開心是可以哭出來的。

他不想哭。

他隻是很想念一個人。

有幾次實在想得不行的時候,他坐大巴車回到了縣裏,在一中附近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等她放學,然後遠遠地看上她一眼。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去麵對她。

如今這個樣子的他,什麽都給不了她。

尤其是她最渴望的快樂和自由。

時間可以讓傷口慢慢愈合,之後的這兩年裏,他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學習上,告訴自己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

隻是因為他覺得,還有她在等自己。

不可以自怨自艾,不可以悲觀逃避。不然他哪裏有底氣重新走到她身邊,重新去給她保護和陪伴。

漸漸地,他的生活狀態逐漸好轉,媽媽的病情也得到了控製。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二名,然後他聽說,考第一名的是一個叫葉瀟的女生。

教育局把錄取名單貼在了大門口,他在紅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恍惚間,他好像又聽見那聲凶巴巴的“阮雨聲”了。

他盯著她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站在紅榜前一直沒有離開。和他一起來看榜的哥們兒調侃他自戀,考個全市第二就開始自我陶醉,連球都不去打了。他笑了笑,沒去理會他們的話。後來又有人問這個葉瀟是誰,一個周邊縣城初中的學生怎麽能考這麽高的分數,問阮雨聲輸給她心裏服不服。

阮雨聲沒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她的名字上。

他在心裏給出的那個答案從來沒變過。如果輸給了別人,他可能真的會不服。但如果輸給了她,他永遠心服口服。

她是他心底最驕傲的小公主。

兩個月,再過兩個月,他就可以再見到她了。

再次見到,讓他想念了三年漫長光陰的,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聲再次見到葉瀟是在開學那天中午。

食堂裏,黃伊澄端著杯咖啡大聲地喊他。他抬眼望過去,看到她被身邊幾個打鬧的男生撞了一下,手裏的熱咖啡嘩啦一下灑在了旁邊那個女生的身上。

那個女生不是別人,是葉瀟。

他想念了整整三年的葉瀟。

阮雨聲幾乎是片刻不待地穿過人群衝了過去,看到她身前的校服被咖啡黏在了身上。

剛接好的咖啡,她肯定被燙得很疼。

阮雨聲心裏一陣煩躁,第一反應是特別想去找剛剛那幾個打鬧的男生算賬,繼而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麽要答應黃伊澄幫她買這杯咖啡。

他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脫下來遞給她,然後看到洛一川也跑了過來,同樣把一件校服給她遞了過去。

她終於肯抬起頭,卻沒看他,而是看向了洛一川。

然後,她接過了洛一川手裏的校服,轉身跑出了食堂。

阮雨聲呆呆愣在原地。

他好像被她當作了一個陌生人。

她不記得他了嗎?真的就這麽輕而易舉地不記得他了嗎?

他們也隻是分別了三年而已。

“你倆認識?”他怔怔開口問洛一川。

“嗯,我倆暑假在一個補課班上課。”洛一川碰了碰他的胳膊,忽然說,“我喜歡她。”

阮雨聲怔了下神,呼吸都慢了一拍。

“真的啊,川哥!”黃伊澄一臉興奮,熱切地說,“瀟瀟姐是我們班的,我幫你追她怎麽樣?”

洛一川笑了下,大方說:“好啊。”

阮雨聲沒有說話,視線仍舊落在空****的食堂門口,愣愣看了很久。

“哥哥,你和瀟瀟姐怎麽認識的啊?”黃伊澄困惑地問,將他的思緒拖了回來。

“小學同學。”阮雨聲淡淡說。

“真的!這麽巧嗎?瀟瀟姐是不是在小學就有好多人追?你給我講講你們小時候的事吧,我好想聽!”

黃伊澄喋喋不休,阮雨聲卻隻覺得煩,一個字都不想和她多說。

“以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他敷衍道。

屬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那些回憶,他憑什麽要講給別人聽?

那是迄今為止,他心裏最視若珍寶的一段回憶。

那天中午他心裏不痛快,飯也沒胃口吃,直接去籃球場打了兩個小時的球。

等他抱著球回班的時候,忽然看見葉瀟出現在他們班的門口,手裏拿著洛一川給她的那件校服。

她是不記得他了嗎?

洛一川高聲喊了下她的名字,對她笑。她轉身走過來,和洛一川說話,看都沒看他一眼。

然後,她和洛一川一起往自己班的教室走。他聽見洛一川很小聲地問了句,你們兩個之前不是認識嗎?

她說,不熟。

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他和黃伊澄一起回家。黃伊澄忽然對他說:“哥哥,下午我和瀟瀟姐聊天,還聊到你了呢。”

阮雨聲腳步一頓。

“我和你說一件事,你可別生氣啊。

“本來我想你倆是小學同學,就想問問她你小時候什麽樣。但是她說,小時候的事她都不怎麽記得了。

“後來有個外班的男生來給她送奶茶,我看她沒有表現出很開心,幾乎沒什麽反應。我就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阮雨聲突然抬眼看她。

“我還問她喜不喜歡你這樣的,她說不喜歡。

“但是我喜歡你呀,別人我都不喜歡,我就隻喜歡你。”黃伊澄說著就要把臉往他懷裏蹭。

阮雨聲一下躲開,黃伊澄差點摔倒。

“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你是不是小時候也沒少欺負瀟瀟姐?難怪她討厭你,不記得你!”

阮雨聲從來就沒覺得黃伊澄這麽招人煩過。

因為鄰居奶奶對他的照顧,他一直把黃伊澄當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照顧和慣著。但就算是慣著自己的親妹妹,他也不是沒有底線。

黃伊澄一直追著他吵,吵得他心煩,可他卻懶得去和她計較了。因為他心裏有一件讓他更煩的事。

他喜歡的女孩,好像連他是誰都不記得。或者是因為討厭他,故意裝作不記得。

人長大了總是會變,對人和事物的看法也會變。

阮雨聲想,大概小時候的葉瀟還覺得和他打打鬧鬧挺開心的,而如今長大成熟的葉瀟,卻開始討厭自己這種吊兒郎當的男生了。

葉瀟變了,他也變了。

比如現在,他在發覺葉瀟不理他的時候,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黏上去追著她問為什麽了。

也不會在得知洛一川喜歡她後,直截了當地和洛一川說,我也喜歡她,咱倆得公平競爭。

現在的阮雨聲,有時會在心裏問自己,阮雨聲,你憑什麽覺得她會喜歡你?

曾經有那麽多女生當麵向他告白過,說喜歡他,他漸漸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好像他被女生喜歡從來都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然而當他麵對自己真正喜歡的女孩時,他卻忽然沒了自信。

他害怕萬一她不喜歡他怎麽辦。

萬一她不喜歡他,他該怎麽辦?

阮雨聲想,如果她不願意讓他成為她的王子的話,那他就會選擇後退一步,去當一個站在她身後的騎士。她討厭他,他便不會再刻意去招惹她,讓她不高興。

能當她的騎士就夠了。

競賽前一天,他看見她臉色蒼白地蹲在走廊裏罰站,一下心裏特別堵,堵得他煩悶。他故意撒謊頂撞尤萍,請尤萍回班上課,沒計較後果。不當這個班長又能怎麽樣,他見不得她受苦。

抱一抱,就不難受了。

阮雨聲抬起頭去看她的背影,心髒一陣一陣地發疼。他看得出來她很難受。她不會知道,看見她這副樣子,他比她還要難受。

因為知道她想學文,卻最終迫於父母和老師的壓力選了理科,他主動去找老洛,請求老洛幫她解決難題。她生日那天,他讓於洋在餐廳裏掛滿了粉色氣球,因為她說過她最喜歡粉色。他在台上給她唱周傑倫的歌,因為他曾經答應過陪她一起去聽一場周傑倫的演唱會。黃伊澄想和他一起唱《屋頂》,他低下頭切了歌。

他沒辦法和黃伊澄一起唱這首歌,隻是因為那句“在屋頂和我愛的人”。如果對方不是她,他永遠沒辦法把這句歌詞唱出口。

後來,他收到了媽媽身體不舒服的消息,急匆匆趕回了家,沒能來得及親口對她說一句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又長大一歲了,我的小公主。

文理分科後,她轉去了高一(16)班。他知道洛一川在課間的時候不和自己去打球,是因為要去十六班找她。所以每次他都會主動和洛一川說陪他一起去。

柔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漏進教室門口,將她周身的輪廓打亮。琥珀色的光影裏,他遇見了好多個葉瀟。

和路過的學妹笑著打招呼的葉瀟。

耐心地幫大大咧咧的顧嘉南整理校服領子的葉瀟。

熬完夜眼睛冒著水光,傻乎乎地用手去揉眼睛的葉瀟。

有時候他會想,洛一川眼中的葉瀟,大概和所有人眼中的葉瀟是一樣的。那個葉瀟冷清,不愛說話,禮貌得體,事事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完美。

但那不是真正的葉瀟。

隻有阮雨聲知道,葉瀟很累,很害怕出錯,很容易對自己沒信心,所以才會學起習來連命都不要。

葉瀟很累的時候,也會想找人發脾氣,可當她找不到那個人的時候,就會選擇自己憋著。

所以小時候她才會一看見他就朝他吼:“你去哪兒了阮雨聲!”

她警告他說,你不可以讓我找不到你。如果你敢讓我找不到你,你就死定了。

隻有阮雨聲知道,葉瀟其實脾氣很壞,有時候甚至特別蠻不講理。她打人的樣子很凶,力氣會比別的女孩子大很多。可她也很善良溫暖,喜歡別別扭扭地關心人,一邊肆無忌憚地欺負他,一邊時時不忘護著他,聽見任何一個人說關於他的不好的話都會特別不高興。

他喜歡好的葉瀟,也喜歡壞的葉瀟。

他喜歡的,從來都是全部的葉瀟。

他和她扮演彼此生活中的陌生人,一扮就是一年多。

高二上學期,他在打籃球的時候認識了一個高一的學弟,名字叫葉風。在得知少年是葉風後,他忽然沒頭沒腦地笑了。

他想起了葉瀟口中那個討厭的葉風。為什麽葉風比她聰明,比她更招人喜歡,比她更自由自在……為什麽家裏人總是要拿她和葉風比,她根本比不過……

像個可憐巴巴的小傻瓜一樣。

幹嗎要去聽別人的話,又幹嗎要去和別人比?

在他的心裏,葉瀟永遠是唯一。

他想告訴她,無論你什麽樣,你都是葉瀟。

任何人都沒辦法和你比。

因為任何人都不是葉瀟。

葉風開朗自信,沒心沒肺,和葉瀟不像,反而很像小時候的阮雨聲。

葉風和他說,他姐總喜歡凶他,從小就不喜歡和他一起玩。

他、葉風和洛一川經常約著一起去學校的體育館打籃球。

洛一川總是毫不避諱地和葉風打聽關於葉瀟的事。他不插話,隻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聽。

像個賊,想獲得任何關於她的消息,他都隻能去偷。

後來葉風開始喊洛一川姐夫,阮雨聲表麵上沒表現出什麽異樣,心裏卻不是很痛快。

再後來,洛一川手術休學,托他和葉風幫忙照顧她。

高二下學期,他留在班裏值日,在水房洗抹布的時候,忽然看到她從水房門口經過。

他們對視上,見她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意思,他也沒開口。

然後他看見在她經過之後,十班的陸澤遠也跟了過去。

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他把抹布扔在一邊就追了上去。

他推開女廁所的門,看見陸澤遠正扯著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陸澤遠的力氣應該不小,他看到她疼得皺了眉。

他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把她拉到一邊,用盡全力狠狠地給了陸澤遠一拳。剛才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裏反複回放,讓他覺得一拳還不夠,還想再來幾拳。

然後陸澤遠落荒而走,他轉過身去看她,越看心裏越氣。

他沒忍住衝她發了脾氣,語氣很不好地質問她,為什麽遇到這種事都不找他幫忙,她就這麽討厭他嗎?

她已經這樣討厭他了嗎?

然後她轉過身哭了。

或許是因為他太凶了,或許是因為她被剛才發生的事嚇到了。原因大概是前一個。

因為她哭著衝他吼,說他說得沒錯。她討厭他,也不需要他幫忙。

和小學六年級大掃除那天的情景一樣。

阮雨聲忽然很想像當時一樣,對她說,你討厭我吧。你討厭我吧,別哭,可以嗎?

可如今的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因為她小時候就愛哭,又總是不帶紙,哭完借不到紙的時候就會哭得更凶,所以阮雨聲從那時候起就養成了隨身帶麵巾紙的習慣。

這個習慣竟然被他不自覺地保留到了今天。

阮雨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塞進她手心裏。

看她哭得越來越凶,他心裏也跟著洪水泛濫。

他終於再忍不住,試探著對她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其實你可以把我當朋友。

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有資格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保護你,在你傷心難過的時候陪著你。

他不敢奢求更多,可以當她的朋友就足夠了。

可她卻對他說,他們不是朋友。

她說,她不想和他當朋友。

她推開他跑了出去,阮雨聲站在原地,苦澀地扯了下唇角。

其實也不是非要當朋友。

你不想當朋友的話,當陌生人也可以。

但是葉瀟,你能不能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

別總讓我這個陌生人擔心你。

那天過後,他繼續和她扮演陌生人的角色。發現了她對他的回避,他也努力不出現在她的麵前。有時候顧嘉南叫他一起出去玩,怕她會因為不想見到他而不肯去,他每次都會找個理由拒絕。

高二下學期期中考試那天中午,在去學校的路上,他遭到了一群小混混的圍堵。因為一個人勢單力薄,他被按住半跪在了地上,被打得渾身是傷。注意到有路過的學生拿起電話報警,他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然而一個小混混突然在地上撿起一個空酒瓶朝他走了過來,同樣在此時,他注意到葉瀟從巷口出現,朝他飛奔過來。

他思緒驟然一停,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葉瀟擋在了自己身前,小混混手裏的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他瞳孔驟縮,心髒處傳來猛烈的痛意,比他身上所有的傷加起來還要更痛。

“葉瀟!”他開口喊她的名字,啞到幾乎失聲,眼淚在聲音發出前先滲了出來。他顫著手抱住失去意識的她,在她背上輕輕摸了摸,沾了滿手鮮紅的血。

也是在這一刻,警車鳴笛聲從巷口傳入。幾個小混混四下逃竄,他紅著眼衝向那個拿起啤酒瓶的小混混,卻被趕來的警察緊緊攔住。

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落下,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這樣無力,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孩,他都根本保護不了。

醫院裏,他站在病房外等待醫生給她處理傷口,雙拳不自覺地越收越緊。路過的護士被他身上的傷嚇了一跳,勸他趕緊去作處理,他充耳不聞,固執地守在病房門口。

直到醫生走出來,告訴他她的傷已經處理完畢,他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黃伊澄在此時趕了過來,陪他去處理傷口,後來又幫他去取藥。

一定是陸澤遠對她說了什麽,她才會突然出現。但,她為什麽要衝過去幫自己擋那一下?

這樣衝動不理性的舉動,一點都不像葉瀟會做出來的。

注意到她睜眼醒來,他問她:“為什麽不考試跑過來?為什麽要衝過去幫我擋那一下?”

他執著地等待她給出一個答案,懷揣著某種僥幸心理,拚命想去尋找能夠破解他心中難題的蛛絲馬跡。

然後,她聽見他說,她不想虧欠他。

怕自己虧欠,怕自己愧疚,怕自己還不起他的人情。

於是,換了自己去承受最重的一擊。

這就是她給出的答案。

他低下頭,沒再說什麽。他其實很想告訴她,你從來都不欠我的。

無論我為你做了什麽,都是我自願的。

畢竟歸根結底,喜歡你這件事,也是我自願的。

期末考試前的某天,他聽媽媽說,香港有一位姓陳的叔叔在追求她,想要照顧她,請她搬去香港住,並且希望他也能一起去。媽媽答應了那個叔叔,然後來征求他的意見。

他和媽媽說,自己再考慮考慮。媽媽答應了他,卻還是提前幫他辦好了各種手續。

期末考試結束那晚,於洋叫上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市郊的別墅玩。他沒有拒絕,因為顧嘉南說一定會把葉瀟帶過去。他忽然很想再見見她。

他剛到別墅就被於洋叫出去打球,沒打多久就下起了大雨,於是他們隻能回到別墅裏玩其他遊戲。和一群人從外麵回來的時候,他看到她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臉色不太好,情緒似乎也有點低。

是太累了嗎?累了為什麽不早點回房間休息?

他忍不住又開始關心她,反應過來後,又忍不住嘲笑自己。

她累不累,開不開心,和你有什麽關係?

他在茶幾前坐了下來,於洋往他手裏塞了張牌,匆忙地開始了“狼人殺”遊戲。他抽到的身份是“狼人”,剛睜開眼睛,就和她的視線正好撞上。

她忽然流了鼻血,他連忙抽出兩張紙遞給了她。她用紙捂著鼻子起身去了洗手台,告訴大家說她沒事。其他人都坐了下來,他卻還是不放心,腳步不受控製地朝她走了過去。

然後,他聽見她問他:“你找我有事?”

他的確找她有事。

然而千言萬語哽在喉中,阮雨聲忽然不知道究竟該和她說些什麽。

他想問問她,為什麽經常流鼻血的毛病還沒好?有沒有去醫院看?市裏的醫院看不好,為什麽不去更好的醫院再看看?

他想告訴她,他要去中國香港了,以後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麵了。其實於他而言,這座城市並沒有什麽讓他格外留戀的人或者事,除了她。

他會舍不得她,舍不得到讓他想要不顧一切地留下來。

他對她說:“我要轉學了,去中國香港。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可如果你不希望我走,我也可以想盡辦法不走。

你會希望我留下嗎,葉瀟?

然後他聽見她說:“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

那晚他睡不著覺,在冰箱裏拎了瓶冰水去門外透氣。大雨“劈啪”落下,朦朧雨幕中,阮雨聲恍惚回憶起十二歲那年的那個雨天。

那天她趴在她的背上,問他,未來我們不會分開的,對吧?

他從來都不想和她分開。

這次也一樣,不是他非要和她分開的。

是她不肯要他。

塑料瓶裏的冰水很快見了底,阮雨聲把瓶子扔進手邊的垃圾桶裏,打算去冰箱再拿一瓶。

路過客廳茶幾的時候,他瞥見了一瓶喝了幾口的果蔬汁。他不知道這瓶果蔬汁為什麽會出現在茶幾上,因為提前發現這種果蔬汁裏有她會過敏的成分,他特意把它們都及時收進了餐廳門後的紙箱裏。他下意識往女生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顧嘉南揉著眼睛推門走了出來。

“瀟瀟又去廁所了,好久沒出來。

“她有點不舒服,來那個了……”

然後,他聽見了門鎖轉動的聲音,裏麵的人似乎打不開門。他想都沒想就喊她的名字,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阮雨聲大腦一片空白,直接衝過去猛撞了幾下門,終於把門撞開。

他看到她靠牆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額頭上不斷向外滲著冷汗。

他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卻因為心裏慌亂,連抬手的動作都在抖。他被她額頭的溫度燙得一下縮回了手。看她呼吸有些不暢,又想起了客廳茶幾上的半瓶果蔬汁,他瞬時反應過來,馬上轉過身把她背了起來。

他背著她衝進雨幕裏,心裏急得不行,卻擔心她會害怕,邊跑邊安撫她說:“再忍一下,咱們馬上就到了。”

她滾燙的臉頰貼在他的肩膀上,熱度一路蔓延到他的心髒,燙得他疼痛難耐。

沒跑多久,他突然感覺到雨傘朝自己的方向斜了斜,她似乎拚了力,將傘麵擋在了他的頭頂上。他的腳步猛地頓了頓。

時光倒回到十二歲那年,她趴在他的背上,同樣把傘麵往他的方向傾斜。

傻不傻。

他在心裏問她,給我擋雨幹什麽?

又是因為覺得麻煩了他,用這樣的方式還他的人情嗎?

“阮雨聲。”

她忽然聲音很輕地喊他的名字。

阮雨聲的思緒被拉回來,還沒聽她說出下一句話,就感覺到肩上的重量一沉,頭頂的雨傘掉進了雨幕裏。

“葉瀟!”他大聲喊她的名字,卻再也沒聽到她的回應。

阮雨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醫院來的。

他顧不得渾身被淋得濕透,背著她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醫院的急診室,看著醫生把她放在病**給她做檢查,終於扶著牆壁彎下腰,盯著滿是泥濘腳印的白色地磚鬆了口氣。

總不可能是一句挽留他的話。

大概會是告訴他,她不用他管她,她不想欠他的人情。

可他卻想問問她,他怎樣才能不去管她?

他究竟怎樣才能做到不去管她?

他這麽喜歡她。

急診室的單人病房裏,護士給她打完點滴就離開了。

阮雨聲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望著她熟睡的模樣靜靜出神。

什麽時候才能學會照顧自己?

明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還總讓自己生病。

真是個傻瓜。

阮雨聲想著,心裏又是一陣疼。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觸感仍舊冰涼。他捧起她的手,把它裹進自己的手掌裏,小心翼翼地幫她暖手。

他忽然在想,未來幫她暖手的那個人,應該會是什麽樣子呢?

未來她會愛上的那個人,會比自己更愛她嗎?

會不會和他一樣,可以對她無底線地包容,可以懂她,看穿她所有偽裝出來的堅強?

未來她要共度餘生的那個人,一定要比他更愛她。

不然他怎麽能放心,又怎麽能甘心?

病房門被推開,顧嘉南走了進來。阮雨聲把葉瀟的手放回被子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瀟瀟沒事了吧?”顧嘉南問。

阮雨聲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點了點頭。

顧嘉南盯著他看了看,把他拉出了病房。

“你怎麽狼狽成這樣了?”顧嘉南皺著眉催促他,“趕緊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

“行。”阮雨聲說。

顧嘉南轉身走回了病房,沒過一會兒,看見阮雨聲又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兩個裝著熱水的礦泉水瓶。

“放她手下麵。”阮雨聲低聲說。

顧嘉南一愣,把水瓶接了過去,壓著嗓子問:“你這服務也太到位了吧?”

“護士給的。”阮雨聲頓了下,淡淡說。

“你還不走嗎?還是等瀟瀟醒了,你和她道個別再走?”顧嘉南問。

“不道別了。

“這就走。”阮雨聲說著要走,目光卻黏在葉瀟安靜的睡顏上,怎麽都舍不得收回去。

讓他最後再看一眼她。

讓他最後再看一眼,他的公主陛下。

阮雨聲到了中國香港後,獨自爬了三個多小時的山,去了郊外山上的一座寺廟裏。他聽很多當地人說,這是一座很靈的廟。

寺廟的院子裏有一株極高的祈願樹,這裏的高僧對他說,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掛在樹上,心願便能靈驗。他拿筆寫下了一張紅色字條,踩著梯子將它高高地掛在了樹上。

他寫道——

葉瀟一生平安順遂,事事如願以償。

中國香港離北京實在太遠。他祈求神明,能夠跨過山水的距離,替他來護佑他的姑娘。

他在中國香港的生活過得按部就班,還算十分順利。陳叔叔的女兒在國外讀書,家裏隻有陳叔叔、媽媽和他三個人住。

他一條一條地去看,從發帖人的描述中,知道了她每天穿衣服的顏色款式,每次考試中每一科的分數,知道了她哪天很開心,哪天情緒低落,哪天得到表揚,哪天受了委屈。

高考前,聽說她報了北大,他忽然也很想去北京讀大學,去她的城市找她。

北京離中國香港太遠了。

她的生活離他太遠了。

即便她依舊討厭他,不願意理他,即便他的奔赴依舊改變不了他們之間最終的結局,至少他還可以經常見到她,讓她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

他控製不住自己想見她。

他根本控製不住他自己。

他最終還是決定了留在中國香港讀大學。媽媽在搬來後身體狀態時好時壞,他有些放心不下。黃伊澄報了中國香港的學校,在暑假就跑來了這邊。

黃伊澄所在的學校距離他的學校並不近,但她還是很喜歡來找他。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在校園裏拍很多照片,然後配上自己寫的小作文發在微博上。

他不願意見她,總是借口自己忙,從沒有主動去找過她。後來她突然不怎麽來找他了,聽說一個和她同班的男生在追求她。男生的長相和家世都很不錯,對她也很好,於是黃伊澄答應和他在一起了。

挺好的,阮雨聲想,他終於把這個黏人的小尾巴給甩掉了。

他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在充實忙碌的間隙裏,偶爾,他會想起葉瀟。

他找到了她的微博,也在手機裏保存了她的電話號碼。

大概是因為她長得實在太漂亮,網上經常會出現一些她的照片和視頻。有時候,他會在手機的一些APP裏搜索她的名字。某天,他看到同院的學妹打開了一個短視頻,上麵是她正在接受一個校園采訪。

主持人問:“想知道葉瀟學姐在中學時代有沒有遇見過讓自己心動的男生呢?”

她說:“沒有。”

好像她總是在一次次地告訴他,她不喜歡他。

就連他自以為他們曾經很要好的小時候,於她而言,也並不算一段多麽愉快的回憶。

她不喜歡那個總是捉弄和纏著她的小男孩。

她喜歡的人,不會是那個讓她那麽討厭的阮雨聲。

他在心底問自己,阮雨聲,你是不是早該學會放手了。

你的女孩不喜歡你,從來都不喜歡你。

陳叔叔結識了一位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是一位姓許的叔叔。許叔叔的女兒和他同歲,名字叫許月凝,也在他的學校讀書。許叔叔經常會帶著女兒來家裏做客,陳叔叔很喜歡許月凝,許叔叔也很喜歡他。

陳叔叔一直陪著媽媽治病,隨著治療的推進,媽媽的情緒和身體狀態開始變得越來越好。陳叔叔對媽媽也一直很好,工作再忙都會準時回家陪她吃飯。看得出來,陳叔叔極力撮合他和許月凝,大概也是想借此機會讓媽媽更加開心一點。

北京。

那天許月凝和他聊了很多,他心不在焉地回應,腦海中隻有一個克製不住的念頭。

去找她吧。

既然還是放不下她,那就借這個機會,去北京找她一次,把所有的心意都向她坦白。即便你討厭我,不想見到我,我也還是要告訴你,葉瀟,我喜歡你。

其實早在十二歲我們相遇之前,我就已經認識你了。

我喜歡你凶巴巴對我發脾氣的樣子,喜歡你做什麽事都不肯服輸的樣子,喜歡你把柔軟善良裹進厚厚的殼的樣子,喜歡你依賴我、欺負我,卻又把我擋在身後保護我的樣子。

你知道嗎,葉瀟?

我喜歡你全部的樣子。

我希望那個能陪伴你、照顧你、保護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我對待太多事情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是我最自私認真的一次。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他報名了比賽,出發前一晚,他正在房間裏收拾行李,媽媽敲門走了進來,坐在**問他:“兒子,你對月凝到底什麽感覺?喜不喜歡她?”

他手上疊衣服的動作一頓,坦誠說:“媽,我有喜歡的人了。”

媽媽震驚:“什麽時候的事?你們學校的?”

他搖頭:“不是,是一個……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的女孩。”

“有多小?”媽媽皺眉。

阮雨聲笑了:“十二歲。”

“十二歲……上小學?”

阮雨聲點了點頭。

媽媽笑著問:“她長什麽樣?漂亮嗎?”

阮雨聲點頭:“漂亮,特別漂亮。”

“有照片嗎?快給媽看看。”媽媽把他拽到自己身邊坐下,激動地說。

阮雨聲唇角噙著笑,掏出手機解鎖,打開私密相冊,選了一張葉瀟的照片給媽媽看。

“小姑娘真好看,”媽媽笑彎了眼睛,“性格什麽樣?性格好嗎?和月凝比什麽樣?”

阮雨聲視線落向手機屏幕,目光溫柔地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她很好,特別好。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他永遠不會拿她和任何人作比較。他喜歡她,隻是因為她是葉瀟。

是那個所有人都覺得完美的葉瀟,也是那個她自己覺得沒那麽完美的葉瀟。

她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因為任何人都不是葉瀟。

“她在哪兒讀書?”

“她在北京。”

“北京……那她畢業了打算去哪兒工作?願意來這邊嗎?”

阮雨聲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媽,如果我畢業之後想去北京工作,您肯答應嗎?”

“當然答應,你不用管我,有你陳叔叔照顧我就行。”媽媽說著,拉起阮雨聲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摸了摸他的頭說,“兒子長大了,該去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了。

媽媽說著,眼裏含了淚,摸著他的頭,問他:“你願意原諒媽媽嗎?”

阮雨聲伸手去幫媽媽擦眼淚:“我沒怪過您,真的。”

“我兒子真好,”媽媽破涕為笑,一臉欣慰地看著他,“長得帥,優秀,還懂事,會疼人。我兒子喜歡的姑娘,肯定也特別好。”

媽媽又說:“明天就去找人家,不許再拖了!”

“好。”阮雨聲笑著答應,“明天就去找她。”

比賽前夜,他剛到酒店放下行李,就乘地鐵去了北大。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燈灑下的淡黃光暈裏,他看見她和另一個男生並肩走在路上。

雪地很滑,她平衡力又不好,總是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男生會一直拉著她的胳膊,扶著她走。

看得出來,這個男生成熟穩重,細心溫柔,對她特別嗬護關照。

有兩個女生從他身邊經過。

“你看!程以航和葉瀟!他倆真在一起了啊?”

“他倆都在一起很長時間了,我們學生會的人都知道。可能是為了避嫌吧,兩個人一直沒公開承認過。”

他站在原地,眼睫顫抖,眼底被寒風吹得通紅。

雪忽然下得更大,從他的頭頂和肩上砸落下來。

腳下積雪深厚,阮雨聲艱難地往校園門口走。風雪順著他的羽絨衣領口不斷鑽進去,寒意滲入骨髓,他被凍得渾身發疼。

痛感使他的意識越發清醒。

你還是來遲了,阮雨聲。

比賽結束當晚,他和幾個在比賽中認識的師兄師弟在飯店聚餐。中間一個北大的師弟接了通語音通話,是他一個師兄打過來的,師兄的名字叫程以航。

“怎麽樣師哥?今天和瀟瀟姐約會順利嗎?”

“天氣太冷了,吃個飯就送她回去了。她怕冷。”

“師哥真會疼老婆。”

“我不疼她疼誰?”對麵的男生笑了笑,“別貧了,吃完飯早點回學校,別喝太多,注意點安全。”

“知道了,師哥再見!”

“你師兄?”阮雨聲問。

“啊對,我們院學生會主席,程以航。”

“他有女朋友了?”阮雨聲接著問,又解釋一句,“我以前聽朋友提起過他。”

“他女朋友是我們學校的校花,漂亮優秀,人也好。我們都覺得他倆特別般配,天生一對。

“以航哥特別會照顧人,學習和工作能力強不說,脾氣性格也特別好。他爸媽都是我們學校的教授,相處起來一點架子都沒有,如沐春風。

“聽說兩位教授都特別喜歡瀟瀟姐。”

阮雨聲夾菜的動作頓了很久,靜靜盯著眼前的餐碟,似乎連抬起一下胳膊都費力。

他應該給她祝福。

不然能怎麽樣呢?

本來,她就一直最討厭他,從來都不喜歡他。

回中國香港不久後,他在籃球課上再次遇見了許月凝。他們選了同一門籃球課。

阮雨聲沒有想到,許月凝平日裏看著文靜秀氣,實際上性格卻倔得厲害。她和他們這群男生打籃球也一定要打贏,然後她會在打贏之後神色驕傲地對他說,你輸了,阮雨聲。

你輸了,阮雨聲。

阮雨聲想,他應該學會如何去接受別人了。

許月凝依舊經常和許叔叔來到家裏做客。他漸漸敞開心扉和她聊天,發現自己和她其實還算投緣。他們有不少共同話題,會不約而同地選同一門選修課,報同一個社會實踐項目。許月凝很要強,做什麽都要和他爭個高下,贏過他就會很開心。許月凝性格溫和,但偶爾也會耍小性子,和他吵架了一定要讓他先服軟。

不知不覺間,他們一起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後來,許月凝向他表白,他們正式在一起。

大學畢業後,他去了投行工作,她去了一家出版社上班。

工作兩年後,兩家的父母商量,打算讓他們結婚。

婚禮前一周,他給葉風打了個電話,問他要不要來參加。

葉風答應得很爽快。

那天晚上他從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來電姓名——葉瀟。

他頓了頓,接通了電話。

對麵的人喝醉了,說一定要和他說句話。

她說,她討厭他,特別討厭他。

有男人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然後她掛斷了電話。

四周有風卷起,阮雨聲盯著忽然被切斷通話的手機屏幕,隻覺得很諷刺,扯起唇角苦笑了下。

被自己暗戀的人討厭了這麽多年,倒也不算是件壞事。

至少她還一直都記得他。

至少在她喝醉酒之後,還能記得她討厭他,然後特意打電話來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這樣想著,高中微信群忽然不斷有消息彈了出來。

“絕了,一個市實驗的學妹給我發的。咱畢業都已經七八年了吧,沒想到聲哥和葉女神又翻紅了一把。”

“他們還在這兒嗑上了。還別說,他們在哪兒找的照片,這顏值,絕配啊。”

“欸,聲哥有老婆你不知道啊?”

“我就是感慨一下,誰還不知道他倆成不了,能成不早就成了?”

阮雨聲滑動著帖子,想起剛才接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心髒突然像壓了塊石頭,一下悶得不行。

他用手機注冊了個貼吧賬號,把用戶名設置成亂七八糟的英文和數字符號,在帖子下回複了一句:“葉瀟對阮雨聲沒有喜歡,隻有討厭。”

像個賭氣的小孩,用最幼稚的方法去宣泄自己不滿的情緒。

那天的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房間裏不得不開了燈。他打開電腦準備處理幾個文件,忽然想起自己用手機號注冊那個貼吧賬號,覺得這個行為實在有點犯傻,還是幹脆把它注銷算了。

然而他剛登上賬號,就看到一條回複彈了出來。

在他評論完沒多久,有一個人給了他回複。

“假的。再造謠樓主拉黑。”

他盯著這個人的頭像看了看,是周傑倫。

“我最喜歡聽周傑倫的歌。”

“我還偷偷申請了個貼吧賬號,你猜密碼是什麽?葉瀟愛周傑倫的第一個字母縮寫,加上1314。我玩遊戲的賬號密碼也是這個,我爸媽絕對猜不到。”

小學時,葉瀟曾經和後桌女生這樣說過,不知道為什麽,阮雨聲竟然一直記得。

他的大腦瞬間有些亂,心髒像是不收控製一樣,毫無規律地猛烈跳動起來。

他點開這個人的主頁,發現主頁內容被設置成了私密。於是他馬上打開了登錄頁麵,敲上用戶名後,開始輸入他記憶中的那個密碼。

很簡單的一串密碼,他的手指卻總在顫,像不聽使喚一樣。他輸了好幾次才終於輸對了密碼,讓頁麵成功跳轉。

主頁上,隻有兩句話。

第一句話,發布時間是他們初遇那天。

內容是——最討厭的人:阮雨聲。

第二句話,發布時間是兩個月前。

內容是——最喜歡的人:還是阮雨聲。隻有阮雨聲。

阮雨聲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大腦“嗡”地變得空白。

耳畔“轟”的一聲雷響,猝不及防間,雨水伴著雷聲“嘩啦啦”地落下。

他的喉結滾了一下,隻覺得視線模糊,眼前的淡黃燈光糊成了一片。他的手指下意識蜷縮,又鬆開。

“老公!下雨了!你把臥室窗戶關一下唄!”在浴室剛洗完澡的許月凝忽然在門外喊他。

他回神,麻木地合上電腦,想起身去關窗,卻突然一步也邁不動。

窗外是茂密的樹葉,被風雨吹打,發出唰啦啦的聲響。

阮雨聲側過頭,沒什麽表情地看向了窗外。

恍惚間,他回憶起了十二歲那年的阮雨聲。

十二歲的阮雨聲認識了一個像公主一樣的小女孩。可他知道,她哪裏是真正的公主。一個真正的公主,不會隻敢把真實的自己偷偷地藏起來。一個真正的公主,不會從來都不肯哭,不肯喊疼,隻會在沒人的時候可憐巴巴地吹吹自己的傷口。

他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去對她好,去包容和保護她,讓她可以在自己麵前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

他和她一起寫作業,陪她一起鬧,一起笑。他在她傷心委屈的時候幫她擦眼淚,在她難受得沒有力氣的時候背著她走。

因為他想和他的公主,永遠在一起。

十二歲的阮雨聲,因為賭氣對她放狠話,說自己再也不會回來找她。和她分開的那晚,他因為不想搬家而和媽媽大吵大鬧,被媽媽硬拖上了火車。

十三歲的阮雨聲,在搬家到市裏後每天都在想她。他準備去找她,卻收到了媽媽自殺搶救的消息,在醫院的走廊裏守了整整一個星期。他偷偷跑回她的學校看她,卻沒有勇氣出現在她麵前,和她說上哪怕一句話。

十四歲的阮雨聲,拚了命地學習,告訴自己不可以沉淪和放棄。他必須要重新振作,因為他覺得還有她在等自己。

十五歲的阮雨聲,中考成績全市第二名,和她被分到了同一所高中。

十六歲的阮雨聲,聽她對所有人說她和他不熟,看她拿他當陌生人。見到她蹲在走廊裏罰站,他撒謊頂撞班主任,隻是為了能讓她早點回教室休息。發現她發著燒考試,他拉著窗簾為她擋風,給她裹上厚校服,幫她批卷子,用自己映在牆壁上的影子抱了抱她。

十六歲的阮雨聲,為了能讓她順利學文主動去找老洛幫忙,在新年許下的願望是希望她的新年願望全部都實現。

十七歲的阮雨聲,聽她對他說我們不是朋友。看到她被啤酒瓶砸在背上,他心痛得喘不過氣,眼淚瞬間滲了出來。深夜裏她過敏發燒,他焦急地背著她在大雨裏狂奔。他在醫院裏幫熟睡的她暖手,在臨去香港前不舍地看了她不知多少眼。

十七歲的阮雨聲,獨自爬了三個多小時的山,在寺廟的祈願樹上為她掛了一個祈願符。

二十歲的阮雨聲,獨自去了北大,在校園裏看見她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

二十一歲的阮雨聲,嚐試著去和另一個女孩談戀愛。

二十七歲的阮雨聲,終於徹底放下了她。

窗外雨勢更大,雨點鋪天蓋地,“劈啪”敲打著半開的玻璃窗。

盛大雨幕之下,天地陷入沉寂,隻能聽見雨聲。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手掌再次握緊。指甲被他掐進手心裏,掐出了見血的紅印。

太遲了。

這場雨來得太遲,遲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

他用十五年的時間去等待,然後用一生的時間去遺憾。

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歲那年就講完。

葉瀟番外

阮雨聲,我找到自由了,現在的我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樣。

婚後的某天下午,葉瀟從外地出差回來,剛下飛機就直接拖著行李來到了市郊。她的爸爸剛動完手術,身體狀態一直不是很好。早上沈之涵給她打電話,說自己今天想去市郊一個很靈的廟裏幫家人祈福,問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

葉瀟答應和她一起去。

葉瀟在上山的路上,遇見了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大概是因為路上隻有他們兩個,男人在看了她幾眼後,主動上前和她打了個招呼。

她禮貌點頭回應。

“你……你是葉瀟?”

葉瀟有些驚訝,問:“您認識我?”

“讀大學的時候聽說過你,國內高校校花榜的榜一,我刷短視頻的時候有好幾次刷到你。”

葉瀟淡淡笑了笑。

“你現在……過得挺幸福的吧?”男人忽然開口問。

葉瀟一怔。

“沒什麽,”男人笑了笑,“突然想幫我一個哥們兒問問。”

“他以前挺喜歡你的……”

“我和他……認識嗎?”葉瀟問。

“他說你們從小就認識,認識了很久很久。”

葉瀟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他叫什麽名字?”葉瀟表情有點僵,聲音下意識地發顫。

“我不知道他願不……”男人神色為難,接著又輕鬆一笑,說,“算了,都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告訴你也沒什麽。

“我本科港科大的,他是我室友,名字叫阮雨聲。”

葉瀟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在她耳邊瞬間炸開。一陣狂風刮起,強勁有力,吹得山上的樹木猛烈搖晃,“嘩嘩”直響。

“其實他喜歡你這件事,不是他主動告訴我的。就是有一次,他去北京參加一個比賽,回來那天情緒特別不對勁。那天我正好過生日,我倆就一起去酒吧喝了點。

“他喝得特別多,喝醉之後忽然把手機掏出來,點開你的照片給我看,紅著眼說,他從十二歲認識這個女孩,但這個女孩一直不喜歡他,討厭他。他這次去北京,看見這個女孩交男朋友了。他說她的這個男朋友比他好,所以他覺得,挺好的。

“這件事我沒和任何人提過,估計現在他早就已經放下了。我就是剛才看見你,突然想起來這件事,多嘴問你一下。”

葉瀟久久沒有說話,心中巨浪翻湧,鋪天蓋地,蔓延到她身體的每一寸,讓她無處躲藏。她的胸腔劇烈起伏著,手指止不住地發顫,她下意識握緊了手掌,指尖掐進了掌心裏。

“他現在過得好嗎?”葉瀟忍住哽咽,輕聲問道。

“挺好的。事業有成,父母身體健康,和他老婆也挺恩愛的。”

葉瀟眼睫輕顫,吸了下鼻子,笑著說:“那就好。”

她接著說:“我現在也挺好的。”

到了山上後,葉瀟來到寺院的祈願樹前為家人掛祈願符。她多付了一份錢,為阮雨聲也買了一個祈願符掛上。

那天晚上下起了蒙蒙細雨,她沒有下山,和沈之涵一起住在寺院的客房裏。迷迷糊糊間,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小學六年三班的教室裏,看見阮雨聲正坐在座位上認真地研究手裏的一張CD。

“剛才和她說了好半天,她才答應九月份開學幫我拿一張有周傑倫簽名的。”男孩美滋滋地說,“葉瀟最喜歡周傑倫了,收到了有簽名的CD肯定會特別高興。”

“感覺你比她還高興,嘴都快咧天上去了。”男生一臉嫌棄地看著他。

葉瀟眼睛有點濕,張口喊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他的任何回應。他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說話。

眼前的畫麵飛速閃過,葉瀟忽然來到了一中的大門口。

她看見十三歲的自己背著書包從學校門口走出來,不遠處的樹下,一個小男孩正靜靜地看著她。

十三歲的她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男孩隔著一段距離,默默跟在她的身後。半路上她停下腳步,蹲下來給路邊的小流浪狗喂東西吃,輕輕拍了拍它的頭,然後繼續往家走。她看見跟在自己身後的男孩也在小狗麵前蹲了下來,拍了拍它的頭,問它:“剛剛喂你吃東西的姐姐對你好不好?”

小狗“汪汪”叫了幾聲。

“那你能不能幫哥哥一個忙,以後每天晚上都陪姐姐一起回家?

“姐姐一個人走路很孤單,她很喜歡你,有你陪著她,她肯定會很開心。”

小狗又“汪汪”連叫了幾聲。

阮雨聲把手搭在小狗的頭上,輕輕揉著它的腦袋,目光溫柔地笑了。

葉瀟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大聲喊他的名字,拚命想跑到他麵前去,他卻什麽都聽不見,再次消失不見。

眼前的場景切換到醫院的病**,她看到阮雨聲正坐在熟睡的她的身邊,捧著她的手幫她暖手。

“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走了。”他望著她呼吸平穩的睡顏說,“以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煩你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其實每次也不是故意要來煩你的。

“隻是怕你難過,怕你有危險,怕你受傷,所以才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來煩你。

“既然你這麽討厭我,那就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不然小心我哪天從香港飛回來,繼續出現在你麵前煩你。”

葉瀟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一幕,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捂住臉泣不成聲。

“阮雨聲。”她嗓音沙啞地喊他的名字。

“阮雨聲。”

“阮雨聲。”

視線裏的場景再次轉換,葉瀟來到了機場,阮雨聲在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不見。

葉瀟四處張望,一遍遍大聲喊他的名字,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她絕望地蹲了下去,環抱住膝蓋在機場大廳裏大聲哭泣。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前方不遠處傳了過來。

“葉瀟!”

葉瀟猛地睜開眼,站起身去看眼前的人。阮雨聲正站在前方不遠處的登機口前,手裏拖著拉杆箱,轉過身笑著喊她的名字。

“找到自由了嗎?”他笑著問她。

葉瀟頓了頓,然後含著淚朝他用力點了點頭,哭著又笑了。

她看見他也笑了,笑得燦爛無比。

“那就好。”他衝她抬了抬下巴,對她說,“我走了。

“一定要記住,葉瀟永遠值得被愛。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愛你,愛全部的你。”

少年說完便轉身離開,頎長筆直的背影輪廓消失在日光編織的淺黃色光影中。

葉瀟在刺目的光影中漸漸轉醒,雨過天晴的初晨,樹梢上鳥叫聲清脆,天色澄淨如洗,身旁的沈之涵還在熟睡。

她抬眼看向窗外,因為眼裏盈著淚光,視線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薄霧。

她看到一陣風吹過,無數個掛在樹上的紅色祈願符被風吹動,刷刷作響。

葉瀟眨了眨眼睛,任眼裏的淚珠簌簌落下。她輕輕抹了把臉上的淚痕,望著窗外的祈願樹破涕為笑。

在夢境的最後,她有一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她想對他說——

阮雨聲,我找到自由了。

我找到自由了,現在的我很幸福,希望你也一樣。

南北兩株祈願樹上,有兩個寫著他們彼此名字的祈願符正在雨後的空中輕輕飄揚,遙遙相望。

he平行番外

一年一度的換寢日,女生宿舍樓裏人山人海,喧嘩吵嚷,每個人都在忙著把自己的行李和箱子往新宿舍裏搬送。

“哥,行李我來拿,你幫她收拾一下桌子上的東西就行。”

316宿舍裏,葉風說完便扛著一條淡粉色的棉被飛快地走出了宿舍門口。

阮雨聲站在葉瀟的書桌前看了片刻,彎下腰把桌子底下的空整理箱拖了出來,然後站起身將她書桌上的書和文具往整理箱裏放。

葉瀟的幾個室友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頻頻回頭看向正垂眸認真清理書桌上東西的阮雨聲,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

“瀟瀟自己怎麽沒回來搬東西啊?”

“聽說她今天鋼琴考級,趕不回來。”

“但阮雨聲怎麽來了啊?瀟瀟和他不是不熟嗎?”

“他和葉風關係好,估計是葉風讓他來的,他不好意思拒絕唄。”

阮雨聲側耳聽著,自顧自地整理著手上的東西。桌麵上的書本和文具已經全部被他歸置進整理箱裏了,他隨手拉開抽屜,打算清理一下裏麵的雜物,忽然注意到一個粉紅色的信封,十分規整地躺在抽屜最裏端的角落裏,被壓在一個精致的記事本下麵。

阮雨聲拉抽屜的動作一頓,目光停在了這個小信封上。如果是其他男生送給她的,那麽從顏色上看,很明顯這個信封裏裝的應該是個告白信之類的東西。它能被葉瀟隱秘妥善地保存在這裏,可見寫信的人在她心裏的分量並不一般。

To阮雨聲大笨蛋:

希望你每天都能玩你最喜歡的籃球,每天都能特別開心。上次你和阿姨吵架我聽到了,其實她不願意給你辦這個卡是因為你太笨了,打球的時候總是會受傷。所以你必須得向我保證不會再受傷了,我才能把這張卡送給你。這張卡是我用存了好久的零用錢換的,你絕對不可以把它弄丟或者送給別人,不然你就完蛋了!

最後,祝你畢業快樂,希望初一開學我們能被分到同一個班。

葉瀟

阮雨聲捏著信紙的力道無意識地收緊,眼睫輕輕顫了顫,喉嚨有些幹澀。

他把信紙疊好,將它和那張會員卡一起放回了信封裏。在把整理箱搬進她的新宿舍後,他將整理箱裏麵的東西一件件地拿了出來,按照之前的位置將它們在桌子上重新擺放整齊。

“辛苦你了哥,等我姐回來了,讓她請咱倆吃飯。你不用客氣,到時候咱倆好好地宰她一頓。”葉風一邊幫葉瀟整理著床鋪,一邊轉過頭揚了揚眉對他說道。

阮雨聲淡淡笑了下,答應說:“行。”

葉瀟返校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她打算先回宿舍放一下東西,然後去體育館找葉風吃飯。

來到新宿舍後,她環顧了一遍桌子上的書本和文具,發現它們都是按照之前的位置整齊擺放的,沒有一處不一樣。再看床鋪,被子歪歪扭扭地躺在滿是褶皺的床單上,一看就是葉風的傑作。

“桌子是你們幫我收拾的嗎?”葉瀟問身邊的一個室友道。

“不是,桌子上的東西是阮雨聲幫你整理的。還別說,他看著大大咧咧的,整理起東西來居然挺細致。”

阮雨聲。

葉瀟聽到這個名字後,心髒猛地顫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什麽,下意識匆忙拉開了抽屜,去看躺在裏麵的那個信封。

信封還被放在原來的位置,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她把信封拿出來打開,發現信紙和會員卡依舊還在裏麵,沒有任何變動。

她扯了下唇角,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怎麽可能動她的東西?

他怎麽可能有興趣動她的東西?

即便這封信看上去那麽像一封告白信,他也不會想把它拆開看一看。她收了誰的信,妥善保管了誰的信,和他又沒有什麽關係。

葉瀟把信封放回原位,拿起書包離開了宿舍,朝體育館走了過去。

體育館裏人不多,葉風還在籃球場上打球,阮雨聲正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某個位置上,仰頭喝著手裏的礦泉水。

葉瀟朝他走過去,站在他麵前,禮貌客氣地對他說:“謝謝你昨天幫我搬東西。”

葉瀟的手指蜷了下,見他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心裏忽然一股無名火燃了起來。

“走吧,咱們去食堂?”葉風抱著球從籃球場上走了過來,抹了把頭上的汗說道。

“你們去吧,我想起來有作業沒寫,先走了。”葉瀟冷著臉,把手裏的飯卡扔給了葉風,轉身就往門外走。

葉風一頭霧水,撓了撓頭看向阮雨聲:“她怎麽了?”

阮雨聲勾了下唇角,無奈地搖了搖頭。

食堂裏,葉風一邊夾菜,一邊向阮雨聲抱怨:“就我姐這脾氣,沒幾個人能受得了。不過她好像對別人都還挺好的,就隻對我這樣。”

阮雨聲笑了下,沒說話。

“對了哥,每天和你在一起那個學姐呢?今天沒來?”

阮雨聲頓了下,問:“黃伊澄?”

“對。”

“她今天有點發燒,在家休息呢。”阮雨聲說。

“我突然想起來個事。”葉風翻著眼皮回憶了下,說,“我姐她特別奇怪。以前從來沒聽她和我提過哪個女生,但是前段時間她忽然問我,她和那個黃學姐誰長得更好看。”

阮雨聲正低頭喝水,聞言被嗆得咳了好幾下。

“然後我就問她,如果我說她不好看的話,會有什麽後果。

“我說還是她更好看點,畢竟是學校貼吧裏投出來的校花嘛,長相符合大眾審美。但是人家黃學姐性格好啊,可比她溫柔多了。

“結果她有半個月見到我裝不認識我,一句話都不和我說,簡直了。”

阮雨聲忽然笑了,嗓音很低,一陣一陣停不下來,笑得肩膀都一顫一顫的。

“不是,你笑什麽啊哥?”葉風一臉不解。

“欸,你沒覺得你姐特可愛嗎?”阮雨聲一邊笑一邊問。

葉風費解,皺眉問:“她可愛?你沒事吧哥?”

阮雨聲沒再說話,隻是依舊笑個不停。

心中一直困惑無解的難題一下被他解開了,關於葉瀟為什麽對他態度冷漠,為什麽口口聲聲說和他不熟,拿他當陌生人。

答案就是,他的小公主,吃醋了。

換寢日之後的某個周末,市實驗的校學生會組織了一場內部成員的團建活動,地點定在市中心的中央公園。

葉瀟和阮雨聲分別擔任宣傳部和學習部的部長,需要各帶一隊成員完成活動中規定的比賽項目。

這場比賽是速度賽,規則其實十分簡單。每一隊的成員需要找到藏在公園各處的問題卡,輪流回答出卡片上問題的正確答案,然後領取線索。如果答錯了題目,需要在本隊路過懲罰區的時候,由隊長接受一次懲罰。最先到達終點並利用領取到的全部線索解答出終極問題的那一組為獲勝組。

懲罰區的位置在公園正中央的涼亭內。涼亭的石桌上擺放著兩杯黑暗飲料,先接受懲罰的隊長可以先選擇一杯喝下,剩下的一杯留給接下來抵達懲罰區的隊長。

葉瀟在選飲料的時候特意仔細地聞了聞。一杯飲料是黃色的,聞起來有刺鼻的檸檬的酸味,還有很淡的芒果味。另一杯飲料是綠色的,聞起來有薄荷和抹茶的味道。

葉瀟特別怕酸,胃也一直不太好,正常情況下她肯定會選擇喝下第二杯的,但她知道阮雨聲對芒果過敏。

像他那麽粗心的人,喝之前肯定不會像她一樣仔細去聞一下。也許第一杯裏未必有芒果的成分,但她還是不敢冒險,於是拿起了第一個玻璃杯,仰頭皺著眉把裏麵的飲料喝了下去。

喝完之後她咳了好一會兒,突然感覺到胃裏一陣惡心,有點想吐。

“你沒事吧學姐?”身邊的學妹連忙給她遞了一瓶礦泉水,不解地問道,“另一杯明顯好喝一點,你怎麽不選另一杯啊?”

葉瀟接過水,道了聲謝,淡淡道:“沒事,選哪個都一樣,咱們去找下一個問題卡吧。”

葉瀟組順利地找到了剩下的幾張問題卡並回答對了問題,收集到了好幾個線索。如今隻剩下最後一個藏在樹林裏的問題卡還沒有被找到。葉瀟讓其他幾個組員先去終點拚湊和分析已有的線索,自己獨自去找最後的線索,然後再去和他們會合。

公園裏,灰色磚塊鋪成的甬道和樹林之間隔著一個兩三層的小台階。葉瀟正要往下邁台階,忽然聽到樹林裏傳來一個嬌俏的喊聲:“哥哥,最後一個線索被我拿到啦!咱們肯定能贏過他們啦!”

咱們,他們。

葉瀟的目光順著喊聲傳來的方向望了過去,沒注意到腳下的台階上繞了條繩子,腳背一下被繩子勾住,身體向前一傾,猛地從台階上撲了下來。

她下意識用雙手撐在滿是泥土的地麵上作緩衝,膝蓋卻還是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台階上。隨著嘭的一聲,鑽心的痛感從她的手心和膝蓋上猛然襲來,讓她疼得的眼淚都差點瞬間湧了出來。

“瀟瀟姐!你沒事吧?”黃伊澄先注意到了她,大聲喊道。

葉瀟抿著唇抬了下頭,正想和她說自己沒事,忽然看到在不遠處的阮雨聲朝自己跑了過來。

他擰著眉,臉上的表情極其不好,飛速地跑到了她麵前,語氣焦急地問道:“摔哪兒了?疼不疼?”

就在這時,黃伊澄也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阮雨聲的身邊來。

“你先去交線索,我送她去趟醫院。”阮雨聲轉頭對黃伊澄說。

黃伊澄張了張嘴,想到其他組員還在等他們,於是點頭答應,轉身朝終點跑了過去。

阮雨聲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聲音很輕地說:“就隻有我在了,還硬撐?想哭就哭,我又不會笑話你。”

葉瀟鼻尖倏地一酸,眼淚不受控製地從泛紅的眼眶裏湧了出來。她抬起手想捂住臉,手腕卻被阮雨聲一下抓住。

“手上有傷呢,別用手抹。”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麵巾紙,塞進了她的手心裏。

“不用你管我。”她一邊用紙抹著眼淚抽噎,一邊試圖掙開他拉著自己手腕的手。

他手上卻使了力,不顧她的抗拒,轉過身彎下了腰,拽著她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抄起她的膝彎就把她背了起來。

“你幹嗎!”葉瀟吼他,掙紮著要從他的背上下來。

“送你去醫院處理下傷,別亂動啊,不然摔下來又得挨一次疼。”阮雨聲威脅她道。

葉瀟不動了,帶著悶悶的鼻音,冷著聲音說:“阮雨聲,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有多讓人討厭。”

她又說:“我討厭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阮雨聲淡淡笑了下,手上兜著她膝彎的力道又收緊了幾分,“所以我想問一下葉瀟同學,你到底為什麽討厭我?”

葉瀟吸了下鼻子,沒吭聲。

“你不說我怎麽知道自己到底哪兒招人討厭啊?畢竟除了你,大家還都挺喜歡我的。”他接著說。

葉瀟依舊不說話,隻是把埋在他肩上的頭側了側。

阮雨聲感覺到自己的肩上有涼涼的濕意傳來。她的淚水透過他單薄的T恤布料,緩緩地滲進他肩膀的皮膚裏。

“你討厭我也沒什麽用,我跟定你了。你越討厭我,我越要每天都黏著你,就像咱倆上小學的時候一樣。”阮雨聲語氣無賴,自顧自地說著話。

葉瀟的眼睫顫了顫,說:“你都有喜歡的人了,還好意思對別的女生說這種話,你到底怎麽想的?”

阮雨聲忽然笑了,問:“我喜歡誰啊?”

“你……”葉瀟說著就要伸手去打他的頭。

“我不喜歡黃伊澄。”阮雨聲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她就是我鄰居家的一個妹妹。她奶奶對我挺好的,特別照顧我,所以我才經常和她待在一起。

“但我可一點都不喜歡她啊,就隻是把她當妹妹。

“你不會不相信吧?”見她沒反應,阮雨聲腳步一頓,側過頭急急向她解釋道,“我真不喜歡她,我可以向你發誓。”

“你向我發什麽誓?你愛喜歡誰喜歡誰,和我又沒關係。”葉瀟抽著鼻子,語氣冷冷地說。

那天膝蓋受傷之後,葉瀟休息了一段時間,本來要承擔的運動會舉牌的任務也臨時轉交給了班裏的另一個女生。

運動會不久之後就是年級籃球賽,第一場比賽是七班對十一班。葉瀟本來打算準時去籃球館看阮雨聲打比賽的,卻在臨走時突然被英語老師叫住。英語老師讓她去辦公室幫忙批一下高一的英語作文,於是她隻能等批完這些作文再去體育館。

她正坐在英語辦公室裏認真地改著作文,突然聽見走廊裏有人大喊了一聲:“聽說了嗎?十一班的那群人在打球的時候和阮雨聲打起來了!”

“聽說他們可孫子了,不守規則使陰招,故意撞阮雨聲。阮雨聲受傷了,好像特別嚴重,站都站不起來了。”

葉瀟的大腦“嗡”的一聲,她猛地站起身來,心亂如麻,匆忙向老師請了個假,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老師,我有點急事,我先出去一趟。”

葉瀟飛快地跑出了辦公室,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會想起之前因為打球受傷而做了手術的洛一川。

洛一川再也不能打球了,如果阮雨聲也變成那樣,該怎麽辦?他那麽喜歡打球,比葉風還喜歡打球,他不可以打不了球的,絕對不可以。

她不斷加快著腳步奔向體育館,腦海裏反複去想的這些事情既遙遠又離譜。她一邊跑一邊在心裏祈禱,阮雨聲,你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求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葉瀟忍著鼻腔裏的酸澀,終於趕到了體育館。體育館內人群烏泱泱一片,她找不到她想找的人,忽然看到了葉風,跑過去大聲問他:“阮雨聲呢?”

“呃?”葉風沒聽清。

“我問你阮雨聲在哪兒!”葉瀟的語氣很凶,葉風被她吼得一愣,說話都結巴了一下。

“聲哥受了點傷,在……在看台那邊坐著。”葉風伸手指了指看台最裏側的那排座位。

葉瀟怔怔地朝葉風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看到阮雨聲正低著頭認真地往自己的腳踝上噴藥。

她轉過身飛快地跑了過去,站到他麵前,氣喘籲籲地問道:“你沒事吧?”

阮雨聲手上的動作一頓,抬頭和她對視上,看到了她一雙泛紅的眼睛。

“沒事,就腳扭了一下,不嚴重,一點事沒有。”阮雨聲說著,還特意抬起腳朝她晃了晃。

葉瀟沉默了半晌,沒再說話,轉身就要離開。

“欸,你……”阮雨聲起身想追她,一個沒站穩腳又崴了一下,疼得“嘶”了一聲。

葉瀟在聽到他的聲音後馬上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他。

“你怎麽了?”她目光關切地問。

“不知道,”阮雨聲蹲在地上,故意用手捂住腳踝,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忽然特疼,疼得我有點站不起來了。”

“欸,”阮雨聲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笑嘻嘻地湊近她問,“為什麽這麽關心我?”

葉瀟神色一變,發現自己被騙了,抬起腳就要踢他。

“欸欸,有傷,真的。”阮雨聲覺察到她的動作,及時製止道。

葉瀟不說話了,隻是埋著頭去看自己的鞋尖,沒再理他。

“我以後打球不會再受傷了,”阮雨聲看著她的眼睛,語氣認真地說,“真的,這次是意外,純粹是因為十一班的那群人太陰了。

“欸,我都向你保證了,那張籃球館的年卡,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給我啊?”

葉瀟猛地抬頭看他:“誰讓你偷看我東西了?”

“我偷看是因為我以為那是別人送給你的情書。”阮雨聲解釋,“後來我發現那是你本來就要送給我的東西。我看我自己的東西,不算偷看。”

怎麽會有這麽無賴的人?

葉瀟一臉無語。

“其實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是被迫離開的。那天我和我媽大吵了一架,被她拖上了火車,所以連和你告別都沒來得及。

“後來到了市裏,我心裏一直很空。就感覺,身邊少了那個每天欺負我的凶巴巴的女生,突然特別不適應。”

“誰欺負你了?”葉瀟瞪著他問。

“行,她沒欺負我行了吧。”阮雨聲認錯道歉,“她雖然有的時候有點凶,但她其實真的特別好,對我也特別好。

“比如,她在發現我因為沒有打球的地方而不開心的時候,會特意把自己的零花錢攢起來,買籃球館的年卡送我。

“比如,她知道我對芒果過敏,所以明明自己吃不了酸的東西,卻還是把那杯檸檬芒果汁給喝了,把另一杯留給了我。

“再比如,她聽說我打籃球受傷了,會急匆匆地從教學樓一路跑過來找我,確認我傷得重不重,用不用去幫我叫醫生。”

阮雨聲看著她的眼睛,語氣真誠地問:“欸,你說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女生啊?”

葉瀟沉默地和他對視,眼睛忽然有點發酸。

“但是有特別多的男生喜歡她,所以我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把她追到手。你能不能教教我,該怎麽追她?”

“我不知道。”葉瀟低下了頭,聲音悶悶的。

“要不就這樣吧,我逢人就說她是我的人,給她製造點輿論壓力,你覺得怎麽樣?”阮雨聲一臉得意地說。

“你怎麽這麽討厭!”葉瀟抬起頭,臉一下紅了,伸手就要打他。

“葉瀟。”他捉住她的手腕,很認真的對她說,“小學畢業那天,對你說了那句狠話,這件事一直讓我特別後悔。

“從今往後,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我們早就說好的,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葉瀟怔怔地看著他,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再也繃不住,捂著眼睛大哭了起來。

“瀟瀟雨聲”的佳話就這樣從市實驗一路傳到了北大,所有人都知道,金融學院的才子校草阮雨聲有一個和他非常般配的女朋友,是法學院的校花葉瀟。

所有人都還知道,女神校花私下裏脾氣不太好,而且很愛吃醋,所以校草阮雨聲對每一個來要他微信的女生說的第一句話都是:“你聽說過葉瀟吧?”

女生們被問得一愣,下意識都點了點頭。誰會沒聽說過葉瀟呢?那個常年出現在校園招生網站封麵上的女神,頻頻出現在各大短視頻網站和論壇貼吧裏的校園網絡紅人。

“我的微信好友都是歸她管的,要不然你先掃她的碼,問一下她的意見?”

女生們紛紛幹笑,一邊擺著手拒絕,一邊對外說才子校草怕女朋友怕得連腦子都不太正常了。

大二那年,葉瀟生日那天,周傑倫正好來北京首體開演唱會。阮雨聲在放票的那晚找了幾個室友和他一起拚手速,終於成功搶到了兩張票。

葉瀟生日的前一天,她和阮雨聲在校內的一家咖啡店裏寫作業。

“明天晚上去三裏屯那邊吃個飯?”阮雨聲問。

“好。”葉瀟正在做社會實踐報告需要用的PPT,隨口應了一聲。

“吃完飯咱們去哪兒?想看電影嗎?還是逛街?”阮雨聲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後天早上不是要趕飛機和導師去廣州嗎?明天晚上吃完飯咱們就回學校吧,你也好早點休息。”葉瀟說。

“行。”阮雨聲點頭答應。

葉瀟生日當天,阮雨聲帶她去了她最喜歡的那家日料店,又在附近的蛋糕店裏取了早就預訂好的蛋糕。吹蠟燭許願的時候,葉瀟說今年的生日願望是希望明年可以看一場周傑倫的演唱會。阮雨聲笑著對她說:“那你男朋友努力幫你實現一下。”

兩人從日料店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暗,街邊有盞盞路燈亮起。

“累不累,打車回去?”阮雨聲問。

葉瀟“嗯”了一聲。

“那我叫個車。”阮雨聲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了網約車軟件。

兩人上車後,葉瀟有點累了,把頭靠在阮雨聲的肩上閉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忽然被阮雨聲捏了下臉頰叫醒。

“到學校了?”葉瀟的聲音蒙蒙的。

“嗯,下車吧。”阮雨聲說。

葉瀟眯著眼睛推門下了車,發現所在的地方並不是學校,而是首體的大門口。

“你怎麽帶我來這兒了?”葉瀟疑惑道。

葉瀟一臉驚訝,而後溫柔地笑了起來,問:“你怎麽弄到的票啊?”

“找宿舍幾個哥們兒一起拚的手速。”阮雨聲道。

“你答應給他們什麽好處了?”葉瀟笑著問。

“唉,答應給他們的王者號挨個兒上分。”阮雨聲無奈搖了搖頭。

葉瀟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踮起腳尖伸手揉了下他的頭發。

“咱們現在去看演唱會的話,你明早趕飛機怎麽辦?起得來嗎?”

“完全不影響,”阮雨聲不以為然,“坐飛機的時候再睡,反正在飛機上也挺無聊的。”

葉瀟和阮雨聲牽著手走進了體育館的大門口,在順利通過安檢和檢票後來到了場館內部。場內人群擁擠,人聲嘈雜鼎沸,阮雨聲怕葉瀟被人撞到,一直用雙臂把她圈在自己身前,直到兩人成功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

萬人的體育館裏,聚光燈收攏在舞台的中央,觀眾席上沒有燈光,隻有一片熒光色的海洋。

在沸騰的呼喊聲中,葉瀟和周圍的粉絲們一起,興奮地揮舞著手裏的熒光棒,眼睛不眨一下地盯著台上正彈著鋼琴唱《不能說的秘密》的周傑倫。阮雨聲坐在她的身邊,一邊擺動手裏的熒光棒,一邊時不時地偏過頭,去看身邊女孩染上了光的側臉輪廓,目光裏溢滿了溫柔。

他們從體育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深夜氣溫驟降,有陣陣濕冷的風掠過。葉瀟隻穿了件雪紡布料的連衣裙,雙手搓了下肩膀,膝蓋無意識地向內蹭了蹭。阮雨聲把提前給她帶著的大衣外套從手提袋裏拿了出來,裹在了她的身上。他蹲下身,把拉鏈給她拉好,又將大衣上的連衣帽兜在了她的發頂,用帽繩將帽子勒緊,認真地在她的下巴底下係了個結。

“不想係,太難看了。”葉瀟扯著帽繩說。

“哪兒難看了?我女朋友怎麽樣都好看。”阮雨聲笑著說。

“阮雨聲。”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怎麽了?”他問。

“沒事,就是想叫你。”葉瀟低著頭笑,“阮雨聲,阮雨聲,阮雨聲。”

她的聲音忽然放低,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我的阮雨聲。”

“你說什麽?”阮雨聲湊近了逗她問。

葉瀟沒理他,突然想到什麽,說:“我在小學的時候申請過一個貼吧賬號,專門用來追周傑倫的,不過已經很久沒發過動態了。”

她說著,把手機從衣服口袋裏摸了出來。想起十二歲的自己在貼吧主頁上寫下的那句賭氣的話“最討厭的人:阮雨聲”,葉瀟不禁有點想笑。她打算在下麵補上一句話“最喜歡的人:還是阮雨聲。隻有阮雨聲”。

葉瀟覺得不太對勁,下意識地點開了這個賬號的主頁。主頁上隻有一個帖子,是這個賬號的主人給一個網絡熱門帖的回複帖。

這個熱門帖的內容是——

“超準的許願顯化樓,增強吸引力,每天回複一遍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你和他/她很快就能重逢。”

而這個賬號主人的回複是——

“葉瀟。”

“葉瀟。”

“葉瀟。”

……

……

葉瀟終於知道,原來在他們分開的那三年裏,他每天都在想念她。他每天都在向神明祈禱,期盼著和她的重逢。

她忽然一陣鼻酸,眼睛裏有了濕意。

他為什麽一直沒告訴她呢?

她隻記得自己初中的那三年有多難過,多想念他,卻從來都不知道,他對她的思念也一樣多。

“阮雨聲!”葉瀟抬眼瞪他,眼眶微微泛紅。

“怎麽了?怎麽哭了?”阮雨聲有些無措,慌忙抬起手去揩她眼角的淚痕,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我錯了,你別哭……”

“你做錯什麽了就道歉?”葉瀟破涕為笑。

“我……”阮雨聲答不上來。

“傻不傻啊你。”葉瀟說著,忽然踮起了腳尖,雙手捧住他的臉,在他的唇上用力地吻了一下。

阮雨聲怔怔地望著她。

“其實在初中分開的那三年裏,我也很想你。就是因為實在太想你了,所以我才逼著自己一定要考上市實驗的。”她笑眯眯的,看著他的眼睛,語氣溫柔真誠。

“阮雨聲,雖然我以前總是說討厭你,但那都是賭氣說的話。

“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很喜歡你。

“我隻喜歡你。”

四下無人的街道上,風吹得樹影晃動,附近商鋪的刺眼燈牌依舊閃爍不停。阮雨聲眼中的畫麵卻是安靜的,隻有路燈灑下的淡黃光暈籠罩在少女的身上,平靜而柔軟,像個輕紗薄霧般的夢。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嫁給我啊?”他伸手捋了捋她耳邊被風吹亂的發絲,拖著調子輕聲問道。

葉瀟一時沒反應過來,表情有點蒙。

“過了今天你可就二十歲了,可以嫁人了。”阮雨聲語氣無賴,“我不管,反正你早晚要嫁給我的,我先預定了。”

“好。”葉瀟伸出雙臂環抱住他,仰起頭彎著眼睛對他說,“先給你預定上。”

大學畢業的時候,在雙方親友的見證下,阮雨聲正式地向葉瀟求了一次婚。兩人的工作穩定下來後,具體的婚期也被雙方父母催促著提上了議程。

“要不我們偷偷把證給領了吧,給爸媽們一個驚喜。”葉瀟說。

“好,聽你的。”

葉瀟沒忍心拒絕,答應了他們。

這一年的聖誕節天氣格外冷,兩人從民政局出來後,阮雨聲右手舉著手機,一邊調整鏡頭角度一邊對著屏幕打招呼。

【啊啊啊聲哥懟臉拍都好帥!】

【冷冷的狗糧在我臉上胡亂地拍……】

【我酸了我酸了。】

【瀟瀟雨聲kdl嗚嗚嗚嗚嗚……】

阮雨聲被彈幕逗笑了,換了左手舉手機,右手牽住了葉瀟的手,把她的手放進了自己的羽絨衣口袋裏。

在阮雨聲換手的時候,手機鏡頭剛好晃過葉瀟的側臉和上半身。

【瀟瀟姐今天穿得好可愛!麵包服圓鼓鼓的,像小朋友!】

【啊啊啊,好可愛的小朋友,我要抱走!】

“這位叫……草莓藍莓話梅糖的朋友,這是我家的小朋友,你抱走一個試試?”阮雨聲盯著屏幕,語氣不善地說。

【哈哈哈哈哈聲哥好凶。】

【哈哈哈想問一下這位姐妹心情如何?】

葉瀟的唇角帶了笑意,她側過頭,小聲對他說:“你別貧了,認真回答一下大家的問題。”

阮雨聲笑了起來,很快就表情嚴肅地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經地去讀屏幕上不斷彈出的問題。

“聲哥可不可以給看看小本本?想看小本本……

“可以啊,你們等我一下。”阮雨聲用右手摸出了衣服口袋裏的結婚證,把它翻開對準了屏幕。

【啊啊啊這是什麽神仙顏值!】

【兩個人都好好看,太般配了嗚嗚嗚……】

彈幕裏的誇讚聲和尖叫聲瞬間占滿了屏幕。

“是吧,我也覺得,神仙顏值,太般配了。”阮雨聲一臉嘚瑟,被葉瀟毫不留情地敲了下頭。

【哈哈哈哈哈聲哥太嘚瑟被瀟瀟姐教訓了。】

【恭喜聲哥!恭喜瀟瀟姐!】

【聲哥瀟瀟姐要幸福啊!】

【聲哥瀟瀟姐新婚快樂!長長久久!】

“你先回車上,我去買。”他們走到停車位時,阮雨聲忽然側過頭,對葉瀟小聲說道。

“我和你一起去。”葉瀟說。

“不用,你趕緊回車上暖和一會兒。”阮雨聲說著打開了車門,把葉瀟推上了車後,替她關好了車門。

“我現在要去前麵的‘鮑師傅’,去給你們瀟瀟姐買她最愛吃的海苔肉鬆小貝。”阮雨聲獨自舉著手機,邊走邊美滋滋地說道。

屏幕上,網友們的問題依舊接連不斷地彈出。

【瀟瀟姐怎麽不一起?】

“天太冷了,我讓她先回車上暖和一會兒。”阮雨聲回答說。

【猝不及防又被塞狗糧了……】

【想吃聲哥買的海苔肉鬆小貝……】

【哈哈哈哈哈紮心了姐妹。】

【想知道聲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瀟瀟姐的!聽說你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是真的嗎?】

“我在十二歲那年就認識她了,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

【所以聲哥已經認識瀟瀟姐十五年了嗎!】

“是啊,我已經認識她十五年了。”阮雨聲笑著說,“未來我也會一直和她在一起。”

話題#葉瀟阮雨聲領證直播#就這樣一路被粉絲們頂上了微博熱搜榜。

阮雨聲買完東西後就結束了直播,回到車上時,發現葉瀟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他正想在手邊找個薄毯子給她蓋上,她忽然迷迷糊糊地轉醒了過來。

“不睡了?”阮雨聲湊到葉瀟身前,吻了下她的眼睛問。

“嗯,不睡了。”葉瀟緩了下神,問他,“直播結束了?”

“結束了,”阮雨聲說,“老婆,剛才咱倆的直播上熱搜了。”

“?”葉瀟一臉驚訝。

“所以,咱們要不要發個微博?”阮雨聲舉起手機,在她麵前晃了晃。

葉瀟眨著眼睛笑了,說:“好啊。”

這一年聖誕節的13點14分,微博實時熱搜榜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再次被兩個熟悉的名字占領。

@阮雨聲:終於娶到了我從十二歲那年就認識的女孩。

配圖:一張紅底白襯衣的結婚照。

@葉瀟:十二歲的阮雨聲真的好討厭//@阮雨聲:終於娶到了我從十二歲那年就認識的女孩。[圖片]

配圖:一張兩個小朋友的小學畢業合影。照片中,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對著鏡頭微笑,小男孩卻扮著鬼臉,一隻手不老實地在小女孩的頭頂上比了個耶。

葉瀟轉發了阮雨聲的微博後,她的評論區裏瞬間熱鬧一片。

【哈哈哈聲哥被瀟瀟姐吐槽了。】

【瀟瀟姐和聲哥小時候都好萌!兩個人從小就是神仙顏值!太般配了!】

葉瀟看著一條條新增的評論,忍不住笑了。

十二歲那年的阮雨聲真的好討厭,可她被阮雨聲打開心門,也是在十二歲那年。

最討厭的人是阮雨聲,最喜歡的人也是阮雨聲。

最想欺負的人是阮雨聲,最想保護的人也是阮雨聲。

能夠牽動葉瀟所有最真實的情緒感受的人。

自始至終都隻有阮雨聲。

幸運的是,她沒有嫁給任何人,而是嫁給了這個世界上她唯一深愛的阮雨聲。

他們會一直陪伴在彼此身邊。

從十二歲那年,到未來的很多很多年。

後記

寫下這個故事的靈感,和我曾經認識的一個學姐有關。

她長相漂亮,氣質冷清,成績很好,學過鋼琴和舞蹈,作文經常被全年級印發,字跡工整得就像打印機打出來的一樣。

聽說他們在小學時是很好的玩伴,後來在時光裏走散,卻仍然彼此惦念,互相喜歡。

整個中學時代裏,少年的名字在她麵前一再被提及,她卻每次都隻是否認和回避。後來,在她讀大學時,我聽同學們說,她戀愛了。

當然,戀愛對象不是那個少年。

學姐戀愛順利,少年的名字也終究隻變成了一個秘密,被封存在了時光的琥珀裏。她和少年之間的故事,我至今不得而知。

去年,在寫完《暗戀這件難過的小事》之後,我開始構思下一個故事。

某天聽到《各自安好》這首歌,又恰巧想起這個學姐,我忽然想,要不要寫下一個雙方互相深深喜歡,卻因為不肯表達而彼此錯過的故事。

而這個故事的女主角,是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孩。

《暗戀這件難過的小事》裏,林絮自卑膽怯,拚盡全力去追逐她的少年,卻不敢對他說出一句喜歡。而這本書裏的葉瀟,同樣是一個對愛表現得小心翼翼的女孩——公主般的驕傲外殼下,包裹著的是對自己值得被愛這件事本身的不信任。和葉風的直白簡單、大大咧咧相比,阮雨聲更加細心成熟,卻也更加含蓄隱忍,難以勇敢說愛。

兩個人將愛意深埋於心底,不肯讓對方找到蛛絲馬跡,彼此之間的緣分就這樣硬生生錯開。

或許人的一生真的足夠長,但並不是有一生的時間可以讓每個人用來退卻和等待。

實際上,我們轟轟烈烈的青春倉促而短暫,前後不過隻有幾年的時間。

而濃烈青春裏未能宣之於口的晦澀愛意,卻往往成為我們整個人生之中再難有機會去彌補的遺憾。

前段時間,我去看了電影《暗戀橘生淮南》,印象最深的是影片最後出現的字幕。

“表白吧,就現在。”

表白吧,趁現在我們還在彼此身邊。

因為愛意本就不必刻意隱瞞,逃避和試探也未必比大聲說愛來得更加簡單。不要等到彼此已經被時間的河流衝散,才開始嚐試勇敢。

也曾經有讀者問過我,對於已經錯過的感情,究竟該如何釋懷。

我一直在思索答案,最後在這本書中,我寫下了《葉瀟番外》。

我得出的答案是,帶著遺憾向前走,並感謝曾經美好的遇見。

《各自安好》這首歌的評論區裏有這樣一條留言:“《後來》的答案是《各自安好》。”

我相信,我們最終都會釋懷,或早或晚。

畢竟人生漫漫,還有更多美好在等待我們去發現。收獲屬於自己的幸福,才是愛情真正的終點站。

孟梔晚

2022年7月8日

《清清》

孟梔晚

楔子:“慢冷”

“怎麽先熾熱的卻先變冷了,慢熱的卻停不了還在沸騰著。”——《慢冷》

暖氣開足的出租車裏,司機按響了新聞廣播。窗外是北京城流光溢彩的夜,路旁街燈亮如白晝,透過交錯的樹木枝丫,投下滿地斑駁的碎影。

聽到資訊內容,謝澤陽下意識摘下了藍牙耳機。一則新聞播報完畢,司機忽然切換了頻道,有輕揚的音樂曲調傳出,溫柔纏綿的歌聲瞬間充斥了空氣悶重的車廂。

是梁靜茹的《慢冷》。

“怎麽先熾熱的卻先變冷了,慢熱的卻停不了還在沸騰著。”

謝澤陽偏頭看向窗外,路燈灑下的鵝黃光暈中,有細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不知不覺間,出租車駛過五道口,剛好路過清華大學的校門口。

他恍惚想起高二那年,學校組織他們來北京參加競賽集訓,沈冰清拉著他偷偷跑出集訓基地,一定要帶他來清華看一看。

她舉起手機偷拍他,又捂住屏幕湊到他麵前,故作神秘地問他:“謝陽陽!你猜我拍到了什麽!”

“我拍到了你和你的月亮!”

“平安夜快樂,謝陽陽!”

“希望你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那天同樣下著雪,女孩迎麵撲過來,甜美稚氣的笑容融化在朦朧柔亮的燈影中,像夜空不小心抖落的星光,猝不及防跌進了他的眼睛。

轉眼間,距離他們的十七歲,竟然已經快十年過去了。

當初許下的那些願望,如今都實現了嗎?

曾經的他足夠貪心,在心裏默默許下過很多願望。

比如,考上清華,學自己最感興趣的天體物理專業。

比如,找到一份足夠體麵、薪水足夠高的工作。

比如,不再受製於環境,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再比如……沈冰清。

他喜歡沈冰清。

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

“看時光任性快跑隨意就轉折。”

“慢冷的人呐,會自我折磨。”

歌曲旋律仍舊縈繞耳畔,聲聲陣陣,牽引著他的思緒漸漸飄遠。

半小時前,他代表公司在北航結束了一場畢業生就業宣講會,和好友許澄光約在附近的KFC見了一麵。

他望著許澄光推到他眼前的行李箱犯愁:“所以這就是你說的,有特別重要的事讓我辦,非得大半夜約我見個麵?”

“你知不知道有個東西叫快遞。”他說。

“我知道。”許澄光回答,“這不是有你在嘛,要快遞幹嘛?你幫我把箱子帶過去,等我到了L市請你吃飯。”

“東西不沉,運費又貴,還不如請你吃個飯。這樣既把東西送過去了,又能順便讓咱倆鞏固感情,升華友誼,多好。”許澄光挑眉說道。

“真不用。”謝澤陽滑動手機,操作完畢後給他看了眼屏幕,“給你約了個順豐上門,不用客氣。”

“你這次不是要在L市多待一段時間嗎?正好過段時間我要去參加個婚禮,到時候咱們可以一起四處逛逛。”

“時間過得真快,我這半年都參加好幾場婚禮了。老謝,你現在到底有情況沒?”

謝澤陽低頭抿了口橙汁,淡淡道:“沒有。”

“之前我還和萌萌說,這些年有哪些女生喜歡你,我都見過,也都知道。什麽類型的都有,你哪個都不喜歡,說真的,我還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然後萌萌問我,確定都知道嗎?”

“她說,也許有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的人,也曾經喜歡你,而且特別喜歡。”

“我問她是不是知道點兒什麽,她不告訴我。”

謝澤陽舉著飲料杯的動作一頓。

“不過話說回來,你是真打算自己過一輩子了?謝道長?”

“上次和沈冰清聊天,我還問她能不能幫你介紹一個。”

“她說沒問題。”許澄光一邊說著,一邊點開微信聊天界麵,把手機屏幕遞給他看。

謝澤陽目光頓了許久,忽然問:“她還在用這個微信號?”

“是啊,她一直在用。”

“她前兩天不是還發朋友圈宣傳新電影了嗎?你沒看到?”

謝澤陽沉默,搖了搖頭。

“我上次問她和你是不是微信好友,她說是。”

“那估計是她把你屏蔽了。”許澄光疑惑,“她屏蔽你幹嘛?”

“不知道。”謝澤陽垂下眼,低聲說道。

高中畢業後,他沒看到過她發的朋友圈,也同樣屏蔽了她,不讓她看到自己的朋友圈。

他不清楚自己被她屏蔽的原因,卻一直記得自己屏蔽她的原因。

她一向大大咧咧,可能早就忘了自己的好友列表裏有多少根本沒聯係過的老同學。

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發的動態,是怕她某天突然想起他還在她的好友列表裏,然後刪了他。

出租車上,司機師傅突然開口,拉回了他的思緒:“這是打算元旦放假出去玩?”

“去出差。”他說。

“去哪兒出差啊?”

“L市。”

“我老家就是L市的,沿海城市,環境好,人待著也舒服。”

“前幾年我女兒考大學,我就想讓她留在L市。”

“結果她非說要去遠的地方看看,飛去廣州了。”司機師傅握著方向盤感歎,“廣州離L市遠啊,她還天生愛玩,寒暑假到處跑,幾乎從來不回家。”

“一個從小就說最喜歡雪的姑娘,上了大學之後,竟然沒回東北看過一次雪。”

“你說氣人不?”

一個從小就說最喜歡雪的姑娘,上了大學之後,竟然沒回東北看過一次雪。

悶重粘稠的空調暖風滋生了乏意,謝澤陽抬手揉了揉眉心,脖頸仰靠在椅背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往事似水如煙,回憶凝結而成的夢境仿如幻象,夢裏滿是他觸不到的沈冰清。

第一章冰袋

“隻有幼稚的人才隻會用暴力解決問題。”

“沈冰清是個幼稚鬼。”

——謝澤陽的日記

“下麵匯報一下今天的小組扣分情況。”

“各組同學的整體表現比昨天好了很多,幾乎沒有再出現自習課說話的現象。”

“唯一表現不好的是八組的沈冰清同學,語數外三科作業全部沒寫,每科扣20分,一共扣60分。中午在走廊打掃衛生期間,和二班女生打架,扣20分。下午在教室不穿校服,扣20分。合計扣100分。”

傍晚時分,初一(一)班的“夕會”上,作為班長的謝澤陽站在座位前,拿著班級記錄手冊匯報今天的小組扣分情況。

“我不同意!有你這麽亂扣分的嗎!”

沈冰清從他斜後方的座位上猛地起身,氣勢洶洶地朝他衝過來大喊道。

“沈冰清!回座位!”班主任立刻高聲製止。周圍幾個同學馬上站起來,把沈冰清拉回到自己的座位。

“行,你給我等著!”被拽走前,沈冰清目光緊瞪著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謝澤陽睫毛顫了顫,在匯報結束後默默坐下,隻當作什麽都有沒發生過,翻開數學練習冊繼續寫作業。

自從學期初他擔任班長以來,班級同學中最讓他頭疼的,一直都是這個既愛惹禍又不服管,總是處處和他作對的沈冰清。

她不愛學習,不守紀律,是班級裏公認的的扣分大王。學期初班主任劃分小組的時候,每個組都不肯要她,最後隻有八組的組長江萌舉起了手。

但其實謝澤陽並沒有很討厭她。

因為他發現她為人很講義氣,就像今天中午她和二班女生打架,起因是二班女生在值日的時候欺負了江萌。

但班主任還是把她的家長叫來了學校,連帶著她犯過的大大小小的錯誤對她進行了嚴厲批評。自習課前,他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在路過樓梯間時,看到她的爸爸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然而後來當她回到教室裏,江萌焦急問她有沒有事,她卻隻是笑,說自己什麽事都沒有。

下課鈴聲響起,謝澤陽收拾好書包走出了教室。

“欸,班長大人,我告訴你個秘密。”他正挎著書包往教學樓外走,同班男生齊輝突然從他身後追上來,“咱班同學有個不帶你的群,這事兒你知道嗎?”

“沈冰清建的。”

“聽說沈冰清小學的時候是校霸,認識不少混混。她昨晚在群裏揚言,說如果今天你給她扣超過一百分,她就找人堵在校門口揍你。”

“她還說……”

“說你細胳膊細腿兒的,跑兩步就喘,她一拳就能給你打趴下……”

幼稚鬼。

謝澤陽聽完腹誹,扯起唇角笑了笑說:“好,我知道了。”

當他走到校門口,看到幾個染發的男生朝他走過來時,發現齊輝所言屬實,沈冰清的確叫了人堵他。

“你就是謝澤陽?”

“聽說你欺負我清姐,還給她扣了一百分?”

“你挺能耐啊!”

幾個男生上前問話,語氣囂張,謝澤陽沒理會,隻當做看不見他們,繼續往前走。

站在最前麵的男生惱羞成怒,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校服衣領:“我問你話呢!”

“把手鬆開。”他沒了耐心,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男生說。

“你做夢……欸疼疼疼!鬆手!鬆手!”男生的手掌被他扯住,他稍稍使力,男生便疼得呲牙咧嘴,連聲道歉。

“我錯了!我錯了!兄弟!求你鬆個手!”

謝澤陽鬆開手,問擋在眼前的幾個男生:“還有事嗎?”

“沒事了!我們先走了!”幾人說完便轉身跑開。

謝澤陽無奈搖頭,注意到沈冰清正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咬著雪糕偷偷朝他的方向看。她神色好奇,臉頰上挨打留下的紅腫依舊明顯。他轉身走進路邊的藥店,拿了幾貼幫媽媽買的膏藥,在路過擺放著冰袋的貨架時腳步一頓,順手拿起一個冰袋,去收銀台結了賬。

他走出藥店,看到沈冰清正和那幾個男生聚在樹蔭下竊竊私語。

“怎麽樣?”

“不怎麽樣!打不過!不打了!”

“你們打他了?”沈冰清一驚,“我不是說就嚇唬他一下嗎!”

“沒打!我就拽他衣領想嚇嚇他,結果手指頭差點被他掰折了!”

“你這個班長不像善茬,真打起來估計也挺能打……”

男生說著,突然回頭看到了他,連忙說:“那個,他朝咱們過來了,估計是要找你算賬。”

“我們先走了,你自己隨機應變哈!”男生說完,便招呼其他幾個男生拔腿就跑。

沈冰清氣得跳腳:“你們……什麽人啊!真不夠意思!”

“那個,嗨!好巧啊!”她硬著頭皮和他揮手打了個招呼。

謝澤陽走到她麵前,左手拎著一袋藥,右手忽然抬了起來。

“哎哎哎!你幹嘛!”沈冰清立刻後退幾步,故作淡定地說,“我告訴你啊!我打架特別厲害!我不怕你的!”

沈冰清說話聲音響亮,腿上卻有點發軟。她正本能想接著後退,左側臉頰突然被猛地一冰。

他手裏捏著冰袋,將它按到了她的臉頰上。

“嘶——”沈冰清被冰得倒吸一口涼氣,抬眼有些心虛地問道,“你,你幹嘛?”

他言簡意賅:“冰敷消腫。”

沈冰清呆呆愣在了原地。

“不是你跟老師舉報我打架的嗎?還給我扣那麽多分,幹嘛給我買冰袋!”

“你才幼稚!”她立刻反駁。

謝澤陽不想理她,轉身就走。

“你就是公報私仇,故意給我扣那麽多分!”

沈冰清站在他身後,怒氣衝衝高喊他的名字:“謝澤陽!”

“咱倆沒完!”

“你別以為一個冰袋就能收買我!”

她真的好吵。

這是謝澤陽對沈冰清的第一印象,也是一直以來對她的印象。

她一直很吵,長大當了明星之後也一樣。

以至於在他們分別後的許多年裏,他總是習慣用手機播放著她的聲音入睡,仿佛隻有這種吵,才能夠給予他內心最溫暖寧靜的力量。

第二章同桌

“她真的好像一個橘子。”

——謝澤陽的日記

“聽說咱班有人放學後找人在校門口堵班長,挺厲害啊!”

“還建群罵班長。”

“是吧,沈冰清?”

“要是沒有班長,你們得鬆散成什麽樣?不隻是班長,咱班其他班委也一樣,誰做的任何事不是為了你們好?”

“你們去別的班問問,看別的班的老師,別的班的班長管你們嗎?去問問!現在就去!”

不知是誰向班主任告了沈冰清的狀,第二天下午的班會課上,班主任大發雷霆,所有同學都端正坐好,埋著頭不敢說話,教室內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聽好!以後謝澤陽扣的任何分數,隻要符合規定,任何人不允許有異議!”

“而且從今天開始,謝澤陽不僅有給每個人扣分的權利,還有給每個人加分的權利。”

“我現在給每個人發一張加減分細則表,以後每一次加分和扣分,都由班長按照這張表嚴格執行!”

“誰再對謝澤陽有意見,就是對我有意見!”

“憑什麽。”沈冰清撇嘴小聲嘀咕,聽見班主任開啟了下一個話題。

“今天重新調整一下座位。”

“沈冰清,你和謝澤陽坐一桌。”

沈冰清猛地抬頭:“我不要!”

“為什麽啊老師!”

“為了幫你好好學習,提高成績!”班主任神色慍怒,顯然氣還沒消。

“不用了老師,我不需要提高成績,真不需要……”

“不需要就給我收拾東西回家!我現在就給你爸打電話!”

“別!別打!”

“我換,我這就換……”沈冰清一邊愁眉苦臉地掏出書包收拾東西,一邊念念有詞嘟噥著,“老師您太貼心了,我謝謝您……”

謝澤陽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同桌很不習慣。

她上課總是開小差,不是玩尺子就是玩橡皮,玩一樣被老師沒收一樣,最後桌上的文具就隻剩下一支筆,她又開始拆筆玩……

直到僅剩的一支筆也被沒收了,她實在閑得無聊,就側過頭托著腮看他記筆記,突然說了一句:“班長,你字寫得真好看。”

謝澤陽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大,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像整齊的小刷子,在白皙的皮膚上投下濃密的暗影。教室裏開著燈,她漆黑的瞳仁裏倒映著燈光,顯得格外亮。

謝澤陽移開視線,正準備瞥一眼她書上的字,一道淩厲的聲音突然從講台上傳了下來。

“沈冰清。”

她猛然抬頭。

“站著聽。”老師麵無表情地開口。

他看見她緩緩耷下了嘴角,把頭重重地栽進了課桌裏,又十分無奈地從座位上直起身,垂著腦袋抱著書站了起來。

講台上,老師轉過身開始開始在黑板上寫板書。謝澤陽沒再看她,繼續低頭記筆記,剛寫完一個“解”字,手上的動作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再次打斷。

“班長,班長!”沈冰清一邊瞄著講台上老師專注寫板書的背影,一邊偷偷把自己的課本轉過來展示給他看。

“像嗎?”她小聲問他,臉上寫滿了好奇。

謝澤陽剛把目光投在她的課本上,立刻不由自主地被字跡下方空白處她留下的“大作”所吸引。

空白處有一個用紅筆畫的“旺仔”,這個“旺仔”穿著花棉襖和花棉褲,看上去特別喜慶,而且露出了一個誇張的呲牙笑表情。

“像嗎?班長?”見他遲遲沒有回應,她又問了一遍。

“嗯。”他抿著唇,憋住笑輕輕嗯了一聲,然後匆匆轉回了頭。

下午自習課上,他正低頭寫作業,注意到一直在趴桌子的她突然直起身,目光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四周,然後悄悄從桌箱裏掏出了一個豆沙麵包遞給他。

“班長,你餓不餓?我這兒有好吃的!”她說。

“不餓。”他回答道。

“那你渴不渴?我這兒有酸奶!”

“不渴。”

“你想吃糖嗎?”

“我這兒有棒棒糖!橘子味的,超級好吃,我最喜歡吃橘子糖了!”

“給你一支,要不要!”

“不要。”

“不行,你必須要!”

謝澤陽終於啪地放下筆,一副“你到底要怎麽樣”的表情抬頭看向她。

他態度冷漠,她的氣勢瞬間弱了下來。

她放輕了聲音說:“那個……咱倆之前不是發生了點不愉快嘛。”

“主要是我的問題!”她立刻抬高音量補充,“我向你道歉!等放學回家我馬上把群聊解散!我保證!”

“你就把糖收下吧!不然就是不接受我的道歉。”她可憐巴巴地把手裏的糖往他眼前遞了遞。

“好。”

謝澤陽無奈接過糖,將它放在了一邊。

“班長……”

“又怎麽了?”

“你看,咱倆都和好了!”

“咱倆都是可以共享零食的關係了!”

謝澤陽:“……”

他把加減分細則表拿出來給她看,用手指戳了戳其中的一項,上麵清晰寫著:“自習課說話扣十分,經提醒能及時改正的,可以酌情不扣或少扣。”

“想扣嗎?”他問。

沈冰清連忙搖頭,乖乖閉嘴。

“班……”

沒安靜一會兒,她忍不住又要說話,伸著脖子把腦袋探了過來。謝澤陽拿起扣分表往她麵前一擋,絲毫不留情麵,她一噎,立刻把話咽了下去,崩潰地仰頭長歎一聲,把頭狠狠紮進了書桌裏。

謝澤陽繼續低頭寫作業,餘光瞥見放在桌角的橘子味棒棒糖,又瞥見身邊穿著橙色羽絨衣一動不動蜷成了一顆橘子的沈冰清,筆尖頓了頓,終於再忍不住笑意,眉眼輕輕彎了起來。

第三章謝陽陽

“齊輝說我被她綁架了,好像真的是這樣。”

——謝澤陽的日記

隨著寒冬臨近,期末考試將至,各個學科都步入了緊鑼密鼓的複習階段。大大小小的晨考,隨堂考,周測……繁雜疲憊的考試之餘,各科老師對錯題修改的要求也變得愈發嚴格。

“鑒於這幾天英語晨考不合格的人數增加的情況,以及語文晨考有人交白卷的現象,傳達一下班主任老師對各科晨考修改的要求。”

“從今天開始,各科晨考不合格的同學需要把晨考的正確答案抄十遍,抄完交給自己的組長,組長收齊後交給課代表。”

“不交的同學扣二十分,第二天還交不上的,扣雙倍。”英語課代表站在講台上嚴肅宣布道。

“啊?不要啊!”

“十遍……這也太變態了吧……”教室裏瞬間哀嚎聲一片。

“課代表,我有意見!”齊輝忽然舉起手,語氣欠欠道,“我覺得扣二十有點少,咱班不是一直規定晨考隻要不是全對就得扣十分嗎?這都不合格了,扣二十少了點吧?我看應該直接扣五十!”

“齊輝你缺不缺德!”

他話音剛落,周圍群起而攻之,沈冰清轉過手裏的圓珠筆,猛戳了下齊輝的後背:“你能不能閉嘴!”

齊輝得意聳肩。

謝澤陽發現,一整天的時間裏,身旁的人一直埋頭寫個不停,連課間都沒有休息過。對於一個各科晨考都不合格的人來說,抄十遍晨考答案的確是個不小的工程。

“班長……你能幫我寫一遍語文晨考的正確答案嗎?”她忽然問他。

謝澤陽筆尖頓了頓。

“我不會改。”

“而且我數學還沒抄完。”

“班長……”見他不搭腔,沈冰清喋喋不休,眨巴著眼睛苦苦哀求。

謝澤陽無奈:“……把你卷子給我。”

沈冰清目光瞬間一亮,訕訕把晨考卷遞給他:“謝謝班長!”

謝澤陽低頭去幫她改晨考,注意到一個小橘子被她一點一點推到了他的麵前。

“不用了。”他淡淡道。

“真的超級好吃!你現在不想吃的話,就等想吃的時候再吃!”她說著,從書包裏掏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小橘子,撥開皮後往嘴裏塞了一瓣。

“班長,我發現你的眼睫毛長得特別好看!”她拿著手裏的小橘子,歪頭認真打量他,邊吃橘子邊說。

“尤其是在幫我改晨考的時候,密密的一排垂下來,超級無敵好看!”她眼睛彎彎,笑得格外燦爛,語氣懇切地補充道,“為了保持這種好看,你以後一定要多幫我改晨考!”

放學路上,他們同路回家,他一個人挎著書包在前麵飛快地走,她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追他。

“班長,你等等我!”

“班長,語文作業都留什麽了?我又給忘了!”

“班長,明天英語的早自主練習,你能不能幫我檢查一遍?不然寫錯了老師又要罰我改!”

她在校門外對他緊追不舍,剛好被來接他的媽媽迎麵撞見。

“陽陽,這是你同學嗎?”媽媽笑著問他。

“是的!阿姨好!”還沒等他說話,她便十分熱情主動地向媽媽打了個招呼。

“小姑娘長得真漂亮。”媽媽微微彎下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親切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沈冰清甜甜笑了起來,回答說:“阿姨,我叫沈冰清,和班長是同桌!”

“那我叫你清清吧!”媽媽伸手去捏她的臉。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說:“沒錯!他是陽陽,我是清清!”

“謝陽陽!”那天之後,她就像發現了新大陸,總是喜歡大聲這麽喊他。

早自主練習時間,她杵著胳膊偏頭看他:“班長,我好無聊啊。”

“我們聊會兒天怎麽樣?”

“謝陽陽班長?”

“謝陽陽課代表?”

“謝陽……”

謝澤陽被吵得看不進去書,冷著臉抬起頭看著她,和每次要扣她分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你不會要給我扣分吧?”

“扣分表裏沒有這一項,你不能濫用職權!”她警惕說道。

“我可以和老師申請加上。”他眨了眨眼睛,不緊不慢地說。

“不行!你不能這樣!”

他合上書,翻開手邊的班級簿準備記錄今天的出缺席人數。她以為他要給她扣分,伸手一把將本子搶了過去,隻聽見“哢嚓”一聲,班級簿的封皮被撕成了兩半。

他愣愣看著被撕毀的班級簿封麵,注意到她立刻把頭埋了下去,乖乖坐回到自己的課桌前,心虛地縮成了一團。

“服了你了。”他無奈歎了口氣,低頭從桌箱裏翻找透明膠帶。

“沈、清、清。”他咬字很重,賭氣報複似的,在翻桌箱時一字一頓地補了一句。

沒想到她卻噗嗤笑了,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班長,你真幼稚!”

“謝陽陽?”

“謝陽陽!謝陽陽!謝陽陽!”見他不說話,她得寸進尺,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沈冰清!你對班級簿做了什麽?”齊輝突然出現,捏著殘破不堪的班級簿封麵皺眉端詳,臉上的表情既嫌棄又震驚,扯著嗓子大聲質問她道。

“老師!”見班主任從教室門口走進來,齊輝立刻轉頭大喊,“老師,你快看!咱班的班級簿被人給毀了!”

班主任聞聲走了過來,在看清齊輝手裏的班級簿封皮時臉色一變,正色問道:“謝澤陽,誰弄的?”

“老師你說呢?”齊輝嬉皮笑臉地插話。

謝澤陽剛要開口,就注意到沈冰清伸手輕輕拽了拽他的校服袖子。

他一頓,手臂微不可知地顫了顫。

“求求你了!”

“老師說如果我再犯事兒,一定會把我爸叫來。”

她埋著頭在他耳邊小聲說,又小心翼翼地往他身後躲了躲。

“是我不小心弄壞的。”他道歉說,“對不起,老師。”

“不是!明明是沈冰清弄壞的!”齊輝急了,“班長被綁架了!老師!”

“真是你自己弄壞的?”班主任又問了一遍。

“嗯。”他回答道。

“下課粘好。”

“好。”

第一節數學課很快開始,做完隨堂練習後,謝澤陽把班級簿拿了出來,打算把封皮粘好。

他剛拿起膠帶,動作就被身側一道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

“謝陽陽!”

“沈冰清,認真做題。”正在過道裏巡視的數學老師突然出現在她身後,把她歪著的腦袋轉了回去。

沈冰清假裝去看題目,等到數學老師走遠,瞬間又偏過頭來。

“謝陽陽!謝陽陽!”

他抬眼看她。

“謝謝你!”

“你真好!”

“超級超級好!”

她唇角上揚,臉頰上綻開淺淺的梨渦,眼角眉都梢染上了明媚的笑意。分明是在寒冬臘月裏,她一雙水潤清透的眼睛卻仿佛融化了陽光,晃眼又明亮。

“比心!”

“biubiubiu!”她笑容更加燦爛,兩隻手向他做出發射愛心的動作。

他臉頰有點發燙,下意識垂下頭,避開了她朝自己投來的灼熱視線。睫毛止不住輕輕顫動,他將目光落回到紙頁被撕開的裂痕上,突然想起剛剛齊輝說,班長被綁架了。

或許是吧,他想。

他好像——真的被她綁架了。

第四章暈血

“水晶城堡裏住著一個全世界最漂亮的橘子公主。她的名字叫沈冰清。”

——謝澤陽的日記

期末考試結束後,寒假前夕,原本在開學時被耽擱的初一新生入學體檢被提上了日程。

“欸,聽說咱們這次體檢得抽血!”

“輝哥,我害怕抽血,咋辦啊!”

“滾,抽個血都怕,你還能幹點啥?”

“七年一班所有同學聽好,帶好體檢卡和拖鞋,現在馬上去走廊排隊!”校醫來到教室門口喊道。

晨考被突如其來的體檢通知打斷,同學們紛紛放下筆起身,拿著需要的東西走出了教室,在走廊裏興高采烈地討論著體檢項目。

“大家都安靜,聽我說!”校醫舉著大喇叭宣布體檢要求,“咱們班先去采血,所有人在采血室門口排隊站好,不允許說話,每次隻能進兩個人!”

“都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同學們拖著長音齊聲答道。

“按學號順序也就是排隊的順序往裏進!”

“謝澤陽,沈冰清。”

“你們倆先進!”班級隊伍來到采血室門外時,校醫說。

“欸,清姐,你還記得小學咱們抽血那次,剛看見針頭你就哭了嗎?”後排一個男生湊到沈冰清身側,賊笑著說,“等會兒你抽血,我就在旁邊給你舉個大條幅,在上麵寫:‘清姐挺住,清姐別哭!’”

“一邊兒去。”沈冰清無語,“沒聽見一次隻能進兩個人嗎?”

“你別抖啊!你這麽抖我還怎麽抽?”謝澤陽被門口的動靜吸引了注意,突然被采血的護士重重拍了一下手臂。

沈冰清聞聲立刻從門口跑了過來,麵露驚訝,大聲喊:“謝陽陽,你居然害怕抽血!”

“被我抓住把柄了!你害不害怕!”她一臉興奮,尾巴像是要翹到天上去,美滋滋地向他挑釁,“以後你要是再敢給我扣分,我就告訴別人你害怕抽血!”

謝澤陽懶得理她:“去門口排隊。”

“小姑娘,你先去門口等著。”護士說。

“好吧。”沈冰清撇撇嘴,轉身走回門口,仍然踮著腳使勁兒往裏麵看,振振有詞地朝他喊話。

“班長居然害怕抽血!”

“班長,你說萬一這個秘密被其他人知道了怎麽辦?萬一有人用這個秘密笑話你怎麽辦?”

“班長……”

謝澤陽被她吵得心煩,正想警告她再不安分就給她扣分,突然注意到采血室的門被人推開了。

“抽個血怎麽這麽慢啊!”齊輝猛地推開門,說著就要往裏進。

“你幹嘛!”沈冰清眼疾手快,一把將門按住,用力把他往門外推,“現在還不讓進呢!你快出去!”

齊輝搖頭晃腦,耍無賴道:“我不出去!我就不出去!我要看班長抽血!”

沈冰清發現自己根本推不動他,捕捉到不遠處正在清點人數的班主任的身影,馬上大喊道:“老師!有人不聽指揮,非要往裏擠!”

“誰非要往裏擠?”班主任聞聲匆匆趕來,目光落在正拚命把頭探進采血室門口的齊輝身上,目光迅速冷了下來,“齊輝!說了在門外排隊!你擠什麽擠!”

“還說話!”班主任淩厲的聲音再次從他身後響起,“出來給我靠邊站著!最後一個進!”

“看誰呢!說你呢齊輝!趕緊給我出列!”

“老師我……”齊輝一臉冤枉,張著嘴啞口無言,轉過身看到沈冰清,咬牙切齒地指著她說,“你給我等著!”

沈冰清往外推他:“我等著呢!我等著呢!”

“你現在趕緊出去!”她把話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寂靜無聲的采血室裏,護士歎了口氣,問謝澤陽道:“你是不是暈血?”

他點了點頭。

“門口那個小姑娘!”護士說,“你先來紮吧,他一直抖,我紮不了。”

謝澤陽咬著唇,注意到沈冰清朝自己走了過來。

額角滲出了冷汗,他極力克製住發抖的身體,想起身給她讓出位置,突然聽見她站在一旁開口說:“謝陽陽,要不你把眼睛閉上吧!”

“看不見就不害怕了!你快把眼睛閉上!”

窗口裏一個來取東西的護士調侃道:“還是個男子漢呢!抽個血都得閉眼睛,也不嫌丟人!”

謝澤陽眉心緊蹙,沒肯閉眼,目光盯著前方的某個小點,身體仍舊克製不住地一陣陣發抖。

醫生說過,他的暈血症和童年的應激創傷有關。

他永遠不會忘記,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眼前的沾滿鮮血的玻璃碎片。

他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作為他爸爸的男人曾經揮起流著血的手臂一邊打他,一邊對他說,別掙紮了,謝澤陽,你這輩子,注定會和我一樣一事無成。

眼底滾燙一片,心髒也被燒得滾燙。他從頭到腳都變成了燙的,從皮膚燃起的灼痛一絲絲滲入骨縫,痛得他意識模糊,心緒慌亂。

突然,一雙柔軟冰涼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你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誰都有害怕的東西,怕血怎麽了?”

他聽見沈冰清不服氣地質問那個取笑他的護士。

“沒事的,看不到就好啦!”她捂著他的眼睛,聲音清脆響亮,“謝陽陽,你快看!現在你眼前有一個超大的水晶城堡,城堡周圍有好多鮮花,城堡裏住著一個超級漂亮的公主!”

“這個公主的眼睛好大好大,皮膚白白的,穿著超級好看的公主裙……”

“你猜猜看!這個公主的名字是什麽?”

“這個公主的名字叫——沈、冰、清!”

“好了。”護士終於順利抽完了血,對他說,“自己按一會兒。”

“還是你有辦法,小妹妹。”護士笑眯眯地對她說,又問,“你拍不怕紮針?”

“當然不怕!”她說。

謝澤陽用棉簽抵著針孔,緩緩起身把座位讓給她。

沈冰清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我是小胖手!”

“還知道自己是小胖手呢?”護士被她逗笑了,手上的動作卻麻利,突然把她的手掌一翻,選擇了拇指下方一處血管最明顯的地方,將針頭刺了進去。

沈冰清沒反應過來,痛感猝不及防襲來,沒忍住喊了一句:“……疼!”

“這裏皮膚薄,肯定比紮別的地方疼。”

“忍一忍,馬上就抽完了。”護士淡淡說。

沈冰清委屈巴巴抬眼望向他,眼裏泛起了點點水光。

“謝陽陽,紮針好疼。”她對他說,眼睛紅紅的。

謝陽陽指尖顫了顫,扔下手裏的棉簽朝她走了過去。三管血剛好抽完,她單手用棉簽按住針孔,他囑咐她按好別亂動,扶她站了起來,陪她走到旁邊的休息區。

“可以了吧?應該不流血了。”她打量著針孔問。

“嗯,你把棉簽拿下來,我看一下。”他說。

沈冰清立刻躲開:“不要!”

“你害怕,我自己看!”

謝澤陽一愣,笑了笑說:“針孔頂多出一點點血,我不怕的。”

然而沈冰清還是轉了過去,避著他的視線拿開棉簽,自己看了眼針孔,確認沒有出血後放下胳膊,把袖子拽了下來。

“我們走吧!”她起身對他說。

他們一起走出校醫院,並肩走在回教學樓的路上,突然聽見路過的人說,自己班的一個女生因為怕疼,在排隊的時候就開始哭了。

“其實抽血不怎麽疼的,真的不用害怕。”她小聲道。

“剛剛是誰差點疼哭了?”謝澤陽開口拆她的台。

“聽不見聽不見!反正不是我!”她伸手去捂耳朵,突然注意到一支橘子味的棒棒糖被遞到了她的麵前。

“哪來的!”沈冰清眼睛倏地一亮。

“早上來的路上買的。”

“橘子糖,給橘子公主吃。”他淡聲說。

“你才是橘子公主!”

她抿著嘴笑,拆開包裝紙含住糖,含糊不清地問他:“謝陽陽,你為什麽暈血啊?”

謝澤陽沉默,沒有回答。

察覺到他不想說,她便沒再追問。

“以後你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就像今天一樣,閉上眼睛,想一想全世界最最最漂亮的沈冰清公主!”

“咦——我聽到了什麽?”最後抽完血的齊輝從她身側經過,嫌棄問道,“沈冰清你自戀狂吧!”

“走開!別擋本公主的路!”

“我走什麽走!我是來找你算賬的!”齊輝奓毛說。

“行啊,你想怎麽算?”沈冰清抬眼和他對視,擼起袖子做出要打架的姿勢,嘴裏含著的糖卻被他拽住塑料棍一把搶走。

“我的糖!”

“你趕緊還我!”

“齊輝!你給我等著!”

少女一路小跑,穿著橘羽絨衣的背影圓鼓鼓的,像個小橘子。

謝澤陽駐足凝望著她的身影,頭頂忽然有落葉蹭過他的眼角滑下,有些癢。他抬起手輕輕觸碰了一下眼角,指尖泛著涼意,唇角不經意彎了彎。

一個圓鼓鼓的橘子公主。

一個住在水晶城堡裏的,全世界最最最漂亮的小公主。

她的名字叫沈冰清。

第五章煩惱

“她說,希望我每天都開心。這樣她就沒有煩惱了。”

——謝澤陽的日記

短暫的寒假轉瞬而過,新學期伊始,各科老師吩咐課代表把本學科的作業收齊,送到辦公室等待檢查。

送完作業本後,謝澤陽還被語文老師要求收齊並負責檢查假期布置的一篇作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煩惱》。

他接過各組組長交給他的作文紙,一眼便瞥見了放在最上麵的沈冰清的作文。他不禁歎了口氣,拿起紅筆把標題“我的煩腦”中的“腦”字圈了出來。

抱著幫她找一找錯別字的想法,他逐字逐句地讀起了這篇作文。

說起我的煩惱,好像有點多。

我一個一個的說吧。

一開始我的煩惱是,我特別煩我爸。因為他一喝多了就罵我,還老說我媽是因為我太差勁才和他離婚的。

後來這個煩惱解決了,因為他和一個阿姨同居了,不回家了。

我雖然自己住在一個空房子裏,但我不會吃不上飯。

因為吳阿姨會做飯給我吃。

吳阿姨是我爸請的保姆,做飯特別好吃,比外賣好吃。她對我好好,我好喜歡她。

但她有一個兒子不太好。

她兒子叫吳皓,比我小一歲。吳皓熱愛打架,吳阿姨經常因為他被叫家長了,請假不來我家了。

不過她不來,我還是不會吃不上飯。

因為我有一個遠房表哥和一個發小。

我的表哥叫許澄光,他其實和我同歲,隻是生日比我大幾個月。我不喜歡叫他表哥,我喜歡叫他光光。他家開了個超市,他還會做飯,做飯可好吃了,小時候我經常去他家蹭飯。

我的發小叫丁峻明,是個男生,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明。我喜歡帶他一起去光光家蹭飯吃。因為他和我一樣,也總是自己在家,也不會做飯。

他還喜歡點外賣,缺點是愛浪費,每次都能點多,吃不了就非讓我幫他吃。

我好久沒和他一起吃外賣了,因為他小學沒畢業就搬家去市裏了。

好像跑題了,我要說一下我現在的煩惱。

我現在的煩惱是我學習不好。因為學習不好,所以總被扣分,每個組都不想讓我去他們組,因為別人辛辛苦苦加的分,我一個人全扣沒了。

但是有一個人讓我進了他們組,她就是我的組長,江萌。江萌不能說話,但她會寫字和我說話。

她眼睛大大的,比我的還大,一直笑眯眯的,特別愛笑。她是我見過除了光光以外最愛笑的人。

她是我在學校裏最好的朋友。

好了,再說說我的新煩惱吧。

我的新煩惱就是我的新同桌,謝某人。他是我們班的班長,還是語文課代表。他學習特別好,每次都考全班第一,他還會主持,還是廣播站的播音員,寫字還好看……反正就是什麽都好。但他每天隻喜歡學習,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笑。

我覺得他不喜歡笑,是因為他有煩惱。

他的煩惱到底是什麽呢?

我問過他,他說是覺得自己的成績還不夠好。

……

唉。對於這種‘凡爾賽’的人,我都不知道能點說什麽了。

那就祝他的成績再好一點,能考全市第一。

總之呢,我希望他可以沒有煩惱,每天都開心。

這樣我也就沒有煩惱啦(*^▽^*)

讀到最後,謝澤陽把末尾句中的顏文字圈了出來,望著通篇語句不通順又錯字紮堆的作文內容,在心中無奈歎息。

流水賬。

這也可以算是作文嗎?

然而他的視線卻停留在紙頁的最後幾句話上,久久不能移開。

她說,希望他可以沒有煩惱。

如果他可以沒有煩惱,那麽她也就沒有煩惱了。

一個會為了他人的煩惱而煩惱的人,是真的稱得上“無憂無慮”吧。

他忽然想起了班主任和他說過的另一個用來形容她的詞。

沒心沒肺。

上學期調換座位前,班主任特意將他叫到辦公室,把準備安排他和沈冰清做同桌的想法告訴了他。

“我知道她不好管,開學以來總和你對著幹。”

“她從小就沒人管,所以囂張慣了,一心就想找點兒存在感。”

“你費心管管她,重點抓一抓她的紀律和行為習慣。”

“還有,她這個人吧,挺沒心沒肺的,不記仇。她今天和你吵完,明天就能跟你和好。所以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是向你示好,還是和你作對,你都不用往心裏去。”

“她就那樣。”

“你多包容一下吧。”

“行嗎?”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又詢問他的意見,問他願不願意和她做同桌。

“好的,老師。”他淡淡回答道。

“行,那你回去吧。”班主任見他爽快答應,欣然說道。

他卻站著沒動,突然開口說:“老師,我有句話想對您說。”

班主任疑惑抬頭。

“她確實有些行為習慣需要規範,我會盡到職責,及時幫她改正。”

“但她也有自己的優點,這些優點是其他很多人沒有的。”

“我覺得,她挺好的。”

“我說完了,老師再見!”他說完朝班主任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教室。

“怎麽了?”他問。

“上學期你參加的那個學科競賽的成績出來了!我剛剛去幫你看了,你拿了一等獎!”

他一怔,隨即說:“我知道了,謝謝。”

“你不開心嗎?”她納悶道,“作為你的同桌,我好像都比你更開心。”

想起她在作文裏寫下的那句“希望他每天都開心”,他勾起唇角,笑了笑說:“我挺開心的。”

“真的嗎?”

“真的。”

“還有更開心的!你看我把什麽給拿回來了!”

“你的獎品!一個超級可愛的小橘子夜燈!”

小橘子。

謝澤陽目光落在她懷裏印著卡通圖案的橘黃色紙盒上,抬眼問她:“你喜歡嗎?”

“呃?”沈冰清一愣。

“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他說,“我用不上,就當感謝你幫我看競賽成績。”

“真的嗎?!”她激動地去搖他的胳膊,“謝陽陽,你真好!”

她的指尖剛好貼在他的手腕上,冰涼的溫度猝不及防滲進皮膚,他怔了怔,呼吸莫名慢了一拍。

“謝陽陽,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她湊近到他麵前,彎著眼睛看著他說。

“嗯,你問。”他偏了下頭,微微不自然地避開她的視線。

“等下次競賽成績出來,你還找我幫你看,好不好?”

聽懂了她的意思,他轉回頭,垂著眼無奈笑了,妥協般回答道:“好——”

“橘子公主。”他小聲補充說。

第六章發燒

“吃了橘子糖,是不是就不會那麽難受了。以後不要再生病了,沈清清。”

——謝澤陽的日記

春夏之交,一場雨悄然而落。城市不見轉暖,反而在雨水的衝刷下,連空氣都浸滿了濕涼。

五一假期過後,期中考試很快就來了。

考試前一天下午的自習課上,謝澤陽正翻看著錯題集,發現沈冰清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覺,抬手敲了敲桌沿提醒她。

見她依舊一動不動,沒什麽反應,他拍了拍她的背,問:“真困了?昨晚沒睡好?”

她“嗯”了一聲,帶著悶悶的鼻音。

“那睡一會兒吧。”他低聲道。

“班長,我問你道題!”齊輝突然把頭轉過來,看到悶頭大睡的沈冰清,大叫道,“班長!她睡覺!”

“她居然敢在自習課上公然在你眼皮子底下睡覺?!”

“這還能不扣分?!”

“班長……”

視線餘光裏,謝澤陽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動了動。他皺了皺眉,食指放在唇邊朝齊輝比了個“噓”的手勢。齊輝一愣,而後很配合地放低了聲音,湊過來小聲說:“我懂了,班長,你是想悄悄給她扣,省得她和你鬧,是吧?”

“我想提前給我們組算算分。”

謝澤陽懶得理他,壓低聲音問:“哪道題?”

“這道!這道!”齊輝腦回路斷了一會兒才接上,立刻把手裏的試卷遞給了他。

班主任離校去參加教研了,自習課下課鈴響時,教導主任廣播通知各班的班長到考務室開會。謝澤陽讓紀律委員代管一下自習紀律,出發去了考務室。

教導主任安排完布置考場的任務後,讓各班班長留在考務室裏,把自己班級同學的條形碼剪好之後再離開。他坐在靠近後門的位置,正拿起剪刀準備剪條碼,注意到齊輝突然從旁邊的門縫裏探出頭來。

“班長!班長!”

“今天是不是得提前放學布置考場?主任說咱們幾點放學了嗎?”他問。

“還沒說。”謝澤陽邊剪條碼邊回答道。

“那我在這兒等一會兒,等主任回來了,我問問她!”齊輝朝考務室裏環視了一圈,而後百無聊賴地靠在了門邊,過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對了,班長。沈冰清好像發燒了。”

謝澤陽剪條碼的動作一顫。

“不過她八成是裝的,每次隻要咱老班不在,她準保想回家。班長你不用理她……”

謝澤陽放下條碼,起身匆匆走出了考務室。

“班長!班長!班長你不開會啦?!”他聽見齊輝在他身後急聲喊道。

他回到教室,注意到沈冰清依然趴在桌子上。講台上有一部班主任收上來讓他看管的手機,在征得手機主人的同意後,他拿起手機,把她叫醒說:“給你家長打個電話,讓他帶你去醫院。”

“必須要家長來接才能請假嗎?”她緩緩抬頭,蔫巴巴地問他。

“嗯。”他答道。

沈冰清繼續把頭埋了下去:“那算了,我家長來不了。”

她後背開始發冷,一陣一陣打起了寒顫。謝澤陽靜靜望著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天她在作文裏寫的話。她說,他爸爸幾乎不怎麽回家,她其實沒有家。

攥著手機的手指漸漸收緊,他轉身走出了教室。

“喂?媽?您下午是不是要來學校旁邊的商場買東西?”他站在走廊裏,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是啊,我正要出發呢。怎麽啦?”

“您……您能順便來我們學校一趟嗎?”

“我們班有一個同學發燒了。班主任和校醫都沒在,她的家長也聯係不上。”

“您能帶她去一趟醫院嗎?”他說。

媽媽怔愣了片刻,答應道:“好,我這就過去。”

“還有,”在媽媽掛斷電話之前,他又補了一句,“您能帶一件我的厚一點的外套來嗎?”

“她穿得有點少。”

對麵再次頓了片刻後,媽媽的聲音傳了過來。

“行,沒問題。”

“你幹嘛?”沈冰清動了動,目光捕捉到他的動作,轉過頭問。

“送你去醫院。”

“你送我去?你能出去嗎?”

“不是我,是我媽。她送你去。”

“不用不用!”她急忙擺手推脫,啞著嗓音難為情道,“我沒事,真沒事,我睡一會兒就好了。你別麻煩阿姨了……”

“謝陽陽,真的不用……”

“不行,必須去。”他說。

“這不是清清嗎?”學校大門外,媽媽見到沈冰清,先是驚訝,隨後連忙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怎麽發燒了?看這小臉紅的……難受壞了吧?孩子!”媽媽蹲下身,把帶來的衣服嚴嚴實實裹在了她的身上,“沒事兒,阿姨這就帶你去醫院。等吃上藥咱們就不難受了,不行就再打個針……”

“不怕,有阿姨在呢。”

“阿姨陪著你。”媽媽蹲在她身前,一邊幫她焐著冰涼的雙手,一邊輕聲安撫她說。

沈冰清站在原地,安靜注視著自己被他的媽媽一點點焐熱的手,怔怔晃神了許久,才聲音沙啞地開口道謝。

“謝謝阿姨。”她眼圈通紅,眼裏濕漉漉的,泛著濕潤的光。

他鼻尖一酸,對媽媽說:“我放學就過去。”

“行,你回去上課吧。等放學再過來。”媽媽說。

下午放學後,謝澤陽剛來到醫院,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

沈清清……在寫作業?

而且是在輸著液寫作業?

怎麽可能。

他正納悶,注意到女孩抬眼看到了他,唇角瞬間揚起了笑容。

這麽有精神,看來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謝澤陽心裏想著,暗暗鬆了口氣。

“謝陽陽!你快看!我在寫作業!”她說著,興奮地拿起桌上的練習冊朝他晃了晃,連著手背的輸液管被牽動,針頭差點從手上被扯出來。

謝澤陽連忙上前摁住她抓著練習冊的手,斂眸打量了好一會兒,確認針眼沒有問題,才把她手裏的練習冊抽出來,將她的手按回到桌子上。

“沈清清,你能不能別亂動。”他說。

沈冰清仰頭看著他,做錯事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神情無辜地說:“我輸著液還寫作業呢!實在是太勤奮了!”

“班長,給加個分吧!給加一個吧!”

謝澤陽沒理她。

“你就給我加一個嘛!”她急了,手臂隨著身體晃了晃,手背的針頭再次被牽動,疼得她“嘶”了一聲。

他急忙讓她坐回去,托起她的手仔細端詳,看到輸液管裏回流的血,神色一凜,立刻扭頭喊護士過來。

“沒事,沒鼓。”護士檢查了一下她的手背,厲聲警告她道,“你給我老實點!不然再給你紮一針!”

“明天再說。”

沈冰清蔫蔫低下頭,嘴巴撅了起來。她把額頭抵在練習冊上,左手掛著水,右手握著筆在演算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

謝澤陽摸了摸校服口袋,把他特意繞遠路去超市買的橘子味硬糖拿了出來,輕輕放在了她的麵前。

“沒有棒棒糖了,我隻買到了這個。”

沈冰清瞬間直起身,眼睛雀躍起光亮。

“你在哪兒買的?”她問。

“超市。”他說。

“你跑那麽遠給我買糖啊?”

“沒有。我去隔壁書店買練習冊,順便買了袋糖。”

“那你買的練習冊呢?給我看看!”

“吃你的糖。”謝澤陽說。

沈冰清噙著笑,把一顆糖放進嘴裏嚼幾下咽了下去,緊接著馬上又拆出了一顆。

“隻能吃一顆,”謝澤陽攔住她,“剩下的等病好了再吃。”

“我好了!真好了!”

她撒嬌求情:“再讓我吃一個嘛。”

“不行。”他態度堅決。

“那我都已經拆出來了……”她悶悶不樂,忽然抬起頭,把手裏的糖塞進了他的嘴裏。

“甜嗎?”她眼睛亮亮的,笑眯眯地看著他問。

謝澤陽沒回答她,隻覺得一陣冰涼甜蜜的橘子味在口腔一點點蔓延開。

“嗯。”他頓了頓說,反應像慢了半拍。

媽媽有事先走了,沈冰清輸完液後,謝澤陽和她並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裏風大,有凜冽的寒風順著領口鑽進來。謝澤陽側頭看她,發現她外套的領口敞開著,又聽見她打了個噴嚏。

“把帽子戴上。”他說。

“不要!我有點不好意思和你說,你這件外套上的帽子……我戴著真的好醜……”

謝陽陽微微彎下腰,把外套的連衣帽罩在她的頭上,拉緊領口處的拉鏈,又用帽繩緊緊實實地在拉鏈上方打了個結。

沈冰清忽然不動了,半晌後,才輕輕開口出聲問:“是不是巨醜。”

“不會。”他淡淡道。

她撅起嘴巴:“像小豬。”

謝澤陽唇角抿了抿,笑了。

“謝陽陽,你笑了!”

“你笑什麽啊?你是不是真這麽覺得?”

“你嘲笑我胖……我不戴了……”她邊說邊伸手要去拆帽繩。

“別折騰,還想燒起來再打一遍針?”

謝澤陽伸手阻止她的動作,卻一不小心觸碰到她的手背。

沈冰清的手很冷,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她像是觸了電,她一時間僵在原地,就這麽抬眼呆呆望著他。

“謝陽陽,你的手好暖。”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說。

他耳根忽然有點發燙。

“是不是因為你把手插進校服口袋了!你給我的這件外套都沒有口袋……”

“班長,可以把你的校服口袋借我一下嗎?”她緊接著說。

她蹦蹦跳跳追上他,樂嗬嗬地把手伸了進去,並攏五指握成了小拳頭,在他的校服口袋裏蹭了又蹭。

“哇!好暖和呀!”

“謝謝班長!”

“班長你太好啦!”

“超級超級好!”

少女眼睛亮亮的,笑容彎成一道月牙,如果不是麵容蒼白素淨,根本看不出來剛發過高燒。

怎麽會有這麽能折騰的人?謝澤陽無奈心想。

昏暗靜謐的街道上,鵝黃色的路燈光線傾落在少女的額頂。冰冷夜色裏,她就像一個散發著熱能的光源,將他的周身包裹起來,給他全身上下都帶來了暖意。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她家樓下。

他目送她走進單元門,轉身離開時,忽然聽見她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

“謝陽陽!”

“明天見!”她高高揮手。

四下無人的深夜裏,風驟起,吹得樹影搖晃,巷口燈光碎了滿地。

他轉身望向她的眼睛,眼底染上了溫柔的笑意,也朝她輕輕揮了揮手。

“明天見,沈清清。”

第七章禮物

“也希望你每天都開心。晚安,沈清清。”

——謝澤陽的日記

把沈冰清送回家後,謝澤陽調轉方向往家走,在路過小區商店的時候,注意到一個熟悉的男人身影正站在結賬台前付賬。一輛卡車從商店門口呼嘯而過,他加快腳步走近一看,人影卻消失不見。

他迅速上樓回到家,看到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眼底透著紅,像是剛哭過。

“把清清送回家了?”媽媽壓著鼻音問他。

“嗯。”他答道,又問,“他來找你了?”

“你哭了?”

“沒有。”媽媽匆忙起身,從廚房把做好的飯菜端出來,“洗完手過來吃飯。”

“我看見他了。”他說。

媽媽表情一變。

他問:“他來找你幹嘛?”

“別亂想了,他沒來找我。”媽媽說完,門外突然響起了大姑的聲音,“開門!小蓉!陽陽!快給我開個門!”

媽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給大姑開門。

“小蓉啊,小坤回來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小坤跟我們說,他想來找你說說,想搬回你這兒住的事兒。”

“他和我保證了,他是真本分了!聽說他最近找了個正經工作,說以後肯定對你們娘倆好……”大姑剛一進門,劈裏啪啦地說道。

媽媽一直沒說話,大姑注意到站在媽媽一旁的他,朝他使了個眼色說:“陽陽,你先回屋寫作業去!快去!”

“等等,”媽媽說,“孩子還沒吃飯呢!”

媽媽走到飯桌前,把飯菜盛了滿滿一碗遞給他:“回屋去吃。”

“你姑父突然發病住院了,我去幫個忙。”

“你自己把門鎖好,早點睡覺。訂好鬧鍾,明天考試別遲到。”

謝澤陽默默放下手機,回複了一句“知道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笑容裏帶著諷刺,又更像是苦澀的無奈。

她為什麽還要管他們家的事?

他們家的事,和媽媽,和他,到底還有什麽關係?

隻是因為少了一張離婚證,便永遠要做無法割舍的“一家人”,是嗎?

媽媽可以容忍曾經發生過的那些傷害,但他容忍不了。

深夜房間的一隅,他不動聲色翻著書,看著桌上的鍾表指針一點點劃過。

“開門!”

“謝澤陽!你給我開門!”他的耳畔忽然傳來咚咚的砸門聲,和充斥著酒氣的叫罵聲。

“我告訴你謝澤陽!你留著老謝家的血!你就是翅膀再硬,也飛不遠!”

“你飛到哪兒!我追你追到哪兒!”

“你給我開門!”

他合上書,拿著手機爬上床,後背倚靠在床頭櫃上,插上耳機緩緩閉上了眼睛。

回憶倒退到小時候,他想起爸爸欠了賭債,追債者找不到爸爸,拎著棍子把媽媽和他趕出了家門。

他想起媽媽領著他去大姑家借錢,卻被大姑一家人冷眼相向,拒之門外。

他想起爸爸和大姑一家一起去姥姥家大吵大鬧,軟硬兼施,隻是為了阻止媽媽和他離婚……

後來,爸爸向媽媽保證不會再賭,大姑也拎著買好的菜來他們家做客。

再後來,爸爸賭癮又犯了,賭輸錢喝多了酒,回到家對媽媽和他大打出手。媽媽下定決心要離婚,大姑又開始幫爸爸一起竭力勸阻媽媽,哭喊吵鬧,爸爸也開始再一次保證自己不會再犯……

周而複始,把媽媽和他推向了沒有盡頭的深淵。

哀傷宛轉的音樂曲調和沉重的砸門聲交織在一起,一下一下重重砸在他的心上,直到砸門聲漸漸隱匿,他的世界終於重歸平靜。

鍾表指針劃過零點,媽媽到現在依然沒有回來。

血緣牽係著的紐帶千絲萬縷,哪怕早已猙獰醜陋,也永遠無法徹底切斷。

兩天的期中考試很快結束,考完沒過一周便出了成績。

謝澤陽依舊是全班第一名,然而他的校內總排名卻從年級第一名跌倒了年級第十四名。

成績公布時,大家剛下體育課,教室裏嘈雜喧鬧,男生們正揪著衣領抖汗閑聊,女生們互相借小風扇往臉上吹風。班主任滿臉怒火走進教室,謝澤陽立刻高喊了一句:“老師來了,都安靜!”

他已經聽說了這次考試他們班整體考得非常不好,全及率和優秀率都是全年級最低。

“說得還挺歡。”班主任沉著臉,冷冷道,“都抬頭,看看自己考成什麽樣!”

“第一名,謝澤陽。”班主任打開了多媒體電腦,開始宣讀大屏幕表格上的成績排名。

“陽哥牛!”有男生站起來起哄,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誰起哄呢?”班主任瞪了男生一眼,教室裏立刻沒了聲音。

“謝澤陽,起立。”

“同桌,沈冰清,也起立。”

“你們倆,對自己的成績滿意嗎?”

“沈冰清先說。”

“還行吧。”沈冰清摸摸鼻子笑了,“有進步。”

“嗯,是有進步。”班主任嗤笑一聲,“你這進步怎麽來的?通過咱班這次好幾個同學生病缺考來的,是吧?”

沈冰清悶著頭不敢說話。

“班長呢?”班主任接著問謝澤陽道。

“不滿意。”他說。

“考第一還不滿……”沈冰清小聲嘀咕,卻在抬頭在看到他的校內總排名時,突然不再說話了。

“你倆今天一人給我寫一份反思,明天交到我辦公室。”班主任吩咐道,隨後繼續公布其他同學的成績。

放學後,謝澤陽挎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沈冰清從他身後一路小跑追了上來。

他走得很快,她應該費了不小的力氣才追上他。

“謝陽陽!你今天是不是因為沒考好,不開心了?”

“我剛剛買的花!送給你!”

謝澤陽腳步一頓,疑惑地望向眼前她遞過來的康乃馨,又看向了她。

“今天不是母親節嘛,我看到有人在賣花。買花贈送小玩偶!我為了那隻可愛的小熊,就買了一束……”

“所以你就把母親節買的花送給我了?”他問。

“哎呀,你別在意這些細節……對了,你吃烤腸嗎?我剛買的!還是熱乎的!”

“我一考不好就喜歡吃烤腸,而且每次都要吃五根,隻要一吃到烤腸我就會特別開心!”

謝澤陽接過花,抬眼淡淡問道:“那你豈不是每天都在吃烤腸?”

沈冰清一愣,反應過來後伸手去打他,他側身去躲,唇角卻下意識彎了起來。

“謝陽陽,你剛剛是不是笑了?”

“沒有。”他捏緊手裏的康乃馨,加快步速往前走。

“謝陽陽,你等等我!”她追上他,“烤腸分你一根!你真的不吃嗎?”

“不吃了。”

“那你有沒有什麽想喝的?我想喝冰紅茶!你喝嗎?”

“我還想吃雪糕……前麵的小賣部有‘夢龍’,你想吃‘夢龍’嗎?”

謝澤陽停下腳步:“沈清清……你到底想幹嘛?”

沈冰清眼睛眨了眨,像是被發現了秘密,沒憋住笑說:“想讓你給我加點兒分……”

“今天出成績,我沒考好,分數被扣得太多了。”她委屈巴巴。

“二十行嗎?”

“明天開始我一定好好表現,你如果覺得多的話就……”

“行。”

“真的嗎?居然答應得這麽爽快!那加五十可以嗎?”

謝澤陽不說話,抬眼靜靜看著她。

“二十!就二十!”她小心翼翼地說。

落日西沉,雲朵浮在天際,夕陽的光芒將大地染上了紅暈。分叉路口上,沈冰清突然開口喊他:“謝陽陽!”

“我剛剛說想加分,是故意逗你的。其實我隻是想讓你開心一點。”

“雖然我覺得你考全班第一已經很厲害了,但我知道,這個成績還沒有達到你的目標。”

“你們這些學霸都特別能卷,雖然今天你不小心被他們卷了,但我相信你肯定馬上能卷回來的!”

“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是最最最厲害的!沒人能卷得過你。”

“而且我知道,隻要是你想做成的事,沒有做不成的。”

“你怎麽知道?”他問。

“我就是知道!”沈冰清認真看他的眼睛說。

謝澤陽晃了下神,忽然又聽見她說:“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晚上回家記得看手機!”

“我走啦!拜拜!”

她幾步跑過馬路,轉頭和他揮手道別,一輛疾速行駛的摩托車蹭著她的衣角飛馳而過。他焦急喊她:“看路!”

她笑著回應:“知道啦!”

“拜拜!你回家別忘了看手機!”

謝澤陽拿著花回到家,打開門鎖走進房間,把手機開機,幾條微信語音消息迅速彈了出來。

“砰——驚喜發射biubiubiu!”

“生日快樂呀!謝陽陽同學!”

“五分鍾之內,你將會收到一個超級好吃的蛋糕和一個超級好看的禮物!”

“為了給你慶祝生日,我也給自己訂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蛋糕!而且我的蛋糕已經到了,我就提前開吃啦!實在有點兒餓……”

幾條語音播完,門鈴聲突然一響。

他推開門,看到快遞員抱著一大一小兩個盒子站在門外:“請問是謝澤陽嗎?這兒有兩個快遞。”

他簽收了快遞,剛把兩個盒子放到茶幾上,一條新的語音消息就彈了過來。

“謝陽陽,我再送給你一個生日禮物吧!我唱一首《祝你生日快樂》給你聽!”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咳……”她清了清嗓子。

“接下來,還有一首歌,我想要送給你。”

“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麽能在半路就返航……”

“我沒跑調吧!如果跑調了,你就將就一下……”

“為什麽要唱這首歌?”他問。

“因為你喜歡啊。在廣播站,你除了放純音樂,就隻放過這首歌,而且經常放,反複放。我每天聽,把歌詞都背下來了。”

“嗯,收到了。”

“你打開看看!”

謝澤陽撕開禮盒的包裝紙,看到了一幅放在相框裏的油彩畫。畫紙上,深邃幽藍的天幕下,淺灰色的畫筆勾勒出了清華大學的校門輪廓。一個白淨清秀的小男孩正站在清華大學的校門上,伸手觸碰到了天上的月亮。

就在此刻,他看見她發來了兩條消息。

“送給未來最出色的物理學家,謝陽陽工程師!”

“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他靜靜看著這兩條文字消息,又看到消息上方接連不斷的語音條轟炸,眼眶忽然熱了熱。他拿出一個玻璃瓶,接好水把康乃馨插了進去,又把蛋糕的包裝盒打開,切了塊蛋糕,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給她發了過去。

附上一條消息:“禮物很喜歡,謝謝。”

他坐在餐桌前,獨自默默吃著蛋糕,時不時就按亮屏幕看一眼有沒有新消息提醒。然而鎖屏壁紙上始終一片空白,微信提示音久久沒再響起。

她是睡了嗎?去寫作業了?

還是,在忙別的事?

她今天睡得這麽早嗎?

還是,她爸爸回家了?看到她沒考好,又罵她了?

謝澤陽放下沾滿奶油的塑料叉,視線再次落回到手機上,沒忍住撥了通語音電話過去。

“謝陽陽……”她聲音裏透著困意,應該是真的睡了。

“你這麽早就睡了?”

“烤腸吃多了……有點困。”她解釋說。

“你……怎麽知道我想考清華?”他問她。

“上次我輸液的時候,阿姨和我說的……她說清華的物理專業是你的夢想。謝陽陽,你真的好厲害!”

“這有什麽厲害的?”他喃喃低語,“你也都說是夢想了。”

“你怎麽還不睡啊?”她問,又緊接著說,“今天早點睡,把煩惱全部都忘了。俗話說得好,睡飽了明天才有力氣卷別人……”

“謝陽陽,你一定要記住,你是永遠的卷王,最大的那一隻!”

最大的那一隻。

都什麽跟什麽。

謝陽陽沒忍住抿了抿嘴角,應聲道:“好。”

“我是卷王,最大的那一隻。”他放緩了語氣,含著笑意重複了一遍。

“你接著睡吧,晚安。”他說。

“晚……等一下!”

“謝陽陽。”她忽然喊他的名字。

“嗯?”

“你現在,有開心一點嗎?”

他停頓了很久,認真說:“我現在,很開心。”

“那就好,希望你每天都開心……晚安,謝陽陽。”她說著,掛斷了語音通話。

謝澤陽默默注視著手機屏幕,唇角揚起的弧度依舊沒有落下。

謝謝你。

也希望你每天都開心。

晚安,沈清清。

第八章願望

“沈清清,我想和你一起去市實驗。我真的很想很想,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

五月的風拂去春的濕涼,街道兩旁綠蔭漸濃,蟬鳴**漾,盛夏六月倏忽而至。因為占用考場的緣故,高考期間,學校放了三天假。

寫完假期作業後,謝澤陽來到媽媽的鞋店幫忙,剛走進門,就望見了一個讓他熟悉的小巧身影。沈冰清正翹著腳站在櫃台前,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按著電腦鼠標幫媽媽查貨。

“你怎麽來了?”他問。

“清清出來逛街,剛好路過,非要過來給我幫會兒忙!”媽媽正在置物間取貨,聞言走出來道。

“清清,別弄了!坐下歇一會兒!”媽媽回頭對她說。

“沒事兒!阿姨,我不累!”沈冰清淺淺一笑。

謝澤陽走到櫃台前,正想跟她說他來查,就聽見媽媽說:“你倆都別忙了!不急!”

“陽陽,你快帶清清出去吃點東西!你請客!”媽媽把他從櫃台前推走。

“不用了,阿姨!我吃過飯了!”她連忙客氣拒絕。

“快去吧!別客氣!”媽媽從口袋裏掏出一百塊塞給了他。

沈冰清隻好笑著答應:“謝謝阿姨!”

出門後,謝澤陽問她:“想去哪兒吃?”

沈冰清思索片刻,說:“我想去……‘遇見’。”

“我想喝他家的仙草奶綠了!還想吃他家的黑森林蛋糕!”沈冰清眼睛亮了亮,又說,“不過有點遠,外麵好曬……”

“走吧。”他說,“咱們打車去。”

“好!”沈冰清開心道,蹦躂著跟在他身側。

“遇見”奶茶店裏,沈冰清咬著吸管問他:“謝陽陽,你以後想去哪個高中?一高還是二高?”

“我想去實驗。”他脫口而出。

沒有誰會不想去市實驗吧。

他想。

“實驗?是市裏的那個實驗中學嗎?”她問。

“嗯。”謝澤陽抬眸,“怎麽了?”

“哦,沒事。”沈冰清頓了頓,用吸管戳了幾下杯底,低低道,“我還想說,也許我們以後能去同一個高中。”

她聳聳肩:“結果是個我考不上的。”

“當我沒問。”

“打擾了。”

見她這副反應,謝澤陽才意識到自己的回答讓她不開心了。他喉嚨動了動,正想向她解釋自己剛剛說的話,耳邊卻傳來了老板娘的聲音。

“蛋糕來了!”老板娘給他們端上蛋糕,又將塑料刀叉、蠟燭和打火機一並擺上了桌。

“這麽大的黑森林!”沈冰清滿臉震驚,立刻從上衣口袋掏出了手機,邊拍照邊仰起頭問老板娘,“阿姨,黑森林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

“我記得以前是很小的一小塊兒。”她用手指比劃著。

“正常是一小塊兒,不過看你有沒有要求。有要求的話,大的也能做!”老板娘笑吟吟地回答說。

“我沒要求啊……”沈冰清疑惑不解,注意到老板娘將目光落到了謝澤陽身上。

老板娘離開後,沈冰清放下手機,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塑料刀:“我來切!先給你切一塊大的!”

“等一下。”他開口阻止她,伸手把塑料包裝袋裏的蠟燭拿了出來,一支一支插在了蛋糕上,又用打火機將蠟燭逐一點燃,“先許願。”

“不過生日也可以許願嗎?”她懵懵問道。

“可以的。”他安靜望著她說。

沈冰清開心極了,眨著漆黑明亮的眼睛,盯著十三根蠟燭上搖曳閃爍的光芒,綻開了甜美的笑容。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輕輕閉上了眼睛,又突然睜開眼,滿懷期待地問他:“那我可以多許幾個願望嗎?”

“好。”他笑著說。

“那……我要許三個!”

“分給你一個,謝謝你請我吃蛋糕!”

“第一個願望。”

“我希望吳阿姨的病可以快快好起來,以後再也不生病,吳皓再也不氣她。我希望她可以永遠陪著我。”

“第二個願望。”

“我希望,自己和好朋友們可以身體健康,成績進步,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沒有煩惱。”

“第三個願望。”

“我希望——”她頓了頓,似乎認真思索了很久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我希望——謝陽陽考不上實驗中學。”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垂下頭悄悄說道。

謝澤陽抬眼看她:“你說什麽?”

“沒有,我逗你的。”沈冰清直起身來,望著蛋糕上熒熒躍動的燭光重新開口。

“第三個願望,我希望謝陽陽可以順利考上實驗中學。”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神情極為專注,語氣虔誠而鄭重:“我的第三個願望——是希望謝陽陽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世界仿佛突然被消了音。時間在這一刻凝結,周圍的空氣似乎都不再流動。

謝澤陽怔怔望著眼前的女孩,眼角微微有些泛紅。

他沒有想到她會為他許下這樣一個毫無保留的願望。

他更沒有想到,她的煩惱和她的願望,竟然全都和他有關。

“願望許完啦!”她睜開眼睛,鼓起腮將蠟燭一口氣吹滅,然後拿起手邊的塑料刀說,“快來吃蛋糕!”

說完,她把自己切好的第一塊蛋糕遞給了他。

他從小不愛吃甜食,但還是接過蛋糕,拿起塑料叉舀了一塊,放進了嘴裏。

“好吃嗎!”她問他,“是不是超級好吃!”

“嗯。”他不由自主地答道,“很好吃。”

“那下次等你過生日,我也給你買黑森林吃!我要給你買一個比這個還要大的!”她笑得眉眼彎彎。

“好。”他垂下眼睫,望著手裏的蛋糕,輕輕抿起了唇角。

開學後的英語課上,謝澤陽正低頭寫筆記,突然注意到沈冰清從書包裏摸出個小冊子來,杵著胳膊一頁一頁地翻。

沈冰清被吼得打了個激靈,正急急忙忙想把小冊子藏起來,卻被齊輝轉過頭一把搶走,拿著小冊子一個箭步衝上了講台。

“齊輝你大爺的!”沈冰清氣得不行。

“實驗中學中考上岸秘籍——速提一百分不是夢。”英語老師念了一遍小冊子封麵上的標題,不禁笑了,表情微妙地打趣道,“沈冰清,想考實驗中學,提高一百分可不夠。以你現在的成績,起碼得提個三百分吧!”

“所以她買了三本!”齊輝高聲說。

“齊輝你是不是欠兒的!”沈冰清徹底奓毛。

全班同學哈哈大笑起來,謝澤陽沒忍住,也輕輕勾起了唇角。

“班長笑了!”身邊忽然有同學大喊。

其他同學立刻跟著起哄:“老師,連班長都笑了!”

謝澤陽及時收斂了笑意,寫字的動作沒停,餘光瞥了旁邊的沈冰清一眼。隻見她扁著嘴悶悶不樂,蔫巴巴地把頭埋進了雙臂,下巴抵在桌麵上,默默蜷成了一個橘子。

“欸,沈冰清,你的秘籍,不要啦?”

隨堂練習的時候,英語老師把小冊子放回到她的桌角,被齊輝不小心碰掉。齊輝幫她撿了起來,轉頭問她還要不要,她悶悶不吭聲。

“行,你不要我就充公了。”

“你幫她保管吧,班長。”齊輝把小冊子扔給了他。

她依舊趴著桌子不理他,他翻開小冊子,一眼看到了她用熒光筆在扉頁上畫下的一幅簡筆畫。

實驗中學的校門口,有一個紮著丸子頭的小女孩。周圍還有一些人,看著像小女孩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她和他們一起來到了實驗中學。

小女孩的胸前畫著一個小胸牌,上麵寫著SQQ。

謝澤陽目光落在了小女孩身旁的一個小男孩身上。這個小男孩沒有戴胸牌,看上去和周圍其他人沒有什麽不同。然而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緊緊挨在一起,並排站在了實驗中學的校門口。

她在四周畫了那麽多人,但都和她隔著一段距離。隻有小男孩站在她的身邊,和她離得最近,近到他們好像會永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他拿起筆,沒忍住在這個小男孩的胸前也畫了一個小胸牌,隨後筆尖一頓,環顧了一下四周,不動聲色地在胸牌上寫下了三個字母——

“XYY”。

謝陽陽。

他把小冊子收了起來,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英語練習題上,心上微微一顫。

沈清清,他在心底默默地問她。

未來,我們要不要一起走過這條獨木橋?一起並肩站在實驗中學的校門口?

因為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

因為我真的很想很想,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

“她說,和我做同桌,她並不開心。”

——謝澤陽的日記

第二天一早,謝澤陽走進教室,看見一群人將他的座位圍得水泄不通。

“謝澤陽,我們一起考實驗中學吧!”

“然後,我們一起努力,一起考清華!”

齊輝高舉著一張信紙,一邊聲情並茂地大聲朗讀,一邊捏著嗓子起哄:“喲——原來班長要考清華啊?”

“單藝迪怎麽知道班長要考清華?我們可誰都不知道!”

“哎喲,就是!班長可從來沒跟我們說過想考什麽大學!”其他人搭腔說,“單藝迪怎麽知道啊?”

“我知道八卦內幕!小學的時候,班長和單藝迪一起競選過大隊長。本來班長的票數都已經比單藝迪高了,但單藝迪哭著來找班長,後來班長居然主動放棄了!”

“哎喲——”教室裏瞬間炸了鍋,喧鬧的起哄聲此起彼伏,吵得他耳膜直跳,心裏一陣煩。

莫名其妙的,他下意識看了眼沈冰清的反應。

他看見她正和大家一起專注地聽著八卦,眼裏閃爍著好奇的光亮,興奮雀躍地跟著周圍其他人一起起哄,甚至帶起頭熱烈拍手鼓掌。

謝澤陽突然覺得心口一窒,煩躁的情緒更重,洪水般無法抑製地洶湧而出。

“齊輝!你快把信給我看看!”她湊熱鬧湊得越發起勁兒,踮起腳尖跳著去搶齊輝高舉在手中的信。

“人家可是作文得滿分的人!”齊輝瞥了她一眼,語氣誇張,“咱們整個年級可隻有她和班長的作文得過滿分!”

“你看得懂嗎,沈冰清?啊,不對,應該說,你能把字認全嗎?小學生!”

“閉嘴!”她朝齊輝吼道。

教室廣播突然傳來響動,謝澤陽氣惱地吼了一句:“所有人都安靜!聽廣播!”

嘈雜吵鬧的教室這才稍稍安靜下來,廣播裏值周老師的聲音無比清晰地穿透了教室。

“現在匯報一下上周的值周情況。”

“七年一班謝澤陽、七年二班單藝迪兩名同學作為我校的優秀學生誌願者,積極配合學校完成了上周的值周工作,提出表揚。”

“七年一班沈冰清,不穿校服,給所在班級扣一分。”

齊輝一臉無語:“大姐你校服呢!”

“丟了。”沈冰清說。

“你可真行!和流動紅旗有仇嗎你?”

周圍幾個其他組的男生突然大聲喊:“班長,我申請給八組扣分!扣一百!”

“憑啥!”和齊輝同桌的八組男生吼道。

“誰讓你們組員不穿校服!給班級扣分!”

“她不是我們組的!”

“對,她不是我們組的!我們組不要她了!”

“不行,必須給她扣分!而且她剛才最能起哄!必須扣一百!”

“扣一百!”

“扣一百!”

謝澤陽放下筆,猛地把桌子往前一推,前桌男生正晃著椅子帶頭討伐沈冰清,被椅背狠狠一撞,上半身猝不及防磕在了桌沿上。

“謝澤陽,你是不是有病……”

“小組扣分製度是你定的?”謝澤陽冷聲道,表情不善地問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是嗎?”

“不是,我也沒說啥啊,衝我發哪門子火,本來就是沈冰清……”男生不滿嘟囔,立刻被周圍其他同學勸阻製止。

“班長,你消消氣。”另一個男生說,“不過咱老班確實說了,給班級扣分的人必須給所在小組扣分,你可不能包庇沈冰清。”

上課鈴聲響起,紮堆的人群終於散開,大家紛紛回到座位上自習。

謝澤陽翻開班級簿,目光掠過“學生表現”這一欄,腦海中莫名閃過剛剛沈冰清在看到單藝迪寫給他的信時興奮雀躍的表情,和她跳著去搶齊輝手裏的信時迫不及待的動作,忽然又覺得氣得不行。

看到別的女生給他寫信,她就這麽高興嗎?

她到底在高興什麽?

他拿起筆,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但還是一下給她扣了很多分,把她課前幫老師擦黑板,課下幫班級打開水,放學後主動替生病同學值日的加分全部給扣掉了。

他在班級簿上寫她的名字,她突然伸手搶他手裏的筆,搶奪之中,筆尖鋒利,不小心狠狠劃過她的指腹,沒劃破出血,但也一定很疼。

他看見她趴在桌子上哭了。

不知道是因為氣他給她扣了分,還是因為手指被劃疼了。

心裏氣悶發堵,他隻扣了她沒穿校服的分數,把違紀欄裏剛寫下的她的名字劃掉,換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那天之後,他們陷入了冷戰,他沒主動說話,她也安靜得出奇。她一反常態不再在他耳邊吵,甚至不再趴桌子睡覺了,而是在課堂上認真聽講,在上自習的時候專心寫作業。

偶爾,她會拿自己不會的問題來問他,他給她講解完,她隻是淡淡地說一聲,謝謝。

某天中午,她被語文老師叫到輔導教室重考晨考。語文老師同樣叫了他,又叫了單藝迪,讓他和單藝迪幫忙批改昨天布置的古詩文默寫卷。

他剛批了幾張,教導主任突然從教室門口急匆匆走了進來。

“學校急著要交一篇征文,要電子版的。你現在找個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去你辦公室電腦上寫,你幫著修改一下,改完之後馬上發到我郵箱。”

“行。”語文老師說,“謝澤陽,你跟我走。”

“好的,老師。”他放下手裏的紅筆,答應道。

語文老師接著說:“單藝迪,你留在輔導教室,負責給沈冰清輔導,保證讓她把晨考卷上的題全會做了。”

“好的老師,保證完成任務!”單藝迪眨眨眼說。

“你要是不錯這麽多題,不需要輔導!”

“別想拖延,放學之前必須把晨考通過,不然我給你爸打電話!”

“謝澤陽,跟我去辦公室。”語文老師冷著臉說完,轉身走出了輔導教室。謝澤陽起身正要跟上去,突然被沈冰清緊緊抓住了手臂。

“謝陽陽!”

“我不想讓她給我輔導。”她委屈巴巴地看著他說,聲音裏帶著乞求。

他腳步一頓,被她握住的手臂微微僵住,心裏忽然有些難受。

他喉嚨微動,正想跟語文老師說他回來之後可以給她輔導,突然聽見老師轉頭說:“放學之前完成不了任務,就讓你爸來學校找我!”

沈冰清不再吭聲,默默地鬆開了握住他手臂的手。

征文稿寫了將近一整節課,剛修改完畢,團委老師又喊他去操場參加下周中考壯行儀式的彩排。

天色漸漸暗下來,放學打鈴時,彩排還在進行,負責值日鎖門的同學幫他把書包帶到了操場。

等終於忙完回到家裏,他寫了一會兒作業,在喝水休息的間隙,目光瞟了眼放在桌邊一直沒有動靜的手機。

好像自從上次他給她扣了分,她就再也沒有給他發過消息。

他拿起手機,點開了和她的微信聊天頁麵,發現他們上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半個月前。

他這個人一向這樣,和人鬧矛盾很少服軟,從不主動求和,最擅長搞冷戰,沒人能戰得過他,仿佛隻要這樣就能證明他是贏家。

然而像他現在一樣,心緒不寧,煎熬難耐,也能算得上贏家嗎?

他想起下午自己急著去寫征文稿,擔心她被語文老師叫家長,不顧她可憐巴巴的乞求,讓她和單藝迪一起留在了輔導教室。

她說不想讓單藝迪輔導她。

她不願意和單藝迪單獨待在一起,她不喜歡單藝迪,想讓他幫幫她。

可他卻沒有幫她。

他思前想後,決定明天早起去給她買橘子糖吃,為了能讓她開心一點,順便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真沒見過這麽沒心沒肺的。”

翌日清晨,謝澤陽剛來到學校,還沒進教室,就被語文老師喊到辦公室取晨考卷。辦公室裏,兩個老師正坐在座位上在聊天。

“沈冰清真在輔導教室裏睡了一宿?”

“聽說還來例假了,早上保安開門的時候,看見她小臉煞白,嘴唇都沒血色了。”

“她痛經一直挺嚴重的,每次都請假不上間操,還總上課趴桌子。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裝的,後來才發現是真的。”

“估計是體質不行,又沒人管,自己也不知道去醫院看看。”

謝澤陽迅速抱起辦公桌上的卷子,一路朝教室飛奔過去,剛跑進門,就一眼看見了正披著校服外套埋頭趴在桌子上的沈冰清。

他把手裏的卷子塞給男生,放穩呼吸,動作很輕地走到了座位上。

頭頂的風扇呼呼作響,吹打著她微微瑟縮的脊背。他側身關掉了牆上的風扇按鈕,校服邊緣不小心刮蹭到她的手臂,她皺眉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謝陽陽。”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帶著沙啞。

“我昨天……把語文晨考的錯題都改完了,重考也得了滿分。”

“昨天的作業我也都寫完了。”

“今天要考的古詩我也都背會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著問他:“我厲不厲害?”

明明她一直在笑著,他卻隻覺得刺眼。心裏堵著氣,他翻出手邊的卷子,筆下寫字的動作沒停,一直沒理她。

“班長!二班的單藝迪找你!”坐在門口的男生突然回頭衝他喊。

謝澤陽啪地放下筆,立刻起身朝教室門口走了過去。

“咱們今天下午幾點彩排?書記說完我給忘了,主持稿你昨天回家又改了嗎?我改了一版,你要不要再和我一起看看……”單藝迪連珠炮似的問他道。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沉默了片刻,開口問她:“昨天下午怎麽回事?”

“什麽?”單藝迪一愣。

“沈冰清被鎖在輔導教室了。”他說。

單藝迪臉上的表情僵住,半晌後輕扯了下嘴角:“沒辦法,誰叫她非要把題做完才肯走。我讓她和我一起走,她不答應。”

“我聽說她被困在裏麵了,但這是因為她自己不提前了解校規,不知道什麽時間鎖門封樓,和學校沒關係,和我更有沒有關係。”

“我已經提醒過她了。”

“知道了。”謝澤陽轉頭就走。

“你還沒問答我呢!下午幾點排練!”

“謝澤陽!”

他依舊沒說話,腳步也沒停。

謝澤陽回到座位,發現沈冰清又趴回了桌子上。

上課鈴響起,班主任走上講台,目光落在沈冰清身上,皺眉問:“沈冰清,怎麽又趴桌子?”

“老師,她剛才說她肚子疼。”齊輝舉手說。

“能堅持住嗎?用不用去醫務室?”老師接著問,見她沒反應,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沈冰清!”

“怎麽回事兒?睡著了?”老師下巴抬了抬,“謝澤陽,把她叫醒。”

謝澤陽拍了下她的肩,注意到她輕輕吸了下鼻子。

她哭了。

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僵住,突然有些無措。

是因為肚子疼嗎?

這麽疼嗎?

他收回手,從自己的桌箱裏抽出了兩張麵巾紙,默默塞進了她的手心裏。

“老師,沈冰清哭了!”齊輝回頭注意到他的動作,舉起手大聲說道。

“沈冰清,怎麽哭了?”老師問。

“沒事老師,”沈冰清攥著麵巾紙抹了把臉上的淚痕,帶著鼻音含糊說,“肚子有點疼。”

“不用,老師,我趴一會兒就好了。”她說。

“行,實在堅持不住就舉手。其他同學,把昨天留的作業卷找出來。”

老師開始講題,謝澤陽在埋頭寫筆記的間隙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依然趴在桌子上沒有動。

他放下筆,正想舉手和老師說帶她去醫務室,就看見齊輝訕訕舉起了手。

“怎麽了?齊輝?”

“老師,”齊輝笑嘻嘻地指了指門口,“我看沈冰清還是挺難受的,我可以去校醫室給她拿個止疼藥!”

“老師,我也能去!”

“老師我也能去!”後排幾個男生瞬時起哄喊道。

“誰都不用去!”老師一眼看出他們的伎倆,怒聲說道,“都給我抬頭,認真聽課!”

“謝澤陽,你去。”老師緊接著說。

謝澤陽很快去醫務室拿了藥回來,順便把她的杯子裏接滿了溫開水。

他輕聲喊她:“先起來,把藥吃了。”

見她沒反應,他又喊了一聲:“沈清清……”

“謝澤陽在不在?出來一下!”老師講完了卷子,此時是小組自由討論時間,團委書記出現在教室門口喊他出去。

謝澤陽有些猶豫,看到江萌恰好走了過來。

“把藥給我吧。”江萌用手語向他比劃說。

謝澤陽頓了頓,把手裏的藥遞給了她,示意她可以坐在他的座位上。

團委老師讓他到辦公室校對了一遍修改後的主持稿,從辦公室回教室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早上給她買的橘子糖,摸了摸校服口袋,把糖拿出來放進了手裏。

他握著糖下樓梯,身後幾個推搡打鬧的男生不看路,猛地撞上了他的後背。他一隻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另一隻手裏的糖卻不小心掉落下去。他眼疾手快,前傾身子去接,手肘不小心蹭過扶手下方鐵質柵欄的尖角,劃破了皮,帶出一道不淺的血痕。

斑斑點點的血跡在他的視野裏逐漸被放大,他彎下腰直直盯著地麵,眼前一片眩暈模糊。額角冷汗淋漓,他強忍住手臂上的疼痛和強烈想要嘔吐的衝動,吃力地抓緊了樓梯扶手。

“沒事吧?同學!”撞到他的男生匆忙過來扶住他。

他咬著發白的嘴唇搖了搖頭,緩緩張開手掌,看了眼自己剛剛接住的橘子糖。

幸好,糖沒有碎。

意識逐漸回籠後,他沒有理會手臂上的擦傷,匆匆走回了教室。他走到班級門口時,看到沈冰清正和江萌坐在一起聊天。

“你就坐這兒吧!真沒事,他不是還沒回來嘛。”沈冰清搖著江萌的胳膊說。

江萌無奈答應,用手語問:“肚子還疼嗎?”

“吃完藥就不疼啦!”沈冰清看著她笑,側頭靠在她肩上,撒嬌說,“萌萌,我要是能和你做同桌就好了。”

“你不想和班長做同桌嗎?”

“不開心?”江萌試探著問。

“一開始還挺開心的,因為……”沈冰清頓了頓,扯起唇角,雲淡風輕地笑笑說,“因為我想讓他給咱們組加分嘛!”

“但後來我意識到,其實加不了幾分。”

“現在我才終於發現,原來和他做同桌,我並不開心。”

謝澤陽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識蜷縮收攏,指尖抵在了他掌心緊握的橘子糖上。心髒像是突然被緊緊攥住,悶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班長?你怎麽站門口啊?”走在他身後的男生詫異問道,“你不進去嗎?”

謝澤陽搖了搖頭,唇角露出苦澀的笑意,側身給他讓出了位置。

第十章離別

“她要轉學了,我沒敢抬頭看她。我想和她說話,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謝澤陽的日記

謝澤陽曾經相信沒有人會比他更擅長冷戰。

然而這次他隻是和沈冰清持續了半個月沒怎麽說話,卻莫名覺得心煩意亂,前所未有地憋悶難受。

那天,她對江萌說,和他做同桌,她並不開心。

以前,在她無數次追著他跑,給他帶零食,逗他開心,讓他給她講題的時候,他以為她會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沒那麽討厭他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個性並不討喜,一直都知道。

許多曾經說過喜歡他的女生,在和他接觸過一段時間後,都會覺得他實在沉悶無趣,不願意再理他。

他本以為她會和別人不一樣。

然而事實證明,曾經有多少熱情燃燒,此刻就有多少熱度冷卻。在見證了他熱不起來的性格之後,她也一樣不想再理他了。

可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難受。

難受到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主動一點也沒關係。

主動一點也沒關係,讓他做什麽都沒關係。

隻要,能讓她開心一點。

他想讓她因為他而感到開心,他想讓她喜歡和他做同桌,而不是討厭他。他不想看到她和班上其他同學能那麽親昵地嬉笑打鬧,卻偏偏連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分給他。

傍晚放學後,他來到媽媽的鞋店幫忙,注意到櫃台的置物架上擺放著一雙他以前從沒見過的女鞋。

這雙鞋很美,是小女孩穿的鞋,他剛走進店裏,便被這雙鞋奪去了目光。

“這雙鞋好看吧?可惜不好賣,很多客人都嫌貴。”媽媽說。

“剛才還來了幾個家長讓孩子試了鞋,但接受不了價格,試完就走了。”

謝澤陽看了眼標價,一雙四位數的鞋,確實很貴。

可他好喜歡。

因為他莫名覺得,這雙鞋很適合一個女孩。

“媽,”他猶豫著開口,“這雙鞋,您能賣給我嗎?”

“送給……一個同學。”他喉結滾了滾,接著補充道,“普通同學。”

“我和她鬧了點矛盾,她之前也送過我禮物……”

“可以嗎?媽?”他語氣試探,目光帶著乞求。

“那你打算用什麽錢買?”

“我今天剛發了獎學金,可以先用獎學金買嗎?”

“不用你的獎學金。”媽媽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把這雙鞋從鞋架上取下來裝進了鞋盒,遞給他說,“就當是媽提前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可以嗎?”

“謝謝媽!”謝澤陽抬頭笑了,立刻道謝說。

第二天早上,他抱著鞋盒來到教室門口,看到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沈冰清,捧著鞋盒的手微微滲出了汗,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如果他把這雙鞋送給她,她會開心一點嗎?

她會不再討厭和他做同桌,能像以前一樣每天對他說很多很多話嗎?

他該怎麽把這雙鞋送給她?

無論如何,他還是應該先向她道個歉。

他正思索著,一個從他身側走過的男生突然回頭對他說:“班長,你還不知道吧!你終於要擺脫沈冰清了!”

“我剛剛在老師辦公室聽說,她下學期就要轉學了!”

“轉學?”他思緒驟然一停,心髒像是猛地被抽空了一塊。

“沒錯,聽說他爸讓她轉學去市一中。”男生答道。

他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座位上,看了眼身旁熟睡的女孩,把鞋盒放進了桌箱裏,頓了頓,又將它拿了出來。

為什麽忽然要轉學?是你爸一定要讓你轉的嗎?

可以不轉嗎?

如果一定要轉的話,那,可以告訴我你準備去哪個高中嗎?

其實我不一定非要去市實驗的,市裏的其他高中也可以。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按在鞋盒上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猶豫著正要開口,一個抱著一大捧鮮花和一個精致鞋盒的女生突然從教室門口興衝衝地飛奔過來。

“清清!清清!”女生跑到沈冰清的座位前,興奮地把她喊醒。

謝澤陽把鞋盒塞回了桌箱,順手拿起桌上一遝昨天剛收完的班費,低頭數了起來。

“你快看我手裏的東西!”女生搖著她的手臂,“我剛剛去門衛室打電話,門外一個帥哥讓我拿進來給你的!”

謝澤陽手上的動作頓住,目光跟隨女生說的話,朝窗外望了過去。

一個身形高挑的男生正雙手插著褲兜,懶懶倚靠在校門一側的圍牆上,神情散漫不羈,看著像是在等人。

“……好,謝謝。”沈冰清眯著眼睛醒了會兒神,迷迷糊糊地從女生手裏把東西接了過去。

“清清,他是誰啊?長得好帥好帥!”女生問。

“他是……我發小。”她把手裏的鮮花和鞋盒塞進桌箱,淡淡回答道。

“他是……市一中的。”

“市一中?市一中不就是你要轉過去的學校嗎?”

“嗯,我就是要轉去他們班。”

謝澤陽指尖一顫。

原來她是要轉去好朋友的學校和班級。

她在作文裏寫過的,她最好的朋友在市一中。她在這個學校裏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除了江萌。

女生立刻會心一笑,感歎道:“你也太幸福了吧!羨慕死我了!”

“我也好想有一個這麽帥又這麽有錢的發小!”女生湊了過來,笑嘻嘻地挑眉問她,“他是個富二代吧?我看這束花和這雙鞋,價格不菲的樣子。”

謝澤陽出了神,回神後發現自己早就忘了還差多少班費沒數,隻好重頭再來。

沈冰清說:“他長得是挺帥的,就是人有點傻。”

“所以才是你發小啊!”女生說。

沈冰清反應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立刻伸手去打她:“你說誰傻!”

女生往後一躲,沈冰清的手臂探過來,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側頸。

他數班費的動作一頓,旁邊沈冰清的動作也跟著頓了頓。

“對不起。”她尷尬說道。

“沒事。”他淡淡回應說。

他繼續數著班費,注意到她一直在盯著他看,欲言又止。

“謝陽陽。”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我要轉學了。”

“嗯。”

“你——”

“你會想我嗎?”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很輕,像來自遙遠太空的幻聽。

“喲!讓我看看是什麽好東西!”齊輝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座位上,發現了沈冰清桌箱裏的鞋盒,一把搶了過去,“不是吧?你在哪兒買的!這可是AJ最新款!巨巨巨貴!”

“誰送的誰送的?快打開給我看看!”

“你別搶!”沈冰清沒好氣地吼他。

“哎喲,這麽寶貝這雙鞋!快老實交代,誰送給你的!”

“謝澤陽!”單藝迪突然捏著一摞班費從教室門口走了進來。

“你們班的班費收齊了嗎?主任讓我問問你,她說班費最晚在上課之前就得交。”

“嗯。”鼻腔莫名泛開澀痛,他淡聲說,“馬上。”

下午放學前,班主任為沈冰清組織了一個歡送儀式。臨別之際,她背著書包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同學們一一起身上前和她道別,喉間一哽,眼淚奪眶而出。

忽然有女生大喊了一句:“清清,你快看窗外!”

大家聞聲紛紛扭頭望了過去,看到一個外校的男生正站在學校門口,學著她的樣子,眉毛皺成八字,嘴巴撅得老高,故意扮醜取笑她。

她不再哭了,一瞬間被逗得破涕為笑。

謝澤陽忽然想起了前幾天她對江萌說過的話。

她說,她在這裏並不開心。

她說,和他做同桌,她一點都不開心。

班主任話音剛落,他注意到她又哭了。淚水沾濕眼睫,順著臉頰一滴滴滑下,她卻還是強撐出了笑容,和全班同學揮手道別。

他雙眼泛紅,喉嚨幹澀發緊,裝模作樣地低頭看書,自始至終沒有抬頭去看她。

不知道是因為不想看見她哭,還是因為害怕自己會露出破綻,被她捕捉到自己此刻情緒的反常。

很快放學鈴響,體委走上講台組織放學:“所有同學抓緊時間收拾書包,去外麵排隊!”

謝澤陽挎著書包走出校門,無意中看到沈冰清正和那個男生並肩走在前麵的不遠處。相隔幾步的距離,他不會被他們注意到,又可以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他刻意維持著這個距離,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還傷心呢?來和哥混,不高興嗎?”

“以後既能擺脫你爸,還能跟著我吃香喝辣,多好。”

“不過說真的,你爸幹嘛非讓你轉學啊?”丁峻明好奇問道。

“因為我和他說,我想考市實驗。”沈冰清說。

“市實驗?”丁峻明一臉震驚,“一年不見,你誌向什麽時候這麽遠大了?”

“那可是市重點,聽說管理老變態了。”

“我是被我爸逼著去讀,光光是自己想去,你去幹嘛?上趕著給自己添堵?”丁峻明不解。

“我想好好學習了,不行嗎?”沈冰清反問他。

“而且……”她欲言又止。

“而且什麽?”丁峻明問。

“而且……我想你和光光了,就想和你們在一個學校才開心,不行嗎?”她說。

“……一個動不動就不回我倆信息玩失聯的人,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丁峻明無情吐槽,“unbelievable.”

“咱們現在去哪兒玩?”她岔開了話題。

“今晚跟我去市裏玩兒唄。”

“光光說晚上給咱們烤串,咱仨弄個海邊BBQ,炫酷不?”

“那是環城路河邊BBQ。”沈冰清冷冷拆台。

“你猜我買了多少東西?一箱冰紅茶一箱百事可樂,外加五百多塊錢的串!”丁峻明興奮說。

“……你開個PARTY算了。”沈冰清沒好氣,“吃不了,趕緊退了。敗家子。”

“我吃得了。”

“行,那你吃吧。胖不死你。”

“沈冰清你今天怎麽回事?吃槍藥啊?”丁峻明莫名其妙,注意到她情緒不對,碰了碰她的胳膊,輕聲問,“還不開心呢?”

“要是真舍不得他們,我勸你就別轉了。反正我們學校也沒啥好的,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和帥氣的我和帥氣稍遜於我的光光共處兩年……”丁峻明滔滔不絕地開解她。

“小明同學。”

“咋了?”

“沒事,就是你臉太大,擋到我看路了。”

沈冰清忽然不再吭聲。

“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了?哭啦?真哭啦?”丁峻明注意到她臉上猝不及防滑落的眼淚,連忙找出紙巾遞給她,“別哭啊你,真不想轉咱就不轉了,我現在就去找你爸說!”

沈冰清哭得肩膀顫抖,一邊埋頭抹眼淚,一邊抽噎著說:“別!你別去!”

“我想轉學,很想很想。”她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好,那你趕緊把眼淚擦了,我現在就帶你去車站。”

“哭得醜死了。”他說。

兩人加快了腳步,謝澤陽卻停了下來,胸口劇烈起伏,沉默注視著一雙背影漸漸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第十一章想念

“沈冰清,我很想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這麽想你。”

——謝澤陽的日記

沈冰清轉學離開後,謝澤陽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兩年”這個時間概念。

曾經他以為,他們隻不過是分開兩年的時間。

反正她說了,兩年之後,她也會去讀市實驗。

可現在他卻忽然發現,兩年,是七百三十天。七百三十天,四千多節課,四千多個課間,一千五百多次上學放學。

那天之後,每天吵在他耳邊的那聲“謝陽陽”,他一刻都再也聽不見。

初三第一次模擬考試,他前所未有地發揮失常,一下跌出了年級前十名。從班主任辦公室取回成績單後,班上幾個男生圍到他桌前,在看到他的成績排名時表情驚愕。

“咋回事啊班長?現在終於沒有沈冰清天天吵你了,你咋還發揮失常了呢?”

“千萬穩住啊班長!咱學校就指望你能拿第一考上市實驗呢!”

“是啊,你別看他們現在考得比你好,其實沒人能卷得過你!”

“你可是卷王!”

謝澤陽心髒忽然顫了顫,點點頭說:“嗯。”

又逢母親節,他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正站在路邊的花店門口賣花。

小女孩問他:“哥哥,買花嗎?”

他腳步頓住,蹲下來問她:“還有多少沒賣完?”

“還有……七支。”小女孩掰著手指數了數說。

“好,都賣給我吧,早點回家。”謝澤陽笑了笑,一邊付錢一邊對她說。

他低頭凝視著捧在懷裏的康乃馨,忽然想起了沈冰清臨走前問過他的那個問題。

她問:“你會想我嗎?”

會想她嗎?

教室裏沒有沈冰清,走廊裏沒有沈冰清,放學路上還是沒有沈冰清。整個縣城裏,哪裏都不再有沈冰清,所以原本鮮活生動的景物都像是失去了生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沒有意思的空殼。

回到家裏,他把康乃馨插進客廳茶幾上的玻璃花瓶,聽見了媽媽從房間裏傳來的咳嗽聲。

前段時間氣溫驟降,加上過度勞累,媽媽發高燒感染了肺炎,卻因為舍不得花錢,一直吃藥扛著,說什麽都不肯去醫院。他接了杯溫水,走進房間把杯子遞給媽媽,輕聲說:“明天陪您去醫院看看,別拖了。”

“行。”媽媽說。

“一模成績出來了?”媽媽看了他一眼,試探著問,“沒考好?”

“嗯。”他垂頭承認。

“來,挨著媽媽坐一會兒。”媽媽起身拉著他的胳膊讓他坐下,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語氣溫柔地問他,“陽陽,你跟媽媽說實話,是不是真的很想去實驗中學?”

他沒說話,眼眶一熱,心口一陣酸痛。

“沒事,你要是真想去市實驗,就算是借讀,媽媽也一定想辦法賺錢供你去。”

“別有太大壓力。”

媽媽說著,下床走到衣櫃前,翻出了一套新買的運動服:“來,看看媽今天逛街給你買的新衣服,快穿上試試!”

“怎麽又給我買衣服?”

他下意識看了眼價格標簽,很貴。

“前陣子不是和你說,市裏的一個小姑娘總在我這兒訂鞋嗎?最近鞋賣得多,媽開心,想給我兒子好好打扮打扮!”

“學校讓穿校服,您給我買衣服,我也穿不上。您給自己多買幾件。”他說。

“那就留著周末和寒暑假穿!”媽媽說,又問,“對了,之前你讓我給你的那雙鞋,你說是要送同學的,送出去了嗎?她喜不喜歡?”

“沒有。”他喃喃道,“她有更好的鞋,別人送給她的。”

“她應該……不會想要那雙鞋。”

“你這孩子!人家有沒有別的鞋,和你送不送給人家,是一碼事嗎?”

“再說了,鞋還沒送出去呢,你就在這兒斷定人家喜不喜歡?”

“媽還不了解你?她要真是個貪慕虛榮的孩子,估計你也不會願意和她交朋友,還想著送人家禮物。”

“等下次見麵,記得把鞋送給人家!”媽媽囑咐道。

“好。”他答應說。

吃完晚飯,謝澤陽回到書桌前按亮台燈,翻開試卷準備寫試卷分析。他伸手去翻書架上的稿紙本,忽然注意到平放在書架最上麵的橙色禮盒,把它拿了下來,將裏麵的相框取了出來。

“生日快樂呀,謝陽陽同學!”

“送給未來最出色的天文學家,謝陽陽工程師!”

“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我希望謝陽陽可以順利考上實驗中學。”

“我的是三個願望,是希望謝陽陽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他的指尖輕輕觸摸上冰涼的玻璃平麵,恍惚間,他好像透過它又看到了那隻總愛穿著橙色麵包服的,蹦蹦跳跳一直追著他跑的“小橘子”。

不知盯著相框怔愣晃神了多久,他緩緩拿起筆,下意識地在稿紙上寫下了她的名字。

“沈冰清。”

他目光頓了頓,又在後麵補上了一句。

“我很想你。”

沈冰清,我很想你。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這麽想你。

那你呢?

有一起長大的朋友陪在身邊,你一定過得很開心吧。

你還會……想起我嗎?

他靜靜注視著自己最後寫下的問句,直到眼角酸痛難忍,才將這頁紙撕下來放到一邊,開始在稿紙本上寫試卷分析。

自從步入初三起,語文老師會把每次考試中的滿分作文推薦給市教研員,教研員們會把這些滿分作文編寫到一部《中學生優秀作品選》中。

聽說以前他們學校的林絮學姐就在這部作品選上發表過作文,這位學姐後來去了實驗中學讀高中。和他住同一個小區的葉瀟學姐的作文也曾經在上麵發表過,葉瀟學姐當時是以全市第一名的中考成績被實驗中學錄取的。

中考前夕,他在模擬考試中寫過的作文被選中發表在了這部作品選上。得知這個消息後,他忽然想起語文老師曾經說過,市一中的老師們很喜歡讓自己的學生摘抄作品選上的滿分作文。

所以,他開始忍不住去想,沈冰清會不會在作品選上看到他的名字。

如果能看到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她不會太快忘記他。

他害怕她會忘記他。

“班長,你猜我在作品選上看見誰的名字了?”

“沈冰清!”

“一開始我都驚呆了,結果一看標題,是個繪畫專欄。”

“你別說,她畫畫還真挺好看的,給你看看!”同桌男生把剛發下來的作品選遞給了他。

他伸手接過來,一眼就看到了紙頁最上方印著一幅色彩斑斕的油彩畫。畫中有四個人,人物的下方分別用拚音寫著:“Guangguang、Xiaoming、Mengmeng、Wu Ayi.”

光光,小明,萌萌,吳阿姨。

這個幅畫的標題,叫《最重要的人》。

她心中最重要的人,隻有他們。

沒有什麽別的人。

因為模擬考試成績波動太大,體育課上,他被班主任約到了辦公室談話。和他一起被班主任約談的,還有最近同樣成績不太穩定的江萌。

和江萌一起從辦公室走回教室時,他問江萌打算考哪個高中。

江萌安靜了片刻,用手語向他比出了“實驗中學”四個字。

“你呢?”她問。

沉默許久後,他扯了下唇角說:“和你一樣。”

“那我們一起加油。”她笑著說。

“好。”他說。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走進教室裏,他再次開口問她。

江萌示意他直接問。

“我看了你這次發表在作品選上的那篇作文。”

“你說,有些感情轉瞬即逝卻不枉此生。而有些人之間,相遇即是團圓。”

“從那一刻起,你發現,你的人生忽然有了煥然一新的光彩。”

“哪怕後來你見不到他,甚至他不記得你了,也沒有關係。”

“因為你相信,在兩個世界的交接點,你們一定還會再相見的。”

謝澤陽靜靜聽著,微微有些失神。

“我好像明白了很多,謝謝你。”他說。

“不客氣。”江萌衝他笑笑,然後走上了講台,拿起粉筆開始在黑板上寫今天的“每日格言”。

“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謝澤陽仰頭望著她寫下的這句話,莫名覺得有些熟悉。他回到座位上,翻開了手邊的作品選,注意到印有江萌作文這一頁的下半部分,是一個勵誌名言推薦的專欄。

專欄裏的內容映入了他的眼簾。

“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選自:加繆《夏天集》

推薦人:Y市第一中學九年七班許澄光

第十二章重逢

“我今天來十六班了,來給江萌送作文紙。但我其實更想來見她,我真的好想念她。”

——謝澤陽的日記

謝澤陽來實驗中學報到這天,陽光明媚,晴空萬裏。

中考他考了全市第一名,順利被市實驗中學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用手指輕輕觸摸封麵上的燙金字跡,忽然想起了沈冰清曾經為他許下的那個願望。

她說,她希望謝陽陽可以順利考上實驗中學。

她還說,她希望謝陽陽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當他在分班大榜上看到她的名字時,他知道,他所有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因為他所有的願望都與她有關,而她終於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裏。

他被分到了高一(一)班,沈冰清被分到了高一(十六)班。江萌也成功考來了實驗中學,同樣被分在了十六班。

想到這裏,他心上不禁彌漫開暖意。

和江萌分在在同一個班級,她應該會很開心。

一班的班主任姓徐,聽說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老教師,曾經帶過好幾屆理科重點班。教室裏的座位是隨機分配的,謝澤陽的同桌是今年中考的全市第二名,而他這個同桌的名字,他早已格外熟悉。

同桌名叫許澄光,正是沈冰清反複提及的那個和她同歲的表哥——光光。坐在他前桌的兩名同學一男一女,分別叫程勇和符昕雅。他們和許澄光是初中同班同學,都來自市一中。

新學期的班會上,每個人都上台做了自我介紹,班主任也利用這個機會選出了臨時班委。由於初中時的工作經驗,他再次被任命為班長兼語文課代表。許澄光數學很好,被任命為了數學課代表。

上課鈴響,一道輕盈的身影從教室門口走進來,伴隨著周圍沸騰的議論聲,謝澤陽從試卷裏抬起了頭。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

“我姓林。”

“林老師好!”同學們齊聲問好。

林絮穿著一條複古連衣裙,娃娃臉,五官清秀,眼睛很大,齊劉海,黑長的直發披在肩頭,氣質端莊恬靜,像民國時期的女大學生。

聽說她也給十六班代語文課。

謝澤陽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麵,十六班的語文課上,沈冰清在見到她時一定會眼睛瞬間亮起來,站起來大聲喊一句:“老師你真好看!”

或許還會再比個心。

想到這兒,他的唇角不禁彎出了淺淺的弧度。

“欸,咱班這個代課老師,長得還挺可愛。”程勇突然向後一靠,偏頭對許澄光說,“我猜她大學都還沒畢業?看著比咱們大不了幾歲。”

“人家是北大研究生。”許澄光從數學卷裏抬頭,“而且是咱實驗的學姐,高考成績647,畢業生光榮榜你沒看啊。”

“我天,這麽牛。”程勇驚訝道,又問,“不對啊光光,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符昕雅在一旁淡淡開口:“你要是和他一樣,能把實驗近十年的名校錄取名單倒背如流,你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程勇搖頭感歎:“是個狠人。”

語文晚自習的作業任務是完成一張古詩文試卷,林絮發完卷後,校領導臨時有事找她,她讓作為紀律委員的符昕雅負責組織紀律,然後離開了教室。

林絮剛走,程勇便立刻把卷子往旁邊一扔,轉過身將下巴抵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同樣把語文卷扔在一邊,正在刷刷做數學題的許澄光。

“光光,人家好無聊啊。”

“開學第一天,一點兒都不想學習。”

“你別學了,陪人家聊會天兒嘛。”

“光崽?光寶?小光光……”

“程勇。”符昕雅忍無可忍,啪地放下筆對程勇道,“自習課說話,扣二十分。再說扣一百。”

“不是吧,有那麽人多說話,你就隻給我扣?”

“別人說話是在小聲討論問題,你在幹嘛?和你的小光光賣萌?”

“你……”程勇氣得說不出話。

“許澄光。”符昕雅轉過頭,表情嚴肅,“我希望如果程勇再和你說話,你可以回給他三個字,‘轉過去’。”

“三個字太多了,一個字就夠。”許澄光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懶懶往椅背上一靠,一邊讀題一邊轉著筆說。

“啥字啊?”程勇好奇,興衝衝問他。

許澄光停下手上的動作,靜靜看著他,微笑著擺了個口型:“滾。”

程勇終於乖乖轉回身,從手邊抽出語文卷拍在桌麵上,拔開筆,叼著筆帽不情不願地寫了起來。

一群活寶。

謝澤陽落在試卷上的筆尖輕顫,唇邊溢出了笑意。

過了一會兒,林老師回到了教室,站在班級門口問:“語文課代表在不在?”

她看了眼手裏的學生名單:“謝澤陽?”

“老師,我在。”他起身回答道。

“下課來我辦公室取一下語文作文紙,再幫我給十六班的課代表江萌送過去。”

“好的,老師。”他說。

謝澤陽剛坐下,程勇再次把頭轉了過來:“欸,班長,十六班的那個語文課代表,江萌,是不是你初中同學?”

“嗯。”

“我聽說她不會說話,但不是聾啞人,能聽見別人說話,真的假的?”

謝澤陽再次“嗯”了一聲。

程勇震驚:“要是每天都不讓我說話,我得憋死……”

“何止每天,”許澄光一邊埋頭演算,一邊悠悠挖苦道,“一節自習課不讓你說話都能把你憋死。”

“許澄光你!”程勇跳起來要打他,對上符昕雅掃來的一記眼鋒,瞬間把手縮了回去,悻悻求饒道,“紀律委員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許澄光。”教室門口,林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到!”許澄光匆忙放下筆起身,手忙腳亂地扯過扔在一旁的語文卷,蓋住了桌麵上的數學五三。

“下課你和謝澤陽一起來辦公室,把數學的學案卷也領一下。”

“好嘞老師!沒問題!”許澄光熱切答應,說完扶著桌角緩緩坐了下來。

下課鈴響,林絮離開教室後,程勇樂嗬嗬地扭過頭:“看把光光嚇的,都成條件反射了。”

“班長,你不知道吧?你這位同桌的光輝事跡。”

“初三有一次月考,他數理化全滿分,結果語文沒及格……”程勇哈哈大笑,“而且最好笑的是,他有個表妹,初二轉來我們班的,總成績比他少三百多分。”

“結果她那次語文成績都比他高。”

“欸,光光,你可千萬別告訴沈冰清啊,要不然我指定完了。”

謝澤陽筆尖倏地一顫,不小心劃破了卷紙。

隻是聽到了她的名字,他一直勒緊的神經便輕而易舉地被扯斷。他這才恍然意識到,短短一天的時間裏,他的心不知道已經亂了多少次。

他不想再壓抑自己的內心了。

他想去十六班。

他想……去見她。

他眼神垂了下去,久久注視著停在紙麵上的筆尖,終於放下了筆,起身對許澄光說:“走吧,去取卷。”

去往辦公室的路上,他們走到樓梯拐角處,恰好碰見了同樣要回辦公室的林絮。

林絮抬眼看到他們,笑著說:“一起走吧。”

“老師,”許澄光突然說,“我能問您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什麽問題?”

“您認識葉風學長嗎?”

林絮邁上台階的腳步一頓,像是晃了神,許久沒有說話。

“放假我找葉哥補語文了。”許澄光撓撓頭,不要意思地笑了,“後來發現您和他同屆,有點好奇。”

“找他補語文?”林絮驚訝問道。

“口誤口誤,補數學。”

林絮笑了:“我就說,怎麽還能找他補語文?”

“認識,我們以前是同學。”她回答他的問題,又接著問,“中考數學單科狀元,也需要補課嗎?”

“我也不想補,我媽非讓我補,讓我提前預習高中課程。”許澄光無奈聳了聳肩,“我和她PK,輸了。”

“老師,是拿門口櫃子裏的卷子嗎?”他們來到辦公室,許澄光問林絮說。

“嗯。”林絮答道,“數學卷隻拿一班的就行,作文紙別忘了給十六班送過去。”

“好嘞!”許澄光一把將數學卷抱了起來。

謝澤陽抱起作文紙,和許澄光一起走下樓梯。走到一樓大廳時,他對許澄光說:“我去給十六班送作文紙,你先回班吧。”

“沒事兒,我在這兒等你一會兒。”

許澄光說完,走到一旁的畢業生光榮榜前仰頭看了起來。

“好。”謝澤陽轉過身,抱著作文紙朝十六班走了過去,每往前走近一步,心跳不受控製地一下重過一下。

十六班。

沈冰清。

他不知道那個小橘子有沒有長高,是不是還那麽喜歡吃橘子糖。

她現在會在做什麽?

會在睡覺嗎?

還是在補作業?

還是,在和同學聊天?

無數好奇的疑問堆積在胸口,他抱著作文紙站在十六班的教室門口,手臂酸痛,掌心被紙張的邊緣勒出了紅印。一股莫名的緊張感貫穿了他的全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把手中的作文紙放在走廊的輔導桌上,正想找一個同學喊江萌出來,突然聽見不遠處有兩道女聲闖入了耳畔。

其中一道聲音,熟悉得那樣刺耳。

“欸,我聽說方振銘,就是之前總糾纏你,跟你表白被你拒絕的那個,暑假又去你家小區門口堵你了!”

“然後丁峻明和他說,他要是再敢出現,丁峻明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你怎麽知道?”

“許澄光給我們學的。”女生說。

沈冰清無語:“欠兒死他得了!”

女生卻興奮喊道:“清清,你臉紅了!你是不是害羞了!”

“我害羞?”她否認,“我這是熱的!”

“你就是害羞了!”

“我沒有!”

“我不信你對丁峻明沒意思!小明多好啊!高富帥,和你還是青梅竹馬,男友力又這麽強,永遠把你放在第一位守護……嗚嗚嗚……”

兩人推搡打鬧,沈冰清重心不穩,向後踉蹌了幾步,猛地跌進了身後人的懷裏。謝澤陽渾身僵了一瞬,注意到沈冰清在轉頭看見他時呆呆愣住,而後很快像觸電一樣,迅速起身和他拉開了距離。

分別整整兩年,這是他們重逢相見的第一麵。

傾斜的日光將她的發絲輪廓打亮,她依舊紮著丸子頭,戴著小橘子發卡,皮膚白皙,眼瞳清澈靈動,笑起來時梨渦淺**,像發著光。

隻是短暫的對視,他卻霎時感受到了久違的踏實感。仿佛所有被抽去生命的景物重新被賦予了靈魂,讓他的生活終於又有了顏色,變得明豔生動起來。

終於。

她終於再次回到了他身邊。

“嗨!”郭雪瑤注意到他,臉頰泛起了紅暈,害羞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你就是謝澤陽吧!”

“市中考狀元……我以前經常聽說你!你很優秀……嗯,我叫郭雪瑤。”她熱情寒暄道,又問他,“你是來我們班找人嗎?”

“你好。”他收回停在她身上的視線,回答郭雪瑤道,“我找江萌。”

“萌萌寶貝!有人找!”還沒等郭雪瑤回答,沈冰清便高聲朝教室裏喊了一句,隨後麵無表情地擦過他的肩膀走進了教室。

謝澤陽怔怔轉身,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嘴唇,目光一直緊跟在她的背影上。他看到江萌正站在座位前發愁,右邊是牆,左邊是睡得不省人事的丁峻明。江萌使勁兒推了丁峻明好幾下,都沒能成功把他叫醒。

沈冰清走到丁峻明的座位前,趴在他耳邊大聲說:“查數學作業了!”

丁峻明猛然驚醒:“數學作業?你寫了嗎!趕緊給我抄抄!”

沈冰清翻了個白眼:“你趕緊給我起來!”

“萌萌都等你多長時間了?趕緊騰地方!”

“不是,你喊人就喊人,你拿查作業嚇唬人幹什麽玩意?”丁峻明發飆道。

“來,讓我看看你數學作業寫沒寫,我現在就幫你把作業給咱老班送去……”丁峻明說著站起身,伸手要去拿沈冰清桌箱裏的作業本,突然注意到她一直耷著唇角,情緒不高的樣子,手上的動作頓住。

“咋了?誰惹你了?”

“沒事。”

謝澤陽看得出神,沒注意到江萌已經來到了他麵前。

江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們班的作文紙。”他回神,把輔導桌上的卷紙遞給她。

江萌接過作文紙,一陣風從窗外吹過,最上麵幾頁紙被風吹落,露出了夾在裏麵的幾張數學學案卷。

“怎麽摻了數學卷?”謝澤陽疑惑,和她一起把散落在地上的作文紙撿了起來,對她說,“你等我一下,我整理好再給你吧。”

他把作文紙放回到輔導桌上,俯下身細心地把摻進裏麵的數學卷一張一張地挑出來。

“江萌?”他喊她。

江萌匆匆回過神,收回了視線,接過他手裏的作文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