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蝶戀花,卻話春景年年好

一)神君有心

01

幾百年前,老鳳君方岐戰隕,落於無盡海以南。

他渾身都是血,受了太重傷,訣也捏不出來。與其以這樣難堪的樣貌回天鳳宮,倒不如原地躺著療一療傷。橫豎鳳凰神族的自愈能力很強,當年曆過兩次劫難,方岐已塑造一具刀槍不入的強悍仙身。

隻是他沒想到,這一閉眼就是一場酣暢大夢,再醒來時,境況有點出乎預料。

他身在海中一處水晶宮裏,珠宮貝闕,宮門處還凝了一層結界。

其實,結界再厲害,也敵不過方岐的仙術。隻是他這些年委實太無聊了些,倒想看看海妖們囚他一個上神做什麽。

是的,方岐鳳君看起來一副冰清玉潔的純潔樣貌,實則是個有八百個心眼的腹黑壞郎君。

沒一會兒,殿外傳來一陣珠玉撞擊的脆響,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軟著雙足,被鮫人侍女攙著走來。

方岐猜,她應當是很久沒幻化過雙腿,故而走得這樣別扭。

來人正是鮫族公主鮫離,族中大人都喊她“嬌嬌”。

鮫離有鮫人一族的惡習——喜歡璀璨奪目的事物,越漂亮越想私藏。方岐是她發現的獵物,她瞧中了便是她的,這樣好看的人,定要偷偷留下。

隻可惜,他是個活生生的男人。

鮫離喜歡他,也很想得到他,可一下子又不知該如何使用。

活的東西,還是男的,擺在寢宮不合適。她把這起子心思說給老嬤嬤們聽,大家想了想,還是委婉地告訴鮫離:“喜歡一個男子,想得到他,那恐怕就是同房的私事了。”

“什麽是同房?”鮫離膽大包天地問出聲。

老嬤嬤們呼吸一窒:“啊這個,可能公主婚後便知曉了。”

“婚後嗎?”

鮫離想了想,過來小心翼翼地詢問方岐的意思:“我想得到你一回,隻是這事兒有點難辦,得婚後同房。我個人是很想的,隻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岐頭一次被姑娘家這樣大膽表露心意,他輕咳一聲,耳根潮紅。

“你還中了我們鮫族的毒,沒我的解藥,你會死的,所以你務必得答應。”

方岐古怪地看了鮫離一眼,心底歎息:他是不是該告訴這個姑娘,鳳凰神族百毒不侵,鮮能被毒藥製住?

隻是看她一副很想他留下的模樣,讓她失望似乎不大好吧。

方岐難得起了惻隱之心,他假意咳出一口血,道:“嗯,果真中毒了。”

“是吧!”鮫離歡喜地拍手,托住郎君漂亮的手指,捧在心口,“那你從了我,好不好?”

“你在強迫我?”方岐也不過是問問。

怎料,鮫離一本正經地點頭:“嗯!”

“既然你這般凶悍……”方岐溫文一笑,“那我便從了你吧。”

“你真好。”鮫離感動,沒想到她第一次強取豪奪就這般順利!

壞心眼的鳳君仍是含笑:“尚可。”

還真不知是誰搶了誰。

鮫離說的得到郎君,其實也隻是想和他“貼貼”,想蹭一蹭漂亮的事物。哪知,郎君嘴上溫潤,手上工作卻不是這個意思。

他教她如何寬衣解帶,教她如何欺辱郎君。

最後,鮫離也慢慢回過神來,明明她是“惡霸”,為何眼淚掉得最凶的也是她?

鮫離是個守信的小公主,說放走方岐,她就不會留他。她喂他服了解藥,原以為大家能好聚好散。

可是這一次,病秧子漂亮美男卻不願意善罷甘休。

他朝鮫離一笑,意味深長地道:“本君乃是天界鳳凰神族的鳳君,嬌嬌既欺了我,這口氣我是實難咽下的。要知,於男子而言,元陽該是寶貴之物,你既執意汙了我身子,就得對我負責。這樣,我回天界稟明此事,一個月後攜聘禮來娶你為妻,可好?”

鮫族竟要和天界上神聯姻?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族中長老歡喜極了,連聲應允。

唯有鮫離如遭雷擊,她怎麽知道不過是欺負小鳳君一回,竟要得他永世報複。

完了,這次全完了。

鮫離決定逃婚。

奈何,她法力再高強,也抵不上戰神方岐啊。

方岐著一身火燒似的婚服,優雅踱步至鮫離麵前。他溫柔地撩開鮫離頰邊垂掛的珍珠墜子,柔聲問:“大喜的日子,夫人還想往哪兒逃?”

眼前的郎君笑得人畜無害,那樣明豔動人,又那樣令她畏懼。

鮫離結巴許久:“你、你法力這樣高強,當初還和我裝弱不禁風?”

方岐想起舊事,麵上訕訕,尷尬地咳嗽一聲:“夫人不懂,床笫之間的示弱,也是一種情趣。”

“騙子。”

“嗯,罵得好。”

方岐將她抱起:“留點力氣,夜裏慢慢喊。”

鮫離心如死灰:“你好卑鄙。”

“彼此彼此,是夫人先招惹我的。”

鮫離悔不當初,早知有今日,她就不該一時貪歡,恣意擺布方岐。

如今懊悔也來不及了,全無退路!

後來,鮫離才知自己的丈夫看著溫潤如玉,原來是天界的殺神。

那麽他床笫間的種種柔弱,便是故意裝給她看的嗎?這廝真的好卑鄙哦。

02

鮫離住在九重天上的宮闕之中,她不大同旁的神女來往。

主要是神界風氣不好,神族看不起妖族,即便鮫離嫁給了鳳君方岐,且懷了他的孩子,還是難改她身上妖族的血脈。

鮫離也不是一個愛同夫君嚼舌根的姑娘,每當夫君問起白日如何,她總含含糊糊說一句“尚可”。

夫人不願意開口,方岐便去撬旁人的嘴了。

他尋上天鳳宮附近的花神宮,這位花神新娶的妻子很有手段,在他的後宮中打敗一眾姬妾上位,實在厲害。為了同旁人耀武揚威,她也屢屢開花宴,請天界的各家夫人來赴宴。

鮫離去過幾次,每次回宮裏都是愁眉苦臉的模樣。他問幾句,她又不願回話。

方岐想,她如今懷了身孕,若總憋悶閑氣,於身子骨有礙,他得幫她順順氣兒了。

方岐也不含糊,登門打得家奴亂飛,見了花神夫妻,開門見山地說了句:“近些日子尊夫人不知同家內說過什麽,惹得她終日鬱鬱寡歡。本君雖多年不曾上戰場曆練,武藝倒也不算生疏,打幾個家府豢養的兵將還是綽綽有餘的。”

聞言,花神忙推搡了愛妻一把,問:“你們都聊些什麽了?惹得鳳君生這樣大的氣。”

花神妻子見鮫離日常唯唯諾諾的模樣,還當她是不得寵的家室,怎料方岐護妻得很。

好你個鮫離,還知道告狀來了!

她也不敢隱瞞,小聲嘟囔:“也沒說旁的,就談了幾句鳳君乃鳳凰神族,若血脈被鮫族所染,不知會不會亂了神根,生下一隻卑賤的妖來。”

聽得這話,方岐微微眯眸:“花神縱妻辱我家人,可是瞧不起我鳳凰神族嗎?”

花神忙致歉:“怎敢、怎敢!這女人說話口無遮攔,本神今晚便休了她!”

“什麽?您為了一個外人,傷咱們夫妻情分嗎?您好狠的心!”

“住口!潑婦!”

方岐稀得理他們夫妻吵架,探聽了消息便回府上了。

他頭疼地扶額,沒想到鮫離鬱鬱寡歡的緣由竟如此孩子氣。她是怕他嫌鮫族血脈卑微嗎?可是,便是鮫人,隻要是他的孩子,方岐都歡喜的。

鳳君長歎一聲,妻子這樣嬌,夜裏也不知該如何哄了,還得從長計議啊。

鮫離沒同方岐抱怨的原因,其實也不是想做一個任人宰割的“叉燒包”,她是起了和離的心思,這才忍耐到今日。要知道,所有受委屈的時刻,都能當成和離時爆發的苗頭。

她攢了那麽久,可算湊夠了吵架的素材了。

怎料,老鳳君一歸府,就把她的私貨全部包剿。

鮫離難以置信地問:“什麽?你給我出氣去了?”

方岐慈愛地撫摸愛妻的臉頰,全然不知她此刻的顫抖是因憤怒而不是歡喜。

“是,往後再沒人欺負你了。”

鮫離無言以對,她想,如今她的和離計劃破功,得以死來蒙蔽鳳君了。

時機很巧,她選擇生下孩子那日,撒手塵寰。

方岐傷痛欲絕,閉宮不見客。

複生後的鮫離再次聽到夫君的消息,已是他仙逝那一回了。

她記得他們留下的孩子方錦,但是她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孩子。

那一日,鮫離忽然意識到,其實她也很想念方岐。她原以為他會好好在天上活著,會再成一次親,會覓得良緣,他們兩不相欠。

但當她真的聽到方岐死了的消息,鮫離才知道,原來她的心髒也會痛。

所以,她再次遇到方錦時,還是打算遵循上一世的軌跡,求個圓滿。

幸好方岐還在等她,幸好這一次,他們沒有彼此錯過。

二)度佛

01

小童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山風正好,花草正茂。

昨夜下了雨,濕了一地。她撩裙而來,急急求到小童麵前:“法師,請救救我。”她的形容極其狼狽,發髻亂了,沾了缺瓣兒的落花。

許是憐惜花兒,小童伸手,替她摘了去。他側身,拈花一笑,給她讓了道。

寺廟是能容世人的,他不會阻攔她入內。

小姑娘沒時間和小童說清緣由,她徑直跑入殿宇裏躲了起來。

沒多時,一支軍隊殺氣騰騰地追到了山寺前。

為首的獨眼將領高舉著長槍,冷聲問小童:“和尚,有沒有見到一個女人跑進來?”

小童仍是笑,朝男人搖了搖頭。

將領顯然不信,厲聲道:“此女乃是前朝遺孤,若你包庇,觸怒君王,莫說你,便是這一座寺廟都得毀於一旦。”

“世間萬物,於紅塵中來,於紅塵中去,往複百年,皆為黃土……施主何必執念於一朝一夕的恩怨。”小童勸他舍棄與放下,怎料肉眼凡胎的人是有俗念與心欲的,他們並不聽小童的勸誡,反倒覺得一個年紀輕輕的和尚,滿嘴空妄,還詛咒國家滅亡,忒多事。

“一派胡言!”

將領正要執刀上前,卻見從寺廟中跑出一名老僧。他高執起明黃綢布的聖旨,高喊:“大膽!誰敢對文嘉聖僧無禮!”

“文嘉聖僧?”

“就是那個曾以骨血消怨,感化上蒼,求得降雨的文嘉聖僧?”

“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怎會一點都不見老,這樣年輕?”

“成佛了啊!”

軍士們**起來,不敢冒進。

他們今日雖是要抓前朝皇裔生下的血脈,但文嘉聖僧乃是太上皇冊封的神佛。原本官家想請聖僧來守太廟,護國寺,奈何文嘉聖僧去意堅決,這才沒能挽留。

連天家都禮待的僧人,他們算什麽東西,敢違抗皇命?

動不得他了。

將領咬牙切齒,還是低了頭:“叨擾聖僧了,還望您寬恕則個。”

“無妨。”小童雙手合十,回了禮。

“我們走!”軍將們策馬,繞過山寺,往深山老林裏去了。

老僧人法名敬蒲,乃是小童座下的弟子。他同師父在山中修行,頭一次見他理俗事,還把朝廷要犯藏在寺中。

敬蒲惶恐不安,道:“師父,我知您乃真佛,不畏世俗。然那位女施主冒犯了天家,若執意留在山廟裏,唯恐生起事端。”

小童道:“若是方才將施主交出,她會如何?”

“前朝遺孤啊,應當會被處死吧。”

“那麽敬蒲便是助紂為虐,犯了殺業。”

敬蒲醍醐灌頂,慚愧不已,連連道:“師父思慮周全,這些軍將險些害了弟子修行。”

“不論善惡,皆為眾生,遑論女施主並未殺生。走吧,夜裏還有古佛經文要謄寫。”

“是。”

小童沒有刻意去找那名姑娘的藏身之所,他仿佛完全忘記了她,隻顧自己禮佛、課誦。

這是他在人界的第十世了,前幾世他以人身殉道,普濟蒼生,開了諸多佛門心竅。每一世都修成了一種佛相,先是不喜不怒、再是辟穀修身、最後容顏不老。

小童記起了神界的事,也知他在人界的曆劫應當快要結束了。

隻是他實在不懂,修行至今,已經大成圓滿,佛陀為何遲遲不召他回佛門?

但小童不急,一切都有因果,佛陀定是還有要他參悟之事。

又或許,神佛在磨礪他的耐心。

小童慈悲的眉眼微閉,一徑香煙繚繞,纏上他潤白如玉的麵門。

敞開的門扉探出一顆腦袋,是白日那個小姑娘。

她不懼小童,小心跨入門檻。她挪步至小童麵前,朝他盈盈下拜:“多謝法師今日救我。”

“施主不必客氣。”小童微微一笑。

“您可以不喊我施主,我有名字,我叫阿蘭。”

“阿蘭姑娘。”小童並不介意順她心意,喊她的名。

阿蘭咬了一下唇:“我都聽到了,他們喊您文嘉聖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如今都六十多歲了,為何一點都沒變老?”

小童為她解惑:“快要得道了。”

“意思是,您會變成神仙嗎?”要是旁的僧人這般說,阿蘭定會覺得他們狂妄自大,竟肖想成佛。但眼前的法師將這話脫口而出,阿蘭卻深信不疑。

小童沒有回答這話,隻是看了一眼寶相莊嚴的佛像。

阿蘭本想再問點什麽,可是肚子“咕嚕嚕”一聲響,教她羞窘地低下頭:“抱歉,我一整日沒有吃東西了。”

小童起身:“請隨我來。”

他帶她去了一趟山寺裏的夥房。寺廟裏是沒有葷肉油星的,僅剩下一些紫薯和野菇,可以燉湯給阿蘭果腹。

阿蘭不懂做飯,以往雖落魄,但也有老奴跟隨,她十指不沾陽春水。

明明小童是她的救命恩人,偏偏她如今肚子餓了,還得勞煩恩人給她烹食,真讓人難為情。

但她也不敢貿貿然搭手,若是再一次把灶膛裏的火熄滅,法師的時間便耽擱更多了。

自己好沒用,她灰心喪氣地想。

小童卻不覺得有什麽妨礙,修行不是比經書抄寫的次數多少,感悟眾生,也是日常功課之一。

助人本就是他分內之事,況且隻是煮一回飯食。

這頓飯,阿蘭吃得很香。

明明是粗茶淡飯,但她半點不嫌。吃飽了,身體暖了,她又覺得有勁兒了。思緒漸漸拉回,她注意起腳下。衣裙踏了泥濘,灰撲撲的一片,她好狼狽,偏偏被小童看見了。

阿蘭不敢去水缸邊上觀摩自己的長相,她落魄逃亡,一定很醜,比起整潔僧衣的小童,她自慚形穢。

小童注意到她的視線,見她目光落於足下,問了句:“鞋襪濕了,很冷嗎?”

阿蘭緩緩地點頭。

“我給姑娘燒些水吧。”

“啊?”阿蘭忸怩,“怎能勞煩法師?”

“無礙的。”他見多了生死與苦難,如長輩那般,慈愛地撫了一下阿蘭的頭,“你獨自上山,定然很辛苦吧。”

阿蘭想起今日種種,一時間鼻腔發酸。

她嘟囔:“雲娘為了救我,下馬車誘敵,死在亂箭之中了。我想回去救她,可是我不敢,也怕辜負雲娘的好意。我仿佛一下子沒了路,隻能選大家期盼的——他們要我好好活下來。可是,我活下來又能做什麽呢?我是前朝皇子之女,父親死了,我也不想複國。我們隻是想留有一條命,但是如今的君主不允許我們活下來,他害怕前朝的血脈,所以要斬盡殺絕。我這一生,注定一直要逃。”

“你沒有錯,應當活下來的。”小童笑道,“便是逃跑又如何呢?人活著都得尋個由頭,有的為了孩子,有的為了仕途,眾生都有活的欲望,而你不過是‘逃生’罷了,為了求活而活下去,實乃最純粹的欲望。”

他竟能這樣解讀她悲慘的一生嗎?

阿蘭破涕為笑:“您說得對。”

“走吧,寺裏有一間客房,可容你暫且休憩。”

小童幫阿蘭一塊兒抬水入屋,還給她置辦了新曬的被褥。

如今的安逸,仿佛做夢一般,阿蘭很歡喜。

小童要回殿宇繼續誦經,阿蘭忽然問他:“您不老不死的話,要多久才能成佛呢?”

“不知,一切得看天意。”

“您……是人嗎?”阿蘭覺得,眼前的小童,說是得道的凡人,又不大像。

小童無所顧忌,隻輕聲道了句:“不算。”

“也就是說,您沒有真正當過人嗎?”

很有見地的一個問題,小童不知該如何回答。

良久,小童道:“我奉佛命,入世曆劫,何時得了道,何時便能修成正果。”

阿蘭明白了,小童不是人,他不過是想修成神佛,但他明明行善積德,結下很多善果,佛法無邊,卻仍舊滯留人間,入不得天門。

阿蘭怯怯地說:“您有沒有想過,為何神佛要您入世?”

“阿蘭姑娘有何見解?”

“或許,佛祖是想讓您真正當一回人。”

她一語中的,是小童從未思考過的方向。若是修道,何處都能修行,神佛卻偏偏引他下人界。

小童原以為,佛陀是要他普度眾生,消除苦厄。但後來,他發現眾生的苦難乃是輪回,凡人各自修行自身的磨難,亙古不變,也無須神佛特地來度。

善惡皆為因果。

那麽,他入世,究竟要習得什麽呢?

若真如阿蘭所說的那般,佛家要他體驗愛恨嗔癡呢?唯有愛憂苦恨諸般嚐過,他才能成佛。

頭一次,小童向旁人請教:“人是什麽樣的?”

“人啊,會哭會笑。”阿蘭忽然想到了留在山寺暫且避難的法子,“我、我教您怎麽做人,您暫時收留我一段時日,好嗎?”

“好。”小童笑著應允,其實他從未想過要將阿蘭逐出山寺。

02

阿蘭為了留在山寺裏,果然絞盡腦汁指點小童做人。

她等小童做完功課,小心踏入殿宇:“您忙好了嗎?”

小童朝她一笑:“嗯。”

“那咱們去後山走一走?”

“好。”

聽得這話,敬蒲連連歎息,心想:這個女施主真是精怪,竟勾得他清心寡欲的師父日日荒廢佛法!他還等著有生之年能見到師父羽化成佛,他好以門下弟子的身份沾光呢!今日這般,也不知他還有沒有足夠的壽元能夠熬到那一天。

敬蒲自然知道小童不是尋常人,哪個凡人能六七十歲容顏不改的?師父分明就是有大能耐的佛子。

阿蘭之所以敢出山寺,是因為她知道那些軍將沒在這一帶山區尋到她,便下山了。

她原本還在想,此前她急中生智,為了留在山寺,同法師說教他如何當人的那番話,是不是太惡劣了?但看法師近日和她一道兒出入還算歡喜的樣子,阿蘭心間的負罪感減緩不少。

入了夏,日頭炎熱。

阿蘭邀小童到山澗抓螃蟹。

小童頗有些詫異:“你還會這個嗎?”

阿蘭羞赧地摸了摸鼻尖:“雖說我不會做飯,也沒做過家務。但從前一團孩子氣,摸魚抓螃蟹總會點。雲娘看不住我的時候,我就和村落裏的大孩子一道兒下水摸螃蟹。”

她褪了鞋履,正要解下羅襪時,隱約想起法師應當也算是個男人吧,那在他麵前脫去鞋襪,是不是很不得體呢?

“怎麽了?”小童見她猶豫,遲遲不肯下溪澗裏戲耍,疑惑地發問。

阿蘭的臉莫名一紅。她慌忙搖搖頭,笑答:“無事!就是水有些涼。”

“要不就坐溪邊石頭上吹風?”

“不行,我還是想玩的。”阿蘭如夢初醒,一本正經地說,“人啊,就是玩心很重的。”

小童似懂非懂地頷首:“好,那便遵從你的本心去做吧。”

清俊端方的郎君含笑望著她,說出的話語綿軟,總覺得帶有莫名的寵溺。

明明,應當說是慈悲。這一份溫柔,不獨獨給阿蘭,還給百態眾生。

阿蘭古怪地撇了一下嘴角,她似乎有點嫉妒起眾生了。

她不敢陷入這種情緒太久,還是低頭,翻找溪石底下的螃蟹。

溪水濺上阿蘭的臉,日光從婆娑樹影漏下,灑在她纖細伶仃的腳踝,好似一點點碎金。她仿佛一尾快活的魚,在波光粼粼的池中遊動,那樣恣意、美麗。

年輕的僧人麵上笑意更濃,他凝視著阿蘭,忽覺今日的風更為和煦了。

做人是這種感受嗎?享受一片葉、一陣風,感恩萬象。

入世,真好。

直到阿蘭一聲驚呼——

“啊!有蛇!”

恍惚間,小童已折枝飛來。不過指尖猛然一刺,齜牙咧嘴的毒蛇便被他掌中的樹枝刺穿,斷成兩截。

血濺上他的僧袍,阿蘭愧疚地牽起他的衣,淚如雨下:“我、我對不起您!我讓您殺生了!”

她毀了小童的善業,她罪無可赦!

怎料,小童還是溫文一笑,揉了一下阿蘭的發:“人都有偏袒的好友吧?我這般庇護你,是否更像一個人了?”

“什麽?”阿蘭被小童這話驚呆了,他半點沒有生氣,反倒用話寬慰她嗎?

阿蘭撫上胸口,沉寂許久的心房又開始浸滿了蜜,她的心跳好快,近乎窒息。

她想,一定是夏日的風兒喧囂,暑氣太重,才會令她頭昏腦漲,起了“歹念”——她竟然覺得,蔥鬱草木間的小童眉目如畫,好看到牽動了她的心神。

經過此事,兩人都沒有再玩鬧下去的心情。

阿蘭心事重重地跟著小童回山寺,進廟門前,她發問:“若您傷了活物,於您本身,會有壞處嗎?”

小童搖了搖頭。

“沒有嗎?”阿蘭欣喜。

“不知。”

“啊……原來是不知道啊。”阿蘭失望。

小童說:“我累積了十世的功德,如今像肉眼凡胎的俗人那般犯了小錯,應當會減去一樁功德吧。”

阿蘭又高興起來:“您都積攢了這麽多功德了,少一件應當是無傷大雅的事。我日後會努力行善,幫您補回來的!”

“看啊。我度化了你,今日已多添了一樁功德。”

這話又掀起了阿蘭心中的漣漪,她從來不知,原來法師是這樣柔情的人,仿佛她此刻的心亂,也是對他的褻瀆。

不敢貪圖,但好想作惡。

阿蘭紅著臉,逃回寢房,悶入了被窩中。

這一夜,不隻是阿蘭難以入眠,就連小童誦經也分神了幾次。

他對寶相莊嚴的佛像叩首,祈求神佛點撥。但山寺靜悄悄的,佛陀不在人間。

小童會想到阿蘭,想到她笑得天真爛漫的模樣。為何呢?他該對眾生平等,思憶萬物,而不是偏愛她。

一年後,阿蘭的舊部尋到她。

王朝顛覆,她的部將們奪回皇權,急需阿蘭回去平定局勢,她是前朝血脈,理應登基,一統天下。

阿蘭成為女帝,也就是說,她和小童的緣盡了。

山寺本就是幻夢般的一場緣,夢醒了,幻境就碎了。

阿蘭是渴望小童攔一攔的,可他仍站在石階上,如初見時那樣笑得溫柔。

那一瞬間,阿蘭忽然懂了。

法師屬於蒼生六道,不獨獨是她的僧人。

她釋懷了,朝小童笑得浪漫:“多謝您此前的庇護,願您早日得道,佛法大成。”

“保重。”

“保重。”

小童目送阿蘭離開。

她屬於那個絢爛的人間,而不該留在淒清的山寺裏。

沒了阿蘭,小童也會有些許寂寞。他忽然想到了方錦,那個將他孵化出來的母親。她曾經也很寂寞,因為失去了愛人。原來,習慣身邊有人以後,再回到獨身一人的時候,總有點不習慣。

幾年後,敬蒲圓寂了。

他懇求師父在他死後,燒了他的肉身。因為這樣,他的魂魄也會隨著煙塵升天,他離佛陀便更近了。

小童是笑著送走敬蒲的,在弟子臨死之前,他告訴了敬蒲一個秘密——

“你所做的善事,神佛悉數看在眼裏,諸般神明亦會稱頌你。”

“是嗎?原來都看著呢……”敬蒲笑了,很開懷的樣子,他這一生很圓滿。

小童在寺廟裏等待鬼差來勾敬蒲的魂,他問過黑白無常,敬蒲下一世會如何。

鬼差們知道小童即將有大造化,不敢造次,老實地道:“您的弟子其實佛緣不深,誤打誤撞侍奉上您。下一世,他不入佛門,而是成了富貴的世家子弟。雖沒入道,但一生順遂,兒孫滿堂。”

“這般也很好。”小童送走鬼差,再次坐回殿宇之中。

寺廟裏唯一一個需要吃飯的人死了,夥房便空了下來,灶膛裏也布滿了蛛網。

五年後,小童收到了一份請柬,是阿蘭送來的。她成親了,夫婿是世家大族,她雖為女帝,卻需要廣納後宮,為皇姓開枝散葉,也需要以聯姻的形式穩固帝座。

小童想,阿蘭雖告知他人生大事,但她未必希望他真去吃酒宴。

阿蘭的婚事身不由己,她狼狽無措,不想他看見。

小童沒有去,他雖憐憫阿蘭,卻不會摻和凡人的因果。

小童去見阿蘭的那一日,阿蘭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嫗。

她將國家治理得很好,也把帝位傳承給了子女們。她不再深居宮中,而是在宮外的山莊裏清閑度日。

她不敢叨擾小童清修,彌留之際才尋的他。

幸好,這一回的請柬,他沒有拒絕,如約來了。

阿蘭笑看小童,他一如多年前那樣年輕俊朗。

“您一點都沒變。”

小童微笑:“於我而言,阿蘭也不曾變。”

阿蘭氣息孱弱,她朝虛空中抓了抓。這一次,小童迎向阿蘭,接住了她的手。

阿蘭握住了小童的手,說:“一直都想這樣觸碰您,可是我不敢。”

“為何?”小童不明白。

“怕唐突了您,怕毀了您。”

“不必擔憂。”

阿蘭歎氣:“其實我不信佛,因為佛從未度過我。”

聞言,小童隻笑不語。他伸手,揉了揉阿蘭的發,一如多年前那樣,他待她很溫柔。

良久,他忽然開口:“佛會度你。”

阿蘭像是明白這話裏的深意,又仿佛不明白。

遙想起多年前,她受他庇護,唆使他破戒。那是一個她記了許久的、綺麗的夢。每一次,在她快要倒下時,她總會想起那一幕。

要治理好國家,要天下海晏河清,要幫他行善積德,要還他人情。

阿蘭說:“我積累了很多善業了。”

小童一怔,第一次收斂了嘴角的笑意。他憐惜地望著阿蘭,縱容她靠到他的膝上。

她是為了他,勞累了一生嗎?

不必這樣的,因果早已還清了。

阿蘭的氣息孱弱,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視線漸漸變黑,她陷入混沌,迷茫間,阿蘭忽然問出了一句:“您愛我嗎?”

小童笑了一下,是歡愉的語氣:“佛愛世人。”

“我於您而言,原來隻是眾生之一嗎?”阿蘭有點失落,卻又覺得一切在情理之中。

阿蘭笑著,在他懷中緩緩閉上眼:“我願您,佛法大成。”

隻是,阿蘭不知,小童為她,成了佛。

她說——“佛不度我。”

那他來度她了。

03

小童總會在身邊人離去時,問一問鬼差關於他們的下一世。

隻是這回,他沒有問阿蘭往後會如何。他也不知緣由,或許是怕聽到一些自己不愛聽的事,譬如阿蘭會有個怎樣的歸宿。

啊,小童發現自己狹隘了,他竟會在意起世間某一個人的因果。

聖佛不應該偏袒任何人,也不能隻庇佑心上人。

後來,小童見了很多人,經曆了很多事。他已知佛陀無相,他無本名。卻在見到方錦的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小童”這個妖身的來曆。

方錦是他的母親。而麵對家中大人,是可以說任何肺腑之言的。

小童憋悶許久的心事,終於能說出口了。

他對方錦說,他經曆過情劫,他坦率承認,那一日的殺念,起之於情。

即為,他對阿蘭,其實動過情的。

羞恥嗎?不必掛懷,本就是俗世的情愛,好似一個真正的人。

他在模仿人,並且惟妙惟肖。

小童同方錦道別時,方錦說:“倘若你真的很想見她,不必壓抑本心。你此前無欲無求,才想著修行入道。若你有了愛欲,何不成全自己?”

小童一怔:“我如今修成正果,已是聖佛……會不會可惜?”

方錦笑得不懷好意:“當你問出這句話,你已經不配成佛了。小童啊,年輕人,可惜不可惜,是你自己說了算的。”

“我明白了,多謝您點撥。”

小童凡心未除,自舍佛根,墮入下界。

這一回,他成了真正的凡人,去找到了阿蘭。

幸好,前幾世行善積德很有功效,神佛與鬼差憐憫他,為他締結了一段好緣。

他和阿蘭於山中初遇,他記得阿蘭姣好的模樣,而眼前的小娘子被風迷了眼,不知為何,無端端落下一滴眼淚。

轉世的阿蘭眨了眨眼,望向眼前俊秀的郎君,終是問出一聲:“我們……是不是見過?”

小童微微一笑,這一回,他總算敢依照本心答話,而不是描摹神佛的慈悲樣貌。

他說:“是,在上一世。”

而這一世,他打算達成心中圓滿,不會再放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