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重劍無鋒

臨水的樓閣窗子半開,月亮在波心搖**,風中花香隱約,實在是個宜人春夜。

淩晨時分才見那位魔皇從水榭中走了出來,宛如飽餐後的猛獸散發著隱隱的饜足,連眉眼都舒緩了些許。

“好了,你們兩個進去看看她吧。”江彌收起皇極天劍,示意秦千雪和南雙雙進去,“天亮我就帶她走。”

雲陌州分舵的全性弟子其實從下午就等在水榭外了。江彌自然感知到了,卻壓根沒設什麽隔音結界,好像是故意讓所有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屋裏被江彌換成了鸞嬰香,矜持而單薄的香氣,嬌貴、寒涼、高高在上,一如床榻中躺著的眉目穠麗的少女一樣。

二人一進裏間的臥室就見邀月垂落在床榻外的半截胳膊,纖細的指尖無力的低垂著,一點血色都沒有,細弱得讓人心悸。就好像攥在掌心裏,稍微一捏就斷了碎了一樣。

柔軟床榻中的人聽到腳步聲望了過來,神色懨懨又帶著虛弱的怒氣:“孽徒!你沒聽見我喊你嗎?”

她一開始還有力氣喊,從暈厥中清醒過來之後那人還未停,別說掙紮了,連求饒的力氣都沒了。

“師尊恕罪,徒兒實在是學藝不精……”秦千雪自然是聽到了,可皇極天劍的威力她連一下都扛不住,硬闖也隻是白白送了性命。

“別怪千雪,那魔頭讓皇極天劍守在門口,我們都奈何不得。”南雙雙看著曾經光風霽月的妹妹這樣孱弱地躺在那裏,忍不住罵道,“以前就聽說魔修都不是好東西,這魔皇真是欺人太甚。”

少女**在外的手臂和脖頸上都是青青紅紅的咬痕,可想而知被子下是怎樣的光景。這種痕跡明明稍微用些法力就可以消除,可江彌偏就是要留著讓別人瞧。

一提起魔皇,邀月臉色陡然嚴肅下來,暗示她們施了個隔音術,然後緊緊攥著秦千雪的手:“你們必須想法子送我走,我絕不能被他帶去魔域。”

——全性是她的心血,即便將她送走,江彌也不敢在這兒大開殺戒。

“星機閣弟子呢?讓他們幫忙畫個通往大自在殿的傳送陣,現在佛子有登仙境,他感念師尊的救命之恩一定會保護您的!”

“可他們下午已經走了……”南雙雙思忖片刻,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騰地站了起來,“前幾日張弛接待了一個叫寧不疑的術士,聽說好像有些本領,畫個傳送陣應該不難。我叫他假扮成侍女進來!”

約莫一刻鍾的功夫,她換好了一身極為樸素低調的黑衣,雙雙也領著一位身材高挑的“侍女”走了進來。那人低著頭看也不看她,以血為墨幾下就在地上畫出了一個傳送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南雙雙將黑色冪籬妥帖地罩在她頭上,又將一個乾坤袋塞入她手中,眼淚汪汪地囑咐道:“這裏麵裝了五千靈石,其他東西來不及準備了,你去關流城自己買吧。覆水劍還在極樂天擺著,我明日就叫白如玉送過去。”

邀月心知此時不是依依不舍的時候,隻留下“保重”二字,即刻踏入那閃著白光的傳送陣中。

***

一陣天旋地轉,風聲呼號而過,她轉瞬間已經離開了水榭,但眼前景象讓她微微愣住——

銀月無聲,傾灑沙漠。夜空沒有一片雲,一呼一吸間,空氣如同流火,灼得人喉嚨生痛。

這裏不是大自在殿。

乾元大陸隻在南部有一片沙漠,正是永寧州和華封州的交界處,和暮雲峰一樣,也是兩州仙官皆不願管轄的灰色地帶。

張弛究竟招了個什麽蹩腳術士,連個傳送陣都畫不好……她正暗自惱火,就見不遠處有一隊持刀的壯漢走了過來,為首那人有些眼熟。

“深更半夜,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麵啊?不如跟哥哥們回驚濤派,舒服舒服?”

說話這人不是項遙又是誰呢?原來驚濤派被逐出攬雪閣之後,藏在這大漠之中……若非她現在戴著冪籬他們看不清相貌,項遙的破浪刀恐怕已經砍過來了。

邀月想也沒想拔腿就跑,可現在她這境界不說跑過化神境的項遙了,連他身邊那些弟子都是跑不過的,更何況她早先被江彌折騰過,現在雙腿仍在發軟。項遙沒費什麽力氣就一手擒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扯下她的冪籬,緊接著猛然後撤一步——

“百裏妖女!”

百裏邀月三百年前就已飛升,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且……好像毫無法力。

不遠處有堆篝火,一個少年背著一柄巨劍坐在火堆旁,聽到動靜站起身子走了過來。那少年穿著萬劍山的真傳弟子服,英姿勃勃,眉眼之間一股清正之氣,讓人油然而生安心之意:

“姑娘,你……”

月色下少女絳唇烏發,膚光勝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滿青春的美酒,不須淺酌,就已帶醉。

“——救我!少俠!驚濤派強搶民女!”

項遙臉已經氣成了豬肝色,拔刀便向她砍來:“百裏妖女,你裝什麽裝?!”

千鈞一發之際,重劍出鞘將那破浪刀擋在她麵門之前——

“無鋒劍?!”項遙微微一愣,臉色愈發變差,“雲家小子別擋路!”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是萬劍山掌門雲慈小兒子的佩劍。

雲慈的小兒子名叫雲牧野,是百年難遇的天靈根,當初降生時便恨不得昭告天下,萬劍山雲家後繼有人。雲牧野今年十七歲,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雲家恨不得將所有資源全砸在他身上,年紀輕輕就有了元嬰境,做了外務堂的真傳弟子。

雲氏家風甚好,他身上沒什麽世家子弟的紈絝習氣,倒是個嫉惡如仇的翩翩君子。此番拔劍相救是因為驚濤派擄掠民女的惡名太盛,抑或許是因為……那姑娘太美。

項遙手中的破浪刀不如無鋒,好在境界稍高一籌,用法力將巨劍震了回去。可方才擒住的少女已經溜之大吉,正躲在雲牧野身後眼神微妙、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項遙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邀月咬牙切齒道:

“百裏妖女三百年前殺了你大伯,是你雲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勸你現在讓開,省的將來後悔!”

“我、我……”少女好似被他嚇了一跳,囁嚅片刻說不出話來,壯起膽子看向雲牧野:“少俠,我隻有煉氣境,哪有能耐殺人,更不可能有三百年的壽元……”

——黑衣少女瞧著也就十六七歲,那張罕見漂亮的臉上滿是怯弱,溫順逼真、我見猶憐。

雲牧野擋在她麵前分毫不讓:“項掌門莫要說笑,這姑娘的確隻有煉氣境。強搶民女之事我看不慣,偏要管。”

項遙怒極反笑,朝身後人做了個手勢:“是你不識好歹,可不是我不給你們雲家麵子!這大漠黃沙之中,死兩個人沒什麽稀奇的!”

話音剛落,驚濤派的潛龍怒濤陣已經排開,刀拔出來時整齊得出奇,展開來亦是靈動得出奇,強勁、粘連、尖銳……迥異的勁道織出一張細密的蛛網,將二人困在中間。

許是因為無鋒太重,雲牧野出劍緩慢,招式平實,應對得並不輕鬆,劍尖像縛著重物,越來越慢。

雲牧野畢竟還年輕,也沒想到驚濤派如此不講武德直接采取圍攻之勢,握緊重劍麵色一沉:“姑娘,我沒把握能全身而退,你先走就是……”

跳動的火苗映照出少女半邊側臉,另外半邊隱沒在陰影中。她看上去像是在笑,神態有些說不上來的悠然:“破陣講究背孤擊虛。辰巳為孤,戌亥為虛。此陣西北方向那人位虛,你隻管刺他便是。”

那聲音慢條斯理,又透著高高在上不容置喙的語氣,少年幾乎想也沒想就照做了。

雲牧野微一側身,手中巨劍斜斜挑起,劃了一個六尺直徑的圈,直刺向西北方那人——

下一秒,洶湧的陣勢忽然平伏,八把刀像是刺入了虛空,刺入了柔軟的春水,刀陣之力,就此消解!驚濤派弟子亂作一團,一時“叮叮”之聲大作,彎刀砍在一起,火花亂濺。一名弟子收勢不及,甚至削傷了同伴的肩膀。

項遙本不肯罷手,但雲牧野已經如遊魚一般滑了過來,凜冽劍鋒卷過去,好幾人衣衫盡裂,碎片像黑蝴蝶般滿空亂舞。若非雲牧野手下留情,這幾個家夥已經被腰斬成兩段。驚濤派弟子麵麵相覷,被這神妙功夫震懾,忽有一人不顧**,拔腿便跑,餘者隨即跟上。

項遙最是知道百裏邀月厲害的人,見她不出手也能讓這雲家小子如入無人之境,不由雙股戰戰,發一聲恨,落荒而逃。

雲牧野見他們離去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到月光下的她,心跳卻不減反增——

少女雲容月貌,全然不施脂粉螺黛,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那笑容讓淡銀的月色明澈到了十二分,仿佛連麵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動起來。

“尋常人用劍,最大的弊病是能動而不能靜,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進退間心靜意定,卻沒能發揮出巨劍的剛猛。你若不改善這點,遇到更為敏捷的對手,反而會被重劍所累。”

雲牧野渾身一震,站在原地緊緊盯著她,心裏湧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混雜著新奇、探究和心動,良久慢慢發酵成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

“姑娘是除了家父之外,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父親已看他用劍十幾年,可這位姑娘……才看了一次而已。

邀月被他這堪稱熾熱的眼神盯的有些不自在,但這人剛剛救了自己性命也不好發作,更何況還得靠他禦劍離開,於是悄悄轉移了話題:“還未得知少俠姓名呢,改日一定登門拜謝救命之恩。”

——這萬劍山弟子手裏拿的巨劍絕非凡品,想必是仙門世家出身。

少年將無鋒插在地上,彬彬有禮且十分正式地朝她一拜:“在下名為雲牧野,敢問姑娘芳名?”

“我姓白,單名一個月字。”她眼珠一轉,“你是萬劍山雲家人?”

生怕“白姑娘”認為自己在炫耀,雲牧野盡量語調平和:“是,家父便是萬劍山掌門雲慈。”

邀月臉上有一絲隱晦的尷尬一閃而過,還沒開口就聽那少年又問——

“今日若無姑娘指點恐怕要命喪此地,不知姑娘是何門何派?家住何處?”

“小女子家住雲陌州,被仇家追殺逃難至此。少俠若是方便,可否禦劍帶我去大自在殿?”

她說的情真意切,好似真的是什麽逃難的弱女子。一時間雲牧野憐香惜玉之心大盛,冷不丁拋出一句話讓她噎個夠嗆:

“姑娘不如隨我去萬劍山,雲家上下定會護姑娘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