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自有時

夜裏竟是滿月,正該吸納月華以助修煉,靈澤山的木靈們卻沒那個心思,都在病歪歪地呻吟哭泣。

酥餅其實還好,她所在的山腳是個穀坳,又守著靈池,吸了兩口月華舒服了一些,奈何旁邊的迎春花嚶嚶哭得她心煩。酥餅好心勸她別哭,立刻遭到她的吐槽。

“敢情你粗胳膊粗腿是個粗人,我如此柔嫩,差點就斷根了,渾身都疼,能不哭一哭嗎?”

酥餅琢磨了一下,她怎麽記得“粗人”不是個好詞來著。看迎春花哭得那麽傷心,她也沒言聲,木靈紮根荒野,就是知識麵太狹窄了,很多事很多話都要靠猜。

周圍的哭聲陡然提高了很多,大家都在喊:“君上姐姐救命。”

酥餅向天上望,這才後知後覺地看見一位綠衣女仙,羽衣飄飄地站在輕巧雲朵之上,月光朗朗照映在她周身,發出淡淡的金光,絢麗而寧靜。

她緩緩下落,停在靈池岸邊。

酥餅是第一次見司木帝君,傻呆呆地隻顧細看,青歲大神雖是鬆樹幻化,樣貌卻很嫵媚,杏眼瑤鼻,紅唇皓齒,舉手投足很是高傲,很有帝君氣派。

百知草再一次神出鬼沒嗖地鑽出來,哭泣道:“君上姐姐,你可來了,收到我的千裏傳信了吧。”

青歲笑著一抬手,輕聲說話,整座靈澤山都能聽見:“孩兒們莫慌,也不要哭了,本座這就施法解你們苦厄。”

酥餅看著,崇拜至極,君上姐姐美爆了!帥爆了!

百知草卻嗆了一下,他修成人形沒少往人寰跑,見了些世麵,也很了解自家這位帝君姐姐,她這句話八成是和那些超度亡魂的和尚們學的。

青歲盤膝坐下,右手捏了個訣,手腕一翻,袖中飛出一團金光,月色中十分耀眼。青歲閉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詞,金光飛到靈池水麵上不停旋轉,突然金光一爆,刺得酥餅眼前白茫茫一片,隨即金光黯淡消失,酥餅恢複視力,這才看清水麵上飛旋著一個碧玉的小缽,

青歲眉頭漸漸皺起,有些吃力的樣子,雙手一合,小缽像龍吸水一樣細細吸起一條水柱,青歲念咒的聲音越來越大,水柱越來越粗,突然就灑作滿天細雨。

靈池原本就是山頂靈泉流下匯聚而成,又有司木帝君靈力加持,潤澤在滿山木靈身上,雖然沒有完全幫他們恢複元氣,也撫平他們的傷損。

哀哭變成了歡呼,靈澤山終於擺脫了災劫景象。

青歲長長吐了口氣,顯得有些疲憊,反手一托,把碧玉小缽收回掌心,露出煩惱的神情。

“碧雨盉也隻能做到這樣……”她歎了口氣。

百知草聽了,懇切勸道:“君上姐姐,不要為遺落了聖物太過自責。”

正說著,山頂忽有一道青光直衝霄漢,青歲和百知草都極目遙望。

“是水仙!竟然是今晚成形……”百知草驚歎。

青歲半垂了頭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酥餅癡迷地看著那道衝天仙氣,很羨慕水仙,在晚上成形看上去非常華麗,隻是不知道他能生為何等模樣?

花精樹怪和飛禽走獸不同,大致都不會太醜,但也不乏失敗的例子。一百年前她就親眼看見槐樹成形,皮膚還和樹皮一樣,粗糙黝黑。聽百知草說,槐樹出山後基本沒幹別的,在三寰各處尋找靈泉洗濯,希望改善膚質。結果前幾年回山,酥餅看他的臉還是那麽坑坑巴巴的,她都替槐樹絕望。

別人不要緊,水仙的樣子那可是決定命運的。酥餅眼巴巴地望著,水仙肯定要來參見帝君姐姐的吧?她正好可以圍觀這一見鍾情的場麵,千載難逢啊。

一道清麗的白影不疾不徐地從山間小路走下來,酥餅很奇怪他為什麽不騰雲而來?可等他緩緩走出樹木的陰影,走到溶溶月色裏,她才覺得水仙做的對,他這娉娉婷婷的步態比駕雲飛下來還好看。

水仙這一類花精,據說性格都很相近……

酥餅直勾勾看著他,他風姿綽約地走著——目不斜視地與青歲和百知草擦肩而過,直奔靈池邊,旁若無人地彎腰,細細端詳自己水中的倒影。

酥餅倒吸一口冷氣,很為水仙擔心,這娘炮的樣子也太……看過水仙照影,還能喜歡上他的,估計就是真愛了。

還好,還好,君上姐姐沒被惡心到,還笑嘻嘻的。大概因為水仙長得很美,容貌挽救了一切。不過,君上姐姐這眉開眼笑的樣子……還不如水仙照影呢。

“小水仙,來來來,讓我好好看看你!”青歲很不矜持,上趕著去拉人家的手。那個猥瑣的樣子,好容貌都拯救不了。

酥餅像挨了一悶錘,這還是剛才那個氣度莊嚴,法力高強的帝君姐姐嗎?

倒是水仙還很靠譜,優雅站直身子,背對司木帝君,高冷說:“以後叫我金盞。”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青歲帝君很不見外地扳過他身子細看,喜滋滋讚歎說:“這模樣真沒得說,不愧是我腳丫子邊上長的。”

這言論深深傷害了高傲的小水仙,白嫩的額頭爆出青筋,很有氣派地一拂左袖,把笑得色迷迷的司木帝君扇開兩步,正色道:“帝君自重。”

“自重?自重什麽?本座又沒調戲你。”青歲得寸進尺地勾住金盞肩膀,“你我同地而生,情如姐弟,本座送你一件法器當祝賀,你想要什麽?”

酥餅聽見百知草和迎春花輕聲歎氣,他們的失望她感同身受!情如姐弟——就是說不會娶水仙了?

金盞揚眉,大方說:“鏡子。”

青歲放開金盞,拍手哈哈笑:“鏡子和水仙,真是絕配!拿著,我正好從元厚那兒順到一麵寶物,雲機鏡。”

青歲授完法器,回頭看了眼酥餅,“小梔子,你也快成形了吧?加緊一點啊。”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幽幽有光的玉梳,“別說我厚此薄彼,連璧梳和雲機鏡本是一對兒,回頭送你。”

酥餅悶聲不說話,她就算見識少,也不傻!君上姐姐不想娶水仙了,就想把水仙塞給她。

“水仙有名字了,你打算叫什麽?”青歲談興很濃,她太久沒回靈澤山,和大家都不怎麽熟了。

“她叫酥餅。”迎春花搶著說,還嘻嘻笑起來。

酥餅原本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可讓迎春花一叫,怎麽就這麽別扭了?尤其水仙聽了還露出一臉嫌棄。

“這名字很有來曆呢。”百知草也笑得幸災樂禍,“小梔子剛有靈識的時候,有個人進山來采藥,坐在樹下吃了個酥餅,差點把她饞死,天天盼著成了人形後去人寰吃東西,所以幹脆就叫酥餅了。”

青歲想一會兒,看著酥餅微微一笑,“原來你和他還有這樣的淵源……酥餅酥餅”,她幽幽念了念,有些傷感似的轉眼去看水上月亮的倒影。“很不錯的名字。”

“不錯什麽呀?”金盞冷冷反駁,雖然他還是十四五少年稚嫩的嗓音,說起話來很有架勢,比青歲更穩當,更像君上。“木靈也是五行仙靈裏繁盛的一支,人要臉樹要皮,叫這種名字怎麽行?”

說話就說話,他還高高在上地瞪了酥餅一眼,“以後你就叫香蘇吧。”

“不用你管!”酥餅很不服氣,關鍵是被瞪炸毛了。

青歲臉色古怪地咳嗽了一聲,心有戚戚地說:“餅兒啊,你還是聽金盞哥哥的話吧,將來在三寰六界裏混,沒個好名字是很丟臉的。”

百知草突然沒忍住撲哧笑出聲,被青歲狠瞪了一眼,連忙端正了臉色,也跟著勸酥餅改名。

酥餅也沒了辦法,既然君上姐姐都這麽說了,迎春花和百知草連聲附和,說香蘇比酥餅好聽一萬倍,她也隻能認了這個名字。

“君上姐姐,你認識那個吃酥餅的人嗎?”香蘇很認真地問。

青歲一愣,微微苦笑,“認識……等我找到了他,叫你來看。”心裏突然起了一股躁火,眼睛也刺痛酸澀,這麽多年他不知道在哪裏輪回沉浮。“走走走!”她故意哈哈笑,彎了眼睛把淚水擠回去,輕佻去拉金盞的手,“姐姐帶你去見識一下人寰的萬家燈火。”

金盞淡淡看著她,一副少年老成洞悉一切的樣子,沒有再數落青歲,安靜地與她一同登雲而去。

迎春花想起什麽,問百知草:“剛才你突然笑什麽?”

百知草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爆料說:“你知道君上姐姐當初給自己起了個什麽名嗎?”

“青歲嘛。”迎春花鄙夷他廢話多。

“那是後改的,她給自己起的名字是……鬆塔。”

“……”

怪不得剛才君上對爛名字的危害那麽有體會了。

香蘇終於深刻領會了君上姐姐真實風采,也難怪總有仇家上門了,真不是塊省心的料啊。

轉眼天亮,遠遠又有狂風呼嘯的聲音,一山精怪早嚇破膽,議論紛紛,心慌意亂起來。

百知草騰了雲,繞山來回轉了幾圈,隻見天空一派靜朗,流雲緩動,安慰大家說沒有異狀,也沒見鯤鵬的影子。

香蘇聽了剛把心落下,猛地一個響雷從九霄雲天直落下來,宛如雷神的霹靂。一線烈火拉著長長的尾巴,帶著滾滾黑氣,以駭人的速度直墮靈澤山頂。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隻聽一聲沉悶巨響,整座山天崩地裂般震顫,香蘇劇痛,她的根須似乎全數炸斷,疼得錐心刺骨,連神識都飛散了。

雨很冰涼……她修行幾百年了,也沒遇見這樣冰寒刺骨的雨水。香蘇掙紮了一會兒,困難地恢複了意識。周圍一片漆黑,星星月亮全都不見,原來不是天沒亮,而是鋪天蓋地的煙塵裹住山體久久沒散,她嗆得喘不過氣來,什麽都看不清。

“迎春花?迎春花?”她艱難地喊,周遭的死寂讓她肝膽俱裂。

迎春花沒有回答,香蘇甚至感覺不到她的靈識……對花精樹怪來說,靈識消失就好像人類死去。

死?

香蘇從沒想到過同伴會死,靈澤山的花草樹木,長的就是壽命。“百知草!”她惶急起來,用僅剩的靈力大聲呼喊。

煙塵厚重,土雨沉沉,她的聲音根本傳不了多遠。

依然悄無聲息,沒人應她,隻有冷漠無情的寒雨,敲打在死氣沉沉的花草殘軀上,尤其覺得蒼涼冷酷。

雨滴帶下了煙塵,渾濁苦澀,香蘇被嗆得難受,努力伸展樹枝,竟然碰到了靈池的水。原來她被連根拔起,栽倒在靈池岸邊,她吸了兩口靈池的水——池水徹底失去靈氣,變得和土雨一樣寡淡微苦!

香蘇在絕望中沉默……連靈澤山都已死去。

雨終於停下,煙塵也稀薄了,微微滲下了天光。

香蘇覺得自己已經在魂飛魄散的邊緣,借著微弱的光打量周圍,沒有半點意外僥幸——滿山斷樹枯枝,原本縈繞山間的瑞氣盡數散去,隻剩一座死去的荒山。

迎春花倒在她的腳下,凋敝的枝葉沾滿了塵土,不僅是她,香蘇能看見的同伴,都已經被一夜的塵雨打得汙濁不堪……他們,都死了,化為最普通的花草樹木,枯萎腐爛。

香蘇久久地看著迎春花,心痛到麻木,百知草說過,木靈和其他仙靈不同,沒有弱肉強食,互為手足互相陪伴。她從來沒一個人獨處過,靈澤山是個熱鬧的地方,所以現在的荒涼孤寂,她格外受不住。

突然起了風,很和煦,很溫暖,緩緩驅散了駭人的煙塵。

“青歲姐姐,你不要胡來!就算耗盡法力也於事無補了……”空中傳來低喊。

香蘇認得這是金盞的聲音,他很焦急,語聲有些顫。

青歲從雲頭落地的時候幾乎沒站穩,金盞急急扶了她一把,她的臉色異常慘白,失魂落魄地念叨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業報……”

金盞驚喜地發現香蘇還有一縷未散的靈識,“香蘇,香蘇!”他走過去查看,卻不敢冒然移動她。

青歲穩了穩心神,先救香蘇要緊,再次從袖中放出碧雨盉,剛念了兩句咒,臉色一黑竟吐出一口血來,碧雨盉也跌落在地。

金盞一驚,撲過去撿起法器,想了一想,還是很有擔當地說:“君上,你剛才施法太過,傷了仙元,雖然我的法力還很低微,就讓我試試驅使碧雨盉,香蘇恐怕堅持不住了。”

青歲黯然點頭,虛弱囑咐道:“用縮土術把小酥餅整株移入裏麵,千萬記得不能沾帶半點靈澤山的土……這土帶了汲風和比煉的氣息,對小酥餅來說,像毒藥一樣。”說到靈澤山的土已經變成毒,青歲的聲音低緩得有如在嗚咽。

百知草從雲頭狼狽跌落,撲在地上幹脆哭起來,他聽見君上姐姐說靈澤山的土都變成毒,心如刀絞。邊哭還不忘回報打探來的消息:“比煉把汲風劍擲入山體就跑了,沒看清去向。”

青歲身子一歪,險些支撐不住。

百知草還哭個不住,金盞有些煩躁,他驅使木靈神器本就力有不逮,百知草還哭哭啼啼擾亂他的心神。他喝了一聲,百知草總算哽咽著不出聲了,他凝神念了幾遍咒語,碧雨盉隻是發出了些靈光,動都沒動。

“沒用的小子。”很囂張的聲音,突兀地在幾人頭頂響起,話音落下去,才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

香蘇本來已經靈識衰微,硬撐著想配合金盞一下,因為太過好奇,勉力瞧了瞧——人坐在一隻大黑鳥上,太高,看不清容貌。

這黑鳥像是“鯤鵬”縮小了數百倍,體形不過兩個人身那麽大,狠戾的眼神還是一樣,讓香蘇心生寒意。

“東天雲……”青歲坐在地上,神色更加落拓。

東天雲的淡金色袍角垂落,似乎有很繁複華麗的花紋,他的頭發很黑,也很長,沒有束起來,黑鳥的翅膀一撲騰,發梢與袍角便微微飛擺。

香蘇本來已經有一口氣沒一口氣了,還是被東天雲的氣派震懾了一下。沒一個隨從,也沒看見形容,單隻袍子和頭發就非常讓人有壓迫感了。他叫金盞“小子”的語氣,明明無起無伏,卻囂張得無以複加。

“鬆塔。”東天雲的語調平平淡淡,聽得人心裏卻一揪一揪的,“自作自受的滋味怎麽樣?”

青歲苦苦一笑,“你也太記仇了。當初我幫清澤在西淵種宛木,真不知道它的汁液是烏浮土的克星,壞了你的封印,讓比煉撞翻烏浮塔跑了出來。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清澤為此……你竟然在我遭受滅門之禍的時候,還說這話,真是太不仗義了。”

東天雲被她說得沒話可答,場麵有些沉默。

他們能等,香蘇不能等啊。於是她顫聲哀求說:“君上姐姐,你別淨顧著和鳥人吵嘴,先救我啊。”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一驚,百知草還誇張地張大嘴巴,露出驚恐的神情。

東天雲的黑鳥猛地向下落了一丈,幾乎緊貼地麵,他眯眼,陰冷地看著這株瀕死還不忘罵人的禿樹。

“帝君,”金盞不卑不亢地說,“香蘇年幼無知,說話也沒個輕重,請您別和一介小小木靈一般見識。”

“年幼無知……”東天雲露出不屑的神情,長長的睫毛半垂,看得香蘇一陣膽戰心驚,感覺他隨時就要動殺招,下狠手。“連個人形還沒有,就學會罵人了。”

香蘇真覺得冤死了,她什麽時候罵他了?連金盞都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帝君,看來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她這生死一線的關頭,絕對不能得罪這樣的人吧。“我冤枉,說你是騎著鳥的人怎麽就是罵人了?”

這種場麵,恐怕也隻有心大的青歲才笑得出了,可她這麽一笑,東天雲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東天雲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了一柄寒光閃閃的佩劍。

刷的一聲,嚇得香蘇最後那縷靈識都快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