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寰煙雨

東天雲瞪了他一會兒,赭衣公子非但沒不好意思,反而笑嘻嘻地擠到他們雲頭上來。東天雲冷哼了一聲,自顧自把雲落在一座沒有行人的小山丘上。

香蘇知道,赭衣公子說了這麽過分的話,君上沒一巴掌打得他吐血,應該算是朋友了。

赭衣公子有點兒自來熟,一雙細細的丹鳳眼含笑看了香蘇一會兒,“酥餅?”他試探地喊了一聲。

香蘇驚訝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麽會知道她這個“小名”。

赭衣公子看穿她的疑惑,很親切地說:“青歲為此很得意,沒少向我誇耀,木靈也能進勝寰府,入——司金帝君——的眼。”香蘇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著說著突然大喘氣,還用眼梢瞥著君上,顯得有些不懷好意。

東天雲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你認識青歲姐姐啊?”香蘇覺得氣氛變得很緊張,趕緊岔開話題。說起青歲姐姐,她覺得和赭衣公子又近便了些,不想讓他吃君上的虧。

“嗯嗯。”赭衣公子微笑點頭。

東天雲側過臉來瞪了香蘇一眼,香蘇莫名其妙,“不得對元厚帝君無禮。”他說“元厚帝君”的語氣,簡直可以算是譏諷。

香蘇眨巴著眼睛想了想,元厚帝君……不就是司土嘛!和青歲姐姐關係不錯,金盞的法器還是從他這兒順來的。

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和青歲姐姐的確也是一路貨,君上不說,她是半點也看不出他有帝君架勢的。

“小酥餅,你們君上帶你出來幹什麽呀?”向山下走的時候,元厚眉眼含笑的問,一副人販子的嘴臉。

“我肚子……”

香蘇本想說肚子餓,君上帶她來吃好吃的,結果元厚帝君沒把話聽完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反倒把香蘇嚇了一跳,呆呆地看他,不知道他在那兒驚悚些什麽。

“你肚子裏已經有了?”元厚突然就十分著急,還連連拍手,“不行啊,不行啊,小酥餅,木靈沒過五百歲不能生啊!東天雲,你……你也太急了!木靈和其他仙靈是不一樣的呀!”

東天雲轉過身來,毫無預兆地出掌,掌風疾出數丈,頓時把元厚又送回天上。元厚還不死心地喊:“東天雲……不能生……”

香蘇都聽見君上咬牙切齒地格格聲了,元厚帝君說了什麽讓君上這麽生氣?她其實沒太聽懂,她肚子裏有什麽了?一會兒她不能生,一會兒君上不能生?

“君上……”她期期艾艾地看著東天雲。

“給我閉嘴!”君上臉色難看,“不許問!”她要是瞎問一個字,他會忍不住把她也掐死。

香蘇嚇白了臉,難道是禁忌?怎麽君上不能說的秘密就這麽多呢?!

東天雲看她驚魂不定的樣子,握了握拳,恐嚇說:“忘掉穿山甲的胡說八道!今天這話……向誰也不能提起!”

果然又是重大的秘密!香蘇恐懼地咽了下唾沫,連連點頭。

小山離湖畔有些遠,香蘇保持距離地跟著東天雲,再一次堅定鑄劍完畢就回青歲姐姐那裏的想法。之前她還沒體會到,青歲姐姐是多麽好的人,而且她的朋友都很有趣,很親切。不像君上,身邊不是赤琳那樣的凶殘人物,就是天族皇子那樣爛風流又假惺惺的朋友。這不許說,那不許說……活得也太壓抑了!

穿山甲……元厚帝君的名字也很特別嘛……

她仰頭望了望天,元厚帝君早已不見了,要是她也不會再回來。

沉默著走路,真無趣,君上、勝寰府的人……常年就這麽無趣!

她發現君上停住腳步,站在小路上遠眺湖麵。她也不能自己走掉,於是隻能學著他的樣子,透過樹蔓花枝也往湖上看,香蘇忍不住發出一聲讚歎,好美。

天有些陰,越發顯得湖麵和周圍的垂柳花朵染了淡墨般的雅致,湖麵飄**的遊船畫舫顏色濃鬱厚重,毫無浮華之氣。船頭有人在彈琴,她雖然聽不見琴音,但那副畫麵足以添了韻味。

香蘇從沒見過這樣的美景,隻覺得呆了,她自詡已經見識過人寰,可在這樣秀致雅麗的湖光山色麵前,她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是無比陌生。

東天雲也沒催她,耐心地等她看了一會兒才說:“走吧。”

香蘇悶頭在他身後走了一會兒,突然氣恨不已地說:“我討厭鯤鵬!”如果他一開始就帶她來這麽美的地方多好,之前看見的人寰讓她多絕望啊!

東天雲的嘴角微微一挑。

下山後行人越來越多,香蘇發現了不少賞心悅目的男男女女,“人類很醜”顯然又是鯤鵬對她撒下的無恥謊言!

人類的姑娘走路娉娉婷婷,比龍女還嬌美惹憐,她們的衣服、頭發……一點兒也不比她看見的仙女差,除了不會法術,她實在看不出人類與仙靈有什麽區別。

人類的男子也儒雅得很,不少三三兩兩在花間柳下喝酒寫字,互相傳閱所寫的東西,香蘇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在幹什麽,但他們那副瀟灑自如的神態卻很有感染力,看得她也心緒豪邁起來。

這樣的山水景致裏,和三兩好友說說笑笑,真是一件讓人心曠神怡的事情,她突然很想金盞和百知草他們。

接近湖邊,做小生意的攤販也多起來,香蘇看見了老人、小孩、中年人……她突然有些悲哀,人類的一生如此短暫,對她這樣永壽長命的木靈來說,真如一個春秋。

兩個小販因為爭一個擺攤的旺地相罵起來,繼而還動了手,香蘇覺得可憐,想去勸勸他們,他們本就短命又何必這樣斤斤計較呢?如果她也才這麽幾十年的壽命,要做的事情太多,斷不會為這樣的小事記恨不休。

她想上前勸阻,卻被東天雲攔住,香蘇不解地看他。東天雲平和地看著她搖了搖頭,把她帶離圍觀人群才說:“每個人自有命格定數,他們此番的爭吵,說不定是前世積欠的舊怨。作為仙靈,不要輕易插手。”

香蘇皺眉,勸勸架也不對?前世今生……

“君上,人類的一生那麽短,前世的好友親人,短短幾十年後,因為死掉就終結了,今生就不認得了……”她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很淒涼。

東天雲聽了,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難得輕柔:“所以跳脫輪回是件幸事,我們……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香蘇用力點頭,身為仙靈真好。

“走,吃飯去。”東天雲輕聲一笑,香蘇被他的好心情感染,抬頭看的時候又見他那種**無比的淺笑。

她都忍不住要歎息了,一個男仙生成這幅樣子,是女仙們的福利還是罪孽呀?算了,這哪是她操心的事嘛!一番感慨都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她的壽命長得很,有的是時候悲春憫秋,現在還是趕緊填飽肚子要緊。

跟隨君上來到湖畔的一座小樓,剛一進門就有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過來招呼,肩膀上還搭著一條布巾,殷勤地說:“客官請——”還時不時把布巾摘下來,撣著並不存在的灰塵。香蘇覺得他很好玩,笑眯眯地看他,聽其他吃飯的人喊他“小二”。

“要個雅間,把你們特色的菜都拿來。”東天雲在下山的時候就施了障眼法,在凡人看來,他和香蘇不過是普通的少爺和書童。

香蘇走進雅間,臨湖的窗子開著,已經微微的下了雨,她貪戀地站在窗邊看柳岸蘇堤,行人都撐起各色油傘。細雨中的景色,比之前更如詩如畫,香蘇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小二手腳麻利地上了滿滿一桌菜,她聽君上吩咐說:“來壇你們最好的酒。”

君上示意她可以吃了,香蘇每個菜都嚐一嚐,樣樣好吃。比之前在勝寰府吃的大餐不同,府裏的菜色味道考究,這兒的菜口感濃鬱,透著一股子人寰特有的葷腥香醇,比勝寰府的菜地道得多。

她吃得停不下筷子,這麽多天來因為稀粥鹹菜而抱怨不已的焦躁一掃而空。君上照例是不吃的,隻是看著窗外的景色,閑散地喝著酒。

“君上,也給我一杯。”香蘇笑嘻嘻地舉起手邊的空杯。

酒,她當然聽說過,據說是三寰六界裏解憂忘愁的第一神物。

東天雲慢慢地把眼光從窗外收回來,輕淺地挑了下嘴角,為她倒了半盞。

香蘇聞了聞,味道很衝,一點兒也不香!她真是上了“傳言”無數次當!什麽酒香?一股子餿抹布味。待要不喝,君上正瞧著她,是她自己非要討來嚐,這會兒騎虎難下了,隻能謹慎地舔了舔。果然難喝!一股辛辣直衝腦門,她嗆得直皺鼻子。

東天雲搖了搖頭,“你,還是吃吧,還不到懂酒的時候。”

香蘇又埋頭碗盤之間,就算永遠不懂酒,她也不覺得遺憾,難喝。

吃飽喝足,東天雲叫小二來結賬,香蘇吃得喜氣洋洋,很豪氣地拍著自己的腰包,“今天我來給錢。”

東天雲眯眼看了看她,香蘇美滋滋地從懷裏掏出一把在床帳上拆下來的小綠寶石,躊躇著要給小二幾顆。

小二眼都直了,伸手打算多問香蘇要幾粒,被東天雲冷冷看了一眼。小二見多識廣,立刻改口說:“一顆……一顆就足夠了。”

香蘇大方地付了賬,身心舒泰地跟著東天雲下樓。

“這寶石從哪兒拿的?”東天雲走得很慢,聲調也不高。

“從床帳上拆的。”香蘇完全忽略了君上的凶惡,沉浸在對未來美好的希冀上。

原來這麽小一粒,就能換這麽頓大餐,她細細回想一下,差點笑出聲來,那帳子上好多葉子,還有其他顏色寶石拚的花呢,夠她吃多少年的?

“哼!”君上非常嚴厲地哼了一聲,香蘇一激靈,頓時笑不出來了。“那是靛山祖母綠!”

香蘇哆哆嗦嗦低著頭,雖然她不知道祖母綠有多珍貴,但君上一旦擺出這副嘴臉,一定沒她好果子吃,趕緊認罪才是上策。

東天雲也不再理她,徑自出了店門。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因為下雨,很多家店鋪早早就掛起防雨的羊角燈籠。湖麵起了薄薄的煙幕,畫舫小船如行雲中。

行人遊客一點兒也沒少,連綿的細雨平添了西湖的雅韻。

東天雲到岸邊要了一艘不起眼的畫舫,香蘇暗暗雀躍,卻不敢表現出來,狀似乖巧地跟著一起上了船。

艄公一篙點在岸邊石上,小船微微搖**著離開。雨中遊湖的確是樁雅事,尤其酒足飯飽之後,綿密的雨氣拂麵而來,香蘇的心情好得如同豔陽天,很想隨口唱點兒什麽,可惜平時也沒學什麽曲子。要讓她當著如今臉如黑灰的君上唱歌,她還真沒這膽子。

湖麵隨意飄**著不少遊船,或有人吟詩,或有歌姬低唱,與清麗的湖光山色相配益彰。

東天雲看了眼沉醉在美景中的香蘇,隨手變出一把傘,遞給她。

木靈從來是喜雨的,香蘇也全無打傘的概念。本想搖頭說不用,與他們的船相擦而過的小船上,丫鬟為小姐撐著傘,小姐還羞答答地一個勁看君上。

香蘇很受啟發,原來撐傘也是下人的職責之一,君上一貫陰陽怪氣,她今天惹了他,肯定要遭他好頓使喚。她認命又狗腿地試著撐開了傘,半舉著遮住君上頭頂的雨。

東天雲似乎沒想到她會為他撐傘,側過臉來看她的時候,嘴角彎出了讚許的弧度。

香蘇覺得船晃了晃,君上啊,想要誇她就直說,別這麽衝她笑了,她不吃這一套的!看吧,看吧,這變臉速度多快?剛才不還一副要拍死她的表情嗎?

香蘇又摸到點兒與他相處的門道,假殷勤,假聽話,千萬別假大方。

“小酥餅!”居然有人叫她?香蘇在雨幕中看喊她的人,不遠的一隻小船上,兩個人懶散地坐在船頭飲酒,不是青歲姐姐和元厚帝君嗎?

“青歲姐姐!”香蘇連連招手,太想她了。

青歲嗬嗬笑了,舉了舉手中的酒杯算作回禮。細雨打濕了她和元厚的衣服頭發,可二人還是十分愜意。小小烏篷船,載著恣意對飲的兩個人,說不出的桀驁風流。

香蘇看青歲姐姐喝酒的樣子,覺得她很瀟灑。

青歲大口喝幹了杯中的酒,元厚替她倒滿,青歲一瞬不瞬地盯著青山秀水中,一把傘下美如夢幻的兩道身影。

“說不定……小酥餅以後,想起今天會有些傷心,美好的回憶過後想想,都會讓人難過。”

元厚聽了,嘴角泛起了淡淡的苦澀,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總是回想過去,這怎麽行?看,眼前和我一起泛舟豪飲,不也是很美的麽?隻要你願意,以後我隨時隨地……陪你一起,讓你無論什麽時候想起我,都覺得滿心歡喜。”

青歲聽了愣了愣,隨即哈哈一笑,“小甲,你還是這麽幽默。”

元厚無奈地歎了口氣,也笑了。“你還是總也分不清,什麽是笑話,什麽不是。”

青歲往嘴巴裏扔了顆花生米,好像沒聽見他說話。

元厚也不想再說的這麽明白,喝了口酒問:“你還要在這裏找多久?”

青歲搖搖頭,“不知道,這是他最喜歡的人寰美景,我相信,即使被貶入輪回,他還是會在這兒附近。”

元厚淡淡地說:“你何必辛苦找他,二百年後,他自會回來。”

“二百年……”青歲把杯子抵在唇邊,幽幽往著湖麵反射的燈影,“江山變了多少變,我總覺得,如果我找不到他,就會失去他了。”

元厚抿了抿嘴唇,其實他想說,她從來也沒得到過那個男人,可這麽殘忍的話,他對青歲永遠說不出口。

那邊船上,香蘇一個勁哀求:“君上,過去嘛,過去嘛。”

東天雲皺眉瞪了她一眼,“鬆塔和穿山甲在一起好好的,你去湊合什麽?”

“既然碰見了,當然要敘舊啊。”香蘇耐心講理,今天她運氣太不好了,碰見君上心氣不順,什麽都不答應。

東天雲冷哼一聲,訓斥道:“沒眼色!”

他吩咐艄公把船劃回岸邊,顯然是不想搭理那兩個人。

香蘇想了這半天,現在才擔憂無比地說:“你的意思是說……青歲姐姐和元厚帝君是一對兒?”

東天雲瞥了她一眼,在這方麵她表現出超常的領悟能力。

“可是……這怎麽行呢?”香蘇著急起來,“金盞要怎麽辦?”

東天雲有點兒無語,“這是輪得到你操心的事麽?”

每次君上一下子拍滅她的談話興致,她都更加討厭他!

船漸行漸遠,香蘇這才想起向青歲和元厚揮手道別,看著青歲姐姐和元厚帝君很熱情地回應她,香蘇越發覺得自己跟著君上的日子沒發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