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沿途的星光

那人是個找伴兒的,又害怕守不住約那人走時隻有星光送他

【三寸白蠟燭澆注的青春。】

和葉明朗認識那一年,我十五歲。

那是初中畢業的暑假,一向被學校馴養得乖順的我破天荒地剪了一個板寸頭,甚至還挑染成了酒紅色。發型師似乎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我付錢時他不斷強調下次給我打八折:“你皮膚白,和這個顏色真配!”

他言之鑿鑿的樣子十分唬人,我自然聽得樂嗬,樂嗬到剛按好電梯準備下樓,就被絆倒在電梯門口。

其實不用多想也知道當時自己有多狼狽,可年輕就有年輕的好,年輕不會介懷出醜,不會在意丟臉,我還是可以保持心安理得的傻笑,一溜煙鑽進電梯。

從七樓到三樓,眼見紅色的指示燈不緊不慢地往下跳,我時刻準備好短腿一邁,火速閃人。可是天往往不遂人願,電梯剛降到二樓,我就聽見“咚”

的一聲,電梯猛地一震,而後便如火箭一般直直地往樓上衝去。

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腦子裏瞬間冒出來的全是看過的驚悚新聞,什麽女學生悶死在無人電梯裏,電梯故障無人修理被困人員三天後才被救出……我越想越發怵,剛想尖叫出聲,就發現電梯竟然停住了。

四樓,月黑風高的夜,四下沒有一個人。我先是一愣,而後迅速縮到角落裏,生怕被外麵的黑暗給吞了去。

確定自己暫時安全的我開始極力地睜大眼睛想去看清楚電梯門外到底有些什麽,卻冷不丁被外牆廣告牌上印的人物像給嚇呆了,極度恐懼的我劈裏啪啦把鍵盤上的數字按了個遍,然後就開始不爭氣地放聲大哭。

正當我號得快要大腦缺氧的時候,電梯似乎又停了下來,我不敢睜眼,卻聽見一個很好聽的嗓音:“你還好嗎?”

那是葉明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而我報以他的卻是哭天搶地的哀號。他似乎被我吵得發暈,隻知道一味地拍我的背,卻把我拍得生疼。最後,他終於艱難地架起了蹲在角落裏巋然不動的我,把我拖出了電梯。

“這裏的電梯經常出毛病,逃生樓梯的燈也從沒好過。”他的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眉毛微蹙,似乎是在安撫我。

可我根本不買賬,隻是哭得更加賣力。良久,葉明朗就不得不舉白旗投降:“好了,你不要哭了,我去裏麵找找看有沒有蠟燭,我帶著你下樓。”

三寸長的白燭,葉明朗麻利地點燃,然後推開了逃生樓梯的門。四周依舊安靜,白花花的月光灑在水泥地上,我感覺到葉明朗在明顯地喘著粗氣。

“你很累?”有了人壯膽,我沒有先前那麽怕了。

“還好。”葉明朗一手掌著蠟燭,一手輕輕地拽著我的手腕,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他走得非常慢,我在困惑之餘,隻剩下感激,他真是個好人。

好人最終把我帶出了那段幽暗寂靜的樓道,我們站在那棟大樓外,大汗淋漓的他對著我笑了一下:“那麽再見。”

葉明朗轉身的動作很瀟灑,卻依舊緩慢,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快跳出來了,我摸了摸我那一頭酒紅色的短毛後做出一個偉大的決定,明天,還來!

【等待是一項體力活。】

第二天甫一入夜,我就又開始躁動起來。

電視劇不好看了,八卦節目不樂嗬了,就連最喜歡吃的西瓜也不甜了。老媽罵我魂不守舍,於是我索性做了孤魂野鬼,一頭紮進房間裏換衣服。

想來那年的我還是很有些心機的,比如說,為了怕葉明朗遺忘不是美少女的我,我特地穿了前一天穿的那件衣服。

我滿腹心事地去搭公交車,好不容易到了大樓,卻依舊不敢坐電梯,那麽,就隻能走樓梯了。

可淒慘的事實卻是走樓梯也好不到哪裏去——我非但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屁滾尿流,還險些撒腿就跑。而等到我爬到五樓時才發現,已經過了那天的點。

我自然不死心,於是繼續等,可一直等到九點半都沒有看見葉明朗的影子,最後我憤怒地爆發了:“王八蛋!”

我罵得字正腔圓,絲毫不嫌棄自己沒有底氣。

而當我踩著自己那來路不明的悲傷跑下樓時,我甚至還在心裏惡狠狠地發誓,說下次要讓他好看——可其實,那時的我還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無所事事的我就這樣固執地每天去等葉明朗,我沒有想過等到他要說些什麽,我隻知道傻傻地等。而就是在這樣漫無邊際的等待中,我的膽子被磨得很大。

當我可以淡定地在黑暗中行走的時候,葉明朗終於出現了。

那是一個傍晚,天邊還有幾朵鑲金邊的雲,當我推開逃生樓梯門的時候,葉明朗正巧在開門。

隻聽見“嘎吱”一聲,門開了的同時,葉明朗也就回頭看見了我。他的臉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隻是麵色有些微的蒼白。

“是你?”他先一步認出了我,讓我覺得受寵若驚,忙不迭地點頭,笑得一臉諂媚。

葉明朗估計是被我的傻笑樣逗得沒了戒心,也沒多說什麽就把我領進了那間掛牌的小單位。這一次,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心理谘詢室”。

“你在這兒上班?”我一臉狐疑,他明明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撐死三歲。

“我爸爸開的,我偶爾過來幫幫忙。”葉明朗說得挺稀鬆平常。

沒見識的我臉上立馬流露出“我崇拜你”的表情,弄得葉明朗煞是不好意思:“你找我有事?”

“哦,沒事,就是來打聽一下你姓什麽叫什麽,幾歲,電話號碼是多少,在哪兒讀書。”我一不做二不休地擺出一副女流氓的樣子。

“怎麽?”

“追你啊。”

【他一開始就劃分好楚河漢界。】當葉明朗在我的死纏爛打下報出自己的資料時,我也深刻地意識到,我被年齡歧視了。

“我已經高中畢業了。”葉明朗不愧有個心理學碩士的爸爸,說起話來也講究語言藝術,隻說一半,憋死人。

“我知道啊,也沒多大嘛,隻三歲而已,我扛得住。”既然已經做了一次女流氓,就注定做不回淑女,這道理我懂。

葉明朗沉默了一陣,而後就裝聾作啞地答非所問:“你這幾天都來這裏等我了?”

“也不是,就是閑得慌了,散個步幫助消化而已……”到底還是道行不夠,三次交鋒就泄了底,我覺得自己臉紅得厲害,甚至都不敢抬頭看葉明朗。

突然兩個人就都安靜了下來,良久,葉明朗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六月中旬的這座城市已趨盛夏,傍晚的空氣悶熱而潮濕,我覺得周身濕漉漉的,就連走起路來都覺得不舒服。

這一次葉明朗的步伐依舊緩慢,似乎是在遷就我,又似乎不是。我走在他的右邊,就聽見他低聲說:“下次不要再來這裏了。”

“為什麽?”我大惑不解。

“因為我要去讀大學了啊。”葉明朗轉過頭來看我,多少有些發愣。

“少扯淡了,離大學開學還早著呢!”我得意地衝他搖頭晃腦,顯擺自己戳穿了他低劣的謊言。

可葉明朗這一次卻沒有對我露出笑臉,他的聲音還是很溫柔,就像第一次見我時那樣,卻多出了幾分無奈:“就知道你不會聽,巴士來了,上去吧。”

我興衝衝地跳上了巴士,滿心以為葉明朗是拿我沒轍了,卻不想,其實一開始他就已劃分好楚河漢界。

他就是那樣的人,溫柔、善良,卻頑固到不行,他若是說了不,那就是真的不,任誰都無法撼動半分。

那之後我自然沒有聽他的話不去找他,可當我再度站在逃生樓梯門口的時候,我看到的卻是矮了許多的葉明朗。

他坐在輪椅上,似乎是專程等候我的到來。他沒有往前移動,我也就站在原地不敢出聲。

我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震驚、傷心、憤怒……所有情緒湊在一起,反而沒有了適當的表情。

“你……”我的話卡在喉嚨裏,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我的反應似乎在葉明朗的意料之中,他莞爾,眉目清朗如月光:“所以我叫你不要再來了。”

那天我是捂著臉跑開的,葉明朗作為這場戲的操盤手,把一切都操控得很成功,我元氣大傷,好久沒有再出現在那棟大樓。

那之後我的頭發“噌噌”地長長,我就想起初遇葉明朗時,他下樓梯時蹙起的眉,原來戴假肢這樣辛苦。

於是我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膽小如鼠或膽大包天。】

暑假結束後,我如老媽所願,平安地進了預料中的普通中學。

開學前一天,我被擰著耳朵去把頭發給染回黑色,老媽叉著腰在風中咆哮的架勢很是嚇人:“小孽障,放養了你一個假期還真把膽子給我養大了不是?”

我在一旁唯唯諾諾的模樣就像個小人:“不敢不敢,我膽小如鼠。”

可我雖嘴巴上說得好聽,但身體力行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承我媽的烏鴉嘴,我果真膽大包天,決定獨闖葉明朗就讀的大學。

我不知道自己是憑什麽篤定葉明朗沒有就個人情況欺騙我,反正我篤定對了,他果然在那所我隻敢仰望的大學裏讀心理係,子承父業。

找到葉明朗的時候他正在上大課,我就站在階梯教室的後門外賊眉鼠眼地偷看,卻不料被台上那個眼尖的教授瞅見了:“那位同學,進來吧。”

對於教授把我當成大學生的獨到見解我感到十分受用,於是便屁顛屁顛地進了教室。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回頭看我,我卻不知道是從哪裏偷來的狗膽,瞄準葉明朗身邊的空位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整堂課我聽得如墜雲霧之中,也是,聽懂了我就能和葉明朗一道上學堂了,哪裏還需要苟延殘喘地讀高中。想到這裏,我輕易原諒了自己,並且開始正大光明且津津有味地看葉明朗。

幾個月沒見,他的模樣倒沒什麽變化,今天他是戴著假肢來上課的,想必回去一定又會累個半死。

我一邊肆無忌憚地看他,一邊胡亂想著些有的沒的,果然,我很快就因為目標過大被教授拎了起來。

“剛才遲到的這位同學,能解釋一下這個詞語的意思嗎?”教授風度非凡。

我望著黑板上那可媲美醫院醫生寫的永遠也看不懂的銷魂字體,險些眼前一黑,摔到地上。

就在這時,原本沒有正眼看我的葉明朗終於抬起了他的頭,不過他的模樣很是無辜:“不要瞪我,我也不知道他剛才講了些什麽。”

葉明朗的一席話弄得我幾欲撞牆,最終,是後排看不過去的一個美女學姐站起來替我解了圍:“她是來參觀旁聽的附屬中學學生。”

教授終於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揮一揮大手讓我坐下。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葉明朗卻絲毫沒有要再理我的意思,不出一會兒工夫,他就和其他人一起走掉了。

站在原地被人潮弄暈了的我急得都要哭了,隻見先前幫過我一次的美女學姐竟適時地走了過來:“小妹妹,我帶你出去吧。”

【隻有緣分做兄妹。】

美女姓蕭名若茗,聽她自我介紹的時候我便一個勁地傻笑著點頭:“謝謝蕭姐姐,我叫袁媛。”

蕭若茗似乎對這一聲“姐姐”挺受用的,笑容和藹可親,末了還安慰我:“喏,媛媛,別跟葉明朗計較,他就那副德行,十八年了,甭想改了。”

“姐姐,你認識他?”我明明好奇得要死,卻不得不和周圍的大學生學,裝淡定。

“化成灰都認識……哈,別被我唬住了,他爸和我爸是老朋友,我家和他家住得近,我們打從一出生就認識。”

“那他的腿?”反正我天生不懂語言藝術,不如直接切入正題。

出乎我的意料,蕭若茗聽了這句後就突然變了臉色,磕磕巴巴半天,終於長歎一口氣:“得了,我就知道,他最近陰陽怪氣總該有原因……估計就是你了。你知道嗎,他本來報的不是本市的大學,是外地,幾個月前他回家突然跟他老爸嚷嚷著要改誌願。雖說填報截止時間還沒到,但這可是大事啊,他老爸被氣了個半死,最後還是不得不順著他的意填了這裏……別看都是重點,分數可是差好幾十分呢,我也罵他瘋了,可他就知道笑,笑個屁啊!”

蕭若茗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覺得自己腦子裏已然養了一窩蜜蜂,碗裏的炒麵也沒胃口吃了,胡亂扒拉兩下就想撒腿去找葉明朗。可還沒等我挪開屁股,蕭若茗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我的手:“你先別急著走,我話還沒說完。”

蕭若茗兩手交疊在一起,臉色頗為嚴肅:“基本上,你們不可能的。”

我驚詫地瞪大了眼睛,覺得她的話還真是扯淡。是的,在年少的我的邏輯裏,互相喜歡,就是一定要在一起的,不在一起,就是莫名其妙,就是天理難容。然而,後來我才知道,我和葉明朗,就是那莫名其妙中的理所當然,天理難容中的情理之中。

我們,真的隻有緣分做兄妹。

蕭若茗就算是見我有些惱怒了,也還是沒有打住的意思:“媛媛,你知道嗎,葉明朗既然能在你麵前取下假肢,就代表他想告訴你,你們是不一樣的。他是在高二那年出的車禍,右小腿被截肢。那段時間他有多糟糕我們每個人都不願意再去回想,好在他挺了過來,還恢複得很好,高考成績也依舊那麽好……我還記得,他剛戴假肢的時候走不好路,一個人躲在廁所裏不肯出來。他媽怕他想不開,險些急得找人翻牆鑿窗,可最後是他自己開門走出來的,還走得很穩健。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在裏麵練習……他不想讓人看見他軟弱的樣子,連最親的家人都不肯,由此可見,他的自尊心有多強。越是喜歡,就越是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痛苦,你懂嗎?”

我搖搖頭:“我不懂,也不想懂。”

那天我是在那間階梯教室裏找到葉明朗的,他是個瘋子,明明走掉了,卻又折了回來,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剛才的位置,背影何其蕭索。

我走過去從身後摟住他的脖子:“你喜歡我。”

我用的是陳述句,可是他並不理我,良久,他微微別過臉說:“我們做兄妹吧。”

那一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我不知道,他許給我的生日禮物,竟會是往後許多年的虛擲和空落。

【世界上第二了解我的人。】

那天我任性地跟葉明朗說,我要做你女朋友。可他並不理我,隻是擲地有聲地宣告著我們唯一的可能性:“我們做兄妹吧。”

在那之後,我們僵持了好久,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他可能會再也不見我,他說到做到,我早有所悟,可是我不甘心。

盡管我不甘心,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我唯有妥協。

葉明朗似乎很滿意我的乖順,他清了清嗓子問我吃過午飯沒有,我說有,然後他就淡淡地笑了。

他和我約法三章,批準我每個星期過來一次,也應承半個月去看我一次。我知道他的腳不方便,於是善解人意地說不必了。他愣了一下,而後恢複麵無表情卻無比堅決的模樣:“要。”

我走的時候是蕭若茗來送的我,她摸了摸我亂糟糟的短發,說:“你呀……”

她隻說了半句話,我就知道,原來成年人都喜歡說半句話。

蕭若茗送我上車以後就回學校上課了,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然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難得做夢,但凡做過,也都不記得內容,可不知緣何,那一場夢,我卻記得尤為清楚。

夢裏我坐在一艘小小的白船上,擺渡的人是葉明朗。那是一個靜夜,有很好的星光,抵達對岸的時候我央他陪我一起下船。

可他說,不,我隻能送你一程。

我先是一驚,而後便哭著不從。哭著哭著,我就從夢裏驚醒過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坐過了三站,錢包也不知什麽時候被扒去了,我獨自一人吭哧吭哧地走了近一個小時,回到家後還被老媽劈頭蓋臉一頓好罵。

“你個小孽障!”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第一次沒有夾起尾巴諂媚,我保持沉默,沉默代表長大,葉明朗的拒絕,讓我長大了。

高中生活還是如此平靜地過著,我每周去看葉明朗一次,他請我吃飯,偶爾也捎上蕭若茗。他們口若懸河地聊天的時候,我往往聽不太懂,於是就拿著筷子跟著傻樂。不消片刻,葉明朗就會停下來,給笑得很賣力的我夾菜。

魚香肉絲、紅燒茄盒,葉明朗是除了我媽以外,世界上第二了解我的人。

葉明朗偶爾也會勸我早戀,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為什麽好端端的老喜歡勸一個聽話的好學生去早戀呢。

我們最後一次翻臉是在我讀高三的上學期,不知不覺間我和他竟然做了近三年的兄妹。

那是一個冬夜,葉明朗來我的學校看我,我們在學校對麵的小飯館裏吃飯,周圍坐的全是一對對的小情侶,氣氛好得有些可憎。

葉明朗就是在這樣的好氣氛下對我一字一句地說:“媛媛,你去戀愛吧。”

本來還笑臉迎人的我就流氓地去拍他的肩:“和你嗎?”

“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滾蛋!”

【不是棋逢對手,就沒什麽不同。】我叫葉明朗滾蛋,卻是自己沒出息地先滾蛋了。晚自習沒上,我仗著自己還有那麽一點表演天分,買了一瓶礦泉水就往臉上亂抹,抹完回家恐嚇我媽:“我有考前綜合征!”

我媽成功地被我給唬住了,壓根忘了其實離高考還有大半年。她兩手一鬆,手中的冬瓜應聲落地:“你這個小孽障呀!”

小孽障在家受到了禮遇,那一頓我媽做得尤為豐盛,常年不在家的老爸都很少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你明天要去上課吧?”老媽問得小心翼翼。

“去,為什麽不去!”酒足飯飽的我心情好了很多,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聽罷此句,老媽似乎頗為滿意,把碗筷一收,就到廚房忙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客廳裏看電視,可我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葉明朗沒有打電話給我,甚至連條短信都沒有,這些年我們其實也有翻臉的時候,多是為了我早不早戀這回事。每一次都是他先投降的,可是這一次,他倒是很頑固。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起床後發現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可要遲到的我哪裏顧得上欣賞雪景,埋頭就往公交車站衝,卻沒想到一個打滑,在站台摔了個四腳朝天。

其實不痛,可我就是想哭,我全然不顧自己所剩無幾的形象,在雪地裏如同潑婦一樣罵街:“混賬!呸!王八蛋!”

罵著罵著,我也就不知道是在罵那塊肮髒的雪地,還是在罵葉明朗了。

而正在我罵到興頭上的時候,葛瑞森出場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喜歡開玩笑,反正每一個在我生命裏登場的男生都會充當著救世主的角色。葛瑞森非但沒有被我的粗魯嚇跑,反而遞給我一張紙巾:“喏,擦擦臉。”

他的笑容讓我在冰天雪地裏如沐春風,然後我又不要臉地想到葉明朗。呸,葉明朗,我發誓不要再想他。

那天之後,我理直氣壯地爽掉了我們君子般的兄妹之約,我是他的什麽人,其實什麽都不是,所以不要再攪和了。

我決定最後聽他一次,按照他的指示去醞釀一場驚天動地的早戀,和葛瑞森同學。

可正當我快要馬到成功的時候,蕭若茗卻找到了我——葉明朗住院了。

見到葉明朗的時候我簡直可以說是丟盔棄甲,驕傲沒有了,任性沒有了,隻因為他靜悄悄地躺在病**。

“他怎麽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蕭若茗。

“和你吵完架後喝酒喝的,他不能喝酒。”蕭若茗頭也沒抬,專心致誌地削著蘋果。

“王八蛋!”這一次,我終於憤怒了,一腳踹開門,“噌噌”地跑了。

葉明朗這個怪胎,他非但不肯和我在一起,還死命把我向遠處推,可等我就要真的相信誰都可以的時候,他卻又突然跑出來壞我的事。

他成功了,我和葛瑞森攤牌時如是說:“我以為不是棋逢對手,就沒什麽不同。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將就。”

葛瑞森苦澀一笑:“祝你幸福。”

【環環相扣卻又無解的,叫死結。】葉明朗出院的時候,我正在全力備考。是的,既然早戀已被扼殺在搖籃裏,還不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老媽對我突然的醒悟感到震驚,震驚之餘還不忘用兩行老淚激勵我:“寶貝,你行的!”

小孽障搖身一變成了寶貝,讓我哭笑不得。

備考很痛苦也很變態,我沒有辦法分身去看葉明朗。當然,根本原因還是我不想去看他。

一年、兩年、三年,我用了不長不短的青春去感動他,軟化他,原以為可以把這段沒有希望的愛情點石成金。可葉明朗卻儼然磐石一塊,他說不能,就是不能,縱然我像跳梁小醜一樣賣力地表演,試圖博他一笑,他都不為所動。

就像有句話說的,你懂得生之微末,我便做了這壯大與你看;你說再熱鬧也終需離散,我便做了這一輩子與你看;你說冷暖自知,我便做了這冬花夏雪與你看;你說戀戀舊日好時光,我便做了這描金繡鳳的浮世繪與你看;你說應愁高處不勝寒,我便拱手河山,討你歡。可到了頭,傷心隻是和寂寞搭訕。

是的,隻和寂寞搭訕。

可就算隻和寂寞搭訕,我也還是蒙了心,瞎了眼,聾了耳。填誌願的時候,我一不做二不休地寫下了葉明朗的學校和專業,全然不顧我媽在身後嚇得屁滾尿流:“孽障你悠著點,填誌願能寫著玩嗎!”

又也許是上天眷顧我的傻,這一場豪賭,我以微薄的籌碼贏了。超最低分數線三分,我連滾帶爬地擠進了葉明朗的世界。

那個暑假我沒有去找葉明朗,蕭若茗打了幾個電話給我,先是問分數,後是旁敲側擊地問學校,我都一一搪塞過去。最後蕭若茗放棄攻陷我,她說:“媛媛,做到這裏,夠了。環環相扣卻又無解的,叫死結,我們都解不了那個結,放手吧。”

我沒有說話。

【我決定放自己走。】

整個暑假我都忙著和老同學聚會,泡在網上,似乎是刻意要忘了葉明朗這一出。

而當我回過神的時候,距離報到也隻差一個星期。那天晚上我照例蹲在某個小說網上看一篇追了一陣子的師生戀小說,看到男主角對女主角說“你曾說過不相信時間的距離,我大你九歲,但這有什麽不好的呢?所有的快樂我與你分享,所有的苦痛我比你先嚐。五十歲時我幫你買好按摩椅,六十歲時我教你怎麽洗假牙,七十歲時我幫你挑拐杖。這所有的一切我都會比你先經曆,所以對於未知的未來你無須害怕,我會牽著你一起走下去。我都在你前麵先幫你做好,這又有什麽不好的呢”時,驟然想到了葉明朗。

我很難過,他從來不肯給我一個機會,為他按摩,為他選輪椅,為他買假肢。我比他小,但不代表我不能做好。

想到這裏,我心裏似乎有了一絲微渺的希望,卻不想,我很快就失望了。

那是報到當天,明明自以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的我,卻看見了守在門口等我的葉明朗和蕭若茗,以及,葉明朗的女朋友。

沒錯,女朋友。葉明朗三年來反複給予我的“不可能”的訊息,在此刻看來猶如一個天大的笑話。他有了一個女朋友,四肢健全、健康活潑的女朋友,但那個女朋友不是我。

他要帶我去吃飯,我如同一隻紅了眼的小獸,猛地推開他。隻見他一個踉蹌,就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我當即後悔了,卻死活拉不下臉去扶他,隻見蕭若茗和他的女朋友七手八腳地將他攙扶起來,他的女朋友惡狠狠地瞪著我,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樣。

我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葉明朗,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我從不知自己竟是說到做到的人,那日之後,我就真的沒有再遇到葉明朗,當然,我也深諳,這其實更是他配合得好。

我們像兩個心知肚明的戲子,塗脂抹粉後被趕上台唱戲,盡管心中是亮堂堂的落寞,卻知道別無選擇。

一轉眼就是大二,我二十歲了,距離喜歡上葉明朗,已經五年。

青春耗盡後的好事就是胸懷坦**,不再為自己曾經的傻遮遮掩掩。在拿到公派留學名額的時候,我主動約了葉明朗和蕭若茗吃飯。

他的女朋友又換了一個,我也長大了,再學不會當日歇斯底裏的嫉妒。他還是不喝酒,我卻是大了舌頭:“葉明朗,我喜歡你。”

他沉默了,他隻會沉默,我也認了他的沉默。既然好的壞的明朝將全部化為烏有,也就隻有今天還能夠再做一次女流氓。

所以女流氓最後又沒出息地哭了:“我決定放自己走,不是你趕走的,記牢了!”

【隻有星光送你。】

媛媛走的那年冬天,我滿了二十三歲,開始讀研。

最近一個女朋友是在她走後匆忙分的手,後續處理得不好,被若茗一頓痛罵。

我們兩人窩在她的新房裏聊天,她喝酒,我喝水,她就要結婚了,眉眼裏全是帶著痞子味的喜氣。最後她問我媛媛哪裏不好,我想了想,說,哪裏都好。

那你怎麽死活不要?

因為她太好了。

是的,她太好了。好到我不敢保證,是不是能夠一直站在她身邊。

其實到如今,我已甚少提及我那條被截斷的腿,我恢複得不錯,如果近幾年再沒有出現問題,也就幾乎可以放心了。而其實就算是若茗,我也有隱瞞她的事,又何況是媛媛。

人人都以為當日我是出了車禍,可其實,真正的原因卻是惡性骨瘤。拿到診斷報告那天爸媽哭得撕心裂肺的,我也弄不明白,為何偏偏會是我。可盡管再不想認命,事實卻依然是——待隔天我在手術台上一覺醒來,就真的少了一條腿。

我依然記得遇見媛媛那天,她弄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頭發,卻還是掩飾不了眼裏的天真。我領著她下樓,腿痛得厲害,卻也值了。後來她來找我,我喜出望外,可很快便有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複查結果並不樂觀。

這就是我的病,五年來,反反複複,時好時壞。我不能給她任何承諾,所以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開她,因為我知道,她想要的那些雖然不多,卻是我偏偏給不起的。

臨走的時候她用一副高深莫測的嘴臉甩給我一封信,信裏那段詩寫得倒是很美,可擺明了是在指桑罵槐。

她說的那人是我,可是她不知道,就算隻有星光送我,我也願意,將那所有星光,回贈給她。

隻因,她曾是我全部的星光。

附:

那人走了,沿著鷗鳥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隻水鳥,眷戀水又聽倦濤聲的那人是個迷路的,想要停駐又向往遠方的那人是個善感的,斷不了悲歡離合,又企求無憂夢土的那人是個造謎的,猜中謎底又想把自己變成謎題的那人是個找伴兒的,又害怕守不住約那人走時隻有星光送他

——簡貞《那人走時隻有星光送他》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是某一

年初夏,不知道為什麽,那會兒我特別迷戀姐弟戀。自己寫故事的好處就是,喜歡什麽,我就能隨心所欲地寫點什麽,於是便有了高智商低情商的周致寒,和看上去是被她守護、卻一直在守護她的小騎士紀言。

這是一個少有的圓滿收尾的

故事,雖然他們前麵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就像我最初說的那

樣,愛不僅需要天時地利,還需要內心深處的勇氣。所以隻要有勇氣的話,總會走到穿上婚紗的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