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02

玻璃門一次次被推開,可他每次滿懷希望地張望後,都會失望地垂下眼簾。如此數次,宋昱開口了:“我說了,Kite要傍晚才能回來。”

被看穿心事,葉遐爾訕訕地別開臉。

宋昱笑了:“你們中國人真是臉皮薄。”

“你也是中國人。”葉遐爾下意識地反駁。

“你隻說對一半,我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是韓國人,我出生在這裏,從沒離開過美國。”

“那你為什麽會認識方箏?”葉遐爾咬咬牙,幹脆將想問的問題全盤托出。

“我是在店門口撿到她的……”他頓了頓,似乎在掂量這樣的私事是否合適告訴他。果然很快宋昱就打住了,“其餘的你可以問Kite。”

望著宋昱遲疑的神態,神經緊繃了整整一上午的葉遐爾總算鬆了口氣。

至少迄今為止,這個叫Nick的華裔男人和方箏雖然關係親密,但還沒有到為對方做決定的地步。也就是說,他還有機會。

中午,宋昱如約帶葉遐爾去吃中餐。暫時放下心結的葉遐爾胃口大開,飽餐一頓後,甚至提出下午幫宋昱收銀。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說,內心卻打著別的算盤。

方箏回來看見正在找零的葉遐爾果然吃了一驚:“你在做什麽?”

“打工。”葉遐爾理直氣壯。

“你開你的公司,好好的打什麽工!”方箏也驚訝自己為什麽會發這麽大的火。

葉遐爾無辜地眨眨眼睛:“難道你沒聽說嗎?我的公司倒閉了。”

方箏回來的路上剛去過一趟超市,而現在,她手裏的購物袋應聲落地,土豆、番茄滾了一地。

15

“葉遐爾,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理由?”

“嗯。”葉遐爾一邊吃著方箏做的咖哩飯,一邊含糊地說道。

“那你打算在這裏散心多久?你的家人呢,他們知道這件事嗎?”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方箏急得一把奪過他的筷子,眼眶不自覺紅了。

宋昱趕緊拍拍她的肩:“你有什麽話慢慢說,不要急。”

葉遐爾那隻準備伸出替她拭淚的手忽然頓住了,最後不動聲色地抽回,故作無所謂地說:“還沒呢,準備過完年再說。”

一時間,三個人的飯桌變得格外沉默,還是宋昱站出來打圓場:“既然結束了上一份工作,就當出來散心吧,葉先生想去哪裏,我都可以作陪。”

“叫我Leslie。”葉遐爾慢慢將視線移到宋昱的臉上,“既然Nick先生這麽好客,那我就打擾了。作為一個失業的人,相信我借用一下你家的沙發,你不會介意吧?作為感謝,我願意在你的店裏幫忙。”

“當然不介意。”宋昱連連擺手,不想原本一直沒吭聲的方箏卻忽然大聲道:“我介意!”

“Kite……”宋昱試圖勸阻她,方箏卻執意說下去:“葉遐爾,你不要這麽自暴自棄,你去廁所照照鏡子,現在的你是個什麽鬼樣子?跌倒了就要勇敢地爬起來,逃避算什麽本事!”

方箏一本正經的樣子令葉遐爾忍俊不禁,他實在沒法告訴她,他看上去精神不振,完全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連續失眠,而她就是那個擾他清夢的人。

但既然決定撒謊賴在這裏,葉遐爾就必須拿出一個失意人的樣子。他沉吟了片刻,竭力扮出痛心的樣子:“醜醜,我知道,所以讓我休息休息就好,我真的太累了。”

一句醜醜,令方箏的臉色驟變,她極不自然地扭過頭去,很快便放下叉子,告訴宋昱,說自己吃好了,先上樓換件衣服再下來洗碗。

不過十來級的樓梯,方箏走得百感交集,兩條腿不停地顫抖,說不清是難過還是高興。

他得意的時候,可以做到半年時間對自己不聞不問,不論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而他失意的時候,卻總是第一個想到自己。

一瞬間,方箏覺得倦怠極了,這種隻被需要,卻非愛慕的感情,她真是一點都不想要了。

那些追無可追的歲月,她隻想舍棄。

洗過碗,方箏深呼吸一口氣,走到葉遐爾身邊,決定向他攤牌:“葉遐爾,我考慮過了,盡管你很可憐,但我沒辦法收留你。”

“嗯,我知道。”葉遐爾正在翻看一份當地的報紙,漫不經心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

“所以我從未拜托你收留我,我拜托的是Nick,你說是吧?Nick。”

葉遐爾看向一旁坐著的宋昱。

被夾在兩人中間,實非宋昱所願,他本以為方箏會滿意他的決定,沒想到自己弄巧成拙。尷尬地沉默了一陣後,宋昱總算想出個折中的解決方案:“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不過隻有一周,一周後希望你尊重Kite的意見離開,我並不想她不開心。”

“一言為定。”葉遐爾微笑著點頭。

方箏頓覺眼前一黑。

現在,她想自己是真的有點恨葉遐爾了,她隻是想在沒有他的地方好好生活,他卻總不願放過她。

16

周末,宋昱決定休息一天,盡地主之誼,載葉遐爾在匹茲堡四處逛逛。

和紐約不同,匹茲堡的夜生活並沒有那麽豐富,倒是有比較著名的流水別墅和動物園裏的羊駝可以看。葉遐爾其實對兩者都提不起興趣,但和每天在店裏被方箏無視相比,或許出去走走,她的心情會好一些。

這一次相見,他能明顯感知到,方箏對待自己和過去不同了。對此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就連他,對待方箏的感情似乎都和過去不盡相同。

宋昱家的沙發不大,身高一米八的他蜷曲在上麵,每晚總是難以入眠,於是越來越多的往事被他記起。

葉遐爾自認為是個一心往前衝的人,大概也隻有這樣的時刻,他才會分一點時間給回憶。

還記得方箏二十歲那年的生日,他在蘇州買了一隻老師傅做的紙風箏送給她。方箏喜歡得要死,隻可惜寢室空間狹窄放不下,她便寶貝似的將它掛在了葉遐爾工作室的牆上,每天她都要用雞毛撣子掃去上麵的灰塵。

她的眼神虔誠,如同祭祀神靈。葉遐爾笑她幼稚,她也不生氣,隻是喜滋滋地走開,臉頰上滿是少女的紅暈。

然而不足一個月,那個風箏便慘死在葉遐爾當時的新女朋友手中,她趁葉遐爾開會的空當將它偷去公園玩,不料風箏在半空斷了線,越飛越遠,再也追不到了。

“我再買隻新的給你?她不是故意的,你有什麽不開心罵我就好,別為難她……”葉遐爾試探著安慰方箏,畢竟那位女朋友是他花了好大工夫才追到的,他舍不得責難。

方箏遲疑了片刻,最後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不必了。”

轉天,葉遐爾便發現那隻用來清理風箏的雞毛撣子失了蹤,而日後方箏的每一個生日,他即便再送方箏多麽貴重的禮物,她似乎也再沒上過心,想來,是被自己當日的話傷透了心。

是啊,他怎麽會不知道方箏喜歡自己呢?

世界上再笨的人都明白方箏的心意,更何況是葉遐爾這樣的聰明人。

可他情願假裝不知,或許是怕有朝一日分開,會少了一個得力戰友。有些感情,因為比別的慎重,想要開始,反倒難上加難。

於是一拖再拖,才到了今日。

如今,方箏坐在別的男人的副駕駛座上,目不斜視地向他介紹當地的名勝。即便是路人也能看出她對自己沒有一絲情意。

車子抵達流水別墅附近,方箏冷聲說:“下車吧。”說罷,她將車門打開,徑自要下車。

一輛速度超過100邁的法拉利從她身邊呼嘯而過,那距離近得令葉遐爾頭皮發麻,等他反應過來,宋昱已緊緊將她拽進自己懷裏:“Watch out (當心)!”

午後的陽光安靜而斑駁,透過車窗,落在葉遐爾的臉上。他的眼未被刺痛,心中卻狠狠紮進針芒。

那流逝的歲月裏,他與方箏也一同沐浴過B大的陽光,然而他從未抱緊她。

他們最近的距離,是她說要離開時,她握住的他的手。想必那天,她一定鼓足了一生的勇氣,因為他還記得她手心的溫度。

濕濕的,熱熱的,就像他此刻極力克製的某種情緒。

17

傍晚回家的路上,宋昱接到朋友的電話,說要過去幫忙送她家的小狗去寵物醫院生產。

宋昱斟酌再三,問葉遐爾:“會開車嗎?”

葉遐爾點頭,宋昱猶豫地看了一眼整天都沒有精神的方箏:“那你送Kite回去,等我回來做晚飯。”

宋昱提前兩個街區下了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葉遐爾清楚,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方箏,我們談談。”他甚至等不及宋昱走遠,便立刻將車門鎖上,一雙眼直直地逼視著她。

然而方箏卻充耳不聞,低頭玩自己的手機。

“醜醜!”他甚至緊張得破了音。

方箏這才慢吞吞地抬起頭,用最最平靜的眼神望著他:“談什麽?”

葉遐爾的大腦忽然一片空白,是啊,談什麽?

草率地向方箏表白嗎?相識多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方箏,她的自尊心那麽強,是斷然不可能相信自己的話的。那總要說些什麽……他心亂如麻,話一出口,竟是自己都無法想象的:“你和Nick到底是什麽關係?”

“男女朋友。”方箏的答案簡單粗暴,雖然她還沒有答應宋昱的追求,但她並不想葉遐爾有其他的想法。

“既然是男女朋友,那為什麽你們從沒有牽過手?”

“美國不流行牽手。”方箏的辯解多少有些無力。

“可你是中國人!”

“Nick是美國人!”

“方箏,你不要騙我,你一點都不擅長說謊。”

“葉遐爾……”方箏喘著氣,眼中是濃濃的怒意,“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自大的樣子有時候實在很令人惡心!”

這是這些年來方箏對葉遐爾說過的最難聽的一句話,以至於葉遐爾很久都沒能回過神來,方箏趁機解了車鎖,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朝宋昱的朋友家走去。直到方箏號啕著站在宋昱麵前,葉遐爾還坐在車裏,一動不動。

他突然有些後悔來見方箏,因為他發現,一旦意識到自己的感情,他在方箏麵前,便褪去光環,成了一個普通人。他會嫉妒、會嘲諷,還會失態,那不是方箏認識的他,也不是他熟悉的自己。

他突然感到害怕。他不僅害怕自己變得平庸,他更害怕的是,方箏可能真的不再喜歡他了。

當我們將自己置於深刻的情感之中,我們也就學會了真正的恐懼。

那一夜之後,葉遐爾默默消失了,留下的隻有停在宋昱麵包店前的車,和寄放在鄰居那裏的車鑰匙。

回國後一段時間的深夜,葉遐爾忽然接到方箏的電話。

沉默了很久後,電話那頭的人說:“你騙我,你的公司根本就沒有倒閉,我問過陳菁了,她說你的公司蒸蒸日上,你沒有失業。”

他無言以對,最後隻能點頭承認:“是……”

“還好你騙我,”方箏自嘲地笑了,“這樣的話,我也就安心了。”

“醜醜,你聽我解釋……”

葉遐爾慌忙叫她的名字,但方箏卻打斷了他:“不要再叫我醜醜,葉遐爾,從今以後,希望你能離開我的世界,再也不要聯係我。”

一周後,葉遐爾收到了一封國際快遞,裏麵是一個空****的大信封,信封裏隻有一片拚圖。

他終於找到了丟失的東西,卻也永遠失去了另一樣東西。

葉遐爾緊緊地閉上眼睛,他知道,方箏是認真的。

18

一年半後,方箏以全A的成績畢業。

畢業後,她拒絕了三份來自國際大公司的Offer,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國。陳菁一邊在電話這頭哄剛出生的寶寶,一邊苦口婆心地勸她:“美國就算什麽都不好,空氣也總比北京要好……還是你惦記葉遐爾?哈,那個渾球,大概早把你忘了,日子過得不曉得多滋潤……”

“不是啊,陳菁,”方箏溫柔地搖頭,“隻不過有句老話是這樣的,父母在,不遠遊。陳菁……我想家了。”

和宋昱分手的時候,他開車去機場送她。明知道航班有提供餐食,他還是堅持為她準備了西點。從新鮮的麵包到蛋撻,每一樣,都是他清晨五點起來烤好的。

他們在候機廳告別,方箏緊緊擁抱這個男人,對他說了好多遍Thank you和Sorry。她一邊說,一邊哭,盡管那種眼淚和為葉遐爾流過的不同,但她知道,在她生命的這一段裏,這個男人有著誰也無法代替的地位。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她與葉遐爾負氣告別,她在宋昱麵前哭得那樣失態,是他將她輕輕摟在懷中,一下下拍打著她的背,說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

她從沒有對宋昱訴說過她和葉遐爾之間的故事,宋昱也沒有問過,好像美國人的思維都是如此,那是你的過去,我不會去評斷,也不會去介懷。

與宋昱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平靜而快樂,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但方箏也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是最後一個。所以當她說要走時,宋昱並沒有挽留。

“Go back,if you want(如果你想,就回來).”他滿懷眷戀地親吻她的臉頰,似乎比她這個說分手的人,還要灑脫。

回到北京,方箏第一時間在機場給他打電話報平安,遲疑了片刻,她還是問他:“為什麽不留住我?”

“因為你最愛的人不是我。”他溫柔地道出殘忍的真相,仿佛已經原諒了她的自私。方箏的眼淚再度湧出來,她倉皇地掛斷電話。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聯係過宋昱。

再遇見葉遐爾,已經是聖誕節前的事了。方箏入職本市最大的一家IT 企業,按理說和葉遐爾已經難有任何交集。但生活偏偏就有那麽黑色幽默,葉遐爾最近感興趣準備追求的某位女性,剛好在方箏的公司做HR,他去接她下班,便碰見到人事部辦事的方箏。

“好久不見。”

千言萬語,無非化為一句不鹹不淡的問候。如果說兩年前的葉遐爾還會為見到她情不自禁地顫抖哽咽,那麽現在的葉遐爾,已修煉出情聖級別的坦然了。

至少,是表麵的坦然。

“嗯。”方箏也不是真的驚訝,她既然決定回國,就知道北京隻有這麽大,兩個人遇見的概率也不是沒有。

“什麽時候回國的?”

“有小半年了吧。”方箏慢吞吞地答話,眼角的餘光瞥見葉遐爾的新歡走過來,打算識趣地離開,“敘舊的話可以等春節同學會,我看你也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但葉遐爾似乎不這麽想,故意提高嗓門叫她:“等等啊,醜醜,我話還沒說完呢。”

“醜醜?”那女生剛好走近,狐疑地打量方箏,“方工明明很美呀。”

葉遐爾果然嗤笑一聲:“那是你不知道,你們方工年輕的時候呀,特別醜。”

“整容了?”女生脫口而出。本來,搞IT的女生大都相貌平庸,方箏剛一回國,就因為出眾的外表轟動技術部,即便是人事部也多少有所耳聞。

方箏笑笑,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自嘲:“是吧,我黑曆史不少,你要是有空,可以聽葉先生慢慢說,我就不奉陪了。”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人人都愛用“縱使相逢應不識”來形容久別的悲涼,方箏想,她與葉遐爾,若是能相逢不識,大概反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19

聖誕酒會,葉遐爾作為HR的男伴出席。這和方箏預想的一模一樣,也就沒了驚訝。

兩年過去,如今的葉遐爾比當年又多出一份從容,說他八麵玲瓏也不為過,否則怎麽會一整晚都應酬不斷。

端著氣泡酒,方箏從宴會廳這頭走到那頭,無所事事得與整個會場格格不入,這不是她擅長的領域,早知道就約陳菁去吃麻辣燙了。

正後悔著,葉遐爾居然一聲不吭地湊到她身邊:“怎麽一個人?”

“工作忙,不如葉總會享受生活。”

“方箏你變了,變得牙尖嘴利了。”

“哦?那變就變吧,和變化相比,要求一個人十年如一日更難。”

“就沒什麽想跟我說的?”

“讓我想想,”方箏似認真托腮思索,最後隻是無奈地搖頭,“還真沒有。隻是這裏空氣不太好,又吃不飽,我還是先走好了。”

出門打到一輛出租車,方箏報了母校的地址。畢業這麽多年,今晚她格外想念校門外的小吃店。

沒有最愛的麻辣燙,一碗炸醬麵也是好的。

店裏坐的都是年輕學生,在這個孤獨尤為可恥的夜晚,方箏甚至找不出一個落單的。滿世界都是對她這樣的單身女青年的惡意啊,她笑著歎了口氣,掰開筷子。

結果還沒吃幾口,便有人走進來,坐在她的麵前,也點了相同的炸醬麵。

“女朋友呢?”

“先申明,她還不是我女朋友。”葉遐爾低頭擦桌子。

“葉遐爾,你也變了,變得老奸巨猾。”方箏頓了頓,放下筷子,“我不喜歡跟太精明的人吃飯,會敗胃口的。”

“那就當我是個老朋友好了。”

或許是那句“老朋友”觸動了方箏的神經,她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他:“我們不是朋友,葉遐爾。”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彼此,直到桌上的兩碗麵都糊成了團,方箏才木然地低下頭,開始掏錢。

她說得沒錯,和太精明的人吃飯會敗胃口,就好像現在,她忽然感覺不到餓了。

從麵店走出來,她伸手招車,然而那隻手卻很快被葉遐爾拽住。他拽得緊緊的,根本不給她掙脫的機會。

“方箏,真的不跟我說一句好久不見嗎?我們已經兩年……兩年沒有見過了。”他說話間,深深地歎了口氣。

方箏掙紮了兩下,見掙不脫,便放棄了:“好久不見,葉遐爾,如果僅僅是為了這句話,那應該足夠了。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希望你尊重我的意願,我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不要再聯係我了,現在我依然是這麽想的。”

十二月的長安街有點冷,葉遐爾的車經過天安門,那一排排筆直的路燈,莊嚴也寂寥。燈光照進半開的車窗,他毫無征兆地咳嗽了兩聲,發現自己的眼眶濕了。

成年人的告別總是比青春期更理智,更完整,可卻絲毫無法減少心中的苦悶。

20

葉遐爾果然識趣地消失了,他和人事部那個姑娘,自然也沒了下文。方箏後來因為公事去過人事部兩次,那姑娘對她也沒好臉色。不過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四處宣揚方箏整過容,修養到底是好的。

陳菁孩子滿周歲,方箏下班挑好禮物去參加生日宴。留在北京的老同學去了不少,包括平時沒什麽往來的,卻唯獨沒有葉遐爾,這讓方箏多少有些驚訝。不過這也不怪她,畢竟她並不知道陳菁結婚時和葉遐爾之間的那段對話。

陳菁當天特別高興,但帶孩子不方便喝酒,便隻好拚命勸老同學喝酒。

方箏酒量不好,但四年姐妹情誼,還是架不住多喝了點,走出酒店時,人多少有些搖搖晃晃。

有沒結婚的老同學瞅準機會要送她回去,她連忙客套地拒絕。對方還有個哥們兒,酒也喝了不少,見狀忍不住插嘴:“你不會還惦記著葉遐爾吧?

別傻了,他最近可倒黴了,就差沒搬警局住了。最近我還見過他一次,人不人鬼不鬼的,哪有當年那嘚瑟勁兒?”

方箏原本還昏昏沉沉的腦子一下子清醒過來,連問了兩句“怎麽回事”。大概是表情嚴肅得有些可怕,那哥們兒也被嚇得酒醒了不少,支支吾吾解釋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啦,我們又不熟,聽人說好像是他們公司那個副總卷款跑路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等著他收拾……這大過年的,也是夠背的了……”

沒等那人把話說完,方箏已鑽進一輛出租車,一溜煙走了。

你看,其實該有的她都有,葉遐爾新公司的地址、他的新手機號,還有公寓……如今社交圈如此便捷,想知道這些根本不費吹灰之力。隻是好幾年了,他居然也沒有搬家,也不知道她曾偷走了一塊的那幅拚圖還在不在。

方箏覺得自己口幹舌燥得厲害,大概是喝多了的後遺症,但此刻她也顧不上了,因為心中有個更緊迫的聲音告訴她,他需要她。

說來多麽可笑啊,不管是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隻要他葉遐爾需要,甚至不需要一聲呼喚,她就會立刻奔向他,不顧一切。

葉遐爾今天難得在家,春節嘛,他總得給自己留個喘息的機會。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以至於他現在還沒有完全回過神。

門鈴響起的時候,他正往杯子裏倒純威士忌,本打算在這個夜悄無聲息地醉過去,但很明顯,門外的那個人打亂了他的計劃。

電光石火不過一瞬之間。

葉遐爾很難分辨出,當看到站在眼前活生生的方箏的那一刻,究竟是自己主動吻上去的,還是方箏主動湊過來的。

有些東西壓抑得太久,反倒變得洶湧得可怕,尤其是當方箏看見牆上掛著的那幅拚圖時,她甚至嗚咽著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那一下是真的痛,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算了算了,畢竟這一天,他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或許是未名湖邊,或許是瓦爾登湖邊,反正總有過那麽一片水域,曾透映出他的心。

天快亮的時候,方箏先醒了,宿醉後頭痛欲裂,但她知道昨晚自己做了什麽。但她不清楚的是,天亮後等待她的將是什麽。

窗外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靜坐了一會兒,重新縮進被窩裏,依偎在那個熟睡的男人懷中。

21

等方箏再醒來的時候,葉遐爾已經不見了。桌上是一份尚且溫熱的早餐,還有一張便條:“我有事出去一會兒,等下回來。”

方箏捂著臉反複將那張便條看了幾遍,麵頰上竟浮起一絲紅暈。那是十八九歲,她剛喜歡上葉遐爾時才會出現的表情,如少女般渴望愛情的表情。

然而方箏那日一直等到中午,也沒等到葉遐爾。公司打電話叫無故翹班的她回去上班,她謊稱自己病了,請了一天病假,但直到深夜,那扇門都沒有被推開。

午夜十二點,方箏從沙發上起身,將桌上的碗碟拿去廚房洗幹淨,再環視了整個公寓一圈,最後披上自己的大衣,離開了。

十八歲時,我們還能很快找到千萬個理由,為對方的缺席開脫,但二十五歲的時候,方箏發現,她已經很難懷抱最後的天真。

那天之後她變得很忙,雖然葉遐爾堅持每天打電話給她,但她都轉接到了語音信箱。

愛情能打敗自尊的,也隻有青春無敵的那幾年。

葉遐爾殺到她公司的時候,精神看上去比那夜要好多了。她鬆了口氣,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卻沒有邀請他坐下。

“醜醜。”他站在門口,叫她的綽號,方箏突然變得極其不耐煩:“葉先生,麻煩你叫我Kite!”

“Kite……”他遲疑片刻後,竟也真的改了口。

這下換方箏驚訝了,她愣了愣,半晌才點頭:“嗯。”

“那天我臨時遇到點事,被絆住了,所以沒能及時趕回北京……”他趕緊向她解釋。

“你去了哪裏?”

“太原。有人提供線索說,在那裏見到了付盛。”

付盛便是那個卷款逃走的副總。

“嗯……”方箏始終沉默著,她並沒有覺得葉遐爾在撒謊,但他給她的解釋,卻終究不是她想要的。自始至終,他可以跳過那晚發生的事,她知道,他們都不再年少無知,他的經曆比她多,但她也不算是一張白紙,所以即便他這樣做,她也沒有資格指責他。畢竟一切的選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可即便道理她都懂,卻還是心有不甘,所以她還是試探著問他:“你還有別的想說的嗎?”

她竭力克製住眼神中的期待,而門口那個人,則在微微一怔後,冷靜地搖頭:“沒有了。”

也就是那一刻,方箏死了心。

真奇怪,她想,這明明是比過去她苦戀葉遐爾時還大的打擊,但她竟然可以這麽快就平心靜氣地接受這樣的結果。

大概是一早就認了命,方箏深吸一口氣:“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些忙完再聯係你。”

22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葉遐爾和方箏的新公司開業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如同大學時那樣,他們在最普通的商住樓裏,隻擁有幾張辦公桌,卻堅信自己能擁有最廣闊的未來。

葉遐爾能這麽快重新振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方箏的功勞。是方箏二話不說,辭掉高薪的職位,像多年前他邀請自己時一樣,邀請葉遐爾一起打天下。

隻是這一次,葉遐爾聽取了方箏的意見,將目標選在國外,發展中國家是他們的主要客戶。

陳菁為此跟她鬧得幾乎絕交:“多少年了!方箏你數數,你要在這個渾蛋身上浪費多少青春才夠?”

麵對陳菁的怒不可遏,方箏反倒顯得很平靜:“你放心,菁菁,我心裏有數。而且這次不是葉遐爾找上我的,是我主動找的他,一起創業也不是壞事,至少我和他認識這麽多年,他不會害我。”

“朽木不可雕!”陳菁氣得臉色煞白,扭頭就走。

還好她不知道自己和葉遐爾有過的那一夜,否則按照她的性格,一定會去把葉遐爾千刀萬剮的,方箏苦笑。

但是呢,她已經二十六歲了,不再是個孩子,她很明白,在掙紮這麽久後,她若是還沒能徹底離開這個男人,就說明她依然舍不得離開他。

就算是瞎了眼也好,人生苦短,即便是愚蠢的選擇,她也決定遵從自己的內心。

那之後的一年,大概是方箏最苦的一段日子,很多東西要重新學起,跨國際業務也比她曾經想象的要艱難數倍。最初還是隻能靠本地的一些小工程維持,然後才是逐漸擴張,漸漸能觸及到更高的領域。

宋昱重新聯係她的時候,她剛好簽完第一筆國際單,那一整個下午,她都激動得雙手顫抖。宋昱的聲音隔著不長不短的歲月重新穿過她的耳膜,多少顯得有些陌生。她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那真的是宋昱。

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我在北京,Kite,”電話裏的男人笑得爽朗,“來見我一麵吧!”

方箏請他吃飯,在國貿附近的鼎泰豐。

“怎麽突然就來中國了?”她問。

“我在北京的親戚想開家烘焙店,拜托我來做一段時間的技術指導。”

“也就是說我能再嚐到你的手藝?”

“隨時可以。”宋昱溫柔地點頭。

吃過飯他們又找了一家清吧喝酒,宋昱講了講他這幾年的情史,方箏聽得挺認真的,宋昱忽然問她:“你呢,你和葉呢?”

想必他一早便認定她是回來找他的,即便當年方箏什麽都沒說。

已經沒有遮掩的必要了,所以方箏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沒有下文啦。”

坐在對麵的宋昱猛地抬起頭,正對上方箏空洞的眼神,兩人什麽都沒說,隻聽見窗外的雨聲——

嘩啦啦,嘩啦啦,又是一場夏雨。

23

反正天氣熱,淋淋雨也沒什麽關係,抱著這樣的想法的方箏和宋昱被淋了個透。

好不容易有輛出租車經過,宋昱催她上去:“你放心,我認識路。”

方箏卻堅持:“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你先上車吧,我等下一輛。”

他們僵持了片刻,最後宋昱幹脆順手將她推進了車裏:“先送你回去,我再回酒店。”

沒有了飯店酒吧的嘈雜聲,車內竟然安靜得有些可怕。方箏這才後知後覺,怎麽說宋昱都是她的前任,為什麽她竟然可以做到心中毫無波瀾,還是她真的把這一生的情感都隻給了另一個人?

這聽上去是一件多麽可鄙又可憐的事啊。

方箏自嘲地冷哼一聲,這才發現出租車已經停在了她的小區樓下。宋昱替她開了門,用蹩腳的普通話請師傅等一下。

方箏有些驚訝:“你學了漢語?”

“你走之後,我自己慢慢學了一些。”

言止於此,再問就有些尷尬了。

方箏清清嗓子:“那我上去了。”

“我送你吧。”宋昱忽地抓住她的手臂,“放心,我不會讓你請我喝咖啡的。”

挺拙劣的笑話,所以沒有人笑出來,但方箏的心畢竟是軟了一下,她想起了匹茲堡那些寂寞疲憊的歲月,是這個人陪伴著她走過來的。

她終於鬆了口:“好吧,正好我拿雨傘給你。”

當葉遐爾看見方箏和宋昱一同走出電梯時,他愣怔了片刻,而後立刻躲到了逃生樓梯間。

很快,他聽見方箏公寓的門開了,又關上,然後一切恢複到最初的安靜。

三秒後,他才徹底反應過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可笑的是,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為什麽宋昱會出現在這裏,而是他要立刻離開這裏。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待在一起多久,又會發生些什麽。

他看了看掌心中的那枚戒指,現在,他覺得它像塊燒得火紅的炭,就要將他灼傷。

不得不承認,愛情中的時機很重要,但對於葉遐爾來說,似乎每一個時機,他都沒能把握住。

從方箏決定出國留學,他後知後覺沒有留住她,到後來他追去匹茲堡,他擔心方箏已經不喜歡他了……他總是稀裏糊塗地錯過和她在一起的機會。

唯有和方箏在一起的那一夜,是他清醒而主動放棄的,因為可笑卻無法舍棄的自尊。

當時他的生活一團糟,在那種情況下,他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向方箏告白,接受她的感情。他不希望方箏覺得她是他人生低穀時的一根稻草,但葉遐爾不知道的是,方箏從來都不介意。

她放下一切,等待的,無非是這個人。

可葉遐爾卻一直在等一個完美的時機,等自己可以滿懷信心,毫無顧慮地對她說出愛,但他不明白,世界上並沒有完美的時機,隻有勇敢去愛的人。

所以不明白這個道理的葉遐爾,再度選擇放棄了眼下這個在他看來並不合適的時機。

隻因他無法百分之百肯定,方箏對宋昱,是不是真的過去了。

畢竟她曾為他拒絕了自己。

他向來是個對自己十分自信的人,但在方箏的事情上,卻時常表現得毫無自信,也不知是該覺得可笑,還是可悲。

而對於他的一次次放棄,陳菁後來隻說了一句話:“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你隻是不夠愛她,葉遐爾,你就是個渣。”

葉遐爾想了想,萬念俱灰地點頭:“你是對的,陳菁,所以活該我遭到報應,也活該我失去她。”

那是方箏發來婚照的當晚他說的,她當然沒有嫁給宋昱,但也沒有嫁給他。

24

那天之後,宋昱果真留在了北京,幫他的親戚籌備烘焙店。宋昱偶爾過去給方箏送點心,若是心情不錯,方箏便會分給葉遐爾一份,但至於他吃沒吃,方箏從不介意。

自從和葉遐爾重新成為戰友,她就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在意他的很多事,這其中自然包括他近日突然開始變得多如牛毛的女朋友。

對此,方箏冷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過去一年的修身養性不是葉遐爾的本質變了,而是他無暇風流,有那麽多的工作在等著他,他哪裏有空?而如今,他們的公司已漸漸上了正軌,他便故態萌發,一切全在情理之中。

對於這一切,方箏雖然心中有把邪火在燒,但仍保持著表麵的平和,直到葉遐爾把戰火燒到他們的會議室,方箏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

那天午休,方箏想提前準備下午會議的PPT,推開會議室的門,便看見葉遐爾正和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姑娘癡纏接吻。

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方箏的身體已先一步做出選擇,她一言不發地將那個女人從葉遐爾的身邊揪起來,一路拖出公司大門,然後再回到會議室,鎖上大門。

“是嗎?那宋昱來你辦公室給你送點心的時候,我也沒把他趕走啊。管好你自己吧,方箏!”

沒想到葉遐爾會這樣回敬他,方箏氣得聲音都啞了:“葉遐爾,別用你惡心的思維來想我!”

“是,我惡心,你不惡心,所以你才和前男友糾纏不清!”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我就一個前男友,可你呢,你最近有過的女人,大概可以排去五環外了吧!”

和平的假麵一旦被撕破,便隻剩下血淋淋的真相。

方箏和葉遐爾就像兩隻獸,瘋狂撕咬著對方最薄弱的地方,誰也不甘示弱。

根本不會再有那些美好的歲月了,方箏咬牙,眼中漸漸湧起陣陣淚意,她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執著地留在這個人身邊呢?

是因為那些從年少時就沒有得到回應的愛嗎?如果是,那麽今天,她總算是絕望了。

不是一次次的死心,而是絕望,再也不會死灰複燃的絕望。

她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會議室的大門:“葉遐爾,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如果不想這間公司這麽快就散夥倒閉的話。”

三個月後,宋昱要回美國了,和方箏再次告別時,他終於無法像第一次告別時那樣風輕雲淡:“其實我可以不來的,Kite,這麽多年了,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然後我就會忍不住問自己,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就忍不住想來看看……”

“所以你失望了嗎?”方箏苦笑。

“不不不,Kite,我隻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你的真命天子不僅不是我,也不是Leslie,過去我以為不是我,就是他,是我太天真了。”

“你是對的,隻可惜,這個道理我用了快十年才明白。但你放心,這一次我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了。就像你說的,不是你,也不是他,那麽總會有別人的,所以我們祝福彼此吧,Nick。”

25

其實在踏入埃塞俄比亞的那一刻起,方箏就沒有想過再回去。這段時間她一直積極地尋找著可靠的下家,接手她那部分股權和經營權,而在來非洲之前,她總算找到了。

雖然這段時間裏,她與葉遐爾看上去在微妙中尋找到了一種平衡,他不會再越界,她也不會,他們共同維係著岌岌可危的關係,各懷心事地說著俏皮話,但方箏知道,這不會是長久之計,隻是她沒料到,葉遐爾會這麽快就在這個陌生國度的夜晚失態。

他風度盡失地質問她有沒有喜歡過自己,哪怕一分鍾。她覺得這樣的葉遐爾既可笑,又可憐。所以她大方地承認了:“當然,葉遐爾,我喜歡過你,我愛過你,你其實比誰都清楚,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但那又怎麽樣呢……葉遐爾。”

然後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痛苦地捂住了臉。

葉遐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

他大半個人生都在等待合適的時機,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在今天這樣一個毫無準備的夜晚,他們竟會如此**裸地直麵彼此的內心。

可方箏的告白聽上去,卻更像是一場告別。

他們沉默地僵持在那裏,葉遐爾慢慢伸出手,想去握住方箏的。但手指剛觸到方箏的皮膚,又膽怯地縮了回來。

他垂下頭,看著方箏光滑的無名指,那裏本該有一枚戒指。

而或許,他們早應該已同床共枕千日,夜夜抵足而眠的。

“我們是不是已經錯過了很多?”

“是的,葉遐爾。”

“所以你已經打算錯過到底了是嗎,醜醜……”

“是的,葉遐爾。”

方箏隨即聽見葉遐爾漸漸洪亮的、猶如孩童般的嗚咽。

她本想為他拭淚的,但無奈自己眼前也模糊一片,於是隻好作罷。

燈光下,她和他的影子影影綽綽地疊在一起。方箏歎息,這大概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依,盡管隔著空氣。

那天晚上,方箏意外地睡得特別安穩,猶如死刑犯得到了最後的一紙判決書,這一世打入地獄,等待她的,該是嶄新的來世。

然而第二天一早,方箏卻開始發燒了。沒有任何征兆,方箏的體溫直逼三十九度,從清晨到傍晚,即便吃了帶來的藥,也沒有退燒的跡象。

想到當地的傳染病毒,雖然方箏一再強調這座城市沒有疫情,但……葉遐爾眼前一黑,顫抖著撥了好幾遍電話,才按對號碼,將方箏送去了附近的醫院。

隔離觀察區,護士驅逐他離開,他像個傻子一樣,扒在門欄上一動不動,最後是被醫生叫人架出去的。

“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那人的表情嚴肅得可怕。葉遐爾的雙唇囁嚅著,最後癱坐在地上,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忽然有點惡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他惡心自己。

這麽多年,他仗著自以為是的自尊與驕傲,辜負的,無非是方箏短暫而又可憐的青春。

26

方箏整整燒了三天,葉遐爾便隔著玻璃守了三天,粒米未進。醫生看不下去了,喝令萎靡的他去輸營養液,他依然不願挪開半步,堅持說:“除非在這裏輸,不然我哪裏都不去。”

就這樣,堅持到第三天,方箏的燒總算是退了。深夜,醫生過來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葉遐爾,他呆怔了好久,才慢慢地揚起頭,用一種恍惚的聲音反複確認:“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對嗎?告訴我,你真的沒有騙我……”

說話間,隔離區的門開了,方箏由護士推出來,轉移至普通病房。

一路上,葉遐爾都緊緊握著她的手,片刻都舍不得鬆開。現在的他,雙眼布滿血絲,滿臉胡子,大概是比他自以為最壞的時候還要邋遢,但他覺得一切都沒有關係。

他耗盡一生等待的那種完美時刻也許並不存在,對現在的他來說,唯一重要的事就是,他愛眼前這個人,一想到可能永遠失去她,就覺得天塌地陷,萬物失色。

隻有在摯愛麵前,他才是真正的自己,那個平凡、膽怯的自己。

他雖然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但好在,還不算太遲。

方箏睜開眼的時候,葉遐爾便是這樣單膝跪地,緊緊握著她的手,一字一頓地對她說:“醜醜,嫁給我好嗎?”

沒有羅曼蒂克的蠟燭,沒有鮮花,眼前的這個男人,麵容憔悴,糟糕得就像從災難電影裏走出來的一樣,但方箏覺得他前所未有的英俊。

“是的,我願意。”她用盡全身力氣,鄭重地點頭。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陳菁在北京收到兩人終於在一起的消息的時候,她的小兒子正滿地瘋跑,她喘了口氣,穩穩地抓住兒子,說話的聲音多少有些顫抖:“是真的嗎?阿箏……”

“是的,是的……我們準備回國就結婚,到時候不要忘記給我包個大紅包啊!”

說這話時,方箏的右手緊緊攥著葉遐爾的左手,距離他們上一次握住彼此的手,已經過去了五年。

但好在這一次,這一次總算可以一生。

27

然而方箏與葉遐爾耗盡半生才等來的婚禮,卻在舉行前半個月突然取消了,因為新娘的不告而別。

方箏走時留下的東西,除了自己的那部分股權與經營權外,還有葉遐爾的婚戒,以及一隻壞掉的、隻餘骨架的風箏。而她重新帶走的,仍然隻有那一片拚圖。

就像她二十二歲時,離開北京去匹茲堡時一樣。

陳菁趕來時,葉遐爾幾乎砸光了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那份股權轉讓書被他撕得粉碎,他伏在陳菁的肩膀上,大聲地抽噎,幾乎要斷氣。

“陳菁,盡情嘲笑我吧,因為我真的是個人渣,所以我才會有這樣的報應……”他撕心裂肺的聲音,令陳菁渾身顫抖。

就在一星期前,一個女人找到方箏,一起帶來的,還有一紙醫院的診斷報告,她懷孕五個月了,孩子的父親不言而喻。

麵對這個女人,方箏雖然既震驚又害怕,卻還是強撐著佯裝冷靜:“我知道他的過去,也接受他的過去,而且我相信以他的性格,不會做出不在乎後果的事。”

方箏頓覺手腳冰涼:“所以說,你想怎麽樣?”

“這就要看你的態度了,方小姐,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我等你的消息。順便說一句,我和葉遐爾曾交往過三個月,是你從會議室將我趕出去後,我們才分手的。不過那之後,葉遐爾也曾經和我約會過幾次,否則也不會有這個孩子……”

方箏的臉色驟然變了,是的,也許在這個女人心中,她才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意識到這一點,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惡心。

她還是低估了葉遐爾的過去,原來過去真的不隻是過去,它還可能毀了她曾期待過千百回的未來。

那天葉遐爾下班回來,方箏少見的沒有做飯。當她一聲不吭地將那份診斷報告丟到葉遐爾的麵前時,葉遐爾竟然表現得比她還要驚訝,不,應該說是驚喜:“這是什麽?你懷孕了?”

麵對葉遐爾的發問,方箏氣得發抖:“你仔細看看時間,葉遐爾,是懷孕五個月!”

突然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不要再演戲了,葉遐爾,你自己的爛賬,你應該比我清楚。”

葉遐爾表情一滯,遲疑了許久,才將那份診斷報告拿過去看。記憶似乎在慢慢複蘇,葉遐爾的臉漸漸變得一片慘白。

方箏和宋昱重新見麵的那段時間,是他人生最混亂的一段時間。交往過的女人很多,大都過目即忘,這個女人算是交往得久的了,因為她和方箏念同一個專業。但在方箏將她趕出會議室後,他們就分手了,也斷了聯係。唯一有一次他喝醉了,服務員自作主張幫他聯係朋友,不知怎麽回事,電話竟然打去了她那……那是葉遐爾最後一次見她,他醒來後實在後悔得要死,所以隻留了個語音消息,說今後不要再聯係了,就把她的號碼給刪了。

他萬萬沒想到竟會成為如今的禍患。

“她跟你說了什麽?”葉遐爾抬頭看方箏,眼中除了畏懼,更多的是愧疚。

“就像你想的那樣……”方箏不是傻子,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她慢慢垂下頭,輕聲說,“所以現在該怎麽辦呢?今天我思考了一整個下午,都沒想出辦法……所以你告訴我該怎麽辦吧,葉遐爾。”

可終究,方箏還是騙了他,她口口聲聲說讓他想辦法,最後卻不告而別,也許是已經猜到了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對於方箏的離開,陳菁知道所有的前因,卻不知道,其實方箏走時還留下了一張字條。

“我不是聖母,可葉遐爾,我思考了很久依然覺得,我無法接受我的丈夫要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事實。或許每個人都有生來要還的債吧,而我的債,大概就是你。祝家庭幸福。方箏。”

隻可惜這條路不僅漫長,而且絕望,今生都不再會有春光。

28

葉遐爾在來年春天結了婚,新娘自然是那位剛剛生下葉遐爾孩子的女人。婚禮陳菁沒去,她愛憎分明,錙銖必較,專程打電話給葉遐爾:“人渣就該一分錢禮金都沒有,你好自為之,好好對你老婆孩子吧!”然後“啪”

的一聲,掛斷電話。

葉遐爾失笑,不知為何,反倒覺得鬆了口氣。

時間向前走得不動聲色,一轉眼,又一載過去。

婚後的葉遐爾徹底收了心,每天下班便回家照看孩子,不喝酒,不抽煙,甚至連電腦遊戲都不碰一下。他和妻子相處得不算太壞,隻是沒什麽話題,他不討厭她,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起初對她的那些怨恨,似乎也淡了些。

因為即便她乘人之危,但做錯事的那個人,總歸是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的葉遐爾,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因為隻有老了的人,才會認命,然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鹹不淡地度過餘下的人生。

陳菁再聯係他時,他的孩子剛滿兩歲。孩子生日剛過,他就飛去上海出差了。麵對陳菁的號碼,葉遐爾久未波動的心忽然狂跳,他知道,陳菁如果聯係他,那麽一定跟方箏有關。

果然,陳菁在電話那頭隻說了一句話:“看郵箱。”

葉遐爾哆嗦著手掛斷電話,登錄手機郵箱,就看見一封陳菁轉發的郵件,沒有標題,也沒有文字,隻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方箏戴著最簡單的頭紗,雖然沒有穿禮服,但她手上的戒指,和挽著的男人卻已說明了一切。

她結婚了,方箏結婚了,反複確認無數遍後,他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愛的女人嫁給了別人,這不是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最難過的事是,他一早知道,她一定會嫁給別人,因為他先娶了別人。

那天夜裏葉遐爾不管不顧地飛回了北京,他沒有驚動妻子,而是直接找到陳菁家。陳菁的老公認識他,也隱約知道他與方箏的事,所以見到這個兩眼血紅的男人時,他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陳菁剛哄孩子睡著,你們進去聊吧。”

那天葉遐爾在陳菁家的客房裏喝了一整瓶紅酒,邊喝邊跟陳菁說大學時的往事。陳菁勸不住他,隻好想辦法刺激他:“別扯那些有的沒的了,你隻是不夠愛她,葉遐爾,你就是個渣。”

被罵的葉遐爾想了想,竟然點頭笑了:“你是對的,陳菁,所以活該我遭到了報應,也活該我失去她。”

聽罷他的話,陳菁多少有些心軟了:“你也不用這麽說自己,隻要現在你們都過得不錯就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說著說著,漸漸伏在床邊睡著了。陳菁費力地將被子蓋在他身上,就發現他胸口還掛著一枚戒指,是方箏留下的婚戒。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鼻酸。

十年過去了,十年前的她,是多麽堅信方箏最後會和他在一起的呀。

那時他們都還那麽年輕,誰也不知道,人一時的選擇,有時竟比命運還要殘酷。

29

葉遐爾在三十一歲那年正式離了婚,離婚原因是國內八卦網站最喜聞樂見的家庭倫理劇。葉遐爾三歲的兒子突然生病入院,而葉遐爾的太太剛好和閨密去了馬爾代夫度假,於是葉遐爾便帶兒子去醫院看病。

驗血的時候,葉遐爾無意間發現兒子竟和自己的血型不符,他又檢查了一遍,得到複查結果的當天,便給還在馬爾代夫的妻子打電話,通知她已經把離婚訴訟提交到了法院。

這場官司葉遐爾全程都沒有出麵,甚至最後前妻帶孩子搬走,他都硬是沒看對方一眼,他怕自己一怒之下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隻是孩子懵懂,始終不明白發生在身上的變故,還嚷嚷著要爸爸抱,說著便撲過來要抱葉遐爾的腿。

或許是那一聲“爸爸”刺激到了葉遐爾的神經,他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可憐的孩子就撲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原本自知理虧始終沉默的前妻終於爆發了:“葉遐爾,你好歹養了他三年,就算現在知道他不是你的親骨肉,你也不用立刻翻臉,一點情分也不講!”

雖然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麵對這個女人的指責,葉遐爾心中卻隻剩仇恨:“難道你還希望我繼續假裝蒙在鼓裏,把他當成我的兒子,把你當成我的老婆,傻乎乎地過一輩子?”

前妻忽然大笑,笑聲中滿是嘲諷:“我怎麽會料到你會發現得這樣遲?

說起來你也曾是他法律上的爸爸啊葉遐爾,可你竟然沒有看過一眼他的出生證明……我當初隻是恨你玩弄我的感情,想拆散你和方箏罷了,可沒想到你非但沒發現我的謊言,還說要娶我。對,我是被你的決定驚呆了,但和一個人養大孩子相比,我想沒有人會拒絕你的求婚……”

葉遐爾怒極反笑:“所以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是的,葉遐爾,都是你的錯!”前妻將地上的孩子扶起來摟到懷裏,恨恨地望著他,“你知不知道,不愛一個人卻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容易毀掉一個人的……葉遐爾,我就是被你親手毀掉的,即便這個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自暴自棄時的意外,我也不會因此覺得愧疚!順便告訴你,我不光欺騙了你,我還欺騙了方箏,噢,那個你愛了好多年的可憐女人,我告訴她,我們分手後你還跟我約會,孩子就是這麽有的。可事實上呢,雖然那天你喝得爛醉,但我們什麽都沒發生,至於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我的**,是因為那個服務員是我的發小啊!葉遐爾,你們明明見過幾次麵的,可你竟然完全記不住他……也是,除了方箏,世界上應該沒有人能讓你葉遐爾費心記住吧。隻可惜,方箏這輩子都不可能回到你身邊了,因為像你這樣自私的人,就該一直到死,都永遠是一個人!”

很快,葉遐爾聽到前妻甩上大門的聲音。

那一刻,葉遐爾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無力地靠在牆上,很久很久,才能重新站起,卻連流淚的力氣都不再有。

隻因他清楚地知道,就在剛才,他的世界已經隨著這關門聲坍塌了,他餘下的生命,將不屬於愛,也不屬於恨,隻屬於贖罪。

30

葉遐爾獨居的第三年冬天,終於與方箏重逢了。

從方箏丈夫的手中接過骨灰盒的那一刻,他將臉輕輕地貼在木匣的表麵,用沒有人聽得見的耳語對她說:“好久不見。”

一滴淚落在腳下的泥土中,消失無聲。

就在一個月前,陳菁哭著出現在他的舊公寓門口,她這一次帶來的,是方箏染病去世的消息。

這幾年,他終於不再執著於將方箏找回,方箏反倒重新開始聯係他。

或許是真的放下了吧,他沒問,她也沒有解釋。

第一封郵件是三十二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清晨收到的,方箏隻簡短地寫了一句話:“是你嗎?”

葉遐爾的回複則更簡潔:“嗯。”

那天之後,他們平均每兩個月能聯係到一次,葉遐爾這才知道,她一直定居在非洲,當初那三天生死一線的經曆令她在離開後第一時間決定回到那裏,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而她的丈夫,便是駐紮在最前線的醫生之一,史密斯先生。

“我曾經想一生都留在你身邊,現在想想,這樣的想法真是既狹隘又可愛,但我不後悔,經曆過的人生,就不該後悔。”第十封信裏,方箏如是說。

葉遐爾本寫了一句“但我後悔”,想了想,又把這句刪了,改成“無悔就好”。

從此他們再沒有提過這個話題,葉遐爾也告訴陳菁,不要告訴方箏這些年來他經曆的變故。

他隻想安靜地繼續愛她,像她曾做過的那樣。即便是這樣隔著萬水千山的陪伴,他也覺得滿足而心安。

他們的通信終止於他三十三歲那年的除夕,那封郵件裏,他想起一件往事,便心血**地告訴了她,卻一直沒有得到回複。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突然想起我們念大學的時候,我約你去看電影,在東門等了你好久,有段時間我總在想,如果那時候你來了,如果……但現在我已經不想了,因為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也就覺得再追究往事,是多此一舉的蠢事。”

就是這樣一封信,方箏沒有回複,葉遐爾一度以為她是生氣了,直到陳菁告訴他方箏去世的消息,他才知道,原來她是沒法回複了。

也不知道她看到了那封信沒有。

從非洲回到北京後的一段時間,葉遐爾總是會夢到方箏,夢裏方箏還隻有十八九歲,醜得明目張膽,但一笑起來,他卻覺得好心動。

方箏的骨灰他替史密斯送回了北京方箏的父母家,他們對他始終很友善,大概心裏知道,這是女兒生前愛了一輩子的男人。而有時候,兩個相愛的人沒能在一起,中間的許多齟齬,不是一雙老人能說得清道得明的。

葉遐爾唯一保留的方箏的遺物是那片瓦爾登湖的拚圖,隔著十多年,它已經泛黃了,但他依然將它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戒指盒裏,和當初方箏留下的婚戒一起。

三月的時候,葉遐爾一個人去未名湖散步,湖邊有許許多多年輕又美好的人兒。他看著他們,想起當年的他們,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又是一年春光好,葉遐爾靠在湖邊的樹下睡著了,沒人去打擾這個看上去有點滄桑,卻依然帥氣的男人——因為他啊,看上去正做著一場好夢。

31

沒人知道,在方箏的郵箱裏,其實有一封寫了一半、沒來得及發送的郵件。

“其實我那天在西門等你,等了你好久好久……”

信沒寫完,大概是寫信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寫下去了,所以隻好暫時擱置,卻不想,一擱便是永遠。而那些轟轟烈烈過的愛恨,則被殘忍的時光隱匿成一封未完成的信,永遠藏在她記憶的深處。

但至少,至少她今生的等待,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