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

像日夜等不到黎明黃昏

01

當方箏用備用鑰匙打開葉遐爾公寓的大門時,她聽見一聲來自女人的尖叫。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遇到,無視對方驚恐的表情,她脫下高跟鞋,打開鞋櫃。

從上至下數第二層是她的專屬拖鞋。很好,看來已經被這個女人征用了。方箏不動聲色地拿了雙新鞋穿上,走進廚房。

打開抽油煙機,方箏開始做早飯,身後響起那女人的聲音。

“你是?”她聽上去是真困惑,大概從沒見過穿名牌職業套裝的保姆。

方箏沒吭聲,繼續煎鍋裏的火腿。

聽見響動,葉遐爾睡眼惺忪地走出臥室,發現方箏在,人頓時精神了:“醜醜,你怎麽來了?”

“來提醒你還有一小時開會,以及今天我家停氣,順便蹭頓早飯。”方箏語氣稀鬆平常,倒是那女人更加奇怪了,這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世界上並沒有完美的時機,

隻有勇敢去愛的人。

然而還沒得到答案,葉遐爾就已經對她下了逐客令。換好西裝的葉遐爾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與昨晚判若兩人。半強迫地將女人帶到門口,葉遐爾滿是抱歉的語氣:“你也看到了,今天我還有工作,回頭再聯係你啊。”

在情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女人就算再笨,也看得出葉遐爾不會再聯係她了,雖心有不甘,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憤然摔門而去。

方箏恰好端著餐盤走出來,見此景象,嘖嘖搖頭:“葉遐爾你的品位江河日下啊,這樣的潑婦也敢招惹。”

葉遐爾攤手:“眼神再好也會看走眼嘛,醜醜。”

方箏冷哼一聲,不置可否,葉遐爾卻忽然正經起來:“不說她,倒是昨天你在電話裏說假使項目談成,我們要去非洲簽約?”

“是呀,”方箏用餐刀切了一小塊火腿送到嘴裏,“不過聽說那邊傳染病肆虐,你怕不怕?”

“你都不怕我怎麽會怕,”葉遐爾訕笑,“不過我有時會想,醜醜,你怎麽可以比我這個男人對自己還心狠。”

“是誇獎的意思嗎?如果是的話,多謝。”方箏眨了眨眼,又突然想到什麽,“對了,葉遐爾,我不喜歡別人穿我的拖鞋,麻煩你幫我丟掉。”

02

方箏和葉遐爾合開了一家工程承包公司,國內市場日漸飽和,所以他們將目光瞄準國外,發展中國家是他們的首要客戶。

當天合同談妥後,方箏便讓助理訂票,自己回家準備。

剛到電梯口,葉遐爾就叫住她:“醜醜……”

她茫然地回頭,葉遐爾卻突然擺手:“算了,也沒什麽,晚上機場見。”

如果他誇她今天很美,一定會被她笑著無視,但這幾年方箏越來越美卻是不爭的事實。年少的青澀褪去,現在的她有一種鬆竹般的幹練,葉遐爾身邊鶯鶯燕燕不少,無一是她這個類型。

可人前人後,他仍然堅持叫她醜醜,倒不是他真的覺得她醜,隻因很久之前,他便這麽叫她了。

航班晚點,兩人習以為常。方箏拿出Kindle看小說,一旁的葉遐爾將微信上的美女問候個遍,百無聊賴地湊過來:“看什麽呢?”

方箏頭也不抬:“言情小說。”

“喲,小姑娘。”

方箏也不生氣,笑眯眯地抽出一遝報表塞給他:“有空笑話我不如看看這個,別指望我幫你。”

抵達埃塞俄比亞,當地公司派來接他們的人已等候多時。本以為對方會將他們安排在酒店,沒想到非洲人比想象中土豪多了,直接給了他們一套別墅的鑰匙,囑咐他們好好休息,明天再派人接他們去公司簽合同。

“大概是把我們當成夫妻檔了。”葉遐爾揚起手中的鑰匙,壞笑。

“沒關係,反正這棟房子這麽大,總不至於隻有一張床吧。”不給葉遐爾逞口舌之快的機會,方箏迅速將行李搬上二樓,關門洗澡。

等她換好衣服下樓,葉遐爾已坐在吧台,開了瓶紅酒。方箏瞟了一眼,是他的珍藏之一,Old Vine Zinfandel,“也虧你不遠萬裏帶來。”

“提前慶祝嘛。”他舉杯。

“還沒有正式簽合同呢。”方箏微微皺眉。

“你這麽有誠意,冒著生命危險跑來這裏簽約,他們沒道理中途變節的。”葉遐爾不以為意。

“但……”

“醜醜,我有沒有說過,你這個女人的心比男人還狠。”

“昨天剛說過。”方箏頭疼,今天葉遐爾的話格外多。

“是嗎?看來我是真老了,連說過的話都記不住了……”葉遐爾自嘲,說罷慢慢抬頭,望向方箏的眼睛,“那你回答我,醜醜,敢接非洲的單,你是真的不怕死嗎?”

“德雷達瓦沒有疫情,拜托葉先生你也看看國際新聞。”方箏無奈。

“可萬一呢?”

“沒有萬一,就算有……”

方箏還沒說完,葉遐爾已搶過話茬:“就算有,我們也能死在一起。”

“葉遐爾,你還沒喝酒呢,說什麽渾話!”方箏的臉漲得通紅,又氣又急。他大概忘了,就在一個多月前,他們才大吵了一架,幾乎撕破臉皮。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樣穩定的局麵,她一點也不想要破壞它。

至少,在她告訴他自己的那個決定之前不要。

可葉遐爾卻無視她,自顧自地說下去:“醜醜,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那時你真年輕啊,又很笨,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噢,對了,那時你還不漂亮,所以我叫你醜醜……”

“啪!”怕他再說離譜的話,慌亂中,方箏一耳光打在葉遐爾的臉上,胸口劇烈起伏,“葉遐爾,你不要太過分!”

這麽多年,她去美國又回來,與葉遐爾從老友變路人,再從路人變戰友,他們擁有彼此公寓的鑰匙,卻絕口不提往事。比如十年前他對她玩笑似的追求,她在美國留學時的男友Nick宋,還有……兩年前那個無盡的黑夜。

“我哪裏過分了?”葉遐爾果然被方箏成功激怒,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憤怒地與她對視,兩眼通紅,“醜醜,你敢說你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分鍾!”

03

方箏當然喜歡過葉遐爾,B大半數以上的女生都喜歡過葉遐爾,這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但沒有人像方箏喜歡葉遐爾那樣喜歡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

最初的最初,她對葉遐爾一無所知。這不怪她,方箏大學時代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初戀都是旁人起哄談的。那個男生如今她回憶起來已經麵目模糊,隻記得那幾年大家剛剛從高考的桎梏中解脫,每個人都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方箏被寢室裏其他姑娘拖去聯誼了幾次,便稀裏糊塗多出個男朋友。

那時方箏笨笨呆呆的,覺得多個男朋友也沒事,無非是吃飯時多雙筷子,自習時多個人。男生恰好也是個愣頭青,陪方箏過家家似的談了兩個月戀愛,才記起戀愛應該接吻。

可方箏的理解能力與接受能力還沒到這個層麵,她嚇得麵如死灰,當即跳起來甩了男生一巴掌,扭頭就跑。

完了,這場戀愛黃了,坐在未名湖邊,方箏悲哀地想。

月色皎潔,映照在湖麵,泛起粼粼波光。良辰美景,身邊不乏卿卿我我的情侶,可方箏目光呆滯地瞪著他們,瞪得他們頭皮發麻,紛紛落荒而逃。

葉遐爾那天也是閑得慌,約好見麵的小學妹放了他鴿子,他的時間因此空出一段,百無聊賴,便沿著湖邊賞月散步。

其實他一點也不喜歡B大,讀這所學校,也是有B大情結的老爸一哭二鬧三上吊逼出來的,他本想去西北農林大,做個釀葡萄酒的人,這才符合他灑脫的大名。

或許是夜色太美,又或許是風太溫柔,他心中漸漸生出一種平時不大會有的悵惘,瞥見一旁抽抽搭搭哭泣的方箏,便忽地冒出點無聊的同情心來。

“姑娘,你在哭什麽?”葉遐爾在方箏身旁蹲下,語氣像在安撫一隻受了驚的寵物。

方箏被他狠狠地嚇了一跳,半天講不出話來。

葉遐爾當她是傷心得無言以對,竟大著膽子摸了摸她的頭,說:“唉,看來都是失意人,要不這樣唄,你給哥哥留個電話,回頭哥哥請你喝酒,都說一醉解千愁呢。”

聽上去如此輕佻的話,從葉遐爾嘴裏講出來,便隻有風流,沒了下流。

方箏沒遇到過葉遐爾這種斯文的流氓,人都蒙了,等她反應過來,手裏緊拽的手機屏幕上已多了個名字和號碼。

葉遐爾,倒是個挺好聽的名字。

那天晚上,方箏在未名湖邊吹了一夜冷風,到了半夜,是同寢室的姑娘手忙腳亂地將她帶回去的。她倒不是真的情傷深重,就是人有點暈乎乎的,還有點渾身發燙,應該是感冒了。

方箏一病不起,寢室裏人人唾罵那個無辜的男生,方箏心中愧疚又不知怎麽解釋,隻好跟大家說想要好聚好散,於是大家又罵了幾天,這事總算告一段落。

方箏又恢複到過去平靜有點孤單的生活。

葉遐爾的來電毫無征兆。那天方箏在大教室裏自習,手機突兀地響了,她有點納悶,這個時間段從來不會有人找她。

接起來“喂”了半天,聽到的是個陌生中透著點熟悉的聲音。她看看屏幕上的名字——葉遐爾,記憶開始緩慢複蘇,她不自覺地“啊”了一聲,臉瞬間變得緋紅。

04

葉遐爾很閑,這是方箏對他的第一印象。B大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學府,課業自然不輕,但葉遐爾好像一天到晚都無所事事,隔三岔五地跑來等方箏下課。

起初方箏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與他並肩走在一起也不覺得突兀,後來發現周圍人看她的眼神起了變化,終於按捺不住跑去問室友,葉遐爾是誰啊?

沒想到室友“哇”的一聲,犯起花癡來:“你不認識葉大神?”

“葉大神?”方箏困惑。

“就是土木係那個葉大神呀,都說搬磚工長得寒磣,但葉大神是個異類,不光人帥,成績還好,年年拿獎學金!”

“哦!”方箏學的是計算機,又兩耳不聞窗外事,怎麽可能知道。

隻是從那天起,她有意無意漏接葉遐爾電話的次數多了起來,有時說自己在背單詞,有時說自己在洗澡。她這點小心思,葉遐爾看在眼裏,卻假裝不知道,隻是電話打得更勤了,讓方箏覺得有些招架不住。

其實葉遐爾倒也不是真的對方箏產生了點什麽想法,他那時剛好是青黃不接的時期,上個女朋友去了法國深造,新發展的小學妹突然被一個富二代挖了牆腳。他雖然談不上傷心,卻有點受挫,恰好方箏這人呆萌呆萌的,他覺得很有趣,便找機會接近她。

可方箏卻似乎對他的熱情很是抵觸,想方設法避開他。

大概長得好看的人天生征服欲旺盛,葉遐爾也沒能免俗,所以方箏抵觸得越厲害,他就越起勁,沒多久,學校裏就傳聞葉遐爾口味突變,愛上了質樸的碼農。

方箏將這句話咀嚼了三遍,才反應過來人家說的是自己。雖然有點委屈,但似乎也沒錯,當年的方箏的確配得上質樸二字,不會穿衣打扮,不懂化妝,連副隱形眼鏡都沒有,難怪葉遐爾平時喜歡略帶調侃地喊她醜醜了。

但葉遐爾對自己的死纏爛打就算是追求?方箏惶恐,她想起上次的戀愛裏並沒有追求的過程,以至於她很難判斷葉遐爾的用意。

葉遐爾有段時間喜歡請他們寢室裏的姑娘吃飯,一桌六個人,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方箏是最沉默的一個。寢室的姑娘看著葉遐爾給沉默的方箏夾菜、倒茶、遞紙巾,眼裏滿是粉紅色的心,回到寢室以大姐陳菁為首,天天組團罵方箏不爭氣,方箏卻無言以對。

她發現她對葉遐爾的心情,很難用言語表達,說她喜歡他吧,她也說不清究竟喜歡他哪裏,說她不喜歡他吧,若是葉遐爾一天不打電話給她,她便會坐立不安。

這種微妙的情緒持續了好幾個月,方箏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她決定找機會向葉遐爾攤牌,沒想到葉遐爾竟然也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方箏還記得那是個晴天,午後的寢室空無一人,她哼著小曲,滿心歡喜地將壓了一整個冬天的春裝翻出來整理。手機忽然響了,是葉遐爾。

“醜醜,”他就喜歡這麽叫她,“周六我們去看電影吧,我在校門口等你,晚上七點,不見不散。”

暖風習習,方箏攥著襯衫的衣領,站在寢室窗前,感覺心中的那扇門,“嘎吱”一聲,緩緩開了條小縫。

05

晚上十點半是電影散場的時間,方箏坐在寫字桌前一絲不苟地對著電腦編程,眼角的餘光瞥見屏幕右下角的時鍾,於是關掉軟件,又重新打開,如此重複數遍,十點五十分,手機終於響了,方箏整個人猛地僵了一下,遲疑片刻後接起來,果然是葉遐爾。

他的聲音挺平靜的,聽上去並沒有生氣:“方箏你下樓,我有話跟你說。”

方箏愣怔了片刻,說:“好。”

離寢室關門還有四十分鍾,方箏穿著睡衣,頭發隨意地散在腦後,不顧陳菁的阻止,就這麽毫無形象地下樓了。

她不知道葉遐爾接下來會說什麽,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醜醜。”葉遐爾看見她笑了。他笑起來右邊嘴角會微微上揚,看起來壞壞的,大概這就是他比別的工科男要吸引人的原因吧,方箏有點走神。

“醜醜?”葉遐爾又叫了她一聲,方箏這才回過神:“什麽?”

“你晚上怎麽沒來?我等了你一個小時。”葉遐爾雖然有些懊惱,卻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方箏頓了頓,輕聲答道:“不好意思,今天作業很多,我寫著寫著,一不小心就到這個時間了……”

“我就說嘛!”葉遐爾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這下換方箏不好意思了:“你生氣了?”

“沒有,我還要多謝你沒來,我才能忽悠隔壁學校的姑娘陪我去吃夜宵呢。”

方箏沉默片刻,說:“那就好。”

見葉遐爾久不接話,方箏捋了捋鬢角的亂發,清了清嗓子:“爽約的事對不起啊,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上去了,作業還沒做完呢。”

“等等,醜醜!”葉遐爾急忙從身後拽住她,大概是覺得突兀,又趕緊鬆手,“我其實還有事想跟你說。”

“你說。”

“前段日子總糾纏你,確實是因為我失戀了很無聊,認識這麽久,我知道你是個挺認真的姑娘,所以今天沒等到你,我想了想,反倒鬆了口氣……幸好你沒去,不然以後我得愧疚死。”

“我剛說了,沒關係的。”方箏的語氣雖溫和,卻拒人於千裏之外,葉遐爾沒見過方箏這樣,一時愣住了,老半天才想起要說的話:“嗯,那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啊,以後我們是朋友,特別真的那種,我再也不隨便逗你玩了。現在朋友我有件特正經的事想問你,方箏,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的公司?”

06

為什麽是我?

方箏後來問過葉遐爾,她學的是編程,跟他的建築設計公司沒有半點關係,為什麽他非要她加入呢?葉遐爾托腮沉思片刻,半真半假地答道:“因為你聰明又認真啊,還很漂亮,漂亮的女人好辦事。”

前麵那兩句有恭維之嫌,最後那句倒是真心實意。其實就連葉遐爾都驚訝,隻不過三年時間,方箏竟脫胎換骨,成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從前他隻覺得方箏皮膚白,很幹淨,打扮出來一定不賴,但他自己也沒想到,原來方箏可以令自己驚豔。

“在想什麽呢,後悔當年沒有繼續追我?”方箏調侃他,已不是過去那般呆滯笨拙。大概是和葉遐爾在一起混久了,沾染了他的習氣。

“怎麽可能,”葉遐爾大笑,“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幸自己當初對你這塊璞玉高抬貴手,否則我會少了一個得力的隊友,多一個哀怨的前女友!”

“去死吧你!”方箏白他一眼,扭頭走出辦公室,“我要回去上課了。”

這一年方箏大四,葉遐爾畢業兩年,他們的小建築公司由最初的兩個人,擴展成如今的七個人。方箏負責賬目、合同,葉遐爾負責設計。

方箏的蛻變大概是從答應做葉遐爾的事業夥伴開始的。她那時其實什麽都不懂,葉遐爾邀請她,也不過是欣賞她的努力,或許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但方箏的努力卻超乎葉遐爾的想象。她買了不少建築類書籍,報了英語班,也開始訂購過去碰都不碰的時尚雜誌,令整個寢室的同學都跌破眼鏡。

大三結束時,方箏毫無懸念地成為B大的搶手貨,絲毫不輸當年的葉遐爾。可方箏和葉遐爾不同的是,她不風流隻高冷,人人都知道,沒有人拿得下計算機係的高冷之花。是的,她有了新的名號,和過去截然相反。

當然,早方箏兩年畢業的葉遐爾也沒閑著,這三年時間裏他的女朋友換了六個,倒不是因為風流,而是比風流還要糟糕的理由。他很忙,忙到沒時間照顧女友,自然每段戀情都不會有好結果。

創業期的葉遐爾還特別邋遢,時常忙得一周都不記得刮胡須。常常要方箏催促他,他才舍得去找剃須刀。在衛生間裏,他一邊刮胡子一邊無奈地嘟囔:“醜醜,你真過分,你看過去我也沒有嫌棄你不會打扮啊……”

方箏正在辦公室理賬,沒接話,隔著兩道門十米開外的距離,葉遐爾也不知道她究竟聽清沒有,隻好笑笑作罷。

07

大四的最後半年,方箏變得比過去清閑了許多。那段時間葉遐爾在盯市郊一個農家樂的改建工程。老板大概是個處女座,來來回回逼得葉遐爾改了數十次圖紙,施工一度停滯,老板卻依然不滿意。葉遐爾的倔脾氣犯了,和他大吵一架,說不做了。

方箏帶著湯去公寓看他的時候,葉遐爾正站在露台上發呆,手指間是燃到一半的香煙。

時值傍晚,城市那一頭的浮雲被夕陽染紅,美得安靜而又驚心動魄。方箏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歌:浮雲散,明月照人歸。

她不禁有些悵然。

北京這座城市或許有許多令人厭煩的地方,交通擁堵,空氣質量糟糕,生活壓力巨大,卻仍有無數人選擇留下。方箏想,或許他們跟她一樣,隻是留戀這一刻的晚霞,或者日落後偶爾才得見的明月。

因為稀少,才更顯珍貴。

她知道葉遐爾最近壓力很大,但她不知道葉遐爾何時學會了抽煙。葉遐爾和方箏認識的所有工科男都不太一樣,他幹淨、坦**,即便感情履曆表豐富了些,卻從不亂來,一場戀愛結束後才會開始另一場。他的愛好是紅酒與拚圖,方箏曾去過他的公寓,他開門的時候,地上曾放著一幅一萬塊的巨型拚圖,他才拚了一小半。看見她,他笑得前所未有的靦腆。哎,別笑話我的小孩子愛好。

他的風流裏飽含童真。

有一種莫名的酸楚忽地漫過方箏的心間,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站在離葉遐爾一步開外的地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試圖從身後擁抱他。

可突然,她嚇得一下子清醒過來,趕緊將手縮了回去,轉而蹲下身,佯裝去拾地上的煙頭。

葉遐爾這才發現她,嗓子啞啞的:“醜醜,你怎麽來了……不是忙著畢業嗎?”

“差不多了。”方箏不敢看他的眼睛,胡亂將保溫桶塞到他懷裏,“食堂買的,猜你不會好好吃飯。”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餓了。”

那憂鬱似乎一掃而光,葉遐爾又恢複到方箏所熟識的模樣。

他們坐在葉遐爾的客廳裏一起喝著湯。

“方箏……”

“嗯?”

“明天陪我去跟客戶道歉吧,我怕一個人又會控製不住情緒,以前總覺得自己還算成熟,現在想想,其實幼稚得很。”

方箏不知道怎麽接話,隻好默默地點頭。飯後她去洗碗,葉遐爾一個人在客廳發呆。

這個星球的夜總是降臨得悄無聲息,城市沒有星空,便由燈火裝點。葉遐爾習慣性地點了一支煙,想了想,還是掐了。他還記得方箏剛才的表情,有一點驚訝,更多的是心痛。

那天是方箏在葉遐爾公寓待得最久的一次,兩人也沒聊天,隻致力於葉遐爾新買的巨型拚圖。天快亮的時候,那幅拚圖總算拚出了個大概的輪廓。

方箏問: “是瓦爾登湖?”

葉遐爾頷首:“年底結賬後我請你去這裏旅行吧,你大三那年不是總抱著一本《瓦爾登湖》嗎?”

方箏點點頭,沒答話。她一個理科女,哪裏會真的喜歡梭羅的那種調調,隻是他當時的女朋友念歐美文學,她不知為何,在心裏偷偷較勁兒罷了。

不過這都是他不知道的往事而已,他也不必知道。

08

清晨,窗外忽然下起暴雨,方箏本要坐公交車回學校的,可因為這場雨,葉遐爾堅持要送她。

葉遐爾的車是新買的,不貴,他本就非富貴出身,買車也不過是為了便利。可即便如此,方箏仍堅持不讓他停在樓下,似乎害怕被人誤會。

葉遐爾覺得好笑,想來方箏大概忘記了,他們之間不論真假,多少是有過些曖昧歲月的。隻可惜當初葉遐爾無心,方箏無意,有些故事就像沒來得及彈奏的曲子,不知不覺消弭於無聲。

沒等葉遐爾多想,方箏已回到車裏,她特地換了高跟鞋與連衣裙,頭發紮了起來,看上去格外專業。

“我們走吧。”方箏催促他。

葉遐爾愣怔片刻,這才發動引擎。

雨令原本就擁堵的交通雪上加霜,抵達農家樂時,差不多已是中午。正是飯點,工人被招呼去吃飯了,工地空無一人。方箏說這個時間不合適談公事,便要葉遐爾先帶自己四處轉轉,欣賞一下他的設計。

關乎個人能力,葉遐爾表現得格外緊張,一扇門一扇窗都要向方箏介紹清楚。方箏很喜歡葉遐爾這種嚴肅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時的葉遐爾是最可愛的。

人人都愛他風流倜儻的俏皮話,隻有她喜歡他一板一眼的認真勁。

再往裏走,就是這次改建工程的矛盾所在,一棟新樓。老板想把新樓設計成歐式,覺得高大上,葉遐爾則以風格不統一為由,拒絕了他的提議。兩人互不妥協,這才爭執起來。

“他是老板,你為什麽不隨他去?”

“我不希望我的作品像個笑話!”

“你呀……”方箏話未說完,隻聽“嘩啦”一聲巨響,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被葉遐爾嚴嚴實實摟在懷中。

“你在幹什麽?”某根常年壓抑的神經似狠狠被挑動,方箏下意識地要掙脫,但葉遐爾的力氣比她想象的要大多了,她掙紮了數次,他攬住她的雙手依然紋絲不動。

她有些感動,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自己狂亂的心跳會暴露辛苦掩埋的心思。她喜歡葉遐爾這件事,從那個遙遠的葉遐爾對她攤牌的春夜開始,她便決定藏成一個秘密。所以這些年,她苦心修煉,也無非是想要演得像樣一點罷了。

不過最初還是做不到心無妄念的,她有些時候也會幻想,是不是自己變得更漂亮更優秀,葉遐爾便會喜歡上自己,畢竟這是他向來的口味。但當葉遐爾三番五次對她強調,多麽慶幸當年沒有繼續追求她時,她終於漸漸失望。直到今天,她終於可以不動聲色地與他高談闊論,做他最親密的戰友與朋友。

見方箏一副受驚的表情,葉遐爾將她全身打量了一遍,確定她安然無恙後,才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地鬆開她:“二樓堆放的建材大概是被雨衝得鬆動了,掉了下來,還好我反應快。你沒事就好。別管什麽時間合適不合適了,現在我就去見老板,把話說清楚。我早些送你回去休息,你看你都嚇哭了……”

她哭了?方箏聽罷趕緊伸手擦了擦眼睛,才發現眼角掛著兩滴晶瑩的淚。

葉遐爾隻當她是被嚇哭的,但隻有方箏自己清楚,她之所以哭,是因為葉遐爾即便抱著她,也可以做到幹淨得不帶一絲曖昧。他明明是個風流的男人呀,但唯獨對她……唯獨對她……方箏隻覺得心酸。

大概就是那一瞬間,她下定決心要離開葉遐爾。本來他們之間就沒有任何約定,既不能陪伴一生,也不會相偕到老。

那不如早早離開。

09

方箏大學畢業時,對她出國的計劃一無所知的葉遐爾前來祝賀。

她是畢業致辭的學生代表,葉遐爾坐在禮堂的最後一排,想起兩年前,他也站在同樣的位置,與學生時代揮手告別。光陰如水這樣的話太縹緲了,他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不過是自己的成長。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捧花,白色的奧斯丁玫瑰。他前幾天去新開的花房轉悠,想為方箏選畢業慶祝用的花束,恰好看到這些花開得既盛大又美麗,就訂了它們。今天一大早,他開車去花房取花,隻因為想親自挑選最好、最新鮮的那些給她。

店長是個女孩子,連聲稱讚他是好好先生,對女朋友體貼又用心。葉遐爾訕訕地搖頭,說:“不是給女朋友的?”

“那是……”

“一個比女朋友還重要的人。”

方箏在一眾女生豔羨的目光中接過葉遐爾遞過來的花束,明明是令人心神旖旎的白玫瑰,她卻再不做多想。葉遐爾送的花,即便是紅玫瑰,也沒有別的意思,她比誰都明白。

方箏的眼神太過坦**,以至於連送花人葉遐爾都忘記了,戀愛這麽多次,他從沒送過花,他人生中的第一束花,是獻給了方箏。

畢業典禮結束,葉遐爾與方箏沿湖散步。屈指一數,他也有好些日子沒有回學校了,未名湖畔的樹葉黃了又綠,時間都去了哪兒,沒有人真的說得清楚。

方箏摘下學士帽,抬頭看向他:“葉遐爾。”

“嗯?”他今天心情不錯,半眯著眼,瞅著旁邊一棵老樹綠油油的樹冠,半晌才擠出這麽個單音。

相比之下,方箏的聲音則顯得凝重許多:“我有事跟你說。”

“嗯?”還是那個漫不經心的調調。

“我要去美國讀研了。”

一陣風吹過,那棵老樹微微地顫了顫,像葉遐爾的心髒。他慢慢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發怔,一言不發。

還是方箏慢慢走近他,醞釀了許久,握住他的手。她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一字一頓道:“我要走了,葉遐爾。”

“決定多久了?”他終於抬起頭,卻吝嗇看她。

“小半年吧……最近才下定決心的。”他不知道就是她陪他去農家樂那回。

那天葉遐爾的心情很好,和老板順利和解,工程也繼續動工,他開車回市區,請方箏吃了頓好的,自己則喝了個半醉。最近半年裏,那是他最放鬆最開心的一天,但他不知道,方箏已在那天決定離開他。

“很厲害嘛!”扯扯嘴角,擠出來的竟然是這幹巴巴的四個字,葉遐爾自己也覺得驚訝。

方箏沉默著,最後,是陳菁催她聚餐的電話逼得她不得不鬆開他的手:“我出國之前會把之前的賬目處理好,方便你找新人接手,今天我就先走了……有什麽事晚點再聯係。”

直到她走出他的視野,他也沒追上去。

葉遐爾那天在未名湖邊喝了一夜的啤酒,腦海中不自覺掠過的,是這些日子裏的點點滴滴。

從他在湖邊遇見受驚的方箏,到後來半真半假地追她玩,再到後來他創業時邀請她加入。從什麽時候起,她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僅僅是臂膀那麽簡單,他在精神上,也依賴著她的存在。

但仔細想想,他們之間原本就沒有戀人那種對彼此未來的許諾,也沒有好哥們兒勾肩搭背立誓共闖天下的豪情壯誌。她隻是一直都在他身邊,他隻要開口,她便從不拒絕,以至於他誤會她永遠也不會離開。

說起來,他對她唯一不像承諾的承諾,竟然是說要帶她去看瓦爾登湖,可她好像也沒答應。大概那時她就動了離開的心思吧,葉遐爾忽然變得有些暴躁,猛地起身,將手邊的啤酒罐“砰”地一腳踢開。

10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方箏的航班在夜裏十一點起飛。

從出門起,她就給葉遐爾打電話,直到廣播通知登機,也沒能打通,電話一直轉接到語音信箱。

她知道葉遐爾是故意的,這些日子在公司他對她總是愛理不理,像在跟她鬧脾氣。但他有什麽資格鬧脾氣?曾經的那些日子,她方箏能給他的,都給了,給不了的那部分,是他不要,她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方箏攥著機票,明明又氣又急,最後反倒笑出了聲。

大概是人老了,對過去的記憶反倒清晰起來,這些天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忍不住回憶起與葉遐爾的往事。

葉遐爾以為他約自己看電影那天她爽了約,但其實根本沒有。她這輩子都沒像那天一樣那麽用心地打扮過,不僅借了陳菁的高跟鞋,還讓她幫自己化了妝。可她在校門口等呀等,等了一個小時,葉遐爾都沒有出現。

她既傷心又喪氣,邊哭邊往寢室走。妝通通花成一團,在樓下還狠狠地扭了一下腳,是陳菁把她攙扶上去的。回到寢室,她立刻將衣服脫掉塞進衣櫃裏,打開電腦寫作業,但對著泛著白光的屏幕,每個熟悉的字符都顯得那麽陌生。

她發了一整晚的呆,直到夜裏快十一點,葉遐爾終於聯係她,她才邋裏邋遢地走下樓去。每一步,都沉重而煎熬。他要說的話,她早就猜到了,但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葉遐爾要騙她?明明是他失約,為什麽要把一切歸咎在她身上?

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啊。

可她從不敢去質問葉遐爾原因,即便是今天,她骨子裏還是過去的那個自己,所有強大與美麗都是虛張聲勢,在葉遐爾麵前,她依然是那個緊張得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小姑娘戴著假麵,陪著他跌跌撞撞一路成長,她想要變成更好的自己,以為這樣,有朝一日說不定他會愛上她,可她似乎等不到那天了。

他身邊即使空無一人,那個位置也不會屬於她。

機場廣播開始通知找人,方箏抹了把眼淚,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去。

從中國的心髒起飛,經過八個時區,她要去遙遠的海的另一邊,從此天高海闊,山長水遠,葉遐爾不再是她的全世界。

葉遐爾開機時,已是淩晨三點半,酒差不多醒了,他對著漆黑的屏幕,深呼吸好幾次,才按下開機鍵。

信息如雪片般蜂擁而至,從促銷廣告,到詐騙信息,最後那一條,隻有兩個字:

“保重。”

那是方箏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窗外秋風起,又一年即將過去。

11

方箏走後,葉遐爾的生活瞬間變得死氣沉沉,他們就像是約定好似的,誰也不曾主動聯係對方,這種默契在葉遐爾看來,猶如一個天大的笑話。

葉遐爾漸漸愛上找新來的財務的碴兒,他覺得她笨,即便她小心翼翼從不敢在數據上出錯,葉遐爾也會指責她表格版式不夠簡潔。老員工心知肚明,葉遐爾隻是不習慣沒有方箏,但他因此也迷戀上加班,每日害他們跟著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令所有人有苦難言。

但葉遐爾對此一無所知,他絲毫感受不到自己的私生活因為方箏的離開而停擺,他隻是納悶,那幅瓦爾登湖的拚圖無緣無故少了一片。他翻遍了整個房間,都沒能找到。那缺少的一塊變成空白,雖然隻有很小的一塊,卻足以令他牽腸掛肚,耿耿於懷。

方箏離開這年,是葉遐爾空窗最久的一年,他甚至連個像樣的曖昧對象都沒有,手機裏全是廣告。公司業績因他的清心寡欲節節攀升,年底盤完賬,葉遐爾給每個員工發了個不小的紅包,然後訂了去美國的機票。

他才不是想去看方箏,而是為了看瓦爾登湖。他這樣安慰自己。

而對於葉遐爾的想法,方箏一無所知,因為她時常感覺自己忙得快要死掉了。有時清晨坐地鐵去學校,聽見風穿過隧道的聲音,黑暗中,她以為自己離開了地球表麵。等清醒過來,才發現不過是場夢,她隻是困得站著睡著了。

方箏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姑娘,家境雖不富裕,但也算小康。她出國的費用除開獎學金外,其餘部分家裏本可以輕鬆應付,但偏偏方箏剛到美國的第二周,她爸爸就出了事,他開車撞死了人。

被撞去世的是個來北京打工的外地人,對方違反交通法規橫穿馬路造成的意外,方箏的爸爸雖不用負刑事責任,卻免不了經濟上的賠償。那一筆原本屬於方箏生活費的錢就這樣被賠付出去。除此之外,死者的家屬還每天守在方箏爸爸單位的樓下鬧事,嚷嚷著殺人償命。

即便沒人提起,方箏也知道國內的爸媽因此過得有多辛苦。

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焦灼的一個月,因為考慮到沒有經濟負擔,出國前她選擇了CMU,私立大學的各種費用都高於公立大學,方箏的課業又重,這意味著她必須將為數不多的睡眠時間擠出來打工貼補生活,直至家中情況有所好轉。

那段日子,方箏每天四點半就起床去工作,牛奶工、送報員、餐廳侍應,能做的她全都做過。宋昱就是在她去餐廳的路上遇到的。

還記得那年匹茲堡的冬天特別冷,方箏時常凍得渾身哆嗦著往餐廳跑。

有時下課太晚,她沒時間吃晚飯,隻能下班後再回去邊做作業邊吃泡麵。

低血糖的毛病就是在那時患上的,她遇見Nick那天,剛好是她初次暈倒。

沒任何征兆,她眼前一黑,就這樣昏倒在路旁。華燈初上,路人對著不省人事的方箏不知所措,麵包店裏的宋昱見窗外聚集了不少人,以為有人打架,跟出來看,便看見了他的常客,那個常來買打折麵包的華人小姑娘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方箏醒來時,首先聞到一股麵包的香氣,然後看見宋昱伸出一隻手,遞給她一杯牛奶,還有一個新出爐、帶著餘溫的甜甜圈。

她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宋昱剛想說句“別客氣”,就聽見這個女孩隱忍的抽泣聲。

在她人生中最狼狽最無助的時候,有人雪中送炭,但那個人,卻不是她喜歡的葉遐爾。他是這個街區的麵包店老板,美籍華人,最擅長做讓人感到幸福的甜點,他的名字叫Nick。

12

方箏在第二天辭去了餐館的工作,因為宋昱說,他的店裏剛好缺人手,給出的工資是餐廳的兩倍。

“可我不會烘焙。”雖然接受了宋昱的工作,但方箏還是很忐忑。過去為了跟葉遐爾匹配,方箏確實學會了許多,但烹飪卻因為條件的限製,還沒來得及上手。

“沒關係,”宋昱非常溫和地安慰她,“你隻需要幫我擺貨,打掃衛生以及負責傍晚時段的收銀就可以了。”

沒過多久,在宋昱的提議下,方箏就從學校的宿舍搬了出來,住進了宋昱的客房,因為宋昱收取的費用是學校宿舍的一半。他本來不想收錢的,說客房空著也是空著,但她堅持要給。宋昱看得出她是個很有骨氣的姑娘,就沒有再推辭。

作為感謝,方箏承包了宋昱家的清潔工作,還每天幫宋昱遛他的金毛Doris。雖然也想過要幫忙下廚,但宋昱的手藝好過她太多,她便喪失了獻醜的勇氣。

就這樣,方箏的新生活總算漸漸步入正軌,年底父母在電話中告訴她,已經說服了對方不再鬧事,方箏感覺自己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也隻有在有了喘氣的空間後,她才能放任自己想想葉遐爾。

但想他什麽好呢?離開的半年,他硬是硬下心腸,從未聯係過她一次。

雖然她沒有主動給他聯係方式,但若是葉遐爾想,就可以很輕易地得到。

所以還是不願意吧,按他的個性,或許早摟著哪個新歡,夜夜笙歌,哪還會記起她這個甚至不算老友的老友。

當方箏為此感到喪氣時,葉遐爾正獨自站在湖邊靜靜地發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他沒有看過梭羅那本《瓦爾登湖》,他對它唯一的了解,是方箏似乎很喜歡它,所以他才會買那幅拚圖。

這也是他如入了魔一般,選在這個蕭瑟的季節,出現在這裏的唯一理由。

在瓦爾登湖畔,葉遐爾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個姑娘。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嘴角會微微上揚,她有著泉水般清澈的笑聲,她是世界上最能包容自己的那個人。

他突然那麽渴望,跨過千山萬水,立刻飛到她的麵前。

13

葉遐爾連夜離開康德科城去波士頓,波士頓到匹茲堡的航班約耗時兩小時,他一邊排隊買票,一邊給方箏大學時的室友陳菁打電話。

想當年,他裝模作樣追求方箏的時候,他們一起吃過好多次飯。陳菁今年結婚,老公是北京人。他去觀禮,陳菁看見他,百感交集,長久憋在心中的話不自覺地吐露出來:“其實吧,過去方箏嘴上不說,但我們都知道,她心裏可喜歡你了。可你呢……你就是個負心大王八,從不拿正眼看她。隻有她傻,巴巴地陪著你,什麽都幫你,還一無所求。”

觥籌交錯間,葉遐爾短暫失神,而後笑著舉杯:“好好好,今天你說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那天酒宴,葉遐爾一言不發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也就是從那天起,他開始做夢,然而夢裏沒有方箏,隻有一片安靜得令人心碎的瓦爾登湖。

可葉遐爾看不清楚,即便用力睜大眼睛,即便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他也依然看不清那個人是誰。

這個夢一直持續到新年,休假的第一天,他買了去波士頓的機票,他要去看一看夢裏的湖泊,尋找那個影子的主人。

陳菁接到葉遐爾的電話時不由得一愣,自婚宴一別後,她以為他不會再聯係自己了,畢竟那天她掃了他的顏麵。但電話裏的男人卻用如此失態的語氣懇求她,告訴他方箏在美國的地址。

陳菁沉默良久才開口:“葉遐爾,你現在去找她想做什麽?告訴她你大徹大悟,終於發現自己愛上她了,你覺得她會歡天喜地地接受?”

“不是的,我不知道……”葉遐爾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而紊亂,“但我隻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見到她,我哪裏也去不了。”

“葉遐爾,你最好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因為我聽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們很好,你不要破壞她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幸福。”

“啪”的一聲,陳菁將電話掛斷了。

從波士頓到匹茲堡的航班曆時兩小時,在此之前,葉遐爾花了一個小時在社交網絡上尋找方箏的痕跡。她向來是個很低調的人,除了最基本的入學信息外,Facebook上毫無蹤跡可尋,就連她的頭像,也隻是一張靜物圖,圖上似乎是一間麵包店的外觀。Uncle Nick’s Bakery,葉遐爾一遍遍撫摸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幾個字,做出一個瘋狂的決定,他要去碰碰運氣。

清晨五點,當葉遐爾站在用Google定位的那間麵包房的門口時,路燈剛剛熄滅。送牛奶的小工經過他的身邊,他半倚著燈柱,慢條斯理地點了一支煙。方箏離開後,他的煙癮不知不覺變大了,也許是不需要顧及誰的感受,所以越發明目張膽起來。

天邊漸漸透亮,麵包店的門毫無征兆地被推開,他順著聲源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就看見穿著運動套裝的方箏正牽著一條金毛走出門。

“好久不見。”他發現自己不光人在顫抖,就連聲音都有些哽咽。

“好久不見。”方箏怔愣了片刻,對他擠出一個久違的微笑。

那一瞬間,葉遐爾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幾乎震碎整個心房。

14

上午,方箏去學校上課,葉遐爾百無聊賴地坐在宋昱的店裏喝咖啡。

那杯咖啡還是方箏臨走時幫他衝的,她轉過身湊在宋昱耳邊不知交代了些什麽,隻見宋昱對她做了個OK的手勢,她便匆忙離開了。

“她的課程很多,要晚上才能回來,午飯我陪你去附近的中餐館吃吧。”宋昱一邊整理貨架,一邊自然而然地跟他聊天,像主人招待客人一般。

宋昱沒問葉遐爾來自哪裏,和方箏是什麽關係,但他越表現得沒有好奇心,葉遐爾就越是心慌。因為他非常好奇,這個黃皮膚的美國男人究竟和方箏是什麽關係?他是否真如陳菁所言,是方箏的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