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湧

第二天寧悅去檢查了身體,晚到了。

潘潔急匆匆地過來,正要說話,看到她憔悴的樣子也不由頓了一下,小心地問:“呃,小孩兒病得嚴重嗎?”

看來潘潔是以為自己請假看病是孩子不舒服了。寧悅笑了一下,語帶自嘲:“他沒事,是我有點不舒服。”

鍾天明正好從旁邊過,奚落潘潔:“看看,當了媽媽連給自己看病的可能都沒有了!你還天天嚷嚷倒追呢,一點也不珍惜現在的幸福!”

潘潔氣得一腳踢飛鍾天明,但想著自己的話裏的確有這個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對寧悅笑了笑:“你沒事吧?”

論職位,潘潔比寧悅高。論年紀,寧悅比潘潔大。潘潔家教好,從來不擺架子,對寧悅從一開始就是客客氣氣的。或者說,她對全世界都是這樣——除了鍾天明。

寧悅搖頭:“沒事,吃點藥就好了。後勤采購那部分,我已經把問卷分析發給你了,應該收到了吧?”

潘潔點頭說:“收到了,辛苦了!我已經匯總到總表裏,渠道銷售那部分還需要您費心分析一下。另外,內調基本都做得差不多了,我這裏有幾個部門,他們的內容需要根據存檔對一下時間線。我已經整理出來了,隻需要查一下檔案就行。但是人力那邊臨時有個事兒,秦主任讓我負責一下。你看這裏……”

“可以啊!不過我可能……”

“不用不用!您盡量上班時間做好,三天之內,我覺得應該沒問題。”

寧悅看她都想周全了,也就不再說什麽,接下了潘潔手裏的東西。

電話響起來,是何寬的。聽說寧悅病了,何寬的問候裏多了幾分焦灼。寧悅再三強調隻是自己身體的小問題,並無大礙,更不會因此影響工作,何寬的關心才停了下來。

寧悅的估計和秦燦是一樣的,不同的是這段時間,她也要重新審一遍合同。和所有的律師一樣,寧悅對錯別字也有一種別樣的恐懼。一方麵源自專業帶來的咬文嚼字,另一方麵卻是帶她的師傅把這種挑剔以懲罰的方式壓入到寧悅的骨血裏。剛入行時,一個錯別字扣一百塊錢的變態懲罰,一度讓她做夢都是自己欠了老板幾百萬!

在潘潔帶過來的那一大堆文件的上麵,又多了一摞子文本,是用廢紙打印的何寬項目的合同。電子屏幕再先進,也不如拿著文本對著檢查令人放心。

寧悅凝神工作,不知不覺一個上午過去。為同事安排好午餐,寧悅拿起水杯去茶水間。鍾天明正好也去,兩人同路,鍾天明反複強調下次一定想辦法要個米線,就樓下那個長得像秦主任那家的。兩人說笑著進了茶水間,錢律師正悠閑地喝著茶。一看有人進來,笑嗬嗬地招呼大家坐下來,拿出一個小茶盒:“來,嚐嚐。我出差帶回來的,特別的香。”

鍾天明扭頭看了看門,錢律師心領神會,“秦主任不會來的。法院資料不是那麽好複印的。”

寧悅向來不多話,法務部裏也很少打聽業務。但是有些公開的信息,大家也會相互聊一聊。錢律師說的是半年前的一樁案子,也是挑起這次內調的源頭——采購部的一個業務經理被人舉報貪汙,現在已經進入法院審理階段。

本來也沒秦燦什麽事,集團法務有自己的接口人。而且出了這種事,公司都躲得遠遠的,哪怕損失了幾億,隻要自己能消化也就僅限於“配合調查”了。不是公司心懷仁慈,實在是這種事不知道牽扯多少內部人,拔出蘿卜帶起泥,弄成人事大地震,老總前程都是問題。

可是周一例會上,秦燦涼颼颼地嘲諷羅雅婷就會領著法務部蓋戳,激怒了羅某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內調任務之外,就把向前采購經理進行民事索賠的事交給了秦燦。根據刑事先於民事的原則,秦燦會有很長時間被同一事件拴住,這讓習慣以時間計算收入的律師難免抓狂。然而,秦燦打落牙齒和血吞,麵不改色地接下來,對同事有意無意的挑撥也隻是淡淡地說:“咱們是公司法務,領死工資的活,哪有那麽多的billboard!”然後就跟陀螺似的轉了起來!

這也是觸動寧悅的地方。大家都玩兒命工作,老板也忙得不要命,那種對事不對人的氣氛,太合寧悅的脾胃了!每次看到大家那麽投入的工作,寧悅總忍不住想加入其中!

可是,她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她的生命出現了一個分支,而且很軟很脆弱,需要她更多的嗬護。工作充實和增值的僅僅是自己的生命,而那個“分支”需要的遠不止她精彩投入的工作表現和創造出巨大的價值。寧悅明白,工作和生活如果分成兩部分,在那個“分支”出現之後,“生活”這部分明顯增加了比重。而以她有限的精力而言,工作被無奈地壓縮了——也許在那個“分支”變得強大以後會有所改變吧?

盡管深明自己的處境,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但是寧悅依然止不住地羨慕秦燦和他的團隊。那種硬氣和不服輸似乎讓寧悅穿越了時光:看到了那個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直到嘔出的黃液中帶了血絲的半死之人。看到了那封在暴風雨的海上之夜寫下的遺書。看到了那個對著五六個大漢拿出刀子劃傷自己手臂,隻為了嚇退他們要回五萬塊欠款的倔強女孩。看到了被警察擋在拘留所外麵,不得不舉著橫幅吸引媒體注意爭取探視權的無名律師……

茶水間裏的悠閑氛圍,軟化了寧悅的表情。她微微彎著腰,半靠在桌邊,輕輕舉起杯子,在臉頰上慢慢地滾動著。

“說起來呢!”鍾天明忽然壓低了嗓子,“楊主任的離職很及時啊!”

錢律師低眉垂眼一笑,“他不走,陳總不安心啊!”

寧悅心裏一動,有什麽東西從記憶裏閃過。還沒來得及抓住,就聽鍾天明歎氣:“人人都恨貪汙,可惜從來都是打蒼蠅不打老虎。”

“打蒼蠅已經不錯了。不過,都是圍著糞坑打蒼蠅,死一個算一個,別抱太大希望了!”錢律師也難得感歎了一句,然後自嘲一笑,“所以啊,現在是我們律師的好時代。小鍾,趕緊努把力,出去做,不要在公司混了。”

鍾天明說:“我還是在公司吧,家裏不讓。”

寧悅奇怪地問:“為什麽啊?律師多好,家裏怎麽會不讓?而且,你學法律,應該是家裏允許的吧?”

錢律師看了看鍾天明,麵露難色。寧悅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問錯了。正要修改,就聽鍾天明自己說:“沒事。這個大家也都知道。我學法律是因為我們一大家子都學這個,我沒那麽多天賦,學個這個也容易。至於不做律師……也是因為我父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被抓了進去,出來以後就沒了律師資格。從此以後,我媽就不許我去律所了。”

寧悅的父親也曾經入獄,罪名是貪汙。鍾天明的父親也入獄,作為律師入獄,罪名不用說也知道,多半和證據有關。汙名與否暫不用提,這一行是不能幹了。

鍾天明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現在也不錯,慢慢做,弄個資深法律顧問,走到外麵,哪個律所不得供著咱?咱是甲方!而且,阿裏創始人,不也是開始做馬雲的法律顧問,最後做成了創始人嗎!發財的機會比做律師多多了!”

大家笑了起來。

寧悅看著鍾天明,這個平時愛吃愛鬧看著沒什麽正形的家夥,居然是世家出身,而且家世中還有這樣一段曲折,真人不露相啊!

“寧悅,你呢?”鍾天明又露出那種八卦的賤樣,“我可聽說了,你居然是當年那個杜林公司欠債糾紛的追債律師,沒看出來啊!”

錢律師一愣,顯然他對寧悅的了解並不多,但這個案子他有印象。沒辦法,那個實在太特別了。

錢律師看向寧悅遲疑著問:“就是那個差點被挾持,結果拿把刀把自己砍了,反而嚇住對方的那個?”

寧悅臉紅了:“聽著好像不太好。那也是真沒辦法了!”

當初自己從銀行得到消息,杜林公司的董事長剛從別處轉入賬戶五萬,然後以現金的形式提了出來,不知道是幹啥用。於是她在他的工廠前攔住了他,本想要回個兩三萬。沒想到對方一個電話,直接從廠子裏跑出五個光頭大漢逼她進廠子,擺明了欺負她一個女人!

寧悅不敢進廠子,又衝不出包圍圈,索性豁出去,從自己包裏拿出一把很唬人的彈簧刀。衝那個董事長說,你有本事跟我打賭,贏了我任你處置,輸了你把錢一分不少地還給我!賭約就是往自己身上紮刀。她紮一刀算一萬,如果你或者你的手下此時有人往他自己身上紮刀,就算寧悅白紮了,再重新來。那董事長也是黑白通吃的人,自然見過世麵。不要命的女人見過,像寧悅這樣玩兒命的卻沒見過。

他不信,爽快答應賭約。旁邊五人也不信,笑嘻嘻地當猴戲看。

於是寧悅第一刀結結實實紮到自己胳膊上時,他們驚了。以至於寧悅問他們誰出來抵的時候,沒人說話。寧悅喊著一萬,就將刀子帶血拔出來。撕掉薄外套止血,然後又一刀紮在了腿上!這時候那個董事長喊著:“夠了,五萬都給你!趕緊送醫院!”

幾個大漢不由分說架起寧悅塞進車裏就送到附近的醫院包紮。事後,那個董事長特意請寧悅吃飯言和。並坦言自己並不怕寧悅死,隻是不願意為了五萬攤一條人命。言外之意,有些責備寧悅命賤了。寧悅沒多說,但她心裏有數,少年時因為家境原因動過自殺的念頭,曾專門研究過怎麽紮死自己不疼。然後越看越來興趣,從怎麽紮死自己到怎麽紮不死自己,都快做成一篇醫學論文了。陰錯陽差,用在了這個關頭。

這事寧悅自然不肯講細節,隻是也告訴鍾天明,自己並非莽撞,當年的確研究過動刀子的部位才敢來這一手。鍾天明又來了興趣,專門請教了一番。寧悅不得不讓他伸出手臂,比畫著告訴他。正說著,門口閃進來一道藍影。鍾天明突然推開寧悅,身體像裝了彈簧一般彈開。

寧悅莫名其妙,抬頭看到來人是潘潔,不由兩頭瞧。

潘潔一笑,湊近來說:“躲什麽躲?我都看見了!別想了,人家寧律師名花有主呢!”說完勾著鍾天明的脖子說,“你媽讓你結婚,不是讓你當第三者的!老老實實相親,否則,我讓你媽弄死你!走!幹活去。”

鍾天明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就這麽被一米六三的潘潔勾著脖子拽走了。

寧悅看看錢律師,錢律師笑著說:“他倆發小兒,一對冤家。”

寧悅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層關係!看來這辦公室裏,真的不止同事啊!

回到自己的座位,寧悅忽然又想起錢律師說的話,記起胡成也曾問過可了解采購的“陳總”?不知兩人是不是說的同一人?她順手查閱了內部通訊錄,采購部陳姓不少,但是能稱得上“總”的隻有一個,負責辦公後勤采購的分公司副總經理陳世煥。

寧悅站起來,抱著潘潔給的資料去了檔案室。塵封的檔案其實是一座寶庫,許多秘密就埋在其中,看你有沒有心了!寧悅並不知道自己該查什麽,也不知道查誰的,她隻是抓著陳世煥這個人,想看看他是誰,做什麽,也許最後能從檔案裏繪出基本的處事關係。她隻是基於這個人被胡成特別提到,而覺得應該查一查而已。

正看著檔案,寧悅的手機響了,是胡成打過來的:“聽說你在公司裏很出風頭啊?”即使在別人聽來似乎是讚許的戲謔口氣,但是作為了解胡成的人,寧悅微微皺了下眉,淡淡地問,“你是說請假嗎?”

胡成頓了一下,幹笑兩聲,“你放心,以後不敢有人因為你請假開除你。不對,是咱不辭職,別人不可能動你。”

寧悅眼波流轉,語氣帶了幾分輕鬆:“是你做的!找的誰?這麽大神通!”

“這個你不用管。反正以你的級別也不可能碰到他。”胡成輕鬆地說,好像完全忘記了昨晚的摔門而去,“你帶好子淵,工作就那麽回事。不要太賣力。”頓了頓,“我聽說你成了法務顧問了?”

寧悅不怕胡成摔門,卻對此時摔門後笑嘻嘻的胡成心懷警惕。他們並不是反目成仇的夫妻,但卻是實打實的離心離德的一對。胡成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財政上對她嚴防死守。而她則在恍然大悟之後暗地裏尋找各種突破的機會。他們不是敵人,但相處方式更像是一場暗戰。

寧悅拋開雜念,低聲說:“啊!部門裏忙不過來,叫我臨時幫忙。反正不耽誤我下班請假,就搭把手。”

胡成略一沉吟,才說:“你這個幫忙影響挺大的,以後在公司要低調點。不要像過去那麽逞強。”

寧悅點頭稱是,放下電話,繼續埋頭看手裏的工作。她不相信胡成已經放棄了讓她辭職的想法。現在她已經明白:在一場沒有信任的婚姻裏,沒有創造真金白銀的那一方就是奴隸!胡成不會放過一個免費的奴隸,他隻是在一次不成之後,暫時安撫她一下罷了!

胡成放下電話,閉上眼睛仰麵倒在椅背上。

他當然了解寧悅的過去,而且當年也曾被這樣的過去吸引過。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生活的點點滴滴就像一層層的塵土慢慢地覆蓋在那些過往上,讓這些過往成為知道卻感受不到的東西。

早上,老朋友驚訝地打電話給他,問他有如此厲害的老婆當初怎麽不明說?還問是不是應該給寧悅換一個更合適的位置。胡成第一反應是自己在這家公司的另一個關係可能要暴露了!安撫了老朋友,他把這個狼狽歸結為寧悅的“不聽話”。胡成並沒有細問寧悅到底做了什麽,隻是想當然地在“工作中的寧悅”和“過去的寧悅”畫了等號。寧悅一定是又“搶別人的業務”了!然而,寧悅的反應從一開始就出乎他的意料,他以為的重點完全不是寧悅的關注點。但仔細一想,寧悅的關注點和她現在的身份也很契合。

一通電話下來,胡成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工作中的寧悅”還是那個家中自帶陰影的寧悅,至於“過去的寧悅”應該是真的消失了吧?

胡成覺得自己應該放心,他放緩了口氣,掛了寧悅的電話。然而掛了電話之後,心底湧起的異樣感覺讓他無法輕鬆。他回想了一下與寧悅有關的事情,確定不應該是因為寧悅,便把思路又轉到最近正在忙的一個項目了。說起來,這個項目還真與寧悅的公司有關係。但是他可不想讓寧悅知道。甚至他都沒告訴過寧悅自己新公司是什麽名字,地址在哪兒,是哪個行業的什麽項目!也許胡成從沒有有意那樣做,但是他一直遵守著結婚前,媽媽的教誨:“老婆呢,離了婚就是別人的女人,隻有兒子是自己的。你將來掙了多少錢,做了多大的公司,沒有兒子來繼承,都是為他人作嫁衣。你結婚啦,可別像別的男人那麽犯傻,把錢都交給媳婦管。管著管著,就跑到別人的兜裏了!”

老太太說話從來是對人不對己。她把老頭子的錢袋子攥得死死的,卻讓自己兒子不要給媳婦一毛錢!不過,這一家子從來就是這樣過,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寧悅從檔案室出來,接到胡成的電話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打開電腦網頁,找出自己過去經常檢索用的網站,輸入用戶名密碼,居然還能登陸!當年為了省事,她直接辦了自動續費,後來辭職也忘了取消,現在正好用上。

輸入胡成的名字和身份證號,一個表格出現在屏幕上。寧悅想了想,又換了一個關鍵詞,一下子出現了四個表格。這是檢索公司、股東、法人信息的網站。因為收費,所以相對信息比工商局的官方網站更細致一些,有些比如上市公司的結構及變化,主要營收,都會在這裏顯示出來。

寧悅對著屏幕倒吸了一口氣,這是四個公司!其中一個還是投資公司!

胡成一直說投資虧損,甚至抵押了家裏的房子和車子,但看這幾個公司——胡成身家不菲啊!

猜測是一回事,確認事實則是另外一回事。所謂至親至疏夫妻,看胡成開的那些公司裏,居然有他的情人做法人的。連情人都可以相信,卻把自己的老婆從一開始就瞞得死死的,他到底把自己的枕邊人當成什麽了?

寧悅雖然早已經對這場婚姻不抱什麽希望,但現在連對人性都沒什麽好想法了!

秦燦站在寧悅的工位外麵,想說的話卡在嗓子裏。左右看看並沒有人注意這裏。看寧悅眼皮抖動,秦燦竟掉頭快步離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心虛,但他真的很害怕看到這樣的表情。他記得十幾年前自己走的那天,拎著行李走出臥室,媽媽坐在屋中唯一的沙發上,就是這樣閉著眼睛。眼皮不斷地抖動。他以為會看到眼淚,連自己的眼睛都酸酸的。然而她聽到他的腳步聲,睜開眼,居然笑了:“收拾好了?走吧!”

就像以前送他上學一樣,跟在他身邊,幫他拎著行李,送到樓下——父親的奔馳就停在那裏。他上了車,母親笑著囑咐他聽話。然後,揮手告別。

後視鏡裏,他看到她一直在揮手,沒看到眼淚。

從時間上講,一年半後,她自殺了。而他則在八年後才知道……

一天下來,胡成的工作都恍恍惚惚的,不知為什麽總想起以前和寧悅合作時她的樣子。難道她現在工作不是那樣的嗎?

現在寧悅是怎麽上班的?

下班的時候,田秋子約他晚上一起吃飯,胡成沒有立即答應。隻是遲疑的工夫,田秋子的笑聲從電話那端傳來,“忘了說了,我約了利豐投資公司的樂總一起,你如果有興趣當然更好!”

現在的新創公司和過去的最大不同是,過去的新公司成立以後總是琢磨怎麽把產品賣出去,老板主要應付的是各路大買家。而現在的創業公司琢磨的是怎麽融資,即使產品還停留在概念階段不可能落地,但如果有投資者感興趣,也可能頃刻之間走上一條康莊大路。所以,老板們應付的都是各路投資者。有人打趣說:“以前我們是賣產品,現在我們都是賣身。”

胡成也不例外。他的底氣在於他的產品已經打開了市場,有了穩定的盈利模式。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更願意待價而沽,並不急於出售。在這方麵,胡成其實比較保守,比起那些急於掙錢的人,而立之後從大公司出來創業的胡成,對未來的規劃已經不僅限於金錢了,他還希望獲得一個值得後半生去追求的事業。

樂總是要見的,但也沒那麽急切。胡成遲了十分鍾才到,田秋子略微有些不快,但是樂總也沒有太多介意。席間觥籌交錯,氣氛還是很好的。果然不出胡成所料,樂總對他的公司很感興趣。胡成的原則隻有一個:投錢歡迎,要權免談。

送走樂總,田秋子讓胡成的司機先走,自己載著胡成往自己的住所去。這也是這一陣子以來,胡成常駐的地方。

田秋子的心裏還記著寧悅說的那句話。懷疑胡成在有了自己之後,仍然還有別人。這些問題像螞蟻一樣咬著田秋子的心。下午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找了個由頭把胡成約了出來。從開始胡成的不情願,到後來胡成的怠慢,田秋子都看在眼裏,一股莫名的焦慮在那些疑問中變成一團烈焰,燒得她焦躁不已。她想知道答案!不,她不想知道答案,她隻需要胡成的保證,親口保證!

“聽說寧悅在新公司表現不錯?”田秋子想到自己剛得到的八卦。

胡成“哼”了一聲,“歪打正著罷了。”

田秋子看著明亮路燈下呈現出淡淡黃色的車行道,笑著說:“哦?那可能是誤會吧?”

“誤會?什麽誤會?”

“我也是聽說的,說她在的那個部門有個小夥子,好像對她不錯。”

胡成皺起眉頭。田秋子趕緊說:“你要是覺得有必要,我和陳總說一聲,讓她回家或者調一個部門都行。”

前麵是紅燈,田秋子就著停車的空檔,轉頭伸手握住胡成的手,柔柔地說,“我不想你為難,你已經很辛苦了!”

胡成沒有立即說話,等了一會兒,才抬起眼,看著田秋子,感慨地說:“既然如此,那就還要辛苦你!但是你知道,我是要麵子的。如果她因為犯錯被開除,我是不允許的。”

田秋子笑著點頭,過了一會兒,遲疑著問:“你,你昨晚不是不回來?怎麽突然回來了?發生什麽事了?”

胡成眉頭抖了抖,看了一眼田秋子,似笑非笑:“怎麽,我回來你不高興?還是,你覺得我該去別處?”

田秋子心裏“咯噔”一下,開口時聲音竟然有些發抖:“別處?你還有別處啊?”

胡成瞥了一眼田秋子,知道田秋子在想什麽,臉一沉有些不高興。他不喜歡女人追問他的行蹤,更不喜歡身邊的女人之間相互打聽。這樣一比,寧悅倒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胡成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還是我媽說得對,女人就是需要敲打,寧悅不也是敲打出來的嗎。不過,現在不是敲打田秋子的時候。

田秋子不僅是他的情人,還是他的合作夥伴。他公司裏的錢有百分之八十都是田秋子帶來了。不,隻有百分之四十。但是,如果算上利息的話,連百分之八十都不止了!

想到這裏,胡成心裏就像塞了一把狗毛。像他這樣有實力的中小企業貸款難得像上天,如果不是田秋子帶著一大筆錢,以略低於高息的價格投進來,胡成真不知道自己這個公司能堅持到什麽時候!盡管如此,胡成還是不想還錢。好在田秋子也沒催過他,大家都像不知道這是一筆借款一樣,拿著當投資——還沒有分紅!

胡成笑了笑,掃了一眼田秋子,閉上了眼睛,靠向椅背,不再說話了。他不想真的激怒田秋子,但也有必要讓她明白自己的斤兩。

田秋子並不傻,感受到了胡成的不悅和警告。她尷尬地笑了笑,專心開車。

胡成假寐,馬達低沉的轟鳴聲遙遠得好像從另一個宇宙傳來。他想起很久以前,寧悅問他的情形。其實——胡成默默地想,我好像從未在這件事上敲打過寧悅。

那一次,寧悅可沒有田秋子這麽委婉。她是胡成的老婆,法定伴侶,兩人間有法定的忠誠義務。寧悅問的就好像她在法庭上盤問證人的樣子。不過,那裏終究不是法庭,胡成也不是犯罪嫌疑人。他穩住神,斷然否認。之後,他看到了寧悅那張臉,短短的幾秒鍾之內從扭曲到平靜。就在他以為接下來會是各種旁敲側擊和正麵攻擊的時候,寧悅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信你,胡成!我們是一家人,你是我老公,是我——最親近的人。如果我不信你,我還能相信誰!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寧悅三下五除二把那張照片撕碎,扔進馬桶衝掉,“到此為止!Over!”

胡成很驚訝,他有豐富的應對女人盤問的經驗,但是這樣的,他當然不相信,但是若幹個月後,在小心翼翼地觀察和各種不顯眼的試探之後,他發現寧悅是真的“信”自己時,他也驚訝了,也感動了。有幾個月,他甚至為這種信任感動到暫時沒了獵豔的衝動。後來,他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們屏蔽在寧悅所在的那個家之外,而寧悅似乎也真的沒有察覺。

日子就那樣緩慢又匆忙的,過去了。

不知不覺,胡成也多了個獵豔習慣:誰讓他感覺到想涉足那個家了,他就會迅速斷了關係。田秋子第一次被拋棄,就是因為這個——胡成發現她手機裏有寧悅的電話號碼。

胡成想:“不,我可能敲打過別的女人,但絕對不包括寧悅。她敲打了我。我是被寧悅敲打了。”

胡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婚後做出的改變。他有些惱火地皺皺眉,微微動了動身子。寧悅這個女人其實還是很厲害的,自己還是著了她的道!

寧悅下班的時間晚了十分鍾,而且是經過潘潔的提醒才發現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

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天色都暗淡下來。班級裏的小朋友基本都走光了,隻剩下兩個老師陪著胡子淵。寧悅隔著玻璃窗,看到一個老師正彎腰把什麽東西收拾到玩具筐裏,另一個老師陪著胡子淵坐在小椅子上低頭看書,胡子淵兩手拖著腮幫子,難得的很安靜。

寧悅正要進去,就聽裏麵胡子淵扭頭問老師:

“Ellen,怎麽我媽媽還沒來啊?”

“媽媽工作忙啊!”

“Nancy你有寶寶嗎?”

“我還沒有呢。”

“我也沒有。我打算和Lucy結婚,然後生個寶寶。我就不工作,天天在家陪寶寶!”

Ellen顯然有點沒想到孩子會這麽說,愣了一下,坐在他身邊,揉了揉他的頭,拿出一本繪本:“陪寶寶要會講故事的。來,Ellen教你。”

寧悅心頭好像被什麽重錘了一下,有點喘不上氣。

這時Ellen大概也思考了孩子的話,借著繪本問胡子淵:“豆豆,你不上班陪寶寶,那誰掙錢呢?”

“我有壓歲錢。少吃點,不要大房子,夠花了。”

“可是一輩子很長,你的壓歲錢可以花多久呢?”

“是啊!”胡子淵終於苦惱起來,小手支著下巴,看著Ellen,“那還是讓媽媽上班吧!可是我很想她啊!”

寧悅終於忍不住,收回邁出的腳步,轉身擦著眼淚。教室裏傳出講故事的聲音,寧悅收拾好自己,擺好笑容推門進去。

生活就是一個難題接著一個難題。不是每一個難題都有答案,但是每一次看到難題的時候擺一個微笑總不難。

回家的路上,胡子淵好像忘了自己和老師說過什麽,一個字都沒提。晚餐是蔬菜湯和包子,胡子淵在幼兒園已經吃過飯,寧悅隻許他喝湯。婆婆盛了一大碗,滿滿的全是菜。胡子淵嘬著碗邊把湯汁喝光了。婆婆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下下拋向寧悅,寧悅隻看著胡子淵笑。吃完了也不勉強,打發他玩去。這樣的事天天發生,婆婆不會認同寧悅的做法,寧悅也不會去聽婆婆的話。婆媳之間,隻要不吵不鬧不撕破臉,就已經是很不錯的關係了。

半夜的時候,寧悅突然被輕微的呻吟聲驚醒。她趕緊爬起來,跑到胡子淵的床邊,伸手一探,滾燙的額頭嚇得她連滾帶爬的各屋跑。體溫計、退燒藥、溫水、毛巾……各種響動把婆婆也驚動了。

“怎麽了?”婆婆披著衣服過來,對臥室的燈光有些不適應,眯著眼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寧悅看著胡子淵,回答道:“發燒了。39.8℃。剛吃了退燒藥。我怕耳溫槍不準,用水銀針再測——”她抽出體溫計,對著走廊燈的反光看了一下,皺起眉頭。

“多少?”

“39.5℃。”

寧悅扭頭一看,正好胡子淵的身體抖了抖。嚇得寧悅趕緊俯下身,低聲問:“子淵,不舒服嗎?”

“嗯,冷。”

婆婆擔心地走過來,卻看到寧悅走出去:“你幹嗎去?”

“去醫院。”

“你不是說發燒就退燒,不用晚上去醫院嗎?”婆婆皺著眉頭,對媳婦以前懟自己的話記憶猶新。

“太高了,而且退燒藥似乎不起作用。我怕有別的問題。”寧悅不敢說,剛才水銀體溫計幾乎已經頂到四十度了。

吃了退燒藥才一個小時,不退反升,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寧悅擔心得連睡衣都沒換,棉服也沒收起來,直接套在了身上。雖然是半夜,還可以用手機叫出租車。看著地圖上移動的小黃點,寧悅小心地把胡子淵裹了起來。

“叫你爸陪你們去吧?”婆婆本來就同意去醫院,此刻也不說什麽。

寧悅搖了搖頭,她根本聽不清婆婆說什麽,隻是憑著本能抱起胡子淵走進夜色之中。

婆婆站在門口,看著母子倆消失的背影,對身邊的老頭說:“要不要給胡成打個電話啊?”

老頭說:“我打了。是個女的接的,聽我說話就把電話掛了。再打不開機了。”

婆婆吃驚地轉過頭:“女的?”

老頭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婆婆直勾勾地看著門外,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關上門,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豆豆好命苦啊!攤上那麽不懂事的媽。好好的一個家,天天把胡成氣的不肯回家。看,出事了吧!”

路上,胡子淵不時在寧悅懷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已經長到一米二的軀體遠遠超出了媽媽的懷抱,可是那顆小腦袋依舊落在寧悅的臂彎裏,小臉深深埋在裏麵,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抗身體的不適。

一路無話,到了醫院門口,好心的司機轉過來要為寧悅開門,卻隻看到一個敞開的車門,和她們母子衝進醫院大門的背影。

這是一家私立綜合醫院,醫生都是各大醫院的主任醫師或者專家教授,環境很好,人很少,服務態度也好,就是診費貴。此時此刻,比起兒童醫院裏的人山人海,這裏卻靜悄悄的。

熒光燈在淡黃色牆壁的映襯下散射出柔和的光線,地麵不知道什麽材料做的,踩上去腳感有些彈性,暖暖的沒什麽寒氣。等候區裏色彩明豔的桌椅和玩具設備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掛號處不用排隊,寧悅說孩子高燒有點抽搐,立刻有護士過來直接引到值班醫生那裏。醫生正要接診別的小病人,聽說之後,先安撫了病人家屬,立刻過來看診。在叮囑護士如何處理之後,告訴寧悅不用擔心,應該不是抽搐,但是也比較危險,目前還在控製範圍內,再觀察一下。寧悅點點頭,隨著護士被引導到一個小房間裏,房間裏有張幹淨整潔的小床。胡子淵被放在上麵,麵色潮紅,卻是安靜地睡著了。

護士過來送水給寧悅,叮囑她自己喝點水。寧悅感激地謝了,護士又告訴她自己在外麵,隨時可以叫她。

安靜下來,寧悅捧著溫暖的紙杯,看著躺在潔淨的病**睡覺的胡子淵,心裏卻不能平靜。她可以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來看病,並不是她有多強,而是這家醫院的服務非常好。如果她不方便,護士可以親自去藥房幫她拿藥,如果她忘了結賬,一個電話可以下次再結。不過她很清楚,這樣的服務是建立在昂貴的收費基礎之上的。

她記得自己去過一次兒童醫院,是替孩子拿保健品。就見到在樓梯間拐角的黑暗處,一個媽媽蹲在地上,抱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孩子仰麵躺著,雙目緊閉。媽媽低著頭,隻能看到淩亂梳起來的頭發。她的麵前,是一碗隻剩湯的方便麵盒子。

如果不是那碗湯,寧悅差點往裏放錢!那時候,寧悅就在慶幸:幸虧胡子淵不必如此,幸虧自己不必如此!

然而,如果有一天,她離婚了,胡子淵還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嗎?難道自己真的要一個人在深夜裏,帶著孩子跑進兒童醫院的急診區,著孩子在冰冷的長凳上,蒼白的走廊裏等候診斷的結果,最後再上躥下跳地結賬拿藥嗎?

不,她不想!就算她自己可以,也不願意讓胡子淵去承受!可是,下午查到的信息再次映入腦海。她知道,胡成可以給自己很多錢花,卻不會讓自己存一分錢。如果有一天,他們的夫妻關係不存在了,胡成會把她剝得精光扔到大街上。這是結婚前,胡成親口告訴她的。

胡成說:“我絕不原諒背叛我的人,尤其是我妻子。我們齊心協力,我的都是你的。你敢和我分手,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那時,寧悅自己也掙著錢,心高氣傲,不屑一顧。

月子裏,胡成出軌的事兒曝光。寧悅選擇給他一次機會,她輸了,輸得幹幹淨淨。

寧悅相信人定勝天。小時候家裏經曆過一無所有,媽媽拉著她,後來又拉著她爸爸,一步步爬起來,還讓她有了後來的成功。那麽,即使現在一無所有,她一樣可以一點點站起來?

病**的小人兒臉上的潮紅似乎有點消退,護士走進來量了下體溫,輕聲說:“正在下降,我一會兒再來。”

不足十平的小房間裏,一張橙色的沙發,一張兒童專用的帶護欄的小床,就是全部。四周是令人心情寧靜的淡綠色牆壁,抬頭則是嫩黃色的天花板安撫家長的焦躁。小**鋪著潔白幹淨的小被子小褥子,柔柔地包裹著孩子不舒適的身體,暫時代替疲勞的母親。

在這裏,惶恐的媽媽可以坐在沙發上,讓疲勞的肌肉微微放鬆,讓焦慮的神經稍稍喘息。再惶然的母親,也不需要把孩子抱在懷裏躲在人少的樓梯間的角落裏休息,更不需要抱著孩子站在隊伍裏等著叫號,也不需要自己拿著體溫計在人來人往中狼狽地給號啕的孩子寬衣解帶測體溫……算了,算了! 離什麽婚!現有的一切,難道不是一個婚姻應有的嗎?就這麽過吧!反正看在孩子的麵上,胡成也不會離婚。自己好吃好喝,孩子有良好的生長環境,其他的算得了什麽呢?

服了退燒藥四十分鍾後,胡子淵的熱度終於退到了38.6℃,醫生進來看了看,問:“孩子之前發燒過嗎?”

寧悅說:“一周前感冒剛好,沒發燒。就是有點咳嗽。”

“咳嗽多久?怎麽咳?”

“有一周多了。不過不是很厲害,就是白天咳咳,晚上偶爾也咳。我看他也不會醒,就沒太在意。”

醫生皺了皺眉頭。拿出聽診器,先在手心捂了捂,不那麽涼了之後,才輕輕解開胡子淵的衣扣。

燒退一些,胡子淵也舒服一點。但畢竟燒著,身體還是酸疼。大夫一碰,小朋友開始翻動。寧悅趕緊輕輕地扶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寶寶不動,媽媽在呢。讓大夫給小精靈打個電話,問問咱們身體裏到底怎麽了?有哪些小壞蛋欺負人呀?”

寧悅低聲說著,胡子淵平靜了一會兒,突然咳醒過來了。

“媽媽!”胡子淵看著寧悅,“不舒服。”

寧悅眼睛一酸,忍著淚笑著說:“對呀!身體裏有小壞蛋想欺負咱們,小精靈正忙著和他打仗,你可不能拖後腿啊!”

胡子淵懂事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你家孩子真乖!”

大夫放下聽診器。前後心都已經聽完了,應該是有了判斷,“看孩子這個情況,我建議你們住院吧。他胸腔裏的鑼音這麽明顯,應該是肺炎。當然,你們也可以先回去觀察一下,我開一點藥,先吃著。明天早上過來做一個X光透視,再看要不要住院。”

寧悅想都沒想,斬釘截鐵地說:“不用了,我們現在就住院。”

大夫叫護士進來,帶著寧悅和孩子來到三樓的住院部。這裏的病房都是帶窗戶的單間,除了孩子的護欄床和電視,還有獨立衛生間,和一張折疊沙發,方便照顧孩子的人留宿。胡子淵是這家醫院的會員,病房自動升級到VIP。VIP房間設備都一樣,隻是麵積比別的房間稍大一些,窗戶外麵就是公園。

寧悅這一晚各種擔心害怕,但身處這樣一個房間,麵對溫柔的護士,也不由得放下心來。值班護士拿來幾張紙,讓寧悅簽字,剩下的手續等到出院的時候再辦。不多時,護士拿著藥和器械進來,“需要做皮試,孩子可能會疼。”

寧悅輕輕拍醒胡子淵,低聲地告訴他醫生要給小精靈送武器,這是一場戰鬥,疼一點沒關係的。小精靈還有犧牲的呢!

胡子淵趕忙說:“我不哭!我要送好多武器,打死小細菌,讓小精靈少死一點。”說著配合地伸出了手臂。

皮試的結果不錯,胡子淵快睡著的時候又挨了一下,在手腕上做了留置針。掛好輸液瓶的工夫,小朋友已經睡著了。

護士細細地囑咐一遍,看寧悅一一記下,又幫著寧悅打開折疊沙發,拆成一張和病床同樣高的單人床,幫寧悅挪到胡子淵的床邊,並從櫃子裏取出被褥後才悄然離開。

寧悅拉過來一把凳子,在胡子淵床邊坐了半晌,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胡子淵的頭,習慣性地摸到床頭,卻沒找到耳溫槍,才想起這裏不是自己家的床。又等了一會兒,寧悅撥通了婆婆的電話。電話很快被接了起來,顯然老太太也沒睡。簡單地匯報了一下經過,攔住老太太讓她明早再來,並囑咐她需要帶的東西,才掛了電話。

寧悅掛了電話,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才想起婆婆居然絕口不提胡成!這可不是她的風格,除非她知道什麽了?

胡成媽和胡成爸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從平常表現來看,貌似對破壞人家庭的第三者是零容忍的,對那些背叛的丈夫們也是撻伐有加!

不過,寧悅看著黑黝黝的窗外,當那個男人變成他們的兒子的時候,還會一樣嗎?從這通電話來看,基本上已經知道答案了……

猶豫了一下,寧悅撥通了胡成的電話。

電話一聲聲響著,抬頭看表,指針指向了半夜兩點半。胡成今夜在哪裏?睡了嗎?寧悅不由自主地想著。她不擔心胡成的電話關機,因為他是那麽謹慎的一個人,晚上一定會充電開機——除非他自己關機。

“喂?”女人的聲音,寧悅本能的認定是田秋子。

“我找胡成。”寧悅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半夜有個女人替自己老公接電話這件事根本沒發生一樣,又好像胡成隻是一個普通人,不是她的男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他睡了。”

“那麻煩你告訴他,他兒子生病住院了。”說完,寧悅掛斷了電話。原來她還是生氣了,否則怎麽也該說是什麽病,住在哪所醫院。寧悅自嘲的總結。

寧悅又給秦燦和何寬分別發了短信,說明情況,同時把手裏的工作交代清楚。她特意向秦燦講明,頭幾天可能沒時間處理工作,後麵孩子好轉後會立即處理。然而,寧悅也知道,即使如此,在老板眼裏,自己這樣做也已經很不負責任了!

手機一直沒響。

淩晨四點,胡成打來電話:“子淵什麽病?在哪裏住院?我這就過去。”

“肺炎,要等早上醫生做完透視再確定一下。你不用過來了,明早九點以後才允許家屬探望。”

“呃……我喝多了,沒聽到電話。”

寧悅掛了電話,愣愣地想:“如果他還想騙自己,那一切應該還可以將就吧?她隻是想要一個婚姻,不求愛情了。”

她緩緩躺下,靜靜地看著天花板,一口氣沒喘出一半,門開了,護士進來為胡子淵量體溫。

寧悅撐著坐起來問多少度,護士告訴她38.6度。然後小聲解釋,輸的液裏有退燒的成分,不用再單吃藥,讓寧悅放心,早上換班前她還會再進來一次,寧悅不用起來。

護士輕手輕腳地關上門。走廊裏的燈光,隔著門上的磨砂玻璃透射進來,鋪了滿滿一地。寧悅閉上眼,剛喘出剩下的半口氣,就感覺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迅速沉入了黑暗!

寧悅睜開眼的時候有點恍惚,然後幾乎是跳下了床。她走到孩子床邊。胡子淵還在熟睡,臉上的潮紅退了不少,伸手摸摸,額頭好像還有點熱。但比起昨晚的滾燙,已經涼了許多。寧悅這才鬆了口氣。想起自己居然睡得那麽沉,萬一有事自己不知道,又後怕起來。

正想著,護士推門進來,又到了測體溫的時間。護士動作輕柔,胡子淵舒服地翻了個身,寧悅才意識到孩子手上的輸液管已經撤掉了。

護士笑著說:“昨晚看你太累了,就沒叫你。輸液結束後我把管子撤了,這個留置針裏麵是軟針,不礙事,平時小心一點就好。不舒服告訴我們,可以調。

寧悅笑著低聲說了謝謝,本想找護士借點東西,想了想還是等婆婆算了。

八點鍾,有人準時送來早飯。白粥,雞蛋,做成小豬形狀的饅頭,清水加鹽煮過的碎青菜,病號飯十分清淡,然而仍可見用心處。

胡子淵醒過來,依舊蔫蔫的,哄著勸著,喝了點粥就算了。剩下的,寧悅一口氣全倒進自己的肚子裏。八點半,值班大夫過來交班。幾個大夫圍著病床問了問情況,又聽了聽胸腔。還沒做透視,已經統一認定是肺炎了。隻是哪種原因引起的,這要等化驗結果。

九點,公公婆婆還有胡成湧進房間。小床並不大,三個大人圍了個滿滿當當。寧悅走到一邊,把婆婆帶來的包打開,孩子的衣服零食玩具體溫計一應俱全,寧悅囑咐沒囑咐的,全帶上了。

“媽?我的筆記本呢?”寧悅找了個遍,沒看到自己的電腦。

婆婆扭頭皺眉:“沉甸甸的,你又得照顧孩子,帶那個沒用!”

寧悅噎了一下,什麽都沒說。拿起胡子淵的衣服準備收好,看到胡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迎上她的目光,卻飛快地躲開了!

把東西收到櫃子裏,分門別類地放好。零食則放回包裏,讓婆婆帶回家。婆婆自然不樂意,強調孩子沒胃口,這是開胃用的。正好護士在給胡子淵準備做霧化,插嘴說小孩子病著腸胃本來就弱,少吃點正好減輕負擔,不需要開胃。那個零食裏太多添加劑,正常都不要吃。婆婆這才沒話。

婆婆愣了一下,說道:“你跟我說了嗎?”

寧悅說:“我說了啊!”

婆婆說:“東西是你爸收拾的,我收拾了孩子的就忙著做飯去了。”

寧悅一時無語,難道自己還要去問公公有沒有帶衛生巾嗎?

霧化聲音大,坐在床邊逗孩子的公公並沒有聽清寧悅和婆婆的對話。可胡成聽見了,連忙走過來說:“缺什麽?我去買。”

寧悅說了一下牌子,胡成要出去。婆婆拽住他:“你好不容易回來,不陪陪孩子,出去幹什麽?”

寧悅隻好站起來自己去買。走到電梯口,胡成突然從後麵追出來,喊住她:“快回去,子淵沒看到你哭了。”

寧悅又返回去。胡成伸手想拽住她說點什麽,卻拽了一個空。寧悅像一條水底的魚,沒看到水麵起波紋,已經換了位置,從掌心溜走。

先前的喧鬧過去,霧化後等護士拍背,婆婆又心疼拍得力氣大,擔心孩子的肋骨。寧悅不想解釋,胡成連忙谘詢護士。護士固然很耐心,但最後也對胡成說:“我們本來就是幫助孩子康複的,不會害孩子。”

寧悅的電話響了,是秦燦打來的。問了問孩子的病情,讓寧悅好好照顧孩子,工作暫時交給鍾天明處理。

掛了電話,胡成問誰來的?寧悅說是領導,連秦燦的本名都懶得告訴。一屋子大人,各個都瞅著孩子,彼此間就像隔了一堵牆,誰也看不見誰!

胡子淵又睡著了。雖然熱度已經退下來,但還是維持在38.5°之上,身體的疲勞可想而知。這昏天黑地地睡,也是另外一種康複方式。

大家相對無言,婆婆最後問了句:“中午飯吃什麽?我給你做了送來。”

寧悅說:“不用了,醫院的食堂會送過來。”

婆婆說:“那是,他們的飯菜都是適合治病的,一定比我做得好。”她心裏還記著護士懟她的話。

胡成問:“你還去上班嗎?”

“已經請假了。”

“幾天呢?孩子就算出院也得好好恢複。”胡成說得很有道理,但寧悅還沒來得及考慮。

寧悅搖搖頭,歎道:“回頭再說吧!先顧著眼下。”她抬起眼,看到胡成方正的下巴和下巴上那道深深的溝紋,到嘴的話隨著唾液一起被生生吞進肚裏。

她想說昨晚孩子抽搐了,想說自己嚇壞了,想說自己快撐不住了,想告訴胡成自己想被抱一下,想從他那裏聽到一句“你還好嗎”,不過沒人問起她怎麽樣,她也不想去求人問。

寧悅念頭一起,這個想法便扔到了一邊。難道這就是當年媽媽常說的:女人啊,做了母親,就堅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