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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悅到幼兒園接上孩子的那一刻,心就涼了——胡子淵感冒了。

老師過來說胡子淵中午的時候開始流鼻涕,午覺起來就嚴重了,建議回家最好休息休息。又特別提到最近感冒發燒的孩子特別多,回家以後多喝水注意量體溫。

胡成沒有回來,公公婆婆因為生病,留在自己的房間沒有出來。廚房裏冷鍋冷灶,寧悅點了點兒外賣,抱著胡子淵回到臥室。外賣送來的時候,胡子淵的體溫已經升高到38.4度。

聽說胡子淵生病了,婆婆過來看了看,問寧悅,“豆豆怎麽發燒了?我和你爸都沒有發燒啊!”

工作一年來,胡子淵不是沒有生過病。托這份特別關照的工作福,大家對寧悅的請假並不特別計較。秦燦壓根就不關心一個小行政的來去,負責寧悅工作考勤的潘潔又是個得過且過的主,所以,寧悅能感覺到自己請假給別人造成的麻煩,但這個麻煩既不足以讓寧悅內疚到不請假,也不足以讓別人厭煩地拒絕她的請假。

可是,這次不同。部門同事午飯都禁止外出了,自己中午又拒絕了秦燦的要求。如果在這個節骨眼請假……真是想起來就頭疼!

然後,戲精婆婆又跑過來撇清生病的責任,寧悅真想什麽都不管了。她木木地笑了笑,說:“媽,你休息去吧,這裏有我呢!”

“啊,那我去做飯吧!”

說是做飯,婆婆的身子卻靠著門框,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

寧悅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見她得寸進尺,索性拿著溫毛巾一點點地擦拭孩子的額頭裏,婆婆那裏卻是理也不理了!等了一會兒,見寧悅不說話,婆婆張張嘴想說什麽,寧悅忽然開口:“媽,說不好子淵這個是不是傳染,您還病著,要是再傳染上別的什麽,就不好說了。”

婆婆一愣,猛地立直了身子,好像門框上已經染了什麽可怕的病毒。訥訥了兩句,人已經閃沒影了。

寧悅揉揉額頭,收起耳溫槍看了看,已經39度多了。外麵漆黑如墨,按照育兒的常識,小兒發燒不要輕易送醫院。看胡子淵睡得沉,寧悅兌好藥,搖醒他,喂了進去。孩子再次沉睡,睡夢中眉頭微皺,時不時發出輕輕的呻吟。隨著退燒藥的藥效漸起,額頭上滿滿的冒出了汗,小朋友的神情舒緩了很多。

明天肯定要請假的,如果秦燦真的不許——辭職也就辭了吧!

寧悅安慰自己,大不了一輩子不離婚了。這裏有吃有喝,養著唄!再說了,如果真離婚,與其讓胡成給胡子淵找個不靠譜的後媽或者保姆,自己在一邊幹看著著急,還不如就這麽賴著,至少也能照顧孩子。

照顧孩子……

寧悅喟然長歎,別人的事業是星辰大海,她的人生就是孩子。將來孩子長大了,離開她了,隻希望自己不要變成一個討人嫌的婆婆!

也許,那時候,才是她真正自由的日子吧?

雖然胡子淵隻是單純的發燒,但寧悅並沒有那麽鎮定。早上九點多一點,她就坐不住了,直接帶著孩子去了附近的兒童醫院。

抽血取鼻拭子,甚至還要從最怕壓舌板的胡子淵的口腔深處擦一塊唾液出來,整個醫院裏就聽見胡子淵哀號的叫聲了。寧悅左右為難,既不能讓醫生輕點,也不能讓孩子更配合,好在她還沒被孩子哭傻,手上的力氣分毫沒有縮減。三秒鍾的功夫,樣本取出來了,寧悅眼前一陣陣發黑。胡子淵一邊嚎一邊吐。寧悅輕輕摟住他,一邊哄孩子,一邊苦中作樂安慰自己:這孩子有良心,沒像隔壁那個小女孩壓完舌板直接打她媽!

檢查結果在地下一層,需要自己去取。護士通知她來取的時候,詫異地問:“就你自己啊?”

這裏是一家不錯的私立醫院,大夫都是各大醫院的兒科主任,環境好人少,服務也很人性,就是價格不菲。來這裏看病的孩子,後麵總是跟著一條大部隊。像寧悅這樣單槍匹馬來的,一般等個十幾分鍾,也能集齊一條人龍在周圍。

所以,看到檢查結果都出來了,寧悅還是一個人抱著孩子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護士有點吃驚,但也沒說什麽,擺擺手說:“下麵冷,你不要帶孩子去了。我跟她們說一聲,誰上來的時候給你帶上來。結果已經傳到電腦裏了,你去二診室,大夫在那裏等你。”

寧悅暗暗鬆了口氣。醫生和顏悅色,告訴寧悅不要著急,就是流感。叮囑寧悅好好照顧孩子,別再去公共場所,等病毒自己死光了就好了。看寧悅手足無措的樣子,又開了點達菲,說是可以縮短病程,讓孩子少受罪。

寧悅千恩萬謝,抱著胡子淵叫了輛專車,回去了。

進得家門,蒸米飯和炒菜的香味撲鼻而來。婆婆從廚房裏轉出來,焦急地問胡子淵的病情。寧悅心情稍微好些了。

不過,發燒的胡子淵和心焦上火的寧悅誰都吃不下飯。婆婆畢竟是過來人,倒是沒有勉強。端了一碗小米粥,讓寧悅喂胡子淵喝下。等進臥室收碗的時候,才問寧悅:“要不你也喝一碗吧?”

寧悅這才感覺到肚子空,但是聽她這麽一問,搖了搖頭。

兩個人的臥室裏,胡子淵趴在寧悅的懷裏就是不肯下去。時不時泛起的嘔吐感,讓他無法停下哪怕一會兒!寧悅隻好抱著他,在屋裏走來走去。手裏拿著電話,等著對方的回信。

接電話的是潘潔,聽說寧悅孩子生病要請假,而且至少七天,潘潔停頓了兩秒鍾才說,“要不你直接跟主任說一聲吧。”不等寧悅說話就掛了。

寧悅歎口氣,又撥通了秦燦的電話。

秦燦果然暴跳如雷,隔著話筒沒開免提都能聽到他的吼聲。寧悅等他講完,說孩子得的是傳染性的感冒,她可能也染上病毒了,建議一起隔離。大家雖然都是成年人,對感冒這種事都無所謂,但現在這麽忙,要是真得了流感發燒停工,就不合適了。

秦燦似乎對感冒的嚴重後果有點估計不足,一時沒有說話,這時一直低聲哼唧的胡子淵不耐煩起來,開始哭哭啼啼地喊媽媽,說自己要吐不舒服。寧悅來不及關手機,就用拿手機的手不停地拍著他的後背安撫他,原本停下來休息的腳步又重新挪動起來。

等寧悅哄好了胡子淵,才發現手機沒關,而秦燦居然就在那頭安靜地等著。

“主任?”寧悅遲疑地問了一聲。

秦燦“哦”了一聲,才悶悶地說了一句:“回來補假條!”掛了電話。

寧悅放下電話,長籲一口氣,暫時放心。七天,能不能上班,且留給七天後說吧!

秦燦放下電話,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電腦,有些恍惚。胡子淵的哭聲和寧悅哄孩子的聲音,突然喚醒他的一些記憶。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哄著他。

那種獨特的輕柔的聲音,那聲音裏透出的壓抑的焦慮,還有拖鞋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熟悉的就像電話那頭聽到的是他童年的聲音。有個女人,也是這樣在他耳邊呢喃,也是這樣在寂寥無聲中絮絮低語。

秦燦拿著電話,眼前卻看到自己早已模糊的童年和少年。不,應該是半個少年時代。在媽媽還沒有拋棄他的時候,那個依舊懵然不懂事的少年。

他記得,媽媽總是很忙,總不在他身邊。但是隻要他生病,媽媽就一定會陪在他身邊。為此,他想盡辦法生病,每次都被媽媽輕聲責備,卻依然會陪在他身邊。是的,每次他生病,媽媽從不讓他自己留在家裏。盡管病好之後,他會發現媽媽總要換份工作。家裏的生活越來越拮據,媽媽的眉頭越來越深重,可是他不在乎,他依舊想盡辦法讓自己生病,並開心地看著媽媽陪著自己……

他喜歡這聲音,喜歡這時光,喜歡……

秦燦搖搖頭,把記憶甩開。他用了幾乎十年的時間去淡化關於一個人的記憶,卻幾乎是在一瞬間複活了關於她的一切:她的聲音,她的懷抱,她的笑容,她的溫度,甚至她的眼神……

那個在他眼裏曾經一無是處無能到極點的媽媽啊,怎麽突然——如此令人難以忘懷!

秦燦的心好像有什麽東西塌了,一陣塵土飛揚,待到平靜下來,卻赫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心底多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那個洞很黑很深很古老……他看向深淵,深淵也回望著他。

潘潔進來匯報采購方麵的初步審查結果,吃驚地看到秦燦眼角亮晶晶的,忍不住把眼鏡向下扒拉了一下。確定自己看得沒錯之後,她暗叫一聲糟糕,收起了腳步後退。

“什麽事?”秦燦察覺屋裏有人,問話出口才抬頭。認出潘潔後有點尷尬,隨即想起是自己催著她來交結果的。

難得秦燦內疚,潘潔順利地完成了匯報。臨結束的時候,秦燦突然問:“那個寧悅,請了幾次假了?”

潘潔心裏一沉,含混道:“有幾次了吧?”

秦燦揉了揉額頭:“你說她為什麽出來工作?她家裏不缺錢吧?”

潘潔搖搖頭,本著優秀員工應該深入領會領導每一句話的含義的原則,試著問:“要不,我打聽打聽去?”

秦燦皺眉“嘖”了一聲,“這有什麽好打聽的!當我什麽人了!我有那麽八卦嗎!”等了等,又說,“我聽她電話裏的動靜,好像就她自己帶孩子。按理說,不應該啊!”

潘潔說:“對啊!她來咱們部門,是采購部王總親自跟集團法務羅總打招呼的,而且,據說當時還列了好幾個條件,羅總斟酌了好久,才安排過來的。當時還跟我說,請假和上班時間,不用太跟她計較。”

“切!那個老娘們!”秦燦一聽羅某人的名字就來氣,連帶著也對寧悅的來曆失去了興趣,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潘潔見不需要自己去做間諜,也鬆了口氣,趕緊退了出來。

見她出來,頂替寧悅承擔午餐采購任務的鍾天明剛好拎著送來的外賣進來,引著大家往茶水間去,邊走邊對潘潔說:“瞅見沒?烤串!”

“大中午吃烤串,讓主任聞見了,小心挨批。”潘潔聳聳鼻子,真香!

“不會!我看出來了,他隻關心工作,咱們就是吃毒藥死掉了,隻要到點兒活過來,他啥都不會問!”

潘潔和鍾天明開了兩句玩笑,憋不住最後問:“老大今天不對勁兒呢,居然問了寧悅的來曆。我聽那話裏的意思,好像是覺得寧悅不該來上班!”

鍾天明一邊啃雞翅,一邊說:“正常啦!就寧悅三天兩頭請假,讓幹活不幹的樣子,遲早被開除!”

“那可是羅總安排過來的!”

“不是羅總的人還可能有活路,是羅總的話……”鍾天明嘴巴朝秦燦的辦公室一拱,“死得更快。”

“可我總覺得寧悅有好多心事。不太像咱們想的那樣,是個閑的沒事幹的富貴太太出來體驗生活。至少她穿的衣服,就沒多大牌。”

“她開奔馳ML350,一輛車80萬,你見過保潔阿姨開奔馳的嗎!甭操心了。趕緊吃,涼了不好吃了!我倒希望她別來,這樣我還可以多出去幾次買點能吃的!”

婆婆給胡成打了電話,說了胡子淵的病。大白天的,胡成心急火燎地跑回來。一照麵就責怪寧悅這麽大事也不跟自己說一聲,然後就催著去醫院。寧悅顧不上解釋,告訴他已經看過醫生了。胡成急得大吼,看了醫生還發燒,趕緊去醫院!

寧悅冷冷地看著他,不說也不動。

胡成終於感覺到不對勁,問:“看我幹什麽?趕緊的!耽誤了病情怎麽辦!”

胡子淵撲進寧悅的懷裏:“不要!我不去醫院!”大概想起了取咽拭子的痛苦,眼圈又紅了。

胡成不舍得對孩子大小嗓,終於按下了脾氣。

寧悅說:“從昨天中午開始感冒,晚上發燒,今天早上去看醫生,你說我中間哪裏耽誤了?我們剛從醫院回來,如果病好了才可以證明我們看過醫生,那醫生都趕上神仙了。你冷靜點,孩子該看的都看了,藥也都拿了,剩下的就是安心休息,我們好好照顧,別再引起其他的並發症就好。總去醫院,反而容易受感染。”

一席話,說得胡成啞口無言。不過,他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表情,仿佛寧悅話裏刺的人不是他一般,已經湊過去跟胡子淵說話了。

寧悅也沒指望他可以為自己的粗魯或輕率向自己道歉。這麽多年了,她一直說服自己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像胡成之所以可以這麽成功,擁有這種“隻看到別人缺點,對自己的問題視而不見”的天賦,也是很重要的。

這一次,寧悅也想忍過去,可是看胡成與孩子玩得開心,她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進門那樣吼人,不該向我說句對不起嗎?”

胡成愣了一下,然後“哦”了一聲,卻皺起眉頭說:“以後孩子生病,告訴我一聲。要不是媽給我打電話,我什麽都不知道。”

寧悅心口瞬間有種窒息的感覺,胡成卻又若無其事地扭頭玩去了。誰的孩子生病了,不想找個人來分擔焦慮呢?可是自從去年冬天胡子淵生病她打過去電話,卻是田秋子接的,她就再也不指望胡成什麽了。

搞清楚胡子淵得的是流感,這種病沒有特效藥,病毒六七天就能死光,胡成鬆了口氣。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把自己關在陽台,說了一會兒話,進來的時候告訴寧悅自己要去見客戶。

寧悅“嗯”了一聲,沒說什麽。

倒是來看孫子的老爺子聽說了,不悅地問胡成:“三天沒回來,回來待了不到三個小時,你認客戶當爹了嗎?”

寧悅差點沒笑出聲來。看來男人徹夜不歸,不僅女人煩惱,爹媽的煩惱也不輕。老爺子的怨氣一點不少啊!

胡成搬出了新公司很忙一類的話,老爺子擺擺手,讓他趕緊滾蛋。怨氣發出來了,終究是心疼兒子的事業。更何況還有家裏的房子車子都抵押在銀行,不可以太任性。送胡成出門,老爺子還叮囑兒子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寧悅心想:“放心好了,你兒子身邊花花綠綠,想照顧他的人都得提前預約。”

胡子淵高燒了三天,第三天才開始下降。直到第五天才降到37度以下,但是身體卻被發燒掏空了,開始變得能吃能睡。寧悅擔心孩子幾天沒好好吃飯,此時突然吃多,恐傷脾胃,便使勁攔著。毫不意外的,婆媳倆為此再次打仗。

婆婆在屋裏哭天抹淚,公公低聲勸著,卻招來更大聲的哭訴,說自己如何帶大的胡成,怎麽會沒有經驗,說到憤怒激動處,劈裏啪啦,不知道砸了什麽東西。

寧悅陪胡子淵在書房裏玩兒,聽著外麵的噪音太堵心,索性關了門。

胡子淵抬頭看她,她扯著嘴角說:“太吵了。”

胡子淵問:“奶奶為什麽哭?”

寧悅說:“奶奶希望你多吃點,但是媽媽不許,奶奶心疼你著急的。”

“可你為什麽不許我吃呢?”

“怕你積食啊!”

寧悅說:“這幾天你都沒怎麽吃東西,肚子裏的小精靈是不是都在休息?現在你突然吃了很多東西,鋪天蓋地地砸過來,小精靈會不會嚇一跳?好比你幾天沒出去玩兒,突然讓你去跟葡萄賽跑,你能跑得動嗎?”

胡子淵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小肚子:“我要讓小精靈慢慢恢複,才能吃很多東西。不然會把小精靈累壞的!”

寧悅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婆婆哭鬧帶來的糟心一掃而光。

寧悅從當初田秋子打過來的挑釁電話裏就猜出自己的這份工作,多少跟田秋子有關。而胡成對自己這份工作異乎尋常的厭煩態度,也讓了解他的寧悅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從來沒問胡成這份工作是怎麽來了,搭了誰的人情,但是她已經確定田秋子是主要介紹人,而胡成回避的態度則說明他在其中可能比較被動,甚至處於受製於人的地位。而令他感到壓抑的,恐怕正是田秋子。

胡成是大客戶部經理,但還到不了可以驚動負責集團采購的副總裁,但是做投資的田秋子就不一樣了。寧悅甚至從自己經手的那些合同中推測到了一些事實:這個集團是胡成的客戶,而他們的采購框架協議是兩年前,也就是自己入職前一年簽的。同時,這個集團的資本結構圖裏,能發現田秋子所在投資銀行的影子,她有理由相信,段位更高的田秋子幫助胡成拿到了這個客戶,同時在自己刁難胡成的時候,也是田秋子解決了問題。這就是說,寧悅的工作是她的情敵介紹的,田秋子在這個公司裏的人脈不僅是她比不了的,連胡成都要低頭。

胡成喜歡征服女人,所以身邊的女人大多都是女強人或者要強的女人,但是胡成不喜歡女人比他強,尤其是被他“征服”的女人。所以,對胡成來說,當他“沒有得手”的時候,你越強,對他的吸引力就越強。當他“得手”之後,你越強他就越煩你。很矛盾,但他就是這樣!這也是寧悅當初決定辭職回家照顧孩子的原因之一。

田秋子愛得卑微,事業卻做得太好。她越是幫助胡成,隻怕胡成心裏越是忌諱,對田秋子便越是冷酷。

寧悅告訴自己,田秋子並不可怕。可是內心總有個聲音問她:將來呢?將來會不會有個董秋子、海秋子?她們都會那麽蠢嗎?

在無數次懷疑和肯定之後,那個聲音總會堅定地告訴她:你是注定要被拋棄的!

胡子淵終於可以出門散步的時候,寧悅曬著久違的陽光,感覺頭有點暈。接下來她要麵對的是工作狂秦燦。也許,秦燦已經在心裏把她開除一百遍了。

她有沒有機會保住這份工作呢?

她想起胡成在家時,自己曾經把因為請假與秦燦鬧翻的事兒告訴胡成。胡成居然沒有馬上讓她辭職,而是想了想,問道:“你們部門負責內調?那采購部的陳總那個級別,歸你們管嗎?”

寧悅謹慎斟酌著說:“我隻是行政,他們開會我沒權利參加。這個事兒,也是聽他們聊天才知道的。”

胡成點了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麽事,走了會兒神,才想起來似的問寧悅:“你剛才跟我說什麽?”

寧悅道:“我說,秦燦這次可能要開掉我。”

“嗯,我知道了。”胡成說完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寧悅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當初她和胡成第一次合作,把他的頂頭上司拉下馬的時候,胡成也是這樣,等他胸有成竹地告訴自己結果時,已經是一個完美的隻需要自己去執行的方案。

怕什麽來什麽。中午吃完飯,胡子淵在小客廳裏玩兒,老兩口照例去睡午覺。寧悅接到了潘潔的電話,問她什麽時候上班?言語似乎有未盡之意。寧悅直接問是不是要辭退她?潘潔說,也不完全是,這次秦燦說要給你補償,按照n+2來補。

“他為什麽要辭退我?”

這不是她第一次請假,也沒有耽誤工作,寧悅心頭火大,忍不住要計較一番。

潘潔說:“算了,你來讓老大親自跟你談吧。不是你想的那樣的。老大這樣做,也是為你好。”

掛了電話,寧悅一抖手把電話摔倒牆上,啪的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屏碎了。寧悅閉上眼,情緒即將崩潰的時候,突然,門口有人推門鍵來:“媽媽,給我讀這本書好嗎?”

所有的情緒迅速歸位,所有的失態全部壓下,臉上的肌肉稍稍有點僵硬,但並不會嚇壞小朋友。

胡子淵奇怪地問:“媽媽,你怎麽了?”

“媽媽有點生氣。有個壞蛋想欺負媽媽。”

“誰?我去打他!”

“打人沒用的。”

“那怎麽辦?”

寧悅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不過,車到山前總有路吧!”她摸著胡子淵的頭發,讓自己笑出來,“就算沒有路,有媽媽在呢,總能開出一條路來!”

最後幾天假期很快結束。胡子淵的身體沒有完全利索,寧悅又向幼兒園請了一周的假,但是在家裏陪他的隻能是爺爺奶奶了。習慣了媽媽的陪伴,乍然分別,小朋友眼淚汪汪。爺爺用電子遊戲**他,他才破涕為笑。

辦公室裏空無一人,寧悅需要在大家來之前,把每個工位的環境按照各人的習慣整理一下。

從每個人的辦公桌上,可以一窺主人的心性。而觀察每個人的習性,是寧悅的習慣,也是她在這份工作中收獲的一個樂趣。

秦燦和鍾天明的桌子,永遠都是亂七八糟的。潘潔和錢律師則總是整整齊齊的。秦燦願意把所有東西都擺在桌麵上的。鍾天明則把把工位當成小賣鋪。錢律師的工位則空空****的,連塵土都恨不得藏起來,據說他在外麵還有別的兼職,也隻是道聽途說,誰也沒抓到實錘。至於潘潔則把自己的工位布置得像個溫馨的家,鮮花四季不斷,養生壺常年飄香,桌子底下還藏著個按摩器。

買咖啡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何寬,估計他很辛苦,沒有時間排隊了。成功哪有那麽容易!別說創業,就是帶孩子要想帶好,也要付出的相當的代價!

拿著咖啡和其他人的飲料送進辦公室,鍾天明和潘潔已經到了。寧悅明顯感覺到異樣的目光,但沒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接過各自的飲料說了句謝謝,就飛快低頭工作。

寧悅走進秦燦的辦公室,秦燦已經在那裏坐著了。

放下咖啡,秦燦說:“寧悅,你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談。”

秦燦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卻有些哭笑不得——秦燦居然是為自己好,才辭退自己的。真的是為自己好,沒有一點借口的意思!

秦燦的意思有兩條:第一,你這樣的工作狀態不對。既然來工作,就應該全心全意。總是請假,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而且,大家都是一個團隊,你這麽做,影響了團隊的和諧。第二,你有小孩,小孩需要照顧,你家裏也不缺錢,那就回去帶小孩。專心給孩子一個完整的陪伴,不比你每天離開八九個小時更能滿足孩子的要求嗎!

秦燦說得極懇切,寧悅明白這家夥是真的這麽想的!

不過一個單身漢這麽懇切地和一個媽媽討論怎樣才能給孩子完整的愛與陪伴,怎麽想怎麽詭異!難怪潘潔和鍾天明他們一副不能啟齒的樣子。

寧悅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秦燦,字斟句酌地慢慢問道:“秦主任,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您這樣重視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的養育問題,但是,您看,這顯然涉及我家裏的事情。該怎樣安排我的家裏,似乎……”

秦燦臉一紅,說:“我是真心這麽想的,你不要誤會。你的工作你也看到了,根本不能體現你的價值。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成長成為一名優秀的法律人才,但是你並不是完全投入這份工作的,而且一旦孩子和工作發生衝突,你的選擇從來都是孩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呢?”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對孩子也不好。”

寧悅誠懇地說:“秦主任,謝謝您!但是我真的沒有浪費時間。因為如果我現在不做,真等孩子長大了,用不著我了,我就完全沒機會工作了。我喜歡工作!請你相信我,帶孩子是我的義務,我必須做好。但是,工作,是我的興趣。我喜歡工作的狀態,喜歡工作帶給我的成就感。哪怕是一份像現在這樣的工作,在您看來毫無價值,可是我卻覺得它很有意義,至少它為各位創造了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能做好,我覺得也是需要付出努力的。我做我目前能做的事,是為了等我能做更多的事的時候,給自己留一個機會。”說完,寧悅都快被自己感動哭了。內心也是恍然明了,除了應付千瘡百孔的婚姻,原來自己對未來還有這樣的期望!

秦燦顯然沒想到寧悅會這樣想。一些念頭瘋了一樣地湧進他的腦海,明明他想勸寧悅回去帶孩子,因為這樣對孩子好。但不可否認,他強烈同意寧悅的觀點,女人必須有自己的工作,尤其是做了媽媽以後。

秦燦歎了口氣,居然站起來為寧悅倒了杯水,遞給她,道:“不瞞你說,我小時候常常自己在家。我母親也上班。當然不是什麽女強人,隻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記得別人都走了,就我自己一個人在教室等她。無聊的時候,會把整個教室的地麵再掃一遍。有一次,我把每把椅子的椅子腿兒都擦幹淨了,我媽還沒來接我,是老師把我帶回她家吃的晚飯。”秦燦看著窗外,眼睛有點澀,頓了頓,才說,“當媽媽上班很辛苦,如果沒必要,還是留在家裏多陪陪孩子好。”

寧悅默默地聽著,苦笑著接道:“如果可以,誰不希望留在家裏陪孩子呢!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這樣做的。”

秦燦並沒有反駁,他當然知道母親那樣做的原因——離婚。父親娶了所謂的真愛,母親主動讓賢,然後帶著自己離開了那個家。

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但他也算是默認了寧悅的說法。

寧悅等了一會兒,見秦燦不吭聲,但也沒反對,覺得有必要明確一下:“您剛才說得對,現在這份工作,我做著的確有些過分。我可以做更複雜的工作,可以承擔更重的責任,但是,無論我出來做不做事,首先都是一個媽媽。即使我迫不得已出來,我仍然不會忘記自己母親的責任。我需要分出更多的精力照顧孩子,需要留出更多的時間給孩子,也許這些時間和精力對孩子而言並不夠,但已經是我能夠給予的最多的了。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它最適合目前的我。”

好像有什麽東西砰的一下擊中了秦燦,一道亮如閃電的想法理清他所有的思緒:

這已經是她能給予你的最多的了!

你還要求什麽!

你還要求什麽?

“是你耽誤了我!你自己既然沒有這個能力,當初幹嗎要撫養我!”

曾經說過的話,終於從深淵中衝破了束縛,鐵鏈擰成一條惡龍,在秦燦的腦海裏叫囂!那些年,那些人,那些話,那些憤怒,那些眼淚,還有絕望,都一起衝破塵封,在秦燦的腦海裏複活……

“不!”秦燦大喊著,努力地掙紮。

別走!聽我解釋!

別走!我是你兒子啊!

別走!你不是說好不走嗎!

別走!你不是說好就算全世界都拋棄我,你也不走的嗎!

潘潔和鍾天明被寧悅的驚呼喊進了辦公室,看到暈倒在工位上的秦燦,吃驚地看了寧悅一眼。還沒問,鍾天明已經開口: “老天,寧悅,您跟頭兒說了啥,怎麽能把他氣暈了!”

寧悅很無辜地看了看他們倆,無奈地搖搖頭:“我也沒說什麽啊!就是告訴他,我很想留著這份工作啊!別多說了,趕緊送醫院吧!”

大家誰也不敢動,隻能看著寧悅去打電話。這時,秦燦忽然悶哼一聲,動了動,

“醒了!”潘潔驚呼,趕緊湊過去看。

鍾天明站在一邊嘀咕:“頭兒這麽想辭掉你啊!你不想走,居然可以氣死他!嗯,以後,我是不是也可以學一學。”

這時,秦燦皺了皺眉頭,依舊沒有睜眼。潘潔忽然站直了,扭頭去看鍾天明,鍾天明奇怪地朝秦燦去看,卻被潘潔按了回去!

寧悅瞅了一眼潘潔,猶豫了一下,從兜裏掏出紙巾,擦去了秦燦眼角的淚水。

潘潔很威嚴地掃視了大家一眼,低沉而嚴厲地說:“我們什麽都沒看見!”

鍾天明已經看到了,立刻點點頭,然後拽了拽潘潔的衣角:“都活過來了,我們先出去吧?或者待會兒再進來?”

潘潔猶豫著,寧悅看了看秦燦:“估計他也不想這樣被人看到,你們都出去吧。萬一不好了,我再叫大家。”

潘潔還有點猶豫,鍾天明已經拉著她出去了!

寧悅四下看了看,倒了一杯溫水,用咖啡勺舀著,慢慢送進秦燦的嘴裏。

秦燦還沒睜眼,整個人軟趴趴的,一顆大頭東倒西歪。這不難,胡子淵小時候比他軟多了!寧悅先把秦燦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後調好椅背的高度,讓他可以順勢半躺著,然後側過頭,用勺子微微用力,撬開嘴巴——

秦燦並不張嘴。

寧悅覺得他應該不是昏迷的那種不張嘴,仔細觀察了一下表情,仿佛是胡子淵小時被噩夢纏住的樣子。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說:“醒醒,醒醒啦。”後麵本來還有一句“媽媽在呢,不怕不怕”差點脫口而出。

不過,秦燦的表情已經有了鬆動。寧悅趕緊舀了勺水送進了秦燦的嘴裏。秦燦眼皮抖動,慢慢睜開眼。他目光迷離地看著眼前的人,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

寧悅見多了這樣的口型,心底止不住的詫異,卻清醒地意識到,對這樣一個好強倔強的領導而言,最佳的辦法就是裝作沒聽清,沒聽懂!

“你說什麽?”寧悅輕聲問。

秦燦眼神驟然對焦。寧悅放心了,人活了!趕緊起立,退後,做恭敬狀。秦燦揉了揉額角,沒看寧悅,問道:“我怎麽了?”

“您突然暈倒了。”

“暈倒?多久?”

“沒多久。就一下。”

“叫人了?”

“沒來得及。”

秦燦沉下肩膀,撐著額頭緩神。寧悅鬆了口氣,默默等待。

“我沒說什麽吧?”

寧悅一臉茫然地看著秦燦,答非所問:“說什麽?要不叫大夫來看看?”樓下有個藥店,裏麵有個坐堂中醫。

秦燦擺擺手,“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寧悅擔心自己工作的事,但也不好這個時候問。猶豫著,還是轉身走了。

“剛才是誰叫的我?”身後秦燦忽然問。

寧悅眼珠轉了一下,正色問:“有人叫您嗎?”

秦燦仔細打量了她一眼,終於揮手讓她出去了。

桌上一杯白水,小小的咖啡勺躺在旁邊。秦燦拿起咖啡勺,放在眼前仔細地看著。

就在剛才,他不顧一切地追著那抹光亮,絕望地撲向深淵的最深處,在濃黑的空虛深處掙紮的時候,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溫柔聲音在喊他:“醒醒,醒醒!”然後,是一滴清涼墜入,在他猶豫的瞬間,將他拉回現實。

他把小勺放進嘴裏,那感覺又熟悉又陌生了:每次做了噩夢,總有人這樣叫著拍醒他,然後在他半夢半醒的時候,喂他一點清水……

隻是,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甚至不願意想起!

潘潔拿著離職表格過來讓寧悅填,看寧悅閉著眼很傷心的樣子,沒有打擾,站在一邊靜靜地等著。

寧悅接過離職表,拿起筆正要填,又鬱悶地把筆扔到了一邊。潘潔吃驚地看著她,寧悅站起來,對潘潔說:“我不走!我不能走!”

這時候走了,隻怕後半生都沒有更好的工作機會了!這是她最後的機會,絕不能就這樣放棄。

“可是——”潘潔扭頭看看秦燦的辦公室。

寧悅說:“謝謝你潘潔,我不會為難你的。表格放在這裏,但是現在我不填,也不會申請。”

“你這樣鬧,萬一惹怒了主任,恐怕賠償金就會受影響。”潘潔好心勸她。

寧悅苦笑:“我都不介意做行政了,還在乎賠償金!你們可以把我調走,但是我不會辭職的。”

潘潔輕輕歎了口氣:“你再冷靜冷靜,好好想想吧。”然後就回了自己的工位。

寧悅看著潘潔離開,吐了口氣,眉頭又鎖了起來。對孩子她可以吹牛,假裝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可是實際上,當“壞人”真的來時,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不,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寧悅咬著下嘴唇,走到秦燦辦公室門前,敲響了門板。

“進來。”秦燦的聲音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

寧悅進去,一沒哭,二沒鬧,裝作沒看見秦燦疲憊的樣子。隻顧把羅總落實下來的內調完成的時間表,每個人工作的平均時效(潘潔和鍾天明的工作時數是寧悅統計),和實際工作量給秦燦看。

秦燦終於打起精神,“我知道,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麽?”

“你完不成。”寧悅也不客氣,直奔主題,“不僅不能在您承諾的時間裏完不成,羅總給您定的deadline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秦燦臉一沉,瞪著寧悅。

“講!”

“把錢律師調回來。他現在跑的那個案子,剛剛開完庭。三天後宣判結果,他完全可以回來。”

“外聘律師也需要自己人盯著。”秦燦盯著寧悅,慢慢說。

寧悅笑了:“錢律師的執照掛在哪個所裏,您比我還清楚。”

秦燦麵色一僵,別說錢律師有一份額外的工作,他也有。寧悅這麽說,無非是提醒他所謂“外聘律師”不過是他們基於特殊關係的相互關照,需不需要盯著,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這種事,看破不說破。寧悅不是逼到這個份上,也不願意拿出來講。

秦燦笑了:“看不出來,你這麽久沒上班,知道的不少。”

“負責部門文檔的整理工作,很容易了解一個部門的曆史和信息。”

秦燦想了想:“就算老錢回來,也不過是剛剛滿足姓羅的要求。”

羅雅婷也是老法務,這裏的貓膩怎麽會不知道。卡著老錢的工作量定下的deadline,算計的要麽是讓秦燦在公司同仁麵前丟臉,要麽就是掐一下秦燦的財路,兩頭沾光。所以,秦燦才虛張聲勢要個氣勢,另一方麵咬牙不讓老錢回來。總得占一頭。

寧悅說:“我可以幫你在你承諾的時間裏完成。”

秦燦一揚眉,他也這樣計算過,可惜被寧悅拒絕了。但是寧悅緊跟了一句:“我有相當一部分會在家完成。”

“公司內部資料不能帶出去。”秦燦皺眉頭。

“不能帶出去的我不動,總有整理歸納和表格,可以不要求空間。我看過,隻要合理安排可以完成。”

秦燦手中的筆又轉了起來,良久,才忽然問:“你回家做,孩子誰來陪?”

寧悅愣了一下,沒想到談著工作突然提到了孩子,但還是回答:“他睡著了,我就可以幹活。小朋友一般九點半左右都能睡著。那時候我就可以工作了,我晚一點睡沒關係。”

秦燦麵無表情:“沒上班之前,你這種時間你都在做什麽?”

寧悅臉有點熱,但還是說:“按照司法考試的係統要求,研究發條和一些業務上的東西。”

“參加考試了?”

“沒有。”

“為什麽?”

“沒時間。”

“你的律師證呢?”

“一直在所裏掛著。”

秦燦點點頭,“掛著是要交錢的。這麽多年你都沒想過放棄嗎?”

寧悅搖頭:“沒想過。”

秦燦不再問了,呆呆地看著手裏的筆,似乎沉浸在某種莫名的情緒裏。

不知過了多久,秦燦忽然問了一句:“你怎麽還不走?哦,就按你說的那樣做吧。你把卡交給潘潔,讓她幫你打。時間——自己把握吧!”他點點頭,自問自答一樣。“好好做,一定要好好做。”

一切都弄妥了,寧悅和眾人走出辦公室,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鍾,剛好十一點半。又到了訂飯的時間了。

寧悅出去準備。前腳剛走,秦燦出來了,一臉納悶地走到鍾天明的工位前,問:“寧悅呢?”

“剛出去了。說是墨粉沒了。”潘潔站起來接話。

鍾天明也好奇地站起來,“頭兒,您也要訂飯嗎?”

秦燦中午不吃飯,下午三點多會自己找食兒。秦燦拿出手機,讓鍾天明看:“你看,都半個多月了,寧悅一到這個點就給我發微信,發完了又秒刪。”

他說得直,別人聽著卻不是那麽回事。潘潔和鍾天明互相遞了個吃驚的眼神,鍾天明結結巴巴地說:“這個,我真不知道!不過我在學校那會兒,有個學姐想追我,老是這樣給我發微信。”

潘潔嗬斥鍾天明,秦燦卻是一臉懵。他從沒往那方麵想,而且寧悅一個已婚大媽(雖然長得不像)——這也太扯了!

正說著,寧悅進來了。潘潔趕緊拽著寧悅,把秦燦的問題重複了一遍。雖然是笑著說的,可話裏的咄咄逼人讓寧悅忍不住詫異了一下,她這急吼吼的樣子,好像吃醋急著等澄清一般!

不容寧悅細想,潘潔又催了一遍。寧悅隻好抱歉地說:“哦,不好意思。樓下米線店老板的頭像,和您的有點像。”

秦燦這麽一隻驕傲的小公雞,居然被當成米線店的老板,頓時臉上就掛了顏色。寧悅慌忙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米線店老板的頭像,還放大了,拿到中間讓大家看。

鍾天明嘴快:“哇!真的很像!”

看來米線店老板也是個有追求的人,微信用自己的頭像不說,還西裝革履,弄的好像社會精英一般,和秦燦還真有幾分相似!

潘潔一下就笑了出來。秦燦“切”了一聲,把自己的頭像換成了獨角獸和天平,這才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辦公室門外,鍾天明和潘潔才放聲大笑,寧悅已經接到送餐的消息,趕緊下樓去取。

午飯後,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郵箱“叮”的一聲輕響,一封未讀郵件載入。

寧悅打開一看,HR的通知函。不是辭退,而是調崗。調到總公司的銷售中心,協助銷售中心進行合規管理和合同監督,直接隸屬集團法務部管理,向法務部負責這方麵的法務主任匯報。而集團法務部的最高領導,是集團的副總。這就意味著,寧悅——幾乎是一步登天。

寧悅皺眉。雖然她不願意被辭退,但並不意味著隨便一份工作她都要做。調崗之後的工作,明顯比之前的行政工作更重要,那麽加班和出差都有可能。而且,自己剛和秦燦談好,為什麽又出來這麽一個調崗的要求?

寧悅掃了一眼,常規的相關部門都有知會,其中也包括了秦燦。

秦燦的門被撞開,他大步出來,問寧悅:“人力的調動是怎麽回事?寧悅,你還真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啊!怎麽樣,現在羅雅婷給你更好的條件了,你是不是準備走啊?”

寧悅搖了搖頭,指指屏幕,“我沒有找過羅總。而且,我也不覺得這份工作適合我。”

秦燦又問:“你跟羅雅婷說了?”

他問的沒頭沒腦,寧悅想了想才猜測著可能是上午關於工作安排的事,又搖了搖頭。

秦燦去看潘潔和鍾天明,兩人立刻搖頭。秦燦就忍不住抓頭發。

寧悅問:“秦主任,我能不去嗎?”

秦燦一瞪眼,便往外走邊說:“什麽叫能不去?必須不去!跟我走!”

人力的答複很簡單,調動是銷售中心自己提出來的。他們需要法務派人幫著做一些項目的監督和追蹤,但是法務部現在派不出人,一時半會兒也招不到合適的人。數來數去,想起秦燦這邊有個年紀挺大的有律師證的行政助理。了解了一下,覺得經驗不足可以慢慢補,基礎不錯,就這麽定了。

寧悅和秦燦對視了一眼,誰都不相信。秦燦問寧悅:“你還有律師證?沒失效?”

執業證要每年注冊,要有單位。寧悅快十年沒工作過了,說她有一張還生效的執業證,還不如說她的社會保險還在續繳更可信。

寧悅隻點了點頭,她已經隱隱猜到這事兒背後是誰了。

秦燦狠狠地道:“羅總想要人,我們就得放人?我這次來就是跟你們說一聲,寧悅的調動我不同意!”

寧悅瞅了一眼秦燦,忽然覺得這個人太可愛了!

主管這方麵的是人事部邱經理,他就是上次被秦燦說暈的那個人。在公司服務多年,人老成精,很清楚秦燦和羅總的恩怨!他也不強求,隻是苦著臉說:“這不也是您先提出辭退,然後銷售中心那麽才提的需求嗎?其實也沒羅總什麽事。而且,這對寧悅來說,也是很好的機會。”

秦燦早上的確提出辭退寧悅……他忽然很討厭自己的效率,暗暗告誡自己,以後在人事上一定要慢一點,嘴上卻是不服:“我提出辭退,那是辭退的事,公司有辭退的流程。調崗是另外一碼事,跟辭退完全不同!調崗我不管,也不同意。辭退那個,我現在撤回了。公司有規定,在上級主管部門批複之前,可以撤回申請。邱經理,您可看清楚了。”

邱經理當然看清了,撤回的申請幾乎和調崗的通知同時進入係統,他剛才也在琢磨該怎麽推掉呢!現在秦燦主動提出來了,邱經理順坡下驢:“好吧。不過,這事兒你自己跟羅總說。還有銷售中心的王總。”

秦燦擺擺手,表示知道了。他離開時見寧悅還在那裏站著,不耐煩地說:“行了,沒事了。沒看我都搞定了嗎!”

事情差不多了結,當事人都輕鬆起來。HR在十八層,秦燦他們的辦公室在十四層,等電梯的時候,秦燦忽然一指旁邊的安全樓梯,說:“走那裏吧,可以活動一下。”

寧悅平時上下班,隻要不趕時間都會爬樓梯。秦燦此言正和她意。

公司的大樓雖然很高,但這條安全樓梯卻是每層都有窗戶。而且窗戶還不小,天晴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更遠處的山。平時這裏就常見許多人走來走去,寧悅也常走這條樓梯。卓浩給她的健身卡基本沒有機會用。他的哥們兒打了幾次電話催寧悅過去,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可是寧悅實在沒時間,這事兒就不了了之。卓浩幹脆找了些健身的簡易視頻,讓她跟著學,方便隨時健身。比如走路,就有許多健身的動作。寧悅最喜歡的,是在樓梯跳上跳下,做些拳擊格鬥的分解動作,既鍛煉反應,又強化一下全身的肌肉。雖然時間限製,她不能去健身房,但是因為胡子淵經常生病,寧悅很警惕自己的身體。因為一旦生病,誰來照顧胡子淵呢?

當然,和秦燦在一起,絕不能這樣。

“做律師,身體好比腦子好重要。”秦燦的開場白是這樣的,“好多人失去客戶,不是因為業務能力不行,而是身體頂不住。”

寧悅想起那個灌滿沙子的筆記本電腦,不由得笑了。

“聽說你還跟過船?”

寧悅點頭,卻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秦燦說:“普通人可上不了船。我一上船就頭暈。小時候我媽帶我去公園劃船,滿湖麵就聽我一個人哭了。下船就發燒,急得我媽——”秦燦頓住。他想起那次自己生病,媽媽請了三天假照顧他,之後卻在家裏待了七天才去再上班。

小時候不知道,後來才明白,她請了三天假卻被人辭退。歇了七天,在外麵找了個臨時工繼續幹下去。

秦燦沒說完,寧悅好奇地看著他。

秦燦扭頭看了看寧悅,忽然說:“若是我真的堅持辭退,你會怎麽辦?”

“不知道。”寧悅也有些茫然,“不過,我是一定要找一份工作的。”

秦燦似乎斟酌了很久,才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找工作?據我所知,你家的環境還不錯。”他笑了笑,“開著奔馳的人,總不能自己做家務吧?隻是帶帶孩子,為什麽一定要出來呢?”

寧悅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話了,她早就知道在這個社會裏,全職媽媽永遠是“清閑”的代名詞。她並沒有急著解釋,因為她既不想向秦燦訴苦,也不想讓秦燦覺得自己吃飽了撐的。

當然不。

秦燦知道答案。每個職場上的人,稍微清醒一些的,分分秒秒都生活在被老板炒掉的潛在恐懼中。但是,他問的是寧悅的家,寧悅卻用職場來回答,什麽意思?

寧悅在她的家裏,有和職場一樣的恐懼?

這個念頭在秦燦腦子裏盤旋不去。

寧悅停下來回頭望,卻看到秦燦正呆呆地立在台階上。想起他上午暈倒過,寧悅趕緊走過來,問道:“怎麽了?不舒服?”

“沒事!”秦燦如夢初醒,不由自主地問,“這家裏,怎麽能和職場一樣呢?”

“家也需要經營啊!”寧悅喟歎一聲,“弄不好,親人之間的傷害——”寧悅頓住。

秦燦急切而嚴厲地問:“怎樣?”

寧悅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淡淡地說:“會死人的。”

秦燦一愣,瞬間巨大的疼痛排山倒海撲過來,讓他動彈不得。寧悅則看著遠方黛色的山影,想起自己晦暗無望的生活。

沉默凝滯在狹窄而明亮的觀光樓梯間裏。

良久,寧悅突然從怔忪中醒過來,發現秦燦臉色蒼白,冷汗涔涔,正倚牆而站。

“秦律!”寧悅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順手從兜裏掏出一包濕紙巾,擦拭他的額頭。另一隻手使勁順著他的脊柱向下推動,秦燦哼了一聲,兩眼有了焦距。

他看了一眼寧悅,眼神有些嚇人,“誤會是不是傷害?”

寧悅謹慎地答道:“如果有傷害,就不僅僅是誤會了。”

她說完這話,隻覺胳膊一沉,秦燦竟連站都站不住,慢慢向下蹲。這個時間倒是沒人來。寧悅順著秦燦的力道,慢慢扶著他坐在了地上。

突然秦燦瞪大了眼睛,怒視著寧悅,大聲說:“不,誤會就是誤會!誤會是你理解錯了,我沒做錯!就算有傷害,也是你自己傷害你自己,跟我沒關係的!”他突然抓住寧悅的肩膀,使勁搖晃著說:“是你理解錯了!你錯了!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你,從來沒有!難道我追求自己的路也錯了?我努力向上,也錯了?沒有!我沒錯,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你為什麽那麽笨!你總是那麽笨!你養不起我,卻把我從我爸身邊帶走,你在要強,卻要我付出代價!我不會內疚的!我不會的!”

寧悅被搖得頭暈,但聲聲入耳,落在心上,如五雷轟頂。

令秦燦如此魔障的人,是他的母親!雖然不知道秦燦和他母親之間發生過什麽事,但毋庸置疑,秦燦現在已經產生幻覺,把自己當成他媽了!

寧悅頭部一陣劇痛。在黑暗降臨之前,她看到秦燦衝到樓梯那裏,然後突然消失了……

寧悅慢慢醒過來,發現自己靠在牆角。秦燦坐在她旁邊,眼神恢複了理智。

“你醒了?”秦燦也看到寧悅,作為罪魁禍首,他冷靜的像個局外人,“對不起。”

寧悅揉了揉頭。

秦燦說:“你一會兒去醫院看看,不用請假。我幫你打卡。”

寧悅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五個,沒有任何重影,“不用了,沒事。你沒事吧?”

秦燦搖搖頭,短暫的失神,讓他看起來像個大男孩:“我剛才——”

寧悅沉默著。家家一本難念的經,她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

秦燦深吸一口氣:“你怎麽看自殺這種事?”

寧悅何其敏銳,立刻意識到這個話題十有八九與秦燦方才的失態有關,難道秦燦的媽媽自殺了?她斟酌又斟酌,才說:“生活如負重前行,死亡未嚐不是一種解脫。跟愛與不愛沒有關係,跟舍不舍得也沒有關係,就像努力活著一樣,自殺也不過是一種選擇而已,而且——”寧悅內心有些感慨,“雖然我們每個人都很努力想過好,但遇上強製關機的時候,放下一切包袱的感覺,在合上眼的一瞬間,應該也是輕鬆的吧。”

“哦,那你呢?你會輕鬆一下麽?”秦燦追問,依舊迷離的話題卻帶了理智的色彩,讓人有一種半夢半醒的感覺。

寧悅不敢看他,因為她對接下來的話實在沒有把握。但是,根據她的經驗,不知道說什麽,且不能保持沉默的時候,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實話實說:“一般不會。我當了母親以後,才發現生病和死亡都是非常奢侈的。孩子是母親一生的責任,一輩子的牽掛。就算生活很艱難,哪怕是熬著忍著,隻要想起母親的責任,看到孩子在你身邊,也絕不會有放棄的想法。做母親,就是選擇了一條不見終點的路,那些老人們說的終點和自由,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熬不住了,忍不下去了,就會放手,對吧?”秦燦問。

寧悅搖頭:“不會!對母親來說,她永遠不會放手。如果真的放手,也僅僅意味著,放手是對孩子最好的選擇。無論是陪伴還是放手,都不過是牽掛的一種方式。

“放手是最好的選擇?”秦燦低聲重複了一遍,冷笑了一聲,“怎麽可能!”

寧悅忍不住說道:“怎麽不可能!世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隻有母愛,是為了離別。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遲早會遇到放手的那一天。孩子會長大,會離開,會有自己的家庭。人總有老之將至的時候。”

陽光透過窗戶上的磨砂玻璃,均勻鋪進來,暖意漸漸浮起來。秦燦忽然說:“我聽過一點你家裏的事。是梁律師說的。”

寧悅笑了笑:“沒什麽。很多人都知道。”

“聽說你媽媽本來是要跟你父親離婚的,可是一出事反而不離了。還過了一輩子。”秦燦似笑非笑,仿佛一種報複,對寧悅無意中窺到自己隱私的一種反傷害。

寧悅明顯察覺到秦燦毫不遮掩的惡意,心裏卻鬆了口氣。比起那個著了魔的秦燦,她覺得眼前這個睚眥必報的小男人更好相處。

她笑了笑,露出一抹無奈的表情:“我也不好說,但是肯定不是因為我!”

秦燦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寧悅搖搖頭,心底有些微微的刺痛:她想起母親離世時,留在嘴角的那抹微笑。想起離世前,母親長長地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毫不留戀!

此刻,竟是如此的銳利,深深的刺入心底。

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