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這座城市的房租比想象中高一點。

夏默看著貼在房地產公司櫥窗上的招租海報,玻璃櫥窗映出他的身影。他來到這座叫作千山的城市,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現在夏默看著招租海報上的價格,後悔把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都用在了酒精上。

夏默決定離開,去前麵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旅館。

“你好,是要租房嗎?”

玻璃窗的後麵走出一個男人,推開門走出來站在夏默的眼前。男人穿著整潔的深色西裝,袖口探出一截恰到好處的白襯衫,這不符合夏默對於房地產經紀人的刻板印象,他愣了一下,忍不住對這個男人多看了兩眼。對方的身高大概在175到178厘米左右,梳著整齊的短發,胡須打理得幹幹淨淨,皮膚看起來很好,顯然是長期護理的結果。男人的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脖子上掛著一個工作牌:經紀人——柳生。

“請裏麵坐,”柳生說,“還有很多房子可以看。”

柳生說著,打開了旁邊的玻璃門,示意夏默進去。

“不必了。”夏默說,提了提旁邊的旅行箱。

“這可真是一件古董了。”柳生的目光落在夏默的旅行箱上。

柳生說的沒錯。夏默早已忘記自己購買這款旅行箱的具體時間,的確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至於購買它的理由就更荒謬了,僅僅是因為旅行箱的牌子與自己喜歡的一支搖滾樂隊重名。這個柳生嘴裏的“古董”極為結實沉重,特別是那個高密度金屬打造的拉杆就已經超過了一般人能承受的重量。然而這樣陳舊的款式卻意外地符合當下最流行的複古風。

就像夏默本人一樣,他也是一個“老派”的人。

柳生敏銳地將視線又落在夏默的背包和一把裝著吉他的琴箱上,“你是剛下火車吧,進來喝杯水休息一下。”

夏默接觸過很多人,他曾經的工作之一就是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深知有一類人,天生具備讓人難以拒絕的能力,而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這個房地產經紀人就是其中之一。

坐在局促的接待室裏,夏默將一次性紙杯裏的水一飲而盡,放在麵前白色的北歐風圓桌上。柳生走進來,帶著一本圖冊,“您先看。”柳生拿走夏默的空紙杯,“覺得哪個合適,隨時可以去看房。”

夏默翻著圖冊,和他想的差不多,這些房子依然標著他承擔不起的價格,他決定不在這裏繼續浪費時間,現在去找一家便宜的旅館應該還來得及。此時柳生帶著裝滿水的杯子回來。

“怎麽樣,有看到合適的嗎?”

“打擾了。”夏默迅速翻到圖冊的最後一頁,站起來,“我還是……”

夏默的話沒說完,他的眼神落在圖冊上最後一間沒有配圖的房產信息上,那間房子很大,70平方米的麵積足夠他一個人居住,而標注的價格卻不足其他房子的三分之一。

“這是?”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考慮這間房子,”柳生說,“無論它多麽便宜。”

夏默點點頭,“凶宅。”他說,“所以,現在方便去看嗎?”

2

夏默的行李很簡單,搬進來以後,打開旅行箱裏麵隻有一些款式簡單的衣服和基本的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隻剩下一把吉他和散落滿地的搖滾唱片。

“音樂人?”柳生的聲音回**在空曠的房間裏。

夏默搖了搖頭,“勉強算是興趣吧。”

這間房子裏,幾乎看不到任何現今年代的陳設。老舊的浮雕木床、暗黃的吊燈、19世紀的電視,以及狹小的浴室裏已經發黃的白色瓷磚。

“不錯,該有的都有了。”夏默說。

柳生笑了笑,將一把黃銅色的鑰匙遞給夏默,環視這個頗具年代感的房間,仿佛仍有靈魂住在這裏。

“你確定沒有問題嗎?”

夏默遲疑了一下,“還真的有。”他說,“能不能給我裝一個浴缸?”

“浴缸?”

“對,雖然浴室的空間很小,但是貼著牆……”

“我不是說這個,”柳生打斷他,“我指的是這裏,”他伸手指了指空氣,“就是,這裏。”

“這裏?”

“畢竟這間房子裏死過人,正常人都會有不好的感覺。”

“比如呢?”

“比如害怕。”

夏默笑了笑。

“你這樣的人很少見,你似乎並不害怕死人。”

“可能是我見過太多的死人了。”夏默說,“也可能是因為我很孤獨,死人剛好可以做伴。”

“我了解這種感覺。”柳生說。

夏默也感覺到了,對麵的柳生,和他一樣並沒有在這間房子裏感受到恐懼。

“我也見過死人,我哥哥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以後我也很孤獨。”柳生環顧四周,“死去的人與孤獨感,讓我忘記了害怕的感覺。”

這一刻,夏默對柳生產生一絲親切感。

“你還沒有問過我這間房子裏發生的事情。”

“我不太擅長提問。”

柳生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淺,消失得很快。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柳生說,“畢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聽說在這裏發現了兩具屍體,報警的是當時的鄰居,鄰居對警察說聞到了奇怪的味道,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兩具屍體已經腐爛得很嚴重,根本無法辨認身份。”

夏默沒有說話,房間裏彌漫著讓人不安的寂靜。

柳生站起來,“那我就先走了。浴缸對吧,明天我會帶人來安裝。”

夏默將柳生送出門,現在這裏隻剩下他自己。

夜幕降臨。

夏默打開那台上世紀的電視機,沒想到它還真的能用。它隻能收到幾個千山本地的電視台。現在正在播放一個廣告,畫麵裏的男人大概四十多歲,坐在車裏看起來很煩惱,畫外音告訴觀眾他因為身上殘留的煙味而不敢回家,接著屏幕飛出來一個白色的瓶子,瓶口帶有手槍噴嘴,並告訴觀眾這是專門針對煙味設計的快速除味劑。屏幕下方醒目地寫著價格與購買地址,接著畫麵一轉,男人已經回去擁抱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這則廣告反複播放了幾遍,直到變成了夏默不清楚前因後果的電視劇。

他關掉電視,房間再次安靜了下來。沒有浴缸的晚上,夏默不知道自己應該睡在哪裏。盡管那張老式的浮雕木**擺放著齊全的睡具,但他早就不習慣睡在**了,他扯下一條床單鋪在客廳堅硬的地板上,從地上散落的搖滾唱片中找到一張皇後樂隊的主唱佛萊迪·摩克瑞的個人專輯,他之前已經注意到電視旁邊放著一套落滿灰塵的音響,但不確定是否還能使用,他將CD放進去,聲音緩緩地流淌出來,是他可以接受的粗糙的音質。

佛萊迪·摩克瑞的聲音填滿了空曠的房子,他在歌詞裏唱著——愛我,就如同再無明天。

3

江雪喜歡的東西,就一定有辦法得到。

從她很小的時候得到那條帶著祖母綠水滴型吊墜的金色項鏈開始,她就再也沒有錯失過任何想要的東西,特別是別人的東西。別人的金錢、別人的男朋友、別人的人生。隻要她想,她就能得到。

另一方麵,江雪很清楚自己的優勢。

她知道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意味著什麽,她也知道比起被人得到,渴望得到才能長期穩定地保持自己的價值。

江雪在小的時候,隻聽到大人誇讚自己“長得漂亮”,卻不知道這意味著自己可以不必像其他人那樣辛苦地活著。後來當她得知一些秘密以後,她走上了一條更為辛苦也更為孤獨的路,她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地方,沒見過那個她稱作母親的人,盡管回去隻需要幾個小時的車程。不對,在三年前的一天她回去了,參加了一場葬禮,又在葬禮的當天返回千山,仿佛自己從來沒有出現過。

此時江雪決定利用一下自己的優勢。

這條粉色的連身包臀裙是江雪的武器之一。它緊緊地包裹著她的臀部和一部分白皙的大腿,勾勒出一條美妙的弧線。上身的低胸裝給了眼睛第二個選擇,她用一條銀色的寶格麗項鏈裝點著白得通透卻空****的鎖骨和半邊柔軟的胸部,鏈墜是一個柱狀的空心圓環,據說設計靈感來自於古羅馬的鬥獸場。江雪不清楚,她並不像很多女孩一樣對奢侈品了如指掌,她買下這些東西,僅僅因為這是她所扮演角色的一個部分而已。

江雪嗅到了獵物的味道,這代表著她距離那間倉庫不遠了。

那間倉庫的管理員,那個可憐的男人叫什麽名字來著?江雪想不起來,但這不重要。江雪記得那張臉,那張臉上分明寫著“我有老婆但沒有**”,那張臉悲哀、猥瑣又懦弱。那是爬行在食物鏈底端的動物的臉。

江雪在靠近他。管理員穿著灰色的工作服,一個人坐在倉庫門口的折疊板凳上,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直到江雪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這個人才終於像是還魂的屍體一樣活了過來。

江雪對著倉庫管理員笑了笑,欣賞著他的局促不安,不錯的開局。

“有火嗎?”

江雪從掛在手上的小巧挎包裏拿出一包女士香煙,將細細的白色煙杆放在兩片豐滿的嘴唇之間,她故意放慢所有的動作,可以讓麵前的男人有足夠的時間去觀察她的妝容,觀察她的嘴唇和睫毛,和一些別的什麽東西。

“有、有。”

男人手抖著從布滿口袋的灰色工作服中上下翻找,最後從胸前取出一個一次性打火機,抬起頭遞給站在麵前的江雪,男人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最後落在了她半裸的胸口。

胸部,好吧。

江雪又向男人湊近了一點,輕輕地俯下身,給男人展示了更多胸前的美景。她似笑非笑,示意男人幫她點燃嘴上的香煙,順便點燃了男人的身體。

男人用一隻手擋著並不存在的風,另一隻手按出火焰,火焰也在抖動,直到煙絲開始燃燒。一氧化碳、焦油和尼古丁混合的煙霧從江雪的紅唇間緩緩飄出,落在男人稀疏的頭頂上。

男人沉醉在這一刻。

打斷他們的是挎包裏的手機鈴聲,江雪拿出手機放在耳旁,她已經站直了身子。

“你好。”

男人注視著江雪邊打電話邊來回走動的身體,注視著凹凸有致的腰和臀部。她一會兒走近一會兒走遠,仿佛男人的身上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牽著她,讓她隻能圍著這裏轉圈,男人注意到江雪的表情有些慍怒,說話的聲音也大了一些。

“那麽重的東西,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拿上去?”

江雪對著手機喊。

“我現在不在家,你把我的東西扔在樓下,丟了你能負責嗎?”

江雪的聲音隨著她走動的距離時斷時續,男人側耳聽著,並試圖從零碎的信息中拚湊出這通電話的原貌。江雪的電話掛斷了,但臉上的慍怒卻沒有消失。天生性感的女人,生氣的時候會變得更性感。

江雪看著男人,男人意識到她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又帶著一點為難。

快說呀,男人在心裏催促,快來向我求助。

“不好意思,”江雪開口了,“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好的,什麽事?”

男人一開口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兩個錯誤,他還沒有問什麽事就先答應了下來,這讓他顯得急不可耐,也許會嚇走她。第二個錯誤是,他應該先清清嗓子的,由於緊張,他剛剛的聲音聽起來又尖又細。

“我買了一些……”江雪停頓了一下,“東西,就是那些日常用的東西。”江雪知道信息越模糊,男人就越好奇,“那些東西很重,但是剛剛送貨的人告訴我,他們把東西放在樓下就走了,我一個人搬不上去,你能不能……”江雪指著對街,“我家很近。”

“去你的家裏?”男人確認了一下。

“對,去我家。”

“好的,好的。”男人頻頻點頭,他已經忘記了剛剛對自己的反省。

“你離開這裏沒關係吧,好像這裏就你一個管理員。”

“沒關係。”男人說著鎖上了倉庫的大門,把鑰匙放進工作服其中的一個口袋裏,“這樣就可以了,這裏很安全。”

4

範義昌來過這裏,在做夢的時候。

夢裏的場景和眼前完全不同,他沒想到她竟然住在如此破舊逼仄的公寓裏,連個電梯都沒有。範義昌記得他每次看到這個女人時,總覺得她的家也會和她脖子上的項鏈一樣閃亮。不過範義昌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是的,在那種地方上班的女人,又能住在什麽體麵的地方呢。

範義昌知道她的名字,江雪,金沙夜總會第十三號女公關。範義昌從沒有告訴過家裏的老婆,自己為這家夜總會看管倉庫的目的,就是為了每天看一看像江雪這樣的姑娘,看看她們和客人調情的樣子,再閉上眼睛幻想她們在**的呻吟,他的腦中無數次浮現出這樣的畫麵。

就在十幾分鍾前,範義昌覺得自己的幻想就要實現了。

他隨著江雪來到這裏,破舊逼仄的公寓,連個電梯都沒有,他心裏接受了。不能光看外麵,他心裏想,女人的屋子裏應該是幹淨的。

他搬起江雪指給他的紙箱,箱子很重,但他還能應付。他隨著江雪晃動的腰胯一級一級爬上昏暗的樓梯,腦中閃過一百個邪惡的念頭,終於進入了這個女人的房間。

“就放在地上吧。”江雪對他說。

範義昌很難過,因為女人的房間也不是幹淨的。隨處亂扔的拖鞋、桌子上散亂的口紅、眼影和他不認識的其它化妝品,地上的垃圾桶裏甚至還有沒吃完的盒飯。

“辛苦你了。”

“沒關係。”

範義昌感到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他的任務似乎已經完成了,卻心有不甘。

不通風的屋子裏傳來飄忽不定的黴味。

“你都出汗了,”江雪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緩緩下移,停在了他胸前的第一顆扣子上,“脫了涼快涼快吧。”

範義昌僵住了,像是電池用光的玩具。任由灰色的外套被女人的雙手脫掉,隻剩下一件發黃的白背心,他人生中第一次為自己的形象感到不好意思。江雪對他笑了笑,轉過身,彎腰去拆被他搬上來的紙箱。

範義昌在後麵看著江雪,看著她因為彎腰更加豐腴的臀部。他將視線放低,終於看到了裙擺下麵探出的一點點**的邊緣,全身的血液流向下體,體內的水分拚命地蒸發著。

“怎麽了?”江雪忽然轉過身,“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有。”範義昌說,他有點害怕,害怕幻想的場景會真的實現。“我想,去下廁所。”範義昌說。

“那個就是。”江雪指了指右邊的一扇門。

範義昌鎖上洗手間的門,不停地喘著粗氣。他還沒有放棄,但是巨大的恐懼又讓他不敢向前再跨一步,他怕自己會遭到反抗,如果她反抗了我該怎麽辦?他問自己,是繼續強硬地完成,還是逃掉,或者跪下來求她不要說出去?

如果她說出去怎麽辦?被老婆知道怎麽辦?孩子呢?

他不敢繼續想。

範義昌抬起頭,忽然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看到頭頂的窗格旁懸掛著一個塑料的圓形晾衣架,圓盤上布滿了小小的夾子,夾子上則是色彩斑斕的女式內衣褲。

範義昌轉動著塑料圓盤,一件一件地打量,最終選擇了一條黑色的蕾絲**。他把那條**取下來握在手裏,感受著蕾絲在手掌的摩擦,用另一隻手拉開灰色工作褲的拉鏈,閉上眼睛,將**包裹在自己的下體上反複**起來。

一股黏稠的精液留在了黑色的蕾絲**上,他結束了,他的幻想消失了。

範義昌想要回去看管他的倉庫大門,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覺得外麵亂扔的拖鞋、散亂的化妝品和垃圾桶裏沒吃完的盒飯都讓他惡心。

惡心,真他媽惡心。

5

隻用了半個小時左右,浴缸就裝好了。

夏默對前來安裝的工人表示感謝,而柳生則忙著提醒工人將拆掉的包裝與垃圾帶走。

“我給你帶了件禮物。”

柳生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拿出兩張卡片,夏默不知道這件西裝是他工作的製服還是平時的衣服,或者兩者都是。

夏默接過卡片,“搖滾演出?”

“離這裏不遠,朋友送給我兩張票,但是我這個人對音樂……”柳生聳了聳肩,“而且我看你又玩樂器又收藏唱片,應該會很喜歡。”

“他們都說這支樂隊很不錯。”柳生補充道。

夏默看到票麵上寫著“絕緣體”三個字,這大概就是樂隊的名字,“謝謝,”他說,“可是我隻有一個人。”

“你在千山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甚至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不能這麽說,你現在不是認識我了嗎。”

“那好吧,”夏默將一張票放進口袋,另一張票遞給柳生,“給你。”

“我說過了,我這人不喜歡音樂,特別是搖滾樂,太吵了。”

千山的夜晚十分潮濕。

夏默不太喜歡夜晚,他擔心那會喚醒他一些不好的回憶,盡管他心裏也清楚,那些回憶一定會不停地出現,與黑夜和白天都沒有關係。回憶就在那裏,永遠不會消散。

柳生看起來很拘謹,完全不像是白天的那個人,他甚至還穿著那身深色西服,與周圍造型前衛的搖滾樂迷格格不入。他不情願地站在夏默旁邊,雙手在身前緊張地搓來搓去。

“你把票送給別人吧,”柳生的表情看起來很焦慮,“我就不進去了。”

夏默笑了一聲,推開搖滾酒吧厚重的鐵門,柳生歎了口氣跟在後麵。

“槍與玫瑰”是可以承辦樂隊演出的酒吧,酒吧的名字當然來自於那支著名的搖滾樂隊,位於西區最繁華的長野路上。酒吧裝修成了複古的車庫風格,從鐵門進去,空間立刻變得局促起來,潛入地下的樓梯兩旁貼滿了搖滾明星的海報,吉姆·莫裏森、吉米·亨德裏克斯、帕蒂·史密斯……以及一些在這裏演出過的本地樂隊。

聲音隨著潛入得愈深而變得愈發嘈雜,直到他們向一個花臂男人出示門票,被示意可以進去以後,分貝值到了頂峰。

觀眾池並不開闊,大概隻能容納兩百人左右,吧台在西北角,放著幾把吧椅,上麵已經坐滿了人。一名調酒師正在將檸檬片的切口卡在馬天尼杯上,遞給對麵的一個姑娘。那杯酒看起來像是亞曆山大,夏默心裏想,白蘭地,可可甜酒和鮮奶油,聽說還不錯,但他從來沒有喝過。他曾是一個酒鬼,但是隻喝一種酒。

一陣呼聲打斷了夏默的思緒,台上的樂隊似乎正在演奏一首代表作的前奏,夏默這才發現,剛才的自己又在忍不住觀察身邊的人,這是遺留在他身上的壞習慣。

這支樂隊很不錯,夏默聽著他們的音樂這樣想。周圍的人正在隨著節奏擺動,隻有柳生依然穿著西裝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注視著舞台。

歌曲進行到主音吉他的獨奏部分。夏默看到舞台上的主唱正在揮手煽動著一撥撥的聲浪,樂手們聚在舞台中間,把主唱擋在身後,他去後台換衣服了,夏默心裏想,搖滾演出常見的方式,槍花樂隊在1992年的東京演唱會上就多次這樣做。

在一段酣暢淋漓的演奏結束後,主唱重新回到了舞台上,夏默看到他已經換上了一身全新的服裝。

6

韓林生當了二十幾年的警察,至今沒經曆過什麽大案。這讓他的妻子經常開玩笑說“我家老韓遇到的最大的案子,就是辦公室的茶葉被人喝了”,韓林生每次聽到這句話總是一臉苦笑。身為千山市刑偵支隊的副隊長,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應該說出來,但卻真實地在心裏期待著碰上一次真正的大案子。

可惜這次他又要失望了。

這個吊在破舊公寓浴室裏的屍體,是很明顯的自殺。

屍體穿著黑色的連身包臀裙,腳下是一張被踢翻的木椅,木椅上隻采集到江雪一個人的腳印。吊起她的是一條女士挎包上的黑色皮質背帶,現在那個被拆掉背帶的挎包正擺在臥室整潔的**,包裏的工作牌告訴韓林生這個女人的名字和工作地址,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多的信息,但韓林生覺得這些已經足夠了。

這個叫江雪的女人,活著的時候大概很美。

這是韓林生在看見屍體時冒出的第一個想法,盡管他現在看到的隻是一個如垂柳般無力的肉體,麵色青黑,表情猙獰,頭發散落,一截舌頭從嘴裏伸出,但是韓林生依然從這樣的畫麵中,看到了這個生命曾經有過的美麗容顏。

很多美好的東西,逃不過這樣的結局。

現場幹淨整潔,這讓韓林生對死去的姑娘再次泛起一絲好感。姑娘的挎包裏放著大量的現金,脖子上的項鏈依然閃著銀色光芒。沒有財物失竊,間接佐證了死因為自殺,也就是說,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韓林生親自主持了,通知死者家屬,去一街之隔的那個叫作金沙的夜總會看看,向媒體通報一些可以通報的細節,這些事就交給剛來的那個小姑娘就可以了。他隻需要回到辦公室,喝茶看報,準時下班。

這時,韓林生又想起了妻子掛在嘴邊的玩笑。

7

何詩宜不相信直覺,但是直覺卻在困擾著她。

江雪自殺了,當她在金沙夜總會的一個私密的包間裏說出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表達遺憾與同情。作為一名新人,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命案,她的角色是傳遞死亡訊息的信使。

她對麵四十出頭的男店長露出壓抑和痛苦的表情,卻不像是悲傷。何詩宜有點疑惑,痛苦和悲傷是可以分開的感情嗎?

店長的回應解開了她的疑惑,他告訴何詩宜說,江雪是這裏最受歡迎的姑娘,沒有她店裏的業績將會下滑一大半。他說起了成本,說起了回頭客,甚至說起了夜總會的房租和每個月的開銷,這些都將因為江雪的死亡而大受影響。

隊裏的長輩告訴何詩宜,沒人願意去通報死亡訊息,這會讓你慢慢消磨掉對生命的敬畏,覺得死亡隻是一件給別人添麻煩的事。

現在她明白了。

那個店長抱怨了一通之後,才想起一個早該開口的問題。

“她為什麽會自殺?”

店長問何詩宜,就像他才是警察,而何詩宜是江雪的朋友一樣。

店長告訴何詩宜,江雪前一天晚上還很正常,接客,喝酒,看不到任何想自殺的跡象。“似乎比平時的心情還要好一點。”店長說,平時下了班就沉默寡言的江雪,甚至對他說了句“明天見”。

明天見?

想要自殺的人會說明天見嗎?離開夜總會和那個滿臉沮喪的店長以後,這三個字依然縈繞在何詩宜的腦中,明天見。但是何詩宜很清楚,這算不得什麽證據,隊裏更不會因為這句話就推翻結論重新調查。

她想起來一個人。

穿過下北街,霓虹燈漸次消失,如今的千山像這樣荒涼的地方已經不多了。北區是老城區,夜晚寂靜而冷漠。何詩宜在昏黃的路燈下小心地辨認著字跡斑駁的路牌,一路走一路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個墳墓一般的小區。

她已經走了一個小時了。

一個小時以前,何詩宜決定去見那個人。她以為隻有自己聽過那個名字,卻沒想到隨口一提以後,刑偵隊裏竟然人人皆知,大家隻知道他來到了千山,卻沒有任何人希望見到他,大家隻是說要小心,小心他的“聰明與危險”。

她通過附近一家房地產中介的員工用內部網絡找到了那個人租住的地址,這讓她覺得身上的證件至少還有那麽一點用處。

何詩宜敲了敲破舊的木門,想著該如何對門內的人解釋一名刑警的深夜到訪,然而門卻自然打開了。裏麵的男人沒有問是誰,打開門以後也沒有多看一眼,而是轉身回到了屋子裏。

“你好。”何詩宜對著屋子裏的黑暗喊了一聲,“我可以進來嗎?”

“門不是已經開了嗎?”男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打擾了。”何詩宜小心翼翼地踏入房內,“那我可以開燈嗎?”

她沒有聽到答案,頭頂的吊燈卻亮了起來,盡管這並沒有讓房子裏看起來有任何溫馨的變化,但至少讓她看清楚了麵前這個男人的樣子。他體格高大,像足球運動員一樣結實,他淩亂的頭發已經垂落到了耳邊,發梢微微上卷,胡須不知是故意留起還是根本沒有打理。何詩宜在路上就在想象一個頹廢的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現在她有了答案。

“前輩好,我是刑偵支隊一級警員,我叫何詩宜。”

何詩宜不知道該不該拿出自己的證件,她猶豫了一下,沒有聽到對方的任何回應。她在來的路上,腦中排演過很多對話的場景,卻沒想到會是現在這種情況。

“不問問我為什麽來嗎?”何詩宜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點。

仍然沒有回應。

“我是來請教前輩一些事情的,”何詩宜自問自答,“因為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破獲的那些看起來毫無頭緒的命案,關於……”

“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夏默打斷了她,這是個好兆頭,何詩宜心裏想,至少他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在一年前的案件中,擊斃了一名凶殺案的嫌疑人,雖然最後的審理結果為正當擊斃,但是卻因為那起凶殺案的受害者是你的女朋友而飽受爭議,你被開除警籍……”

“你到底有什麽事?”

成功了,何詩宜想,引起一個人注意的方式,就是觸碰他心裏最脆弱的地方。

8

凶案現場的照片是何詩宜偷偷帶出來的,現在正放在這間老房子的木地板上,何詩宜學著夏默的樣子坐在地上,這個空曠的客廳裏沒有沙發和椅子,隻有同樣放在地上的一台舊電視和爬滿連接線的音響。

“她沒有自殺的動機,”何詩宜指著照片中懸掛著的江雪說,“但是現場找不到能排除自殺的證據。”

“那就相信現場,這是麵對命案的第一條法則。”夏默說。

“問題是,這是真實的現場嗎?”

夏默抬起頭看了何詩宜一眼,何詩宜注意到他的眼神出現了一點變化。

夏默拿起一張照片,是江雪公寓浴室裏的洗漱台,上麵擺放著款式多樣的護膚品、洗漱用具,懸掛著一條灰色的毛巾。

“左撇子。”夏默說。

“是的。”何詩宜回答,這是何詩宜已經知道的信息,隻不過她是從夜總會店長那裏得知的,並不像夏默一樣,僅僅從日用品的擺放位置就能判斷出來。

把一些知道的信息藏起來,並等待夏默自己推斷出來,這是何詩宜在來的路上想到的伎倆。她想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如別人描述的那樣敏銳。

大量的現金、名牌包和首飾,夏默看著這些照片,這些東西告訴他們至少可以排除入室行竊的動機了,何詩宜等著夏默說出相同的判斷。

“跟那個男人聊過了嗎?”夏默問。

“男人?”何詩宜一頭霧水,“哪個男人?”

“沒有聊過嗎?”夏默的表情看起來很驚訝,“有一個包養她的男人啊。”

“你怎麽知道的?”

“她上班的那個地方,雖然比一般人的收入要高一點,但還不至於買得起這麽多奢侈品,你從她居住公寓的環境就能看得出來,也就是說,她還有其他的收入來源,能夠撐得起表麵的風光。對於一個在夜總會工作的女人來說,這個來源是什麽?”

何詩宜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又遲疑了一下問:“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就算不給她買房子,為什麽不給她租一間好點的公寓呢?”

“因為不夠隱蔽,”夏默說,“這個房子和我這裏一樣,都是破舊的小區,到了晚上連盞路燈都沒有,是絕佳的**地點。你不相信的話可以明天問問這附近的人,我向你保證,沒有一個人見到過你。”

何詩宜的臉紅了一下,“你確定嗎?”

“我沒有什麽能確定的。”

“可是你已經推斷出那麽多結論。”

“首先想到的結論,往往是為了排除錯誤選項。”

“還有什麽?”

“那個男人有家室,這我就不用解釋了吧。”夏默說,“還有就是,你們要去找找屋子裏丟掉的東西。”

“你已經看過了,錢和首飾都在,這屋子裏什麽都沒丟。”

“你知道這個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嗎?”夏默眼神冰冷地看著何詩宜說,“你怎麽能確定沒有物品丟失呢?如果你懷疑是謀殺,那麽就應該合理猜測凶手會帶走一件紀念品。”

“我不知道這屋子裏所有的東西,”何詩宜承認,“那就更不知道應該去找什麽了。”

“找一條黑色的**。”

“黑色的**?”

“對,蕾絲的,”夏默舉起一張照片,手指著照片上一件黑色的蕾絲文胸說,“和這件是套裝。”

何詩宜恍然大悟,作為女人,她應該更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才對,“也就是說,這就是凶手帶走的紀念品?”

“我說了我不能確定任何事,我隻能猜測。”

“是的,猜測,”何詩宜問,“你還猜測到了什麽?”

“我猜測你們進去的時候,房間沒有開燈。”

何詩宜回想著,他們去現場取證的時候是白天,她並沒有特別注意是否開燈,現在回想起來,夏默說的似乎是對的。

“沒有開燈意味著……”

“你再想想你們從屍體上得出的結論。”

“得出的結論……”何詩宜重複起之前對夏默說過的話,“屍體頸部有V形凹痕和擦傷的痕跡,傷口符合上吊自殺的狀態,沒有性侵痕跡,死亡時間預計為發現屍體時的9個小時以前……”

“也就是深夜!”何詩宜大叫了一聲。

“除非她死了以後,自己下來關了燈。”

何詩宜感到激動,盡管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但是越來越多的結論正在調動著她體內的多巴胺,讓她變得亢奮。

她還有一個問題,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如果是謀殺,凶手是怎麽做到的?”

“首先是這個,”夏默扔出一張照片,上麵是江雪下垂的手腕,“仔細看上麵的凹痕。”

何詩宜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了看,細細的凹槽像是佩戴手表或其他首飾留下的痕跡。

“為了防止受害人掙紮,手腕被綁住了,並且背在了身後,同時手掌上也沒有擦傷的痕跡,這說明受害人根本沒有機會去抓那條吊著她的皮帶。現場沒有這條綁住手腕的物證,也就是說,已經被人帶走了。”

“她不是自殺,”何詩宜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有人在她活著的時候把她放在了上麵。”

“我不能確定。”

“那你要怎樣才能確定?”何詩宜直直地盯著夏默,她需要一個答案,她相信夏默一定會給她一個答案。

“驗屍吧,你們還有最後一點時間,去檢測一下胃裏是否有安眠藥的成分。”

“如果有的話,就可以確定是謀殺了?”

“除非她吃了安眠藥以後夢遊去上吊。”

何詩宜知道這是夏默表示確認的說法,“那你覺得,檢測出安眠藥的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百。”

平靜的花河對麵,就是千山著名的富人區左岸花園。遠遠看去,別墅仿佛就建在花河的水麵之上。

這裏清澈,寂靜,遠離塵囂。

24小時值守的保安在花園小路中巡視著,肩上的對講機閃爍著紅色的信號燈,他們要確保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混進這些高貴的府邸。

每一棟別墅的裏麵,都關著一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女人。她們有名利雙收的丈夫、在貴族學校就讀的孩子,有定製的意大利長絨睡衣、隻用來喝英式紅茶的琺琅杯具。她們在伊朗匠人手工製作的地毯上來回踱步,看著還未感受過悲傷的孩子們從一間屋子跑向另一間屋子,最後將視線投向窗外的花河。

無盡的花河,一如她們無盡的生活。

盡管如此,她還是再一次撥通了丈夫的電話,電話裏甜美的女聲告訴她,您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她想報警,想告訴警察她的丈夫失蹤了,但是理智再一次提醒她不能這麽做,絕對不能。

她找過私家偵探,不止一個,然而那些蠢貨隻會喝光她的紅茶,踩髒她的地毯,讓她不得不把這些東西全都扔進公共垃圾桶。那些私家偵探,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會。

她隻能繼續看著花河,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