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到碧翠吃完飯,開始倒咖啡時,兩個孿生姊妹早就溜得無影無蹤,自個兒玩兒去了——這一天是她們的“半假日”,下午不上課。愛蓮匆匆吃完飯,又回馬房工作了。

“今天下午您要用車嗎?”西蒙問,“我答應老蓋茲先生,要用拖車幫他從西勢鎮運一頭牛回來。他的車壞了。”

“我不用車。”碧翠一麵回答,一麵想著是什麽原因讓西蒙答應做這種枯燥的差事。但願不是因為蓋茲先生的女兒——那個長得挺漂亮,卻是傻乎乎的一個平凡女孩兒。蓋茲先生是他們所擁有的三座農場中最小的一座——維塞農場——的承租戶,平常西蒙對蓋茲喜歡投機取巧的態度並不怎麽欣賞。

“好吧,如果您真想知道,我就說吧,”西蒙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我想去看朱恩·凱伊主演的新影片,在帝國戲院上演。”

西蒙這種不逼自招的坦白,可以蒙得了其他人,卻蒙不了碧翠。她對這個侄兒太了解了,他先拋出的兩個球,目的就是要讓你無暇顧及他第三個球所耍的花樣。

“您要我帶什麽東西回來嗎?”

“如果你有時間,也許可以到西勢鎮地區辦公室拿張新的公車時刻表回來。愛蓮說他們開了新的路線,可以經過格斯到喀萊爾來。”

“碧翠,”從前廊傳來了呼喚聲,“你在家吧,碧翠?”

“裴克太太。”西蒙趨上前去迎接。

“進來吧,南絲,”碧翠也招呼著,“進來同我喝杯咖啡吧。其他人都吃好飯走了。”

這位牧師太太進了屋子,順手把空籃子擱在餐台上,愉快地輕歎一聲,優雅地坐下來,應道:“我倒可以來一點兒。”

當地的人們提到裴克太太時,總會附加一句:“你知道的,就是南絲·列丁罕嘛。”盡管她下嫁牧師、投身樸素的鄉下牧師館而震驚當時的社會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南絲不僅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甚且被視為大眾共同的珍寶。報紙常把她當成大明星一般來捧著。每當她從某個地方經過,人們莫不是高高地站在椅子上爭看她的風儀,使得交通為之中斷。她在別人婚禮中擔任伴娘的風采,也不知風靡了多少人。她一直如此地安詳可愛,讓人不得不歎服。任誰也沒料到,她竟閃電般地決定嫁給了喬治·裴克。新聞界和一般的仰慕者在震驚之餘,想盡辦法試圖阻攔,也有趁機極力表達愛慕之意的,但喬治·裴克終究贏得了美人。他是個瘦高個兒,臉孔像隻聰明而還不難看的猩猩一樣。此外,如同《喀萊恩日報》社會版的編輯說的:“一個傳道人!想想看!水泥工隻怕比他還要有情調些!”

既然這是她的決定,群眾也隻好任她去了。負責監管她的姑母還剝奪了她的繼承權。她的父親早就因為龐大的債務鬱鬱而終了。她的家,也就是環繞著青山綠水的喀萊爾大宅院,最後成了一所學校。

然而經過這13年的牧師太太生涯,南絲·裴克仍然是這麽地寧靜詳和,美麗如昔。到現在人們還是會說:“你知道的,就是南絲·列丁罕嘛。”

“我來看看有沒有雞蛋,”她說,“可是那不急,不是嗎?能坐下來什麽都不做,真好。”

碧翠斜岔著眼睛望著她。“哎呀,碧翠,你的臉蛋兒真好看。”南絲一直高高興興地。

“謝啦。露絲說我的臉像一隻很名貴的貓哩。”

“至少——不是毛茸茸的那種。噢!我知道她的意思了!是那種脖子長長、毛短短、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種。先鋒貓!對了,碧翠,你的臉的確像隻先鋒貓!特別是你的頭動也不動,斜岔著眼睛看人的時候。”南絲放下杯子,又愉快地輕歎一聲,“我不能想象那些保守派的教徒會怎麽告咖啡的狀。”

“告咖啡的狀?”

“是啊。咖啡不就像個陷阱嗎?比喝酒要嚴重得多。但是從沒有人批評它一聲。隻要喝上五口,整個世界就變得像玫瑰一樣美麗。”

“你喝這咖啡以前的世界很灰暗嗎?”

“是呀,簡直灰暗得像泥巴一樣哩。這個星期我好高興,因為這是今年第一個星期不用在客廳生火,我不用照料爐火,也用不著清壁爐。可是啊,沒一樣——真的是沒一樣——事情可以讓喬治不把用過的火柴棒扔到壁爐裏。他至少得燃15根火柴,才點得著他的煙鬥!房子裏到處是廢紙簍和煙灰缸,可喬治就是不用,非得把火柴棒丟到壁爐裏去不可!他甚至連瞄準都不肯,真該死。火柴有的丟在爐口,有的丟到最裏頭,總得我一根根撿起來!”南絲嬌嗔地訴說著。

“然後他會告訴你:‘就留在那兒好了!’”

“是啊。不管了,喝了萊契特的咖啡以後,我再也不會對他計較了。”

“可憐的南絲。這些勞什子基督徒!”碧翠故意幫腔。

“成年禮準備得怎麽樣了?”

“邀請卡快要送去印了,總算告了個大段落。成年禮那天,先是近親在這兒吃飯,然後親朋好友都在農場那頭來個大舞會。對了,你弟弟艾力的地址怎麽寫?”

“我沒記住他最近的地址。回頭我幫你找找。他幾乎每寫一次信都換個地址。我猜他老是交不出房租,讓房東攆出去。當然,他也並不常來信。他總是沒法原諒我沒嫁給有錢人,讓他沒法子留在他住慣了的房子裏。”

“他現在還演戲嗎?”

“不曉得。他在沙維戲院裏一出笑鬧劇裏軋了個角色,演不上幾星期就下台了。他太有個性了,戲路老是太窄。”

“我也是這麽想。”

“艾力演來演去,隻能演像他那樣的角色。碧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亞敘別家的事多單純,多好照料。你們家沒出什麽不肖子。”

“華德不就是一個嗎?”

“絕無僅有的一個。說真格的,華德堂弟現在怎麽樣?”

“還不是瞎混。”

“還在教堂當差嗎?”

“才不呢。當泥水工吧。反正是賣勞力的活兒。”

“其實華德也還不錯。他隻是時運不濟罷了。可是啊,說起列丁罕家的不肖子,可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們就這樣無拘無束地靜靜地坐著,想著她們各自的親人們。碧翠的年齡比她眼前這個朋友大得多,幾乎要長她一輩。但在她們的記憶中,每一個階段都有彼此的影子。列丁罕家的孩子經常在亞敘別家的萊契特家園鑽進鑽出,像在自己的家一樣,亞敘別家的孩子在列丁罕的喀萊爾家園也是如此。

“這一陣子我常想起比爾和娜拉來,”南絲說,“如果他們還在世,現在不知有多開心。”

“是啊。”碧翠若有所思地應聲道,眼睛不禁移向窗外。那一年,乍然聽到那個消息時,她正麵對著一模一樣的景致。差不多正好是這個季節,也正好是這個時刻。那時,她站在客廳的窗前想著:這個家庭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也許比爾夫婦會覺得他們在歐洲其他各處旅遊所看到的,還及不上這個家一半可愛哩。她還想著娜拉經過這一陣子休息,氣色是不是能好一些——自從生下這對孿生姊妹,她的體力可衰退了不少。希望自己這個代理管家還稱職,同時她也很高興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倫敦過自己的日子了。

最小的一對孿生姊妹正睡著,幾個大的在樓上梳洗,等著迎接爸媽回家,並和爸媽一起吃晚飯。碧翠已經答應他們,今晚不必太早上床睡覺。再過大約半個小時,比爾夫婦的車子就會順著菩提樹夾道的迤邐小路來到門口,他們就回到家了,到時候,大夥見了麵,談談笑笑,彼此擁抱,交換禮物,說多開心就有多開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會打開收音機的。“今天下午兩點從巴黎飛往倫敦的班機,”播報員的聲音一點感情也沒有,“搭載九名旅客與三名機員,在飛過肯特海岸後不幸墜毀,機上沒有一人生還。”

沒有一人生還,一個也沒有。

“他們對孩子的照顧多盡心啊,”南絲說,“最近我特別地想念他們,看,西蒙都快21歲了。”

“我倒是特別想念柏特。”

“柏特?”南絲似乎一下子會不過意來,“噢,是啊,對了,可憐的柏特。”碧翠有點奇怪地看著南絲,“你差點忘了這孩子了吧?”

“到底,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而且——噯,我想人們總是會故意把不忍心想起的事拋到腦後吧。比爾和娜拉他們的事兒也是夠教人傷心的,但畢竟這是可能發生的,我是說,這是生命中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可柏特——就不一樣了。”她沉默了半晌,“我故意壓抑自己不去想他,現在我甚至不太記得他長的樣子了。他跟西蒙兩個人,和露絲跟珍妮一樣長得很像嗎?”

“哦,沒那麽像。他們並不是同卵雙生。隻是像一般的兄弟一樣,不特別相像。隻是很奇怪,他們倆比露絲跟珍妮要更合得來。”

“西蒙好像已經不怎麽被這件事困擾了。你想他會常記起這件事嗎?”

“他最近必定是常常記起這件事的。”

“那倒是。不過13歲到21歲畢竟是很長的一段路。我猜即使是孿生兄弟,記憶也都會變模糊了。”

碧翠沒話可答。他在她的記憶中會變模糊嗎?這個心地善良而嚴肅的小侄兒,要是他還活著,下個月應是他繼承產業的時候了。她極力地在記憶裏搜尋他的小身影,可是如今在她眼前,隻剩一片模糊。這孩子雖然身子發育不太好,可仍然是十足亞敘別家的後代。長相當然像這家人,可是沒有太鮮明的個性。此刻,當她想念起柏特時,所能記住的隻是:他是個心地善良而嚴肅的小男孩。

西蒙的個性豪爽,如果對他不會有什麽不方便的話,他倒也相當慷慨;然而,柏特內心卻是善良到即使要他的全部,他也會付出的。

“我還是無法肯定,”碧翠幽幽地說道,“我們讓那個在凱斯頓海邊找到的小屍體就地埋在那兒究竟對不對。那簡直像埋葬一個叫花子一樣。”

“可是,碧翠,那小屍體在水裏已經泡了好幾個月了,不是嗎?他們甚至連男女都分不出來了,不是嗎?而且凱斯頓離這兒又有好幾英裏。畢竟,他們是專門打撈、掩埋漂在大西洋的浮屍的——我是說,比較近岸邊的。實在再去指認——”南絲惶惶然的聲音戛然而止。

“是沒有必要。我今天是有點不對勁。算了。再來點兒咖啡吧。”

碧翠一邊倒著咖啡,一邊暗暗決定,待會兒南絲走了以後,她要打開她書桌的私人抽屜,把柏特留下來的字條燒了。這麽多年來,一直保留著這張字條是挺神傷的,雖然她好幾年都沒再去讀字條上的字了。她從來也不忍心把這張字條撕了,因為她總覺得這是柏特的一部分。但這樣想其實也不對。當柏特寫著“我很對不起你們,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別生我的氣”這幾個字時,他那滿心的絕望,比起這張字條更應該是柏特的一部分。她決定,她一定要把它拿出來燒了。當然,即使把它燒了,她依舊忘不了這孩子,但她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字條上圓圓的小學生的字體一直在那兒。這是柏特用他那支須臾不離的自來水尖筆細心寫下的圓圓的字體。柏特就是這樣,了斷了自己的生命,還不忘向人道歉。

望著她朋友沉思的臉,南絲尋思怎樣安慰她才得體:“聽說,你知道的,當一個人從很高很高的地方跳下去時,幾乎在瞬間就沒有知覺了。”

“可是南絲,我不認為他是從斷崖上跳下去的。”

“真的?!”南絲的聲音透出驚駭,“但是那張字條怎麽會在那兒?我是說,他們怎麽會在斷崖上找到那件裝著字條的外套的?”

“沒有錯。可是他不是跳下去,他是沿通向海邊的小路走下去的,一直走到海裏去。”

“那你想——”

“我想他是遊走的。”

“你是說,他一直遊到回不來?”

“是的。以前有一次,比爾和娜拉去度假,我過來照顧孩子們,我們去過海邊好幾次,到那兒遊泳、野餐。有一次,我們又到那兒去的時候,柏特告訴我,最好的死法——我記得他是說他最愛的死法——是一直遊泳,一直到你再也遊不動了。當然,那時他說得煞有介事。但我隻覺得那是他的理論。我告訴他,不管如何,淹死畢竟是很可怕的。他說:‘可是,那時候,你已經太累太累了,你什麽都不管了。你隻是讓水把你吞掉了。’這孩子挺喜歡水的。”

沉默了一下,碧翠又緩緩道出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感到像噩夢那麽可怕的事。

“我一直在想,會不會他後來後悔了,可是已經遊不回來了。”

“哦,碧翠,快別這麽想了!”

碧翠又斜著眼望了望南絲那姣好的、發出抗議的臉孔。“真是的,今天真不對勁。我知道。請原諒我說起這些。”

“現在,我真的不曉得我怎麽能忘記,”南絲困惑地說,“把可怕的記憶推到潛意識裏最大的壞處是,當它突然跳出來時,它仍然在眼前活靈活現,就像放在保鮮盒裏那樣真切。你沒有讓時間逐漸地將這些記憶磨蝕掉。”

“我想很多人都已經不記得西蒙曾有過一個孿生哥哥,”碧翠了解地說,“或是他並不一直都是繼承人這回事。自從著手準備成年禮以來,一直沒有人對我提起過柏特。”

“當初柏特對他爸媽的死怎會這麽想不開呢?”

“我也沒想到。沒有人會想得到的。當然,事情剛發生時,孩子們都一樣傷心得不得了,但柏特與其說是悲傷得沒法安慰,不如說是被衝昏了頭。記得有一次他問我:‘你是說:整個萊契特家業現在都歸我管了?’對他這好像是沉重得難以負荷。我記得西蒙對他這種反應有些不耐煩。西蒙是比他靈巧一些。我想這個責任對柏特是有點太重大、太奇怪了。突然之間失去了父母,又加上整個萊契特家業的重擔,一下子讓這孩子承受不住。他實在受不了這麽突如其來的責任,以致自己找了條出路——”

“可憐的柏特。可憐的孩子。我真不應該忘了他。”

“走吧。咱們拾雞蛋去。別忘了幫我找找艾力的地址。列丁罕家的人都該收到邀請卡的。”

“不會忘的,我一回到家就找,然後打電話告訴你。孩子們會接電話吧?”

“可以。”

“噯,我可得說實話。你該曉得艾力現在在舞台上的名號是艾力·洛丁吧?”南絲從餐台上挽起籃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來。他已經好久沒回到喀萊爾了。他已經過不慣鄉下的生活了。可是亞敘別家的成年禮,也許他還是很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