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碧翠姑姑,”珍妮一邊大聲喝著湯,一邊問,“你覺得諾亞比尤裏西斯厲害,還是尤裏西斯比諾亞厲害?”

“珍妮,我說別從湯匙尖兒挑東西吃。”碧翠沒答理珍妮的問題。

“我沒法子從湯匙邊兒挑麵條吃嘛。”

“人家露絲就能。”

珍妮看了坐在對麵的孿生姊妹一眼,裝模作樣地擺布著湯匙裏的細麵條。

“她的舌頭比我能吸嘛。”

“你看,碧翠姑姑的臉長得好像一隻很名貴的貓。”露絲悄聲對珍妮說,還用眼角掃了她姑姑一下。

碧翠私下覺得這個形容倒是挺貼切的,但又希望露絲說這話時,腦筋裏別動什麽古怪念頭才好。

“好啦,你說嘛,誰最厲害嘛?”珍妮回到原來的問題,她就是這樣,一有問題就非得追根究底不可。

“你應該說,誰比較厲害。”露絲糾正珍妮的用詞。

“諾亞厲害還是尤裏西斯厲害?西蒙,你說呢,誰厲害?”

“尤裏西斯厲害。”做哥哥的開口了,眼睛卻還盯著報紙。

碧翠心裏嘀咕著,西蒙就是西蒙。這孩子可以一邊看著報上賽馬的名單,一邊往湯裏撒胡椒,還能同時一邊聽旁人談話。

“怎麽說呢?西蒙,為什麽是尤裏西斯嘛?”

“他不像諾亞有那麽好的氣象預報提供他消息啊。”

“哎呀,別扯遠了。”碧翠忍不住插嘴。

“西蒙,成年禮和婚禮有點一樣吧?”這回問話的是露絲。

“總的來說要比婚禮好一些。”

“真的嗎?”

“你可以留在你的成年禮上跳舞跳到深夜,可是婚禮就不行。”

“我偏要在我的婚禮時留下來跳舞跳到很晚。”

“我才不管你呢。”

天哪,碧翠不禁感歎起來,別人家吃飯時也總會聊聊天吧,可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調解這些你來我往的——也許是我對他們不夠嚴格吧。

她望著三個低垂用餐的頭,以及還空著的屬於愛蓮的座位,心裏仍記掛著自己有沒有虧待了這幾個孩子。她的哥哥比爾和嫂嫂娜拉會滿意她對他們子女的管教嗎?如果真有奇跡發生——他們還能活著走進這個家來,一如去世前那樣年輕、好看又愉快,他們會不會說:“啊,對了,這就是我們心目中所描繪的樣子,連珍妮這副德行也錯不了。”

碧翠的眼睛掃到珍妮時,禁不住會心地笑了。

這對孿生姊妹九歲多,快十歲了,長得一模一樣。說是長得一模一樣,也隻能說從技術上這麽講。事實上,除了長相一樣外,姊妹倆的個性可是截然不同。她們倆同樣長著亞麻色的直頭發,臉蛋兒都是細細瘦瘦的,膚色也一樣地白皙,眼睛望著你時,都帶著一絲兒挑釁的意味。可她們的相同點到此就打住了。珍妮穿著一條髒兮兮的馬褲,套著一件鬆垮垮的長毛上衣。她梳頭發時連鏡子都不用照,隨便地挽起來,用一根褪了色的發夾夾住。她的眼睛有點散光,所以在“重要人物”麵前,免不了要戴上一副鑲著角質邊的眼鏡。而通常這副眼鏡就塞在她馬褲後頭的口袋裏。幾年下來,數不清有多少次,她一股腦兒就在什麽東西上躺下去、坐下去,或靠上去,就這樣把好好的眼鏡壓壞了。每次壓壞眼鏡,她總得自己掏腰包拿零用錢去修,因此可憐的珍妮總是處在破產的邊緣。她到牧師家上課,總騎著一匹名叫“四柱子”的白色小馬來回,短短的兩條腿在四柱子身體兩邊岔開,活像兩根麥管一樣。長久下來,四柱子倒成了個運輸工具,而不是作為騎乘運動的馬了,所以盡管珍妮把它寬闊的背當做羽毛床任意**,它也一點都不在意。

露絲恰恰相反,她穿著一套粉紅的棉布連身裙,從她一早騎著小腳踏車到牧師家上課開始,都是一徑地整齊清潔。她的兩手幹幹淨淨,指甲也完整無瑕,還不知從哪兒尋到一段粉紅色的絲帶,把兩邊的頭發攏上去,在頭頂上打了個蝴蝶結束起來。

八年了,碧翠沉吟著。八年來,她一心一意地為這個家經營著、籌算著、計劃著。再過六個星期,她在這兒的監管責任就要告一段落了。再過一個多月,西蒙就21歲了,他就要繼承他母親的遺產,而這段艱辛的日子也就要過去了。亞敘別家從來也沒賺過大錢,但是她哥哥在世時,的確還能把這個名叫“萊契特”的家業——包括房子以及周圍三座農場——維持得有模有樣;隻是,他的突然死亡讓這八年日子過得頗為拮據。然而碧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好好為她哥哥守住這份產業,直到今天,她終於可以在下個月將它毫發無損地轉交給他的兒子了。八年來,他們一直沒欠下什麽債,即使他們的律師——柯史諾律師樓的桑度先生——早已同意必要時可以提供協助,可是這份產業總能維持著自給自足的狀態。

越過她侄兒的頭,碧翠可以看到南邊跑馬場的一長排白欄杆,還有老馬“瑞琴”在陽光下閃亮的尾毛。是這些馬救了他們。養馬原本是她哥哥的業餘嗜好,想不到在他死後反成了他家經濟的及時雨。這些年來,盡管也得過病、受過傷什麽的,但這些馬一直給他們家帶來不少利潤。進賬總比支出多一點。看到原來她哥哥的一批種馬似乎可以賺點錢,碧翠又買進了一批給孩子騎的小馬,這一來,青翠的草原上可熱鬧了不少。愛蓮把一些原本不怎麽出色的馬訓練成所謂“貴夫人安全坐騎”,賣得不少錢。如今隔鄰的宅院既改成了學校,愛蓮就幫那所學校訓練學生騎馬,每個小時收費還不少呢。

“今天愛蓮下課挺晚的,對不對?”

“今天她是不是教巴斯勒府上的千金呀?”西蒙問,口氣裏帶著輕蔑。

“是呀,是巴斯勒家的女孩。”

“可憐那匹馬今天恐怕要被折騰死嘍。”

西蒙站起來把湯盤撤去,並且幫忙把餐台上的肉品拿上桌,碧翠用嚴格又賞識的眼光審視著他——至少她沒有把西蒙給寵壞了,這事說起來並不是很容易。西蒙這孩子頗有他的一套,打從幼小時,他就能運用一種說不出的**力,讓不少人上了他的小當,而讓他占了便宜。每當他對別人玩弄著這套小伎倆時,碧翠看在眼裏,有時會覺得倒挺有趣,也不免帶著幾分佩服:如果她也有西蒙這點小聰明的話,難保不會這般耍弄別人。隻是她總特別小心提防著,不讓西蒙的伎倆在她身上得逞。

“要是成年禮和婚禮一樣,也有伴娘,那該多好。”露絲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盤裏的食物,一邊說。

這會兒沒有人搭腔。

“牧師說,尤裏西斯在家裏恐怕是個討厭的家夥。”珍妮還是沒有離開早先的話題。

“這樣啊?”碧翠對這本古典文學的花邊新聞倒頗有興趣,“怎麽說呢?”

“牧師說他‘肯定是老想著發明一些小東西,他太太潘妮洛也一定很高興他不在,可以讓她自由一陣子。’——這道牛肝煮得太軟了。”

愛蓮走了進來,像平常一樣,從容不迫地幫自己從餐上取了些菜肴。

“唔!”露絲叫了聲,“好重的馬房味兒!”

“愛蓮,今天你回得遲了些。”碧翠帶著詢問的口氣招呼她。

“她是學不會騎馬了,”愛蓮嘀咕道,“她甚至連上馬鞍都不行。”

“也許白癡是沒法兒騎馬的。”露絲附和著。

“露絲!”碧翠加重了語氣斥喝一聲,“宅院裏那些孩子們並不是白癡啊。他們甚至也不是低能,隻不過學習比較困難罷了。”

“反正,他們的動作就像白癡嘛,如果你的動作像白癡,誰看得出來你究竟是不是?”

沒有人能回答露絲的話,午餐桌上一下子安靜下來。愛蓮就像饑餓的小學生一樣,目不斜視地隻顧吃著,很快就把午餐吃完了。西蒙拿支鉛筆在報紙邊緣計算著數目。露絲因為方才在牧師家的餅幹筒裏偷了三塊餅幹,躲在廁所吃了,現在隻能把眼前的午餐攏成一堆,像城堡一樣,而淌在周圍的肉汁正好像壕溝一樣。珍妮則興高采烈地享受著盤裏的食物。碧翠悠然望向窗外的景致。

在遠處山頂的另一頭,地勢朝著海岸以及西勢鎮密集的屋頂那邊傾斜下去,綿延了好幾英裏。而這一頭則是比較高的山穀,海峽那邊的大風吹不過來,又向著太陽,幾棵大樹因此長得高大挺拔,甚至散發著幾分魅力。這份景致,在敞亮中又帶著神秘的寧靜。

實在是很好的一份產業——一份豐富美好的產業。碧翠暗暗地期許西蒙能好好地繼續經營下去。過去,有幾次她不免有些——不,不能說是擔憂——也許可以說有些疑慮吧。西蒙的性格太多麵了就像水銀一樣變化多端,這並不是農場繼承人一般的性格。這份名叫“萊契特”的產業,在周圍好幾份產業中,是唯一沒有換過主人的,碧翠希望在未來的幾百年裏,這裏還是能一直住著他們姓亞敘別的家人——就像此刻圍坐著餐桌的骨架細致、臉孔修長的亞敘別家人一樣。

“珍妮,你非得這樣把果汁濺得到處都是不可嗎?”

“碧翠姑姑,我不喜歡馬鈴薯這樣一塊塊的嘛,我喜歡煮得軟軟的。”

“那你就小心把它搗成泥狀嘛。”

在她還是珍妮這個年紀時,她自己也喜歡把馬鈴薯搗成泥,而且就在這張餐桌上。這張餐桌不知圍坐過多少亞敘別家的人——這些人當中,有的在印度害熱病死了,有的在克裏米亞受傷死了,有的在昆士蘭餓死了,有的在海角感染傷寒死了,也有的在海峽殖民地罹患肝硬化死了。但不管如何,在萊契特這份產業上,一直都有亞敘別的家人住著。他們也都能好好經營這份產業。每隔一陣子,難免也會出個不肖子——就拿她堂弟華德來說吧——但老天有眼,這些不肖子總是排行較小、沒有繼承權的,即使他們揮霍成性,也不至危及萊契特這份產業。

誠然,女王從來也不會到這兒來用餐,逃難的騎士也不會到這兒來躲避,但是三百年來,它一直屹立在這片草原中,它一直是中產農民的好住處。在這三百年中,有兩百年是住著亞敘別家人。

也許正是它的單純,讓它這樣存留下來的吧。它一點也沒有偽裝,也不追求什麽虛榮。它的好處就是它的腳踏實地。而在山穀另一端,“喀萊爾”莊園則像個貴夫人一樣傲然聳立著,可它原先的主人——列丁罕一家早就不住在那兒了。列丁罕家人一直將他們的才智和財富恣意揮霍,他們隻是把喀萊爾的產業當做他們的靠山,當做錢囊,當做裝飾,卻一點也沒把它當成世代傳承的家產看。幾百年來,他們像孔雀一樣傲視著這個世界:有的是總督,有的是冒險家,有的是宮廷裏的弄臣,有的是浪子,也有的是革命分子,喀萊爾一直供他們恣意而行。如今呢,留下來的隻是他們的照片罷了。而他們的大宅院則改成了寄宿學校,住著一群存款闊綽、思想先進的富人家驕縱的子女。

然而萊契特仍住著亞敘別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