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格蘭特的腳停在房子的階梯前,隔著門他聽到屋內傳來一片鬧哄哄的聲響,一長串的大笑與叫聲壓過他的耳門,聽起來活像是森林失火了或是洪水暴漲了一般。就在他蹣跚的步履繼續踏上台階之前,他心裏想:這果真是個名不虛傳的成功派對啊。

他並不是來參加派對的,事實上這個聞名遐邇的文藝派對也不是他該出現的地方。他今天是來接瑪塔·哈洛德小姐去共進晚餐的。但是這聽起來也是很不尋常的,畢竟以一個警官的身份——即使已貴為探長的格蘭特,能有此殊榮與本地最著名的女演員——瑪塔·哈洛德小姐共進晚餐,這也是相當讓人側目的。當然,格蘭特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之輩,他相當清楚有幾個原因讓他今天可以站在這裏,享受旁人企羨的眼光:一是他可是哈洛德小姐再現成不過的保鏢。二是他還算付得起像“拉虹特”這樣的高級餐館的錢。三是以哈洛德小姐令男人望而生畏的地位與美色,她也找不到比他更適當的人選護衛她了。於是,當格蘭特——一個純粹的警探——在哈洛德小姐的珠寶失竊事件後出現在她的生活裏時,她便發現她離不開他的保護了。當然,格蘭特也非常樂意留在她身邊。對瑪塔而言,格蘭特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護花使者;而對格蘭特來說,瑪塔特殊的身份也為他開啟了一個絕佳的“窗口”——畢竟對一個幹警探的老手而言,他很清楚“窗口”愈多,工作愈有利。因此,理所當然地,瑪塔正是他打入文藝圈最不可多得的“眼線”來源。

格蘭特終於步上階梯,打開派對現場的大門,震耳的喧鬧聲奪門而出。派對現場人聲鼎沸,他站在一旁,穿過眼前擁擠的人群望向一旁喬治時代風格的包廂房。他思量著是否該直接走到裏麵接瑪塔小姐離開。

屋子裏,高談闊論、飲酒作樂的賓客把房子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難行。就在此時,呆立在門邊的一個神情迷惘的年輕男子捉住了格蘭特的眼光。他手拿帽子,看起來應該是剛剛進門。

“有什麽問題嗎?”格蘭特看了一眼年輕男子說道。

“我忘記帶喊話筒來了。”年輕男子回答他。

他的語調緩慢輕柔,完全不受周遭吵鬧所影響。這樣獨樹一幟的音調,反而使得他的話即使不通過喊叫也清晰可辨。格蘭特非常欣賞地看了他一眼。他長得一表人才,有一頭非常漂亮的金色頭發。八成是個英國人吧,不然就是個挪威人。

不對,應該是美國人。格蘭特想起來他剛才說“忘記”這個字眼的時候,是帶著特殊美國腔調的。

這是個初春的傍晚,窗戶上映照著一片深藍,家家戶戶也開始點起了燈。隔著屋內彌漫的煙霧,格蘭特看見一旁廂房裏的瑪塔,她似乎正非常不耐煩地聽著那個叫圖利斯的劇作家口沫橫飛地大談他的光榮曆史,那些個陳年話題他不知道已經說了幾百次。圖利斯是那種一逮到機會就說個沒完沒了的人,終於瑪塔的不耐煩已經快要讓她的臉沉下來了。格蘭特想,如果這情況繼續下去,瑪塔沉下去的臉可能再也扶不回去了。格蘭特決定待在原處直到瑪塔看見他——他們倆的身高都高到足以越過人群看到彼此。

本著一個警探的職業性習慣,他不自覺地用搜索的眼光在眼前的人群中穿梭著。不過,好像沒什麽特別發現,這隻是他尋常的習慣性動作罷了。派對現場羅思與克羅馬帝出版社的人正圍著拉薇妮亞·費奇小姐慶賀她第21本書的出版。這樣的場麵充塞的可是著名的出版社,豐盛的美酒佳肴,有頭有臉的客人——就是那種穿著品位很好的知名人士。這一切全虧了拉薇妮亞。然而,誰都知道,他們才不是真的為拉薇妮亞的《墨利斯情人》這本書或為出版社而到場慶賀的。即使是瑪塔,這個派對上最美麗的貴婦,也隻因為她是拉薇妮亞的鄰居而在這裏。瑪塔光鮮時髦的黑白造型與她那一臉不悅的表情,使她在這些人中鶴立雞群。

身旁這個年輕男子好看的外表,在這派對中是相當引人注意的。他想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演員嗎?應該不是,一個演員是不會讓自己這樣孤立在人群之外的。他回想起剛剛他用一種超然的神情看著現場,說出“喊話筒”的那種淡漠模樣。格蘭特想,說不定隻是個空浪費外貌的股票營業員吧?又或者根本就隻是現場柔和的燈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線下看,他那漂亮的金發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沒那麽出色。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年輕人用依然平緩的聲調開口問格蘭特,“哪一位是拉薇妮亞·費奇小姐?”

拉薇妮亞就是那個站在中間窗邊、紅頭發的嬌小女士。她戴著一頂非常入時的帽子,可是卻沒做任何搭配,以至於她的帽子看起來活像是剛剛走在街上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正巧掉在她頭上一樣。總之那頂帽子在她那鳥巢般的頭發上是非常突兀的。她沒上妝,穿著也是一如往常地隨便。

格蘭特向那年輕人指了指拉薇妮亞的位置。

“初到這裏嗎?”格蘭特借用了在西部片中常用的問話親切地問他。根據他剛才提到“拉薇妮亞小姐”的禮貌性語句,他幾乎肯定這家夥是個美國人。

“我是來找費奇小姐的外甥。我按照地址簿沒找到他,我希望在這裏可以找到他。或許你會認識他。對不起,貴姓——?”

“我叫格蘭特!”

“格蘭特先生!”

“我跟他見過幾次,我認得他,不過他好像不在這裏。我想你要找的人叫華特·懷特摩爾,對吧?”

“沒錯,就是懷特摩爾!我其實也不認識他,我找他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我想他應該在這裏,你確定他不在這裏嗎?也許人太多你沒看到?”

“我確定,因為他個子跟我一樣高,不過就算他不在這裏,八成也不會跑太遠。我看你最好還是先見見費奇小姐吧,不過我們得先下定決心穿過這重重的人牆才行。”

“好,我跟在你後麵走。”這年輕人說。當他們幾乎肩膀連著肩膀、手肘碰著手肘,擠在人群中進退兩難的時候,他開玩笑地對動彈不得的格蘭特說:“格蘭特先生,真是辛苦你了!”格蘭特頓時覺得很窘,立即轉身狼狽地撥開人群,繼續往拉薇妮亞的方向吃力地與人群搏鬥。千辛萬苦地,他們終於來到拉薇妮亞的麵前。

“費奇小姐,有個年輕人想要見你。他正在找你的外甥。”格蘭特說。

“找華特?”拉薇妮亞停下動作,抬起頭來一臉好奇地問。

“請讓我自我介紹,費奇小姐。我叫西爾,剛從美國到這裏來度假。我是專程來找華特的,因為我們都是庫尼·維金的好朋友。”

“庫尼!你是庫尼的朋友?哦,太好了,華特一定很開心!真是沒想到,今天竟然在這裏遇到——我是說,太不可思議了。華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西爾,你的全名是?”

“萊斯裏·西爾!我在這裏的地址簿裏一直找不到華特的名字——”

“哦,華特並不住在這裏,這邊隻是他暫時的落腳處。他跟我們大家一樣都住在莎卡聖瑪麗鎮。你知道嗎?他在那裏有個農莊,他是那裏的播音員。其實那是我的農莊,他替我管理和廣播,今天下午就是他的播音時間,這也就是他今天不能來這裏的原因。可是沒關係,你待會兒就直接跟我們一道回去,留在那兒度個周末吧。”

“可是華特他還不知道——”

“難道你這個周末已經有約了嗎?”

“沒有,我並沒有約,隻是——”

“那不就得了。待會兒華特會直接從播音室回家,你就和伊莉莎白還有我,我們三個一起搭我們的車回家去,給華特一個意外驚喜。伊莉莎白,伊莉莎白,親愛的,你在哪裏?對了,西爾先生,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住在衛思摩地。”

“哦,那再方便不過了。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呢?”

“我來了,阿姨。”

“伊莉莎白,親愛的,過來,我幫你介紹一下,這是萊斯裏·西爾先生。他剛從美國來這裏度假,他要找華特,他們倆都是庫尼的朋友。今天不是星期五嗎,我們本來不就要回莎卡鎮,去度一個美好又平靜的周末假期嗎?待會兒一起走,這不是很棒嗎?所以伊莉莎白,你現在先帶他回他的住處,幫他一起收拾行李打包,再載他回這兒來,那時候我想派對也結束了,我們就一起開車回莎卡鎮,給華特一個驚喜。”

格蘭特發現這個年輕男子在看到伊莉莎白的時候,臉上泛起一絲愉悅,他不禁納悶了起來。伊莉莎白長了一張平平小巧的臉,的確,一雙藍色眼睛非常迷人,她是那種男人會想和她一起生活的女人。沒錯,她是個好女人,可是也並不是那種年輕男人一看就會注意到的女人。西爾一看到她會如此高興,或許隻是因為他聽說她已經訂婚了,而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就是華特的未婚妻吧!

此時,他注意到瑪塔已經在示意他離開,於是格蘭特也懶得繼續猜測他們的家務事。他得趕快走到門邊與瑪塔會合,畢竟瑪塔比他們還難纏。於是他三步並做兩步,然而瑪塔還是比他早一步到達門口。

“那個漂亮的年輕人是誰啊?”她一邊走向門口的階梯,一邊回頭問格蘭特。

“他是來找華特·懷特摩爾的,他說他是庫尼·維金的朋友。”

“我說嘛!”瑪塔酸酸地說。她挖苦的是格蘭特,而不是那個年輕人。

“職業習慣嘛。”格蘭特不好意思地說。

“好啦,那誰又是庫尼·維金呢?”

“庫尼是美國一個很有名的攝影家,一兩年前在拍巴爾幹爆炸的時候被殺了。”

“問你果然都知道!”

格蘭特差點脫口而出:“全天下大概隻有你們這些女演員不知道這事吧。”可是他喜歡她,他隻得接著說,“據我所知,他即將跟她們到莎卡鎮度周末。”

“你是指那個漂亮的男孩?哦,我希望拉薇妮亞知道她在做什麽。”

“帶他一起回去有什麽問題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她們是在冒險賭運氣。”

“運氣?”

“你想,他們一家最近好不容易才風平浪靜、一切順利,不是嗎?華特才剛剛從瑪格麗特·瑪麗安的事件中死裏逃生,並且正打算同伊莉莎白結婚安定下來,一家人在老家正準備安安靜靜團聚過日子,這時候她卻莫名其妙弄個漂亮男孩回家去破壞他們的平靜。”

“破壞?”格蘭特喃喃重複著這個字眼,又陷入了他方才對西爾的好奇裏。長得好看並沒有罪,一個警探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出色的外表就判定他有問題。

“我保證艾瑪一定會注意到的。我看她大概星期一一大早,吃過早餐後,就會馬上把他攆走。她的愛女正準備同華特結婚,她是不會容許這時候出什麽差錯的。她一定會竭盡所能預防任何意外情況的發生。”瑪塔說。

“可是我並不覺得伊莉莎白·蓋洛比長得多好看啊,蓋洛比太太有什麽好緊張的?”

“這你就不了解了。那個男孩可是那種即使在20碼外,30秒之內就馬上會引起我注意的那種帥哥啊,這可是不容忽視的事實。況且我從來也不認為伊莉莎白真的會愛上華特那蠢家夥,我覺得她是同情他,為了安慰他那顆破碎的心才打算嫁他的。”

“他真的傷得很重嗎?”

“很慘,我敢說他一定傷得很慘。”

“你和瑪格麗特·瑪麗安同台演出過嗎?”

“有啊,幾次吧!我們曾在《黑暗中的漫步》這出戲中同台過。計程車來了。”

“計程車!你覺得她怎麽樣?”

“瑪格麗特?她根本就是個瘋子。”

“有多瘋?”

“百分之百瘋。”

“哪一方麵?”

“你是指她哪裏不對嗎?她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

“那不叫瘋子,那是一種潛在的犯罪人格!”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麽,親愛的。不管她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可以確定的是她真的很瘋狂,而且即使是華特,我也不希望他落入娶她的命運。”

“你為什麽這麽不喜歡這個大家公認的陽光般的英國男孩呢?”

“親愛的,我討厭他思念的方式。當他思念起百裏香的愛琴海小山巔上的一切時,還帶著子彈嗖嗖穿過他耳邊的聲音,這實在有些糟。他永遠會強迫我們聽子彈聲:我總是懷疑那是不是揮鞭子製造出來的聲音……”

“瑪塔,你太誇張了。”

“我才沒有,親愛的,這一點也不誇張。我們心裏都清楚得很!當我們被打到的時候,他關心的可是他在50英尺的地下辦公室裏安穩地待著。然後當情勢又特別緊急的時候,他會從他那小小安穩的辦公室裏再次跳出來,坐在百裏香的山巔上帶著一個麥克風用鞭子製造他的子彈聲。”

“我看我最近可能有一天得去把你保釋出來。”

“因為謀殺罪嗎?”

“不是,是惡意誹謗罪。”

“你幹嗎保釋?我倒覺得你會被傳喚出庭是一件蠻不錯的事。”

格蘭特想,麵對瑪塔的無知可真是沒話可說。

“可是我想可能還是謀殺罪吧。”瑪塔用她在舞台上著名的低喃聲音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可能還得站在百裏香和子彈之間,而他現在卻可以在春天的玉米田和啄木鳥,或者別的什麽,擁有一個99年的租期。他根本就是個公眾威脅嘛!”

“那你幹嗎聽他的廣播?”

“嗯,那是一種恐怖的吸引力,你懂嗎?你會想,這應該已經是最糟糕的極限了,不可能還有更糟的了。所以,你開始期待下個禮拜是否會更離譜。這是個陷阱,很可怕的,你根本無法轉身。你竟然著迷似的在期待下一次、下下一次更可怕的到來,所以當他結束時,你發現你還待在原地。”

“不至於吧,瑪塔,會不會隻是因為同行嫉妒?”

“你是說那怪物是同行的?”瑪塔問道。

“不,我的意思是,基本上他是個演員,一個渾然天成不自覺的演員。他這幾年幫自己弄了個田園形象,而到頭來卻其實一無所成。我可以了解你為什麽不喜歡他,那瑪格麗特到底是喜歡他哪一點?”

“我可以告訴你,是他的忠實。她喜歡玩一個一個射蒼蠅翅膀的遊戲,而華特心甘情願讓她把他撕得碎碎的,然後又馬上可以回來承受更多的撕裂。”

“可是終於他再也不回來了。”

“沒錯。”

“那你知道他們最後一次爭吵是什麽事嗎?”

“我不認為有這樣的爭吵,我想他隻是告訴她他要走了,起碼他在偵訊中是這樣說的。對了,你看過她的訃告嗎?”

“我想那時候應該看過吧,我並不特別記得。”

“如果她再多活十年,我想起碼她可以在報紙的後頁廣告欄中,弄到一個等同她價值的小小告示,證明她比杜絲更受人注意,像‘一個天才殞落了,世界的損失’、‘她綻放著落葉的光芒與風中柳樹的優雅’之類的哀悼詞。大家都很驚訝報上竟然沒有黑邊,這種哀悼簡直就是國家級的。”

“他從那件事情到伊莉莎白·蓋洛比一定經曆了很大的痛苦。”

“伊莉莎白,好伊莉莎白。如果說瑪格麗特·瑪麗安配不上華特·懷特摩爾,那華特·懷特摩爾也一樣配不上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比他好太多了。如果那個漂亮男孩可以從他眼前把伊莉莎白帶走,我一定會很高興的。”

“可是我不覺得你口中的‘漂亮男孩’會是一個好丈夫,華特反倒可以是一個好丈夫。”

“親愛的好男人,華特會在空中不斷報導他們的家居生活的,所有關於他們小孩的點點滴滴,還有他放在餐室裏的櫃子、育嬰室窗邊的結晶霜形狀等等。她跟那個你說他叫什麽的男孩在一起,起碼安全一點。”

“西爾,萊斯裏·西爾。”這時不知不覺中他看到閃著鵝黃色霓虹燈的“拉虹特”餐廳已經來到眼前,“我不認為‘安全’這個詞適用在西爾身上。”他反射性地說道。然後從這一刻以後,萊斯裏·西爾就不曾在他的腦海中出現過了,直到他奉令到莎卡聖瑪麗鎮搜尋他的屍體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