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蘇小小

香骨沉埋縣治前,西陵魂夢隔風煙。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憐。

明人俞弁有一部《山樵暇語》的筆記,有一則是這樣說的:

元居中作宿守,郡有官妓小蘇,善歌舞,幼而聰慧,元守甚憐之。一日宴罷,令座客關彥長贈之詩。關善詼諧,即賦雲:“昔日聞蘇小,今朝見小蘇。未知蘇小貌,得似小蘇無?”由是小蘇之名大著。

這一則筆記裏的宿州郡守元居中實則是宿鬆縣令的誤記,小蘇確有其人,關於她的身世和遭際,除了這一小則筆記之外,後人頂多還知道她嫁給了汪千一的七世孫汪學圃。汪學圃,字植之,是個不算很有名的詩人,汪革和汪孚打造起來的家業傳到他手裏,已經過了三個王朝,敗得也差不多了,僅能維持著一份平常的生活。他之所以能獲得小蘇這美人兒的青睞,全仗著那幾行詩。

這裏先把他和小蘇擱下,說說關彥長詩裏的“蘇小”。

再說就得打從清朝說起了。清乾隆年間,有個叫孫銓的,字鑒堂,號小迂,江蘇昆山人。此公好風雅,在西湖蓋了一座蘇小小墓,墓前還建了一所亭子,孫銓特別題了一個匾,大書“慕才”二字。於是文人墨客經常聚集在此地酬唱歌詠,允為一時一地之盛事。

實則,蘇小小不止一人,至少有倆。根據何薳《春渚紀聞》所言,南齊時代就有一個著名的娼妓,叫蘇小小。她的墓在錢塘縣廨舍後麵,明代以前,縣治在錢塘門邊,距西泠橋不遠,相傳就是蘇小小的墓址所在。

另一個蘇小小,就是宋朝人了。見郎仁寶《七修類稿》。說蘇小小:“錢塘名倡也,容俊麗,工詩詞。”

蘇小小的親姊姊叫蘇盼奴,同太學生趙不敏交往了二年,趙不敏床頭金盡,蘇盼奴掉過頭來周濟他,讓他能夠專心完成學業,之後果然在禮部會試的時候高中,授襄陽府司戶。可是當時蘇盼奴未能落籍,還是個妓女,不能跟著到襄陽去當她的太平夫人。

趙不敏單身赴任三年,害癆病死在襄陽。彌留之際,吩咐他一個在督察院幹小公務員的弟弟,將此生宦囊所積,分作兩份,一份兒給了弟弟,一份兒就給了蘇盼奴;趙不敏還跟這個叫趙不求的弟弟說:盼奴的妹妹叫小小,是可以結識甚至結親的好對象。

趙不求聽了哥哥的話來到錢塘,正好遇見有族人擔任郡丞的職務——郡丞,相當於知府的副手,此際知府出缺,由郡丞署理,行事大是方便。趙不求便托他叫了蘇小小的局,想順便把哥哥托付的積蓄也一並交給小小帶回去。孰料蘇小小來不了,進一步打聽,才知道盼奴已經在一個月之前過世,害的也是癆病。而蘇小小,也惹上麻煩,下了獄。

實情不詳,隻知道是跟私匿官絹有關。趙家這個幹郡丞的親戚親自將蘇小小從獄中提了出來,同時調出案卷一看,發覺是個浙江於潛地方的商人,替外地的官吏運送一批為數約當百匹的官絹,道經錢塘,這商人應該是色急攻心,要不就是情深失智,一朝墮入煙花門巷,便不能自拔。而出門在外,東南西北之人,又沒有多餘的盤川可供揮霍,便想暫時拿官絹周轉一下,以為纏頭之資。想這百匹官絹,搬運起來多麽招搖費事?一旦送進蘇家,立刻招惹了衙門裏裏外外的眼線。

再經查察,那商人隻說官絹原本不是嫖妓之費,而是蘇小小誘騙所失。兩下所供不同,但是官絹發贓之地確乎是在蘇小小的下處,於是蘇小小就給押起來了。那商人當堂放出去,撒腿直奔河口,立馬雇了一條船,跑了。這一宗案卷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大字,就叫“於潛官絹”。什麽意思呢?這就表示案子所牽涉的,是蘇小小跟這一百匹來路不明的官絹,已經和那商人無關了。

“於潛官絹,且不說是你誘騙所得,但凡以私自藏匿論,也的是一條罪名。這——該怎麽結案呢?”郡丞問的是自己,話已經講得很明白了;他可以看在族親趙不求的份兒上開脫蘇小小,但是,於律總得有個說法。

小小當堂盈盈一拜,道:“這官絹和那商人,是亡姊盼奴的事,乞求大人賞一個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記的。”

郡丞一聽這言語,懂了——誠若要周旋生者,便把罪過往死了的身上推去,豈不就結了?郡丞一方麵由於親族付托、不能回避之故,另一方麵也著實喜歡蘇小小應答婉順,遂接著道:“你認識襄陽的司戶官趙不敏嗎?”

蘇小小說:“趙司戶還沒當上官的時候是認得的,他是姊姊盼奴的恩客,曾經受姊姊周濟過兩年。後來人家做了官,可姊姊卻沒有能為自贖出籍,以至於朝思暮想,終至於病,‘癆瘵相思一息間’了,大人!”

郡丞歎了口氣,說:“趙司戶也謝世了,一樣的癆瘵之疾,恐怕也還是相思所致罷?”

蘇小小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而在郡丞看來,此女殊為清奇,試想:人給關在卑濕泥汙的牢房裏,豈有不亟欲脫身之理?如今聽他談起了趙司戶,應該立刻攀援周納,好讓自己從速脫身的才是。未料這女子聞說趙司戶也病死異鄉,眉宇間盡是悲戚,似乎忘記了自己坎坷的遭遇。

“不過,”郡丞接著道,“趙司戶臨終之前,曾經遣人攜來一筐籠物事,還有他親兄弟趙院判特為給你寫的一封信。”

蘇小小當堂將信拆開,但見蘭箋一紙,寫著一首小詩:

昔時名妓鎮東吳,不戀黃金隻好書。

試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蘇小小將詩讀了幾遍,始終默然。倒是郡丞有些著急,想了想,笑著說:“是不是就在這堂廨之上,回人一個消息呢?本官久聞蘇氏姊妹才貌雙絕,何不就和他一首?天下事至為明決,不過然否之間而已!”

蘇小小略一思索,取過紙筆,在轉瞬之間完成了這樣一首詩:

君住襄陽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事無?

此詩一出,郡丞大為驚訝、讚賞,登時起身離案,降級下堂,同蘇小小說:“容我作個月老,你就跟這趙院判結成一門親事罷!百匹官絹,也毋須將來將去的了,這個數,我還處分得,就當是本府致送的賀禮。你是難得一見之人,有難得一見之才,落籍從良也屬難得一見之事,有這麽一個好歸宿,更是難得一見了!日後,當會留下一則佳話。”

這是宋代的蘇小小。元人張光弼有詩讚雲:

香骨沉埋縣治前,西陵魂夢隔風煙。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憐。

一葉秋·之二

然與不然、為與不為,牽一發而動全身。蘇小小這則故事,全出於這位郡丞處決明快。至今趙不求留下了一首酬贈的詩,目為《春歸偶題呈芹仙十四丈》,我們可以猜測,“芹仙”應該就是這位郡丞的號。其詩雲:

沉吟陌上花開否,躊躇雲中路幾千。

未料平生一鞭及,馬前端合謝姻緣。

這首用語俏皮的小詩毫不費力地使喚了幾個典故。“陌上花開”是吳越王錢鏐寫給他所思念的王妃信上的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次句“路幾千”則出自梁元帝《**秋思賦》裏的幾句話:“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

“馬前”是個宋代就有的市井俗語,意思就是“趕緊”、“快一點”,至今似不複通用。叫人當機立斷、勿事遷延,即曰“馬前”。“馬前端合謝姻緣”有種一語雙關的趣味。一方麵接續著前文的“一鞭”,浮出一種走馬觀花的意象,一方麵也是催促人趕緊謝媒。

我高祖母立有家訓一則,曰:“姻緣足以醒世,情分何如知人”,這話宜乎要讓世間戀愛中的男女知曉:先不看男女大倫基於什麽繁衍後代的目的,情愛的本質是要喚醒人“相知”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麽老古人留下了這麽多“再世夫妻”、“他生情定”的故事的原因。畢竟,終人之一生,要與相愛之人相知透徹的話,隻有幾十年相守、相處甚或相吵鬧、相廝打的時間,大概不頂夠用。

以今天一般人的生命長度來衡量,我高祖母中壽而已。她老人家過世之後不久,半個濟南城的父老都爭相傳說:“西關剪子巷朝陽街張老太太真是豁達!”怎麽個豁達法兒呢?

那一天除夕,下午老太太坐在二進的明廳裏,問了句:“都來了麽?”意思是兒孫們都到齊了嗎?底下人回道:“還有一多半兒沒影兒呢!”

“那就是忙著咧?”老太太說。

有人催促:“叫人去喚來,讓他們馬前一點!”

“別介!”老太太說著時,指了指自己坐的椅子:“我又不走。”

說著就走了。

可是往後每天一到了下午未牌、申牌之交,那明廳裏的椅子便發出咿唔之聲,老太太就座了,仿佛還是像平日一般,說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