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吳大刀

人稱吳大刀,實無大刀也。

中國古史對於西藏民族——吐蕃——的起源有兩個基本的看法,一說是屬於西羌種;一說是東晉末年南涼國主(鮮卑人)禿發利鹿孤的後代。

但是在西藏人自己的民族觀看來,他們是觀世音菩薩和一個女魔所生的六個子女的後代,而王室則是印度阿育王的後裔。西藏的第一個王叫仰賜讚普,差不多與漢文帝同時,下衍三十一代,到鬆讚幹布(漢史稱之為“棄宗弄讚”)首度與漢文化交鋒,絡繹於途,往來不絕。彼時國都叫邏些城,就是今天的拉薩。

史料記載也許不一定準確,但是神奇之事未嚐不可能發生,鬆讚幹布大約活了近百歲——從陳宣帝初年到唐高宗即位(公元560年到650年左右),而在唐太宗貞觀八年(公元634年),鬆讚幹布開始向中土朝貢,接著就是求婚。唐室拒絕了這個請求,而吐蕃方麵則認為這是吐穀渾(音讀吐浴渾)從中破壞,因而對吐穀渾發動了侵略戰爭。一直到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侯君集督師,大敗吐蕃於鬆州(今四川省鬆潘縣)城下,鬆讚幹布謝罪,還是請婚,這一回唐室居然答應了,乃有文成公主遣嫁之事。

可是一旦鬆讚幹布謝世,兩造關係隨即逐漸惡化,到高宗鹹亨元年(公元670年)更有薛仁貴討伐之役。薛仁貴這一次在大非川铩羽潰師,士卒幾乎盡數為吐蕃兵殲滅,吐穀渾也算是亡了,國境盡淪於吐蕃,而黨項諸羌族可以說完全為吐蕃所兼並。

回頭再看唐室於吐蕃坐大之後的局麵:

唐代宗(公元762年到779年)時藩鎮世襲:廣德元年(763年),時在安史之亂平定之後,代宗封安、史降將為節度使,仍駐守原地,遂啟藩鎮割據之端。時以李寶臣為成德節度使,治於恒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懷仙為盧龍節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成德、盧龍、魏博號稱“河北三鎮”,“河北三鎮”和山東的淄青(治所在青州,今山東益都)、河南的淮西等節度使,在諸藩鎮中最為跋扈,“治城邑甲兵,自署文武將吏,私貢賦,天子不能製”。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侄田悅繼任魏博節度使,乃開藩鎮世襲之惡例。從此,割據一方的節度使擅甲兵、專刑賞,父死子襲,官爵自封,戶籍不報中央,賦稅不入朝廷,儼然是國中之國。

在藩鎮和吐蕃之間,出了這麽一個故事。

盧龍節度使李懷仙治幽州時,與地方耆老交際,原先不過故示親民、虛應故事而已,未料因此而迷上了星學五術,日夜推算窮通夭壽之理。累積了越多的觀察和分析,就算得越發精準,有百不爽一之稱,老百姓背地裏不叫他節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為忤,甚至還沾沾自喜、津津樂道。

李懷仙有一個老生女,生得既美且慧,李懷仙為她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結果都是“當封夫人”。既然當封夫人,自然得嫁一個公侯,是以尋常人家來請婚的,李懷仙都不理會,女兒過了十六歲,就算是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仍舊待字閨中。

有那麽一個叫吳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後來淪落了,雖說還有些家產,可他是個愛俚戲、好熱鬧的,有時貪玩,便同串演參軍戲的溷跡打鬧,要不,寧可隨著一些走江湖、弄手藝的匠人,紮紮紙人紙馬,糊糊糨燈糨蓮,甚至隨著賣歌鬻聲的伎者說說唱唱,也很有模樣;甚至還因之學上了幾手花拳繡腿。

可這人又懶、又猾、又好揮霍,早就打聽得李懷仙要將女兒嫁一個富貴無匹之婿,這儇巧無行的小子卻想:我這份家業也給我敗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能找一個出身,後半生能有什麽依靠?倘若能娶得一個夫人,我命裏不就穩坐王侯了麽?

於是吳杏言將最後的一點兒家產全數**盡,一擲數百金,找了早些時指引李懷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個耆老,向他買了一張可以豪富大貴、位冠群公的命帖,書之於紅箋之上。待得某日節度使出巡,竟然故意衝撞鹵簿。

這是相當嚴重的罪行,李懷仙又是個褊狹不能忍忿的個性,登時嗬斥隨行虞侯將犯駕之人押到麵前來,厲聲怒罵了一通,當然免不了要問一聲:“說得個衝撞鹵簿的緣故還則罷了;說不得便打下獄中,重重地治罪!”

未料吳杏言早有準備,叩著頭、噙著淚,說:“小人因為貧困不能自饘,行將瘐死,於是找了個日者,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這日者卻說小人之命,貴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觀手中所得命紙,欲從字裏行間,窺出天人消息。無奈肉骨凡胎,傖夫俗眼,怎麽也看不出。就這麽分神於路途左右,沉吟猶豫之間,不虞節鉞倏忽而臨,致誤冒犯尊駕,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李懷仙從簾兒縫之中看他麵貌端正挺秀,聽他言語清雋有節,推測出身,絕非一般黎庶之輩,心下對他已經有了好感;加之以說什麽命紙上有“貴不可言”之格,心頭怒火徑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長髯,道:“你那命紙,呈上來我看看。”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節度使把一整張轎簾子掀開來了:“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吳杏言這就不怕事了,畢竟從他自己以上,幾代的家世都堪稱貴冑,看李懷仙笑逐顏開,滿臉悅色,遂恭恭謹謹將家族門第報過一遍,李懷仙二話不說,扭頭同那虞侯道:“讓他上後車,把他帶回府去!”

回府之後,自然是熏沐更衣重相見,少不得看見個英姿颯爽的標致人兒,細細一盤問,乃是由於家貧緣故,至今尚未議親。這讓李懷仙更高興了,立刻親手卜過了日子,片刻之間,就把個花不溜丟的大閨女許給了吳杏言。

一介浪**成性的流氓措大,搖身一變,居然坐享富麗榮華,頓時平添了無比的驕蹙之氣。這使李懷仙父女以下的屬官衙僚、常隨短幕,幾乎人人側目,無不既妒且恨。當著麵不敢作聲,背地裏你一言、我一語,隻說吳杏言好吃懶做、氣焰熏騰就夠了。李懷仙不是沒長眼,自己也時刻納悶:千挑萬選而得之的乘龍快婿,除了能玩兒幾手戲台上的刀槍耍子,竟似別無一技之長——這麽個看上去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到底還是草包繡枕。憑他這點兒出息,長此以往,是決計不可能開府襲爵、稱公封侯的。

暗中後悔,臉上還是會流露出鄙厭之色,一旦形諸於外,便會日勝一日。終於有一天,在一次群僚會食之際,吳杏言斥責一個無心衝撞了湯饌的童仆,可謂聲色俱厲。李懷仙看他乖張暴戾,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道:“呔!你這該死的浮浪兒,不也就是這麽個德行,還興許罵人呢!”

“該死”二字,可以說是失言了,然而卻儆醒了吳杏言:大丈夫端居無為,好整以暇,往往鄙謔自招。說不定嶽父大人真看出自己儇薄無行,終不能有大用,難道他不會驟下殺手,還他一個“該死”便死的了局嗎?

正在這個時節,吐蕃大舉入寇,邊事告警,朝廷裏一時憂悄無策,趕緊通知各路節度使,看看是不是能舉薦優秀的將才,邁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當年薛仁貴大非川潰師之恨。這種詔告,原本就是空話,各路節度使手下若有將才,豈能不擁之以自重?若無將才,又能派得出什麽樣的勤王之師?

然而李懷仙別有謀劃。他立馬上了一本,加意推薦自己的女婿吳杏言,奏疏上說:

吳生固世家子,素習韜略,上馬殺賊虜,下馬書露布,

文武兩洽,捷才天授,可勝將帥之任。

這一本奏上去之後,沒等覆詔下來,李懷仙便將女婿招到麵前來,溫語告之:“我把你舉薦給朝廷了;如今你不隻是我的女婿,還是為天子披堅執銳的先鋒了!”

吳杏言是何等聰明?當下便明白李懷仙使的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不過是要借吐蕃之刀,消滅了這個不稱頭的女婿。他表麵上假作義形於色的模樣,連聲多謝嶽父提攜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臉地同妻子訣別。李懷仙這女兒叫芝娘,一聽也明白了,非但不憂不懼,反而笑著遞給他一封信,人卻徑自走出房去。吳杏言拆信一看,是這麽寫的:

昔日父帥在史藩鎮下,曾預吐蕃使者交際事,此輩好瞷伺人,預謀手段,郎君善用此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則可以反客為主矣。男兒誌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力圖之,不立功歸,毋相見也。

這封信像是交代了錦囊密計,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訣別書。吳杏言既然已經是過河卒子,別無退路,隻能鼓勇向前。過了川西,馬不停蹄來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寧市西南),安營紮寨之後,原本應該放士卒休息,吳杏言卻忽然傳喚各軍人馬,齊集帳前曠野聽訓。

這一傳令,諸軍震動,試想:如果有重大軍情商議,召諸將聚議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鍛煉,則大軍遠來疲憊,又何必急於一時?而且石堡城是四戰之地,漢蕃雜處數百年,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宣講什麽樣的武訓軍機,難道不怕泄漏嗎?

不料,屆時吳杏言全副戎裝,登壇一呼,道:“諸軍將官士卒聽令——爾曹千裏間關,奔赴邊塞,戮力王事,同心滅虜,誠乃千古難遇之機;唯吳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爾作之將、作之帥?不過,吳某自幼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於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殺敵也!”

說完一招手,千軍萬馬肅立無聲,但見八個健兒抬著一柄大刀,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這刀,柄長一丈六,有碗口粗細,而刃長五尺,刀麵寬過人麵,鋒開雙芽四邊,大鋒彎似雲,小鋒尖似月,赫赫然少說也有千鈞之重的一柄精鋼好刀。這刀,壓得八個健兒齜牙咧嘴不說,教吳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卻仿佛頓時沒了斤兩。但見他,好英雄,隻手輪轉若豐隆;灑天花,興龍雨,過山長蛇出柵虎,左**右決神威健,上揚下抑風雲變,而如此一柄大刀,使喚得輕若揮扇,易似折枝,舞畢下馬,他連口大氣兒也不喘,依舊聲如洪鍾,站在將壇上風采昂揚地呼喝道:“兒郎們!殺敵否?”

底下的將士們驀然一陣暴喝,大夥兒都瘋魔起來——有指麾元帥如此,底下還需要什麽士卒呢?打過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掛上陣,先鋒官果爾有這種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陣之時,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一般,人人跟隨前進。一日追亡逐北,必然可以竟數百裏收邊複土之功。

“主公神威蓋世,真天人也!”眾人齊聲呐喊,為這即將來到的一役,作了滿溢祝福的結論。

當晚,這柄大刀又讓那八個健兒抬到了營門口,哄傳著元帥真是盧龍節度使李仙的女婿,正在帳中占看時日,準備一舉直搗吐蕃王室老巢,徹底殲滅之。這刀,便立在營門之外,元帥要聽這風吹刀頭刀尾的聲響,以決出兵時辰、方位。

早在吳杏言演武之際,有許多早就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經看見了,當時怵目驚心;到晚見大刀列於轅門,有私下前去撫觸的,無不驚詫萬端,伸出口的舌頭幾幾乎縮不回嘴裏去——因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遠處觀望所測,竟有千鈞,常人欲動搖一分,也猶如蚍蜉撼樹而已。諜報當下傳回,吐蕃舉朝震驚,君臣相顧失色,噤口無對,他們都知道:碰上這樣一個先遣大將,便有神力如此,不早自量力,而強與交綏,是螳臂擋車,徒自取死而已。於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來到石堡城,要求與總戎一見,不過就是兩句話:約束好談,仗可否不打?

條件當下議定:吐蕃還是依召開元時代舊議,上表謝罪不說,表中具載明晰:願意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報傳回了長安,皇帝當然是既欣悅、又震驚,不過不管怎麽說,論功行賞第一位還是李懷仙——若非他舉薦得人,哪裏能馬到成功如此呢?李懷仙因此而得以晉左仆射,封代國公。而吳杏言則封嶺南節度使,封萬戶侯,夫人李芝娘封涼國夫人。

官誥加身的那天夜裏,涼國夫人問丈夫:“你的刀,是怎麽回事?”

吳杏言笑笑,說:“一把抬不動的,還在石堡城轅門外杵著呢——一把舞得動的,當天就在房裏燒了。人稱吳大刀,實無大刀也。”

那是一柄紙糊的大刀。

一葉秋·之一

我山東濟南懋德堂老張家家傳一部故事,題簽上寫著三個大字:“一葉秋”。取義於觀微知著,洞明機先。開宗第一卷,就是從吳杏言身上說起的。吳杏言僥幸功名,浮沉富貴,就連持盈保泰的能為都沒有。涼國夫人不及中壽而一病殞身,吳杏言則一意揮霍、不能振作,晚年愈發侘傺無聊。

早年在石堡城跟著他同糊紙刀的常隨叫汪十七,一世伴棲於貴冑之家,頗積攢。吳杏言的公侯爵祿及身而滅,汪十七卻逐漸可以稱得上是“發跡變泰”了。此人傳家有一訓:“亂則遷,治則殖,避官事。”九字,堪稱是浮浪子弟出身的汪十七畢生智慧的結晶。汪十七的兒孫在五代大動亂時期間關千裏,族遷至嚴州遂安縣,來做江南人。但是動亂之中深刻提煉出來的祖訓在承平世界中似乎不能長存。熟悉馮夢龍《喻世名言·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故事就知道:祖訓和家業一樣,傳不過三數代。故事裏的汪孚、汪革兄弟各擅生財,其貨殖之藝、經濟之術,決計不讓汪十七老祖專美於前。可是“避官事”三字似乎極難。

這故事裏說汪革:在麻地坡製炭冶鐵,擅一方之利,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他“遣人到嚴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住,起造廳屋千間,極其壯麗。又占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幹”。待到包租天荒湖為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這就已經是京劇《打漁殺家》裏令人厭惡的惡勢力了。所謂:“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配刀帶劍,騎從如雲,如貴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願出死力。又將家財交結附近郡縣官吏,若與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與他作對的,便訪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於沿途劫害,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恐後,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氣壓鄉邦,名聞郡國。”買賣人急公好義往往是不得已,但若喻之以妓女贈纏頭卻看得出是另有良圖。汪革的良圖不遂,落得以死贖家,不就是敗在“熱中官事”上嗎?

這就是《一葉秋》的根骨,套用我高祖母常說的一句話:“熟了人情生了官。”此處的生,不是生長的生,是煮飯夾生的生;整句七言的含意是一旦洞徹人情事理,一定會遠離公共事務!每生出這個感歎,就是她開始說蘇小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