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八子·俠智品

但聽豁浪浪、豁浪浪,牢門兒上的鐵鎖全散在地上,人呢?

這一天深夜,江蘇海門縣城北一爿絲鋪出了劫案。有不知何方而來的獨行大盜在一夜之間偷去了五百多兩銀子的貨款,報案的上衙門裏稟控之時天還沒亮,聽問的是刑房書吏的一個學生親戚——那書吏虧空了漕銀,被臬司大人查了出來。臬司大人發落得還算輕:教把虧空的銀錢照數繳還,如此人還可以複職,隻不過得暫時押在縣衙的地牢裏——由於是替手聽控,問得特別仔細。

絲鋪掌櫃的原本是個精明人,凡事小心仔細,這一回遭劫時並不慌張,也把案發當下諸般細節供了個曆曆如繪,這廂說得清,那廂錄得明,連損失貨銀的數額,都到了幾錢幾分的詳細。唯獨一點:那打劫之人的身法、手法實在太快,沒有一個人看清楚他的身形長相。報案問錄已畢,絲鋪掌櫃的回家去了,這刑名學習也回頭補眠,卻沒料到他才倒頭就枕,梁上就跳下一個人來,這人翻箱倒篋一陣兒,找著了不知什麽東西,就著蒙蒙亮的天光,恣意觀覽一陣,閱畢隨即放回原處,這人卻趁著黎明曙色,徑自往城北去了。

天亮之後過了幾個洋鍾點,時已近午,衙門口兒來了個精壯漢子,自稱犯了事,前來投案。問稱什麽案,立刻答道:“城北絲鋪劫案。”

對於投案之人,律例不捆不銬,問錄時待遇比報案的還優厚,還看座位,俗稱“教席”。這人大步趔趔登“教席”坐定,把夜來發生之事說了一遍。原來同夥搶劫那絲鋪的一共是兩個人,一人入室行劫,一人牆外把風,俗稱插旗的便是。之前在《李純彪》一文中,介紹過鑿牆洞的買賣,此處插旗的,就得鑿牆洞。插旗的先同行劫的一塊兒翻牆入院,約定鑿牆洞的位置,行劫的便去了,鑿牆洞的鑿他的牆洞,也不閑著;鑿穿了,人便在牆外守候。得手那人總會將贓銀贓物先從洞中遞出,再鑽身出牆,與那插旗的前往一處早就看好的所在,分了贓,各奔西東。

可這一回非比尋常:行劫的劫了絲鋪,按約定把銀子塞出洞去,自己一縱身跳上牆頭,四下一打量:怪哉!他那同夥兒上哪兒去了?其間不過一眨眼的光景,怎麽人就不見了?銀子當然也不見了。這賊在牆頭上蹲了蹲,才想起自己這是撞上了窩裏反、黑吃黑。

刑名學習問他:“那麽你叫什麽名字呢?”

“小人姓黃,叫八子。”

“黃八子!你來投案,循例不會虧待,可是有人無贓,案子連發審都不成,我隻有暫時將你押起來,等原贓追獲,或者是共犯落網,才能請大老爺升堂發落呢!”

“這一套我明白。”黃八子氣定神閑地說。

從這一天起,黃八子便成了海門縣衙地牢裏的貴客了——由於案子未審,此人看來又十分練達結棍,不是什麽好得罪的,眾獄卒便索性將他與那刑名師爺給囚在一間房裏了。

日子稍久,黃八子自然而然交上了師爺這個朋友,也知道了他虧空漕銀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舊時為人幹胥吏的,總得有一本送往迎來的賬,隨時調節出入,交際上下。這本賬偶有失衡,就得立刻填挪補貼,搬運周旋,否則幾個月之內再碰上幾次不能不應付卻又應付不來的大開銷——從皇上萬壽到知府巡遊,都是要花錢的。

這刑房書吏姓劉,叫劉仰嵩,河南人——人很會算計,就是太會算了,縣衙裏一幹用度,原歸錢穀書吏執掌,劉仰嵩也經常過問,是以諸事都井井有條,按部就班。這樣也有麻煩,那就是臨時支應調度,經常有捉襟見肘之苦。

這一回說虧空,其實不隻是書吏一個人的事,而是按察使大人在大半年前四處巡按,在本縣停留的時間出奇地長,這是個百把兩銀子的小破洞,拿漕銀墊上就沒事了。直到漕銀上繳不足數,原來這挖東牆、補西牆的事不隻他一個人在做——大老爺和錢穀書吏也一樣做得,問起來,隻有劉仰嵩認賬,說:“是我挪用的!”既然是你認的,那就都歸了你罷。

“你到底兒虧空了多少銀子?”黃八子問道。

“賬頭四百五十兩!”劉仰嵩歎了口氣,道:“我不吃不喝也得好幾年才還得上。如今把我給押進‘書房’裏來,雖說偶爾還能在這兒看看公事,於東家來說,畢竟是極其不便的。趕明年我要還是籌不出錢來,可不隻是得囚在此處,恐怕連館職也保不住了。”

“四百多兩不是什麽難事。”黃八子說:“我為先生辦妥了就是。”

劉仰嵩沒說:“你也囚在這兒呢!如何‘為我辦妥’來?”反倒直覺以為黃八子口出此言,並非一般泛泛的應承。因此連忙答稱:“果爾如此,劉某必有以報公!”

從此二人交情益深,蹤跡越密,劉仰嵩家來送牢飯,都攤開來邀黃八子一起吃。黃八子也不客氣,你敢邀,我就敢吃,真成了劉仰嵩的自家人了。這一天,送進“書房”來的晚餐有一味羊腿,黃八子吃著大為讚賞,問劉仰嵩道:“這羊腿是家裏自做的,還是市肆之中買得著的?”

劉仰嵩道:“這是買的。”

黃八子又追問:“什麽地方買得到?”

“自凡是熟食鋪子,都買得著的。黃兄吃得順口,明日我叫家人多多準備就可以了,眼下市集門封,去了也做不成交易。”

“我自餓了取食,該給的錢還是要給,可未必要同旁人一道趕集罷?”說著但聽豁浪浪、豁浪浪,傾菱空籠之聲大作,待獄卒聽不下去跑了來,牢門兒上的鐵鎖全散在地上,人呢?

劉仰嵩是明白人,隨即囑咐那獄卒不必聲張:“此人去去就來的!”

黃八子果然是去去就來,來時扛著兩隻全腿,一隻給了獄卒分食,一隻捧在手中持刀細細片了,一片兒一片兒地和劉仰嵩分吃起來。

“可你來去如何這般神速?”劉仰嵩神情大是不解。

黃八子彎腰將褲管一提,露出貼在兩條脛骨前頭的神行符來:“全仗神行符之功,算不得真本事。”

“這就不對了!”劉仰嵩一邊兒吃著片肉,一邊兒笑道:“你若有這等神通廣大的神行符,城北絲鋪的那趟買賣,怎麽還讓你的同夥吃了黑呢?”

黃八子聞言一愣,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今與君深交,才敢對君實言。城北絲鋪那生意,不是我幹的。”

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黃八子本是北地豪俠,流落江湖之後就沒有什麽本籍在地的計較,飄**隨遇,不幾年前就加入了太湖盜匪大夥,號稱“太湖紅”。“太湖紅”一群十八人,某日往劫一富室,明火執仗,破門而入,捱房搜劫財帛。適逢事主有個女兒,年甫十五六歲,一聽說強盜來了,驚駭戰栗,不敢逃逸。這“太湖紅”的夥首一見垂涎,就霸王硬上弓了。

黃八子聞知發生了這種事,上前要攔阻,生米已經嗑成爛飯。黃八子頓足大罵:“幹下這等不義之事,必遭誅戮!你這是要連累大夥嗎?”那夥首還嬉皮笑臉地從屋裏回嘴相譏,黃八子怒道:“貪**必敗,天道昭彰,這是咱大夥結義之時的幫規,你既然忘了,我就再給你提個醒兒!”說完,黃八子掉頭就走了。

“這就是我為什麽一夜奔出三百裏路來,認下城北絲鋪這樁小案子的緣故。”黃八子道:“這些日子我每日進出鄰縣富商巨室之家,已經探得‘桃源’,必有蠅頭之獲,可以為先生解急。此外,還有一事要緊:絲鋪中失竊那日拂曉,我曾前去南牆下鑿一穴,三日之後,便有銀兩在彼處,恰恰符於失竊之數,就在穴前一尺之地,下掘五寸可得,這就是絲鋪失竊的贓銀了。但請先生出了‘書房’之後,為我致意絲鋪掌櫃:請他見贓即領,不必深究。我隻須在大堂上翻供說前錄供狀係出貪贓不確,其實絲鋪的案子是我一人所為,這就結了。”

三日之後,劉仰嵩家人來告:內室床前幾上冒出來四百多兩銀子,可以上繳完賬,劉仰嵩即刻便能出獄了。劉仰嵩當然不能不信守黃八子的托付,隨即到城北絲鋪南牆根兒裏起贓,其數正與失銀吻合,雖然並非原鏹——可誰會在意呢?

此後隻有三樁小事可說:“太湖紅”一夥十七人全數落網,夥眾供出黃八子來,可是黃八子已經背上了海門這邊的小案子,人贓俱在。既然就是這一個人犯,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同在三百裏外幹下兩起案子呢?“太湖紅”大夥顯係“仇攀”,不予采信。此其一。海門城北絲鋪之案照自首例減一等,黃八子仍須服刑,且就近有美味的羊腿可吃,真是得其所哉。此其二。說到了羊腿,就還有一樁小事可提:日後黃八子刑滿出獄,劉仰嵩算了算,發現床頭幾上的銀子比四百五十兩多了幾兩,恰恰是招待黃八子吃了幾個月羊腿的肴資。此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