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重重蒼翠鬆林環繞的荊館,挹西山的爽氣,來東海的波濤,獨有一個喧嘩的秋。

因此,荊軻的心更煩了!夜夜枕上,心潮與鬆濤俱起,總要到破曉時分,才能蒙矓睡去。等醒了,第一個念頭,總是想到夷姞——唯有與夷姞在一起,他那無形中所感到的沉重不勝的負擔,才能稍稍減輕些。

但這也隻是八月後半月的心情。一進了九月,他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到蓋聶。如果蓋聶沒有消息,他希望夷姞也不要來,因為她對蓋聶的關心,比他還深。蓋聶不到,他無以慰夷姞,她的焦急無奈,而又強作寬慰,使他心痛如絞。

秋高氣爽的荊館,在夜裏是淒涼,在白天是蕭瑟。一池殘敗的荷葉,四圍蕭疏的楊柳,加上那座因為天涼而不宜再居,門窗緊閉的水榭,在荊軻看來,世間無此更無情、更無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荊軻有生以來最長最苦的一天。這是等候蓋聶的最後一天。荊軻一直不相信蓋聶會說了話不算,但是,考驗蓋聶卻隻剩下了這最後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來了,打扮得容光煥發,喜氣洋洋,仿佛與平日不同。一見,荊軻就不安了!這是準備著來迎接喜訊的神情。蓋聶如果再無消息,他不知道她將會作何感想?

事實上他錯了。夷姞不但不是準備迎接喜訊,相反地,她並未打算著蓋聶能在這一天趕到。關塞蕭條,行路艱難,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踐約,是件很普通的事。不過,她深知他對這一天的重視,而且也想到了蓋聶不到,他會如何的失望;所以已想好了一個為他忘卻煩憂的辦法,她提議去打獵,希望他在追逐雉兔的興奮中,忘卻這一天是個什麽日子。

“不,今天不行!”荊軻對她的提議,率直地拒絕。

“為什麽?”夷姞明知故問,借以表示她並不關切蓋聶的行蹤。

“我要等。”荊軻再一次強調,“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蓋聶來。”

“如果不見蹤跡呢?”

荊軻默然。對於她所提出來的疑問,他能答也不肯答,因為這一點早有成議,無須再答。

夷姞卻不肯放鬆,緊迫著問道:“你怎不說話?”

“我不想說。我隻盼望著蓋聶,他,他一定會來的。”

“但是——”

荊軻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半天又說了句:“我到現在還不能死心!”

“好,咱們從從容容等著吧!”夷姞又說,“遲幾天也不在乎。我相信蓋聶決非那種言而無信的人,而且他決不會跟武平輕諾寡信。”

“是啊!如果是別人,我早就放棄希望了,隻武平帶來的消息,決不虛假!你剛才那些話說得好,蓋聶決非輕諾寡信的人。也許是一種你我所不能預知的困難,阻延了他的行蹤。我想——”

“想說什麽?說與我聽!”

“我跟太子約定,到今天為止,如不見蓋聶,便決定用秦舞陽,月中挑個長行的吉日,往鹹陽而去。現在,我想再等個三五天,因為我實在不能相信秦舞陽能擔負如此艱難重要的使命。”

等個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難題是,三五天以後,蓋聶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叫他忘記今天這個日子而忘不掉,談到了為難的地方,何不索性就談個結果出來。

於是,她說:“軻,你知道的,我很為難……”

話剛開了個頭,就叫荊軻打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豈能讓你為難?就算此刻便挑日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後,所以雖等蓋聶,其實並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話。”

話中竟有些在表麵上斤斤計較的意味了,夷姞大為不安,而且也略略感到不快。“軻!”她垂著眼說,“我的為難,可能是多餘的!”

荊軻駭然,“妹妹!你怎說這話?”他問,“莫非我有話說得不當?”

“是的。”夷姞率直地答道,“你不該不體諒我的心。你知道我為難的是什麽?我隻是心裏覺得左右不是。依我的願望,巴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遲早必有一走。這一走,要叫人放心!蓋聶能來,最好;不能來,隻好用秦舞陽——那時候,你們是生死在一起的夥伴,而你,好像從未想到過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我的為難在此!”

這下,荊軻完全明白了。她的話聽來很透徹,其實還有未曾說出來的,她的為難,就在於一麵是丈夫,一麵是胞兄,她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對太子丹負責——他知道她曾向兄嫂作過保證,決不會由於她的柔情,消磨了他的壯誌。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來,她的保證在動搖了。

諒解了她的心情,荊軻反倒覺得易於措手了,“到底還是你細心看得清楚。”他平靜地說,“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請秦舞陽,我要跟他好好談一談,讓我多了解他些。”

“好!我去。”

夷姞沒有說明何以需要她去的原因。其實她是急於要到東宮去報告消息,荊軻已準備接受秦舞陽,對太子丹來說,是個好消息。在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後,她還要提出一個建議:既然已有了最後的安排,便不妨從容些,讓荊軻稍遲數日動身,有何不可?

“是的,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隨即派人把秦舞陽去找了來,一起來到荊館。

秦舞陽的內心異常興奮。他一直盼望著能成為荊軻的副使——但是他並不知道此行的作用,隻能猜想到是一個需要借助他的勇氣膂力的任務,那不免危險,而他不怕,他隻想象著能夠在荊軻麵前證明他是個生死不懼的堂堂男兒,便是一種無比的榮耀。

由於他對荊軻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摸、無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見了荊軻的麵,執禮極其恭敬,誠惶誠恐得近乎緊張了。

“太子!”敘過客套,荊軻談入正題,“不知舞陽可知道入秦的計劃?”

“我沒有跟他談過。想等你來告訴他。”

“噢!”荊軻想了一下,轉臉問秦舞陽說,“你可曾見過大朝儀?”

“回荊先生的話……”

“不必如此客氣。”荊軻揮一揮手,“此後可能有一段時間,朝夕相處,大家隨便些的好!”

“是。”秦舞陽仍然正襟危坐,微微低著頭說,“我曾隨太子朝賀大王,見過大朝儀。”

“幾次?”

“兩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壽辰,一次是今年元旦。”

“當時感覺如何?”

秦舞陽回想了一下,答道:“當時覺得應該小心些,不要失儀。此外,就沒有什麽了。”

“嗯!”荊軻點點頭,看上去是表示滿意的神情。秦舞陽比較寬鬆了。

“我還想問你句話,”荊軻隨隨便便地問道,“你對生死的看法怎麽樣?”

這一問可又叫秦舞陽感到嚴重了!但話卻不難回答,因為凡為太子丹供養在後宮的勇士,平時都是以死節報知遇來互相勉勵的,所以他慷慨激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論如何危險,決不敢辭,尤其是追隨荊先生,更覺甘心。”

這番話為旁坐靜聽的太子丹所激賞,心想荊軻必有幾句嘉許的話。誰知他不但默無一言,而且微微皺著眉,頗有厭煩之意。這使得太子丹為秦舞陽不平,而秦舞陽則是百思不解了。

於是他倆都緊張地注視著荊軻,但怎麽樣也看不出他心裏的意思,他沉吟著,目光極自然、極平靜地移動著,仿佛根本無視於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荊軻的,此時他正在作一個極重要的決定。秦舞陽卻不了解,緊張得受不住了。

“荊先生!”他的聲音有些發抖,臉色亦不正常,“請賜訓誨!”

“訓誨不敢當。卻是有句話盼你謹記:遇事處之泰然!”

“是。”秦舞陽這樣答應著,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陽,你知道太子遣你隨我去鹹陽,是何使命?”

“此是國家機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

“那麽今天——”荊軻把話頓住,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這不過是一種謙讓的禮貌,所以擺一擺手,表示授權給他來宣布這件機要。

“今天告訴你吧,舞陽!”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我是去刺殺秦王嬴政。”

他的聲音雖低,在秦舞陽耳際,卻如聽見了轟然巨響的暴雷,心頭一震,身子不由得搖動了。不過,他隨即想起荊軻的告誡,勉強維持著無動於衷的姿態,而臉色大變,卻是他自己所無法察覺的。

荊軻看一看太子丹,接著又說:“如果另有變化,你不能去,那時候,我希望你不必失望。”

“荊先生,荊先生!”秦舞陽急急問道,“可是你覺得我不能勝任其事?”

“不是的。”了然荊軻心意的太子丹趕緊插口,代為解釋,“原意要等一位有名的劍客,你是候補。如果這幾天那位正選到了,當然你就不必去了!這不是荊先生此刻有了什麽改變。”

這一說,秦舞陽心裏才好過些,臉色比較正常了。

“刺殺嬴政,就用那天你試過的那把淬毒的匕首。舞陽,你記住,隻要破皮見血,嬴政必死無疑,所以你用那把匕首,不必出以獅子搏兔之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明白。”

“好!來一試。”

荊軻向太子丹告個罪,退入別室,把那個地圖盒拿了出來,請太子丹暫充嬴政,演習如何在秦宮行刺。

秦舞陽不知地圖的作用是什麽,隻依照指示,兩手捧住圖軸;另一麵,荊軻慢慢把圖展開,同時口中指點圖中形勢——就像真的為嬴政講解督亢的好處那樣,說得極詳細、極慢。

突然間,荊軻轉臉對秦舞陽低聲喝道:“你別動!”

秦舞陽一愣,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聽得出神,不知不覺身子也在往後退了,於是慚愧地應一聲:“我知道了。地圖的開展,要由你那裏控製。”

“對了!”荊軻又說,“你明白了我的要求,但怕你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解釋給你聽:第一,我要叫嬴政全神貫注在我這麵,你那裏一動,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第二,你往後退,離嬴政的距離便遠了——你要切記,你所站的位置,應該以武器出手,能及於嬴政胸前為度。距離拉得遠了,出手不便。第三,也是最要緊的,地圖開展的幅度,要由我來控製。我控製的是下手的時機——你沒有別的事要做,要做的就這一件,聽我的招呼,出手刺殺嬴政。”

“然則我如何知道荊先生是在招呼我呢?”

“你莫忙!咱們繼續演習。”

於是荊軻拾起中斷的話頭,繼續講解地圖。太子丹雖在演習之中,卻聽得幾乎出了神,那不但因為荊軻的辭令,娓娓言來,引人入勝,最使他驚奇的是,荊軻對於督亢的知識,是如此豐富!這一區膏腴之地的沿革淵源,每年的產量,耕作的要訣,條分縷析,頭頭是道;身為燕國的太子,實在還沒有這位客卿了解得多。當說到“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亢的命脈”時,荊軻的聲音和指點著地圖的手指,都停了下來,抬頭看著秦舞陽說:“看你手中的圖!”

秦舞陽低頭一看,捧在手中的地圖,還剩下很大一卷,但仔細再看,是卷軸粗大,未展開的圖卻不多了。

“圖快窮了,是不是?”荊軻接著囑咐,“你那裏把它展開!”

於是圖窮而匕首見,秦舞陽隻往後一轉,就發現卷軸中別有機關——鏤空了槽,嵌著那把徐夫人的匕首。

“原來如此!”秦舞陽驚喜地喊道,“荊先生,我懂了。”

“你別逞能!”太子丹趕緊向他告誡,“好好聽荊先生教導。”

“是!”秦舞陽收斂笑容,惶恐地答道,“我不敢!”

“你說!”荊軻接口相問,“你怎麽懂了?”

“不知我猜得對不對?荊先生說到那‘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亢的命脈’,實際上就是給我一個下手的暗號?”

“如何?”太子丹看著荊軻問。

“不錯!是懂了。”荊軻又說,“話雖如此,也要看嬴政的態度,等他心無旁騖,或者看著我,或者看著地圖,那時你方可動手。總之,匕首極利,環境極佳,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決無不能成功之理,盡管從容應付,切忌慌張!”

秦舞陽深深點頭,他真的把荊軻的話,隻字不遺地緊記在心頭。同時也了解到,他的任務就是那一刺,實在簡單容易得很。可是越是簡單容易,越容易出錯,他無法想象會出什麽樣的錯,隻是老放不下心,因而要求:“荊先生,咱們再試一遍。”

“當然,當然。也不止試一遍,要試到你能夠得心應手,有了確實把握為止。”

於是,把圖卷好,重新展開,這一次,荊軻的講解就比較簡略了,看看要到動手的時候,秦舞陽一陣陣興奮緊張,終於失手把卷軸跌在地上,連帶將那把匕首也摔了出來。

太子陡然色變,秦舞陽更是頓足敲頭,自責不休。而荊軻卻未動怒,隻緊閉著嘴,神色不怡而已!

越是這樣,越使秦舞陽覺得無地自容,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難過。太子丹雖也失望,卻不忍去責備他,隻以訓誨的聲音說道:“徒悔無益!記住荊先生的話,好好再學。”

“是!”秦舞陽垂著頭,淒淒慘慘地答應著。

這時,荊軻才伸出食中兩指,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犯了兩個錯。既然失手落地,匕首出現,你便當不顧一切,拾匕首直取嬴政,依然可致他的死命。像你這樣子,別人猶在茫然不知所措,你倒已經自承失敗,束手待縛,這不是一錯再錯嗎?”

這番話不但秦舞陽有如夢方醒之感,連太子丹亦覺慚愧,因為論失手當時的感覺,他與秦舞陽是一樣的,心裏喊得一聲:“完了!”便讓懊喪遮沒了理智,一無作為。實際上,這一來才是真正的失敗。

“荊卿!”太子丹斂手低眉,心誠悅服,“你之冷靜,真非常人可及!”

荊軻微閉著眼,搖搖頭,表示不願接受他的嘉許,然後對著秦舞陽徐徐說道:“不必再演習了!但是,你得去想,想通了,你就不會張皇失措了。”

這又成了難題,秦舞陽有的是力氣與誌氣,欠缺的是智慧與經驗,叫他從何想起?於是太子丹又不能不說話了。

“荊卿,你的話,陳義太高。還是細細開導他吧!”

“太子說得是。且息一息,等舞陽心情閑逸的時候,我一說他就明白了。”

太子丹深以為然,便首先伸伸腰,動動腿,以熟不拘禮的懶散姿態,解消了那個緊張局麵。這時才發覺桂花盛開,秋色滿院,便一手拉著秦舞陽,信步走向庭前,一麵在丹桂叢中徘徊,一麵說些不相幹的閑話。

荊軻在屋裏親手收拾好了地圖和匕首,同時叫人備了酒漿果餌,把太子丹和秦舞陽重又延入室內,殷勤款待。這親切閑靜的氣氛,終於把一顆心老像懸在半空中的秦舞陽,安撫下來了。

“荊先生!”秦舞陽找到個談話的空隙,閑閑說道,“我在想,合咱們兩人之力,應該不至於對付不了嬴政。”

“對了!等你動手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坐視。”

“也許你還不知道秦宮的禁令,”太子丹接著也說,“朝會群臣,寸鐵不準持入殿中,殿下執戟衛士,非奉詔令不得上殿。這都是有利於刺客的。”

“啊,原來是這樣子的。”秦舞陽不自覺地又興奮了,“照此說來,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可以為所欲為!”

“所以我要你去想。”荊軻點點頭說,“隻要一入殿中,接近嬴政,便多得是機會。至不濟混戰一場,也能刺死嬴政。就怕自亂步驟,慌了手腳,該做的不做,那就無藥可救了。”

“不會,決不會!”秦舞陽的信心,陡然高昂,“也用不著混戰,應該可以輕輕易易,一刺便死!”

“可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太子丹這樣告誡了一句。

“請放心!”秦舞陽平靜地回答,“我想通了。不過——”

“還有疑問?”

“沒有疑問。我問的是以後——刺死嬴政以後!”

這還用問嗎!太子丹和荊軻都覺得十分詫異——尤其是太子丹,表情更為複雜,兼有憂慮和受窘的神色。

秦舞陽對事物的了解,總是遲了一步,一看太子丹和荊軻是這樣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必是把話說錯了,然後再細想一想,頓時悔恨莫及!本心無他,措辭不善,難怪叫人誤會,而這個誤會是太嚴重了!

由於他恨不得把心剖開來給太子丹和荊軻看,因此,剛剛歸於平靜的態度,又變得浮躁而近於慌亂了。

“太子,荊先生!”他口不擇言地分辯,“你們都想到哪裏去了?以為我秦舞陽貪生怕死嗎?我不是這意思,決不是這意思——一去鹹陽,自然以死報國,決無絲毫僥幸之心。我不會說話,但是,我的心,太子總該知道的——”

就在他喘一口氣的空隙,太子丹截斷了他的聲音:“舞陽,有話慢慢說!”同時很有力地擺一擺手,示意不要搶他的話。

但是,太子丹卻未再說下去,他需要靜一靜,同時希望大家也都靜一靜,把剛才因誤解而挑動的情緒平複下來。

於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後,荊軻發言了:“舞陽,我懂了你的意思。”他說,“嬴政一死,秦宮大亂,你利器在手,可是想多殺幾個人?”

“不就是這意思嗎?”秦舞陽有著一種冤屈被昭雪的輕快之感,“荊先生真是說到我心裏來了!”

“既如此,我告訴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隻誅他元凶,不及其他。”荊軻轉臉又向太子丹問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錯。”

“我知道了。”秦舞陽神情肅穆地說,“使命一畢,我當即自裁,決不受秦法之辱!”

太子丹沒有作聲,但把頭垂了下去,不勝黯然似的。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表示。

荊軻卻不能不說話:“舞陽,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謝荊先生不棄。秦舞陽死得其所了!”說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荊軻雖還了禮,卻有話要說,想一想,實在不忍在這時便叫秦舞陽灰心失望,所以終於忍住了,隻向太子丹投了一個眼色。

“舞陽!你還是第一次到荊館來,園林池沼,頗有可以玩賞之處,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陽沒有理由拒絕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說公主造的水榭,是人間仙境,今天可要讓我開開眼界了!”

“好!”荊軻接口說道,“水榭現正關閉,我叫人開了給你看。”

於是荊館的總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著秦舞陽去遊園——這是太子丹和荊軻取得默契後的一種措施,撇開秦舞陽,他們有不便公開的話要談。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動問。

“但憑太子的意思。”荊軻早已想定了自己的態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覺得秦舞陽不甚沉穩。無奈——”太子丹沉吟了好久好久,希望荊軻能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

荊軻知道他的意思,無奈蓋聶失約,除卻秦舞陽,更無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說這話,他對蓋聶的信心,反因為秦舞陽此一刻的表現而更增強了,如果太子丹決定用秦舞陽,他願意接受,可是要想從他口中說出一句放棄蓋聶的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的。

“那麽,”太子丹不得不這樣說了,“再看看吧。蓋聶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似讓步,其實不免怏怏。荊軻心裏十分難過,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說了一句:“這件大事,要是我一個人辦得了就好了。”

太子丹默然。經年累月的籌劃,死了個田光,又死了個樊於期,而事到如今,尚無確切的把握,卻又不能不硬一硬心腸,想辦法迫使荊軻去冒險,他心裏也真是難過得很。

不過,覺得最難過的還不是荊軻和太子丹,而是另外兩個人。

第一個是秦舞陽。從荊館回去以後,一直在等出發的消息,結果什麽事也沒有。顯而易見的,他這個候補者,未能獲得信任,荊軻仍在等蓋聶。使他難過的,不僅是自尊心受了屈辱,更因為空受太子的器重,不能有所報答。

第二個是武平。一過八月,蓋聶未到,他就沉不住氣了,每天在南來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見了荊軻,臉便漲得通紅,結結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喝了酒便不同了,總是痛罵蓋聶不夠朋友,害得他對不起荊軻和太子丹,而且耽誤了大事。這使酒罵人的脾氣,越來越厲害,特別是在荊館更鬧得凶,把荊軻煩得愁眉不展,無計可施。

這下苦了夷姞。沒有夷姞的安慰和支持,荊軻無法保持表麵的鎮靜,更不用說還能存著萬一之望,希冀蓋聶會奇跡似的出現。

但是,夷姞很明白,蓋聶到期不來,一定不會來了。多少次她想說一句:“你死了心吧!”卻始終不忍出口。

轉眼間又是十天過去。荊軻在枕上聽得西風呼嘯,黃葉旋舞飄落的聲響,倏然心驚,對自己說道:“不能再耽擱了。”

隻此一念,多少天來的憂疑躊躇,一掃而空。脫然無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間才醒。

夷姞早就來了。覺得他這一睡,事不尋常,所以相見的時候,格外加了幾分注意,發現荊軻臉上,已不複再有前一陣子每每茫然凝視、心事重重的神情了。

於是,她問:“昨天必是徹夜不曾合眼,以致睡得這麽晚才起身?”

“不!”荊軻笑道,“好幾個徹夜不曾合眼所缺的睡眠,都在這一覺中補足了。”

“好了!”夷姞心頭一鬆,“你必是想通了。”

“也可以這麽說。我決定不等蓋聶了!”荊軻接著又說,“前一晌,咱們都不願提及此人,其實是你瞞我、我瞞你。現在不要緊了,咱們來研究一下,蓋聶究竟因何不至?”

“此輩一諾,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願意胡亂猜測!”

“你的想法是,蓋聶尋仇,反殞其身,無法踐約了?”

“是的。此外沒有不來的原因。”

“不然。否則,我也不會一等再等。我不以為蓋聶已不在人世。他的劍術我信得過,足以自保,決不至於尋仇反為仇家所殺。”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問道,“你可是認為蓋聶故意爽約?為了何故?”

“也許是因為成封的緣故。”荊軻接著解釋,“他信不過太子,更信不過我,怕來到燕市,會不利於他。”

“話倒是可以有此一說。不過,他該信得過武平!”

“武平魯莽,不知世途險巇,易於受愚。這,蓋聶豈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望蓋聶越想越恨,越想越氣惱,或許會找上門來跟我算賬——那一來,不就見了麵嗎?”

“啊!”夷姞大為擔憂,“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緊!隻要蓋聶一露麵,我幾句話就可以把他說服,自願助我一臂。”

“就怕他暗夜偷襲,不容你有開口的機會。”

“蓋聶決不是那種人。”

夷姞無話可說,但總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著,想勸一勸荊軻不可大意,有人來報:太子丹的車駕,已經到館。

太子丹是經過好幾天的翻覆考慮,懷著極大的決心來的。邊境諜報:王翦的部隊最近大肆移動,秋高馬肥,正是用兵的時候,如果荊軻再這樣子拖著,戰禍一生,大局便難以收拾了。

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製造一種緊張氣氛,迫使荊軻即時作個明確的決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見以後,便看看夷姞說道:“妹妹,你回避一下,我和荊卿有句話說。”

這叫夷姞又擔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卻躲在屏後靜聽。

“荊卿!”太子丹的話說得很快,“蓋聶不知何時可到?也許還得等些日子。秦國那方麵,早經通知,秋間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個兩全之計,想先遣秦舞陽動身,你看如何?”

荊軻勃然大怒!胸膈間氣血翻騰,幾乎按捺不住。秦舞陽一個好勇鬥狠的少年,足跡不出燕市,未曾見過世麵,何能遣去獨當一麵辦這等大事?這明明是懷疑他遲遲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陽作個借口來逼他動身。枉托知己,原來全然不信,這叫荊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但轉念一想,實在也怪不得他!要諒解他報仇心切;要諒解他見識不夠;要諒解他偏愛秦舞陽。正當荊軻這樣閉目不語,心裏不斷在為太子丹找理由來平自己的怒氣時,隱在屏後的夷姞卻是急壞了!

她初一聽她哥哥的話,心便往下一沉,此時看見荊軻這等神氣,深怕他說出一句翻臉的話來,搞得無法收場,所以趕緊閃身出現,緊皺雙眉,重重歎息:“唉!哥哥,你就少說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剛跟我說過,決定不等蓋聶了,偏偏你這時候來說一句先遣秦舞陽。何苦!”

一聽這話,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時失悔不止。但這時卻不便自己承認失言,好在措辭總算婉轉,還有分辯的餘地。

“妹妹,你錯怪我了!我原是來跟荊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後繼,也是列國交聘常有的事。”說著又轉臉向荊軻投以略帶歉意的微笑,“荊卿,你不會介意吧?”

荊軻原來就打算原諒他了,加上夷姞對他的責備,越發心平氣和。“太子!”他說,“我知道你心裏著急,其實我比你更急。我原以為蓋聶可能會為了另一個原因到燕國來找我,此刻看來,多半是我猜錯了,蓋聶十之八九不會來了。請吩咐下去,盡速啟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滿心歡悅,不敢放在臉上,“等我叫人揀個吉日,出了月再走。”

“為什麽要出月走?”

“這個月裏,宜於長行的日子隻有一個了。”

“哪一天?”

“就是後天。太匆忙了!”

“後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荊軻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好,就是後天!”

一旁靜聽的夷姞,聽說後天就走,萬千離愁,一齊湧上心來,頓覺魂飛魄散,渾身發軟,連坐都坐不住了。

“妹妹!”太子丹一眼瞥見,十分關切,“你怎麽了?”

不問還好,一問,夷姞的熱淚滾滾而下,雙膝一起,踉踉蹌蹌地躲入別室,隨即聽得哀哀哽咽的聲音。

一個哥哥、一個丈夫都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卻還不能過分形諸顏色,同時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妹妹。荊軻卻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時此地的處境,更了解隻有自己才能安慰夷姞——但是,這必須請太子丹避開。

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必再過於顧忌了。“太子,”他簡單明白地說,“請回東宮吧!”說著,自己先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好!”太子丹也報以率直,“請你勸勸夷姞!”

“是!”荊軻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太子請留步,有一大事奉陳: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醫,我曾談到,跟他要一服毒藥。他說有張極好的方子,照方調製成丸,效用極佳。請太子囑咐他,盡速製辦,我必須帶了走!”

帶走何用?不必說,是用來自裁。秦舞陽有匕首在手,而荊軻手無寸鐵,隻好服毒。此去不論成敗,燕國的正副兩使,都無生還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於心的,所以他們一切的籌劃,都到刺殺嬴政為止,此後不必談,也不忍談。但到了這時候不能不談,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荊卿!”他容顏慘淡地說,“先不必打算到這一步。嬴政一死,秦國的局麵便不同了。那時候你被執下獄,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齎重金到鹹陽替你上下打點,未必無生還的希望。”

荊軻沒有工夫去分辨他的話,究能做到幾許,隻極堅決地說:“太子,我決不存此望。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務必請太子吩咐侍醫照辦,莫誤了我的大事!”

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淚相看。就這時候,一聲淒厲的長號,摧人心魄。荊軻顧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趕緊回身,走向別室。

痛哭失聲的夷姞,斜伏在地,渾身抽搐,那“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八字,令人肝膽俱裂,多少天來積壓著的悲痛,此時一齊都發作了,因此,隨便荊軻如何勸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淚。

也許因為他的勸慰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緣故,心煩意亂的荊軻,終於負氣似的說出一句話來,卻有了效果!

“你這樣子,叫我如何能夠放心上路?”

夷姞一驚,嚇得不敢哭了。其實,眼淚一時間也傾瀉將盡了!她驚惶地看著荊軻,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氣短了?

“妹妹!”荊軻軟弱地說,“你千萬不能再哭了!我什麽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淚是例外!”

這一說,夷姞立刻又覺得眼眶發酸,趕緊轉過臉去,勉強掙紮出來三個字:“我不哭!”

“這才對!”荊軻也在心裏極力掙紮著,不讓自己的悲痛泄露,他裝作相當冷靜地說,“還有兩天相聚,大家該說些要緊的話!”

什麽是要緊的話?夷姞想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荊軻轉念,這時候不該再說過分虛偽的話,於是又加上一句,“隻怕我辦不到!”

這是最低限度的實話。夷姞想到自己,一別以後,又豈止想念?那樣的日子片刻都過不下去!便這一念,她作了最後的決定,而且變得很興奮了。

這是情緒上一種極奇怪的變化,荊軻甚為困惑,直覺地感到決非好現象。不過,雖有隱憂,他卻能輕易拋開,原因出於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來,心境沉重,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水,又將有更沉重的責任加於雙肩,他意識到唯有在這空隙之間,他可以徹底鬆弛一下,把元氣恢複過來,好擔當未來的艱巨!

隨著這一轉念,他的倦怠的感覺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渴望著休息、渴望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享受、渴望著忘掉入秦一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然而他無力去追求那一切,懶得什麽都不願動,一手撐地,閉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慮,問長問短,反招惹了麻煩,他會就在那裏一橫身躺了下來。

夷姞還是放他不過。從輕輕的腳步聲和漸漸加濃的衣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身邊來了,卻是懶得說話,懶得張眼。

“嗨!你怎麽回事?”夷姞推著他說,聲音中帶著嬌憨的笑意。

“我懶得動!”荊軻趁勢一歪身,靠在她肩上。

“這樣子不行。你好好睡下來!”

“不!”荊軻一把捏緊了她的手,“你別走!這樣子很好,我覺得非常舒服。”

“你這個人!”夷姞笑道,“隻顧自己,不顧別人,也罷,索性讓你睡安穩些!”

夷姞的肩頭,實在無法承受他的倚靠,她斜伸雙腿,自己先坐好了,然後扶著他睡下來,枕在她的懷中。這一下,兩個人都覺得舒服了。

“你好像胖了些。”荊軻仍舊閉著眼說。

“瞎說!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不用看,我的頭感覺得到,我枕著的地方,溫馨豐腴,像沒有骨頭似的。”

“好意讓你這樣枕著,反罵人沒有骨頭。該打!”

但僅是這樣,到底是不能讓她滿足的,於是她說,“咱們說說話好不好?”

“好!你說吧。”

夷姞思索了一會兒笑道:“可又實在沒有話好說。”

“不是沒話,是話太多了,不知說哪句的好。”

“對了!”她驚喜地失聲而喊,“正是這意思,你怎麽猜得到的?”

荊軻閉著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貼著她溫暖的小腹,“我聽得出你心裏的聲音。”他說,“你身體裏麵有個小精靈在偷偷兒地告訴我。”

這一來,叫夷姞又羞又氣,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些什麽?再這樣子,我可不理你了!”說著,便去推他。

“噢!”荊軻睜開眼,趕緊賠笑,“別生氣,別生氣!我賠禮。”

夷姞撲哧一聲,破顏而笑。嬌羞的紅暈未褪,益顯嫵媚,荊軻心旌搖**,忍不住把手圈了過去,把臉湊了過去,她不迎亦不拒,終於默許他親吻了她。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荊軻還不忍放開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輕輕一推,說道:“好了!該正正經經說話了。”

荊軻心滿意足,定定神與她相擁並坐,眨著眼問道:“剛才說什麽來著?”

“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夷姞伸出纖纖一指,在他額上戳了一下,“不是在問你,怎麽猜到我心思的嗎?”

“噢,噢!這容易得很,因為我心裏也是這樣的想法。”

說破了,真是不足為奇,但也更耐人尋味,夷姞喟然感歎:“人,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議!”

“看來有一番絕妙的議論。”荊軻笑道,“請教!”

“我在想,心與心的交通是怎麽來的呢?難道有一道無形的車轍,自然而然地由我心裏通到你心裏嗎?”

她的想法很怪,但不能不說很深,荊軻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度,相當認真地問道:“那麽,以你的解釋呢?”

“我無法解釋,我隻有疑問。有些人,一輩子相處,彼此的想法各異,永遠都談不到一起。有些人呢,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家世不同,身份不同,但是——”夷姞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就像你我一樣。”荊軻接著她未完的話說,“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好像兩個人生的是同樣的一顆心。”

“對了!也許這就是一個解釋,你我的心,天生相同。可惜,天下同心的人,不遇的多,相遇的少。”

“此所以我要感謝蒼天,待我特厚!”荊軻為**所驅,把夷姞緊緊摟著,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會遇見了你!”夷姞在他耳邊低聲地說。

“我也是。”荊軻答道,“我小時候做過許多夢……”

“很多!”他想了一下說,“甚至做過長生不老,白日飛升的夢。可是,從未夢想到會娶一位公主做妻子。”

“隻因為我是公主嗎?”

“像你這樣的公主,不值得我驕傲嗎?”

“答非所問。”夷姞笑著罵道,“你就會詭辯!”

“這因為你問的話太厲害!”荊軻談興勃勃,緊接著又說,“這且不談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前所做的夢,包括白日飛升在內,那一切的美夢,即使都能夠實現,我也不稀罕了。我情願要你!這才是真正的美夢!”

這話使夷姞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她自然相信他的話絲毫不假,卻故意這樣問道:“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他又反問一句,“你要我怎樣來證明我的真心?”

夷姞突然心中一動,不假思索地問:“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替我做任何事來證明你的真心?”

“正是如此。”

“決無推托?”

“荊軻言出必行,何況對你!”

“好!我希望你放棄入秦的計劃。就在今夜,咱們悄悄兒高飛遠走,到那東海之濱,隱藏起來,廝守終身。”

荊軻大驚失色!就像看見了天崩地坍那等從來不敢想象的事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裏隻是不斷自問:這話什麽意思?這話什麽意思?

壞了!夷姞也受嚇了,心想,這個試探太嚴重了!本來他倒是一往無前,絕無後顧之心,現在反在他心裏種下一個惡因,將來到了鹹陽,在那緊要關頭,忽然想到她今天這幾句話,雄心一挫,貪生之念隨之而起,那豈不誤了大事?

於是,她趕緊笑道:“我是說笑話!”

在荊軻看,她的笑容是勉強做出來的,隻不便再追問其事,順著她的口氣回答:“我也知道你在說笑話。”

說是這樣說,神情之間,疑慮未釋,以至於夷姞失悔不止。轉念一想,原有絕他後顧之心的辦法,這時候不足為慮,於是她的笑容就又變得很自然了。

這使得荊軻愈感迷惑。她的意存試探,已經明白,不明白的是試探的目的。是不相信他存著必死之心,還是真個舍不得與他永別,忽起背叛家國父兄的念頭,想勸他情奔呢?

不論是哪個念頭,都使他萬分苦惱。他細想一想,認為夷姞決不會信不過他,然則真有偕隱東海之濱的意圖嗎?夷姞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果然如此,卻教他遇著天大的難題了。

他的默默有所思,使得夷姞也起了疑惑。麻煩是她自己惹起來的,雖然以後自會無礙,而眼前她卻無法忍受一個為她所疑惑的丈夫,於是,索性再試探一下。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個笑話,並不可笑吧?”

“是的。”荊軻率直回答。

“你在試探我。”

想不到他一語道破,倒教夷姞窘了。“我沒有這個意思。”她說。

“沒有試探的意思最好。”荊軻停了一下,神色愈顯嚴肅,“我不以為你會信不過我此行的決心,我也不相信你會陷我於不義,所以我相信這定是個笑話。不過,老實說,這個笑話實在並不可笑。”說到這裏,他變為委屈懇求的低聲,“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自尋煩惱好吧?”

這番話說得夷姞心裏波瀾大起,既慚愧,又安慰,還有濃重的悔意和歉意,但皆不免因為他的苦惱神情而歸於慘痛。

於是,她如做姐姐的撫慰受屈的弟弟一般,伸手在他腦後一勾,笑道:“好了,我今天不走,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荊軻喜出望外,以退為進地說一句:“我不敢存此奢望。”

“我騙你幹什麽?”夷姞說了真話,“此刻來說,是個順水人情,其實我早就決定了,我今天不回去。我想——就哥哥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麽!”

怪不得她剛才那樣興奮!荊軻恍然大悟,原來她也珍惜著這有限的時光,打算著在一起好好消磨,這不又是“同心”的證明嗎?

“唉!”他歡喜地讚歎著,“人生到此,真的,也就夠了!”

夷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不響,管自己走到外麵,把季子找來,老實告訴她,今夜要住在荊館,然後又親自決定了晚膳的食品,叫季子幫著庖丁去準備。

就在這時,太子丹派遣了東宮舍人來見荊軻,邀請他進城赴宴,並且說明,是專為他和秦舞陽這兩位使節餞行。荊軻作難了,轉臉看著夷姞:“如何?”

夷姞不即回答,先問東宮舍人:“可曾邀了陪客?”

“太子說了,隻是小聚話別,未請陪客。明天晚上還有一場正式的大宴,除了文武大臣以外,荊先生的朋友也都請了。”

“這不妥。”夷姞神色凜然地問,“你可知道荊先生此行的使命?”

“已聽太子告訴我了。一切準備工作,都由我親自在辦。”

“那很好。不過你總該保密,事先也不可稍露形跡。所以,請你報告太子,什麽餞別、送行,這些繁文縟節,一概取消。今天荊先生要休息,明天晚上與太子杯酒話別——記住!不是什麽大宴,隻約請秦舞陽、徐夫人、高漸離、宋意、武平這幾位就行了。”說到這裏,夷姞轉過臉去,看著荊軻,意思是向他征詢:可是如此安排?

“這樣很好!”但荊軻有一點不同意,“如果有人來送行,不必攔阻;形跡過於神秘,反倒容易引起猜疑。”

東宮舍人應諾告辭。荊軻送出屋外,西風襲人,暮靄初起,一片黯淡的秋容,給他帶來了茫茫無依的感覺。一霎時萬種淒涼,湧上心頭,旋即化為無邊的恐懼,此時心裏所想到的,隻是一個夷姞。

“你的手好涼!”夷姞又側麵就著窗外的光看他的臉色,“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你,你是怎麽回事?”

在她身邊,他的恐懼已消失了,但是無法跟她說明心境,隻慚愧地低下頭去,並且強笑著。

“嚇我一大跳!”夷姞實在有些困惑,不過他不肯說,她也不肯去問,就那樣,讓他緊握著她的手。

“公主!”窗外季子的聲音,“請到延曦閣中去吧!”

就這片刻的工夫,天色已黑了下來。走出屋外一看,燈火次第亮起,等行到延曦閣前,回頭一望,滿園輝煌,連關閉了的水榭,都在廊上插遍了點燃的火炬,倒影入池,璀璨可觀。

“好極了!”荊軻心頭的陰影,為這一片繁密的燈火掃除得幹幹淨淨,驚喜地問夷姞,“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夷姞身後的季子在回答。

“啊,季子,你真可人!”荊軻笑道,“倒像是辦喜事。”

“就算它是一場喜事好了。”

“原是喜事。”季子接口說了這一句,搶上兩步,推開屏門,側身俯伏。“荊先生,公主,請!”

閣中已重新布置過了,一片紅色,喜氣洋洋。顯然的,這也是季子的主意。

等他倆跨入門內,季子輕輕把門關上,卻在門外說話:“公主!肴饌酒漿,盡在裏麵了。不奉呼喚,無人會來。飯後請早早安置。”說完,隨即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於是夫婦倆相視一笑,並肩坐下。荊軻搶著先替夷姞斟了一爵酒,說道:“這一夜完全是咱們兩個人的了。妹妹,你可能不動感情,先聽我說幾句正經話?”

“好!我讚成。把話說過了,就不準再提傷感的事。”

“對極了!”荊軻雙手捧起酒爵,“妹妹,你如肯聽我一句話,你就幹了這一爵酒——答應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噢!”

“能做到的,自然做到。你說吧!”

“我走了以後,你別想念我。”

“那容易。”夷姞毫無難色地幹了酒。

這反叫荊軻不信了,“你莫口是心非!”他說。

“我從未跟你說過假話。”夷姞提出同樣的要求,“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樣,一路上別想念我。”說著,也替他斟了一爵酒。

“我不敢說不會。隻盡力去排遣就是了。”

“不行!”夷姞固執地說,“你也一定要做到。”

荊軻舉起了酒,已近唇邊,卻又頹然放下:“這樣子,不成了你騙我,我騙你了嗎?”

“原是你自己行出來的花樣。”夷姞笑道,“說什麽正經話,找些有趣的事談談是正經。”

這把夷姞看得不好意思了,笑著罵了句:“賊眼灼灼,看什麽?”

“我在想,燕國的燕支雖好,也得看用在什麽人臉上。”

“哪裏是燕支?酒上了臉了。”夷姞摸著發燙的雙頰,“不行!你不能把我灌醉了,自己不喝。”

他故意表示不信。她拉著他的手去試她的雙頰,可是已經發燙?他又故意說試不出來,於是她更湊近些,臉貼著臉,斜倚在他懷中,幽幽地說道:“真的醉了!今夜我要嚐嚐醉的滋味。”

果然,就這一爵酒,就這片刻的工夫,她已臉泛春色,星眼微餳,那一份薄醉的嬌慵,格外逗人綺思。荊軻吸了口氣說:“我也醉了,心醉無已!”

夷姞恬適地靠著他的胸脯,一動都不想動,好久,她說:“軻!唱個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無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

“你們衛國的人,不都善於歌謠嗎?‘衛風’的音節最美,你唱一曲我聽!”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鄲道上,曾在旅舍中聽任薑唱過《碩人》,歌聲雖然遙遠,卻還依稀可憶。於是他喝口酒潤一潤喉,用匕箸敲擊著酒爵,應節唱道: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細,自不必說;由於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覺得綢繆宛轉,十分動聽。自然,她也明白歌詞中對她的讚美。

“如何?”他問。

“好!”

“何以獎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說著,夷姞拋給他一朵極甜的嬌笑和勾魂攝魄的一瞥。

“這不夠!”

“你還要什麽?”

“一切!”荊軻答道,“你今夜所能給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裏早就都給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實你不必開口提出什麽要求。”夷姞輕聲又說,“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會給你。”

“那豈不叫我喜出望外?”荊軻笑著喝盡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們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後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這裏。”

“唉!”荊軻黯然歎息,“最初也就是最後,可見人生短促!”

“罰酒!”夷姞故意這樣,要引去他的傷感,“有約在先,不準再說傷心的話。你違約了。”

“該罰。”荊軻又滿引一爵,喝得太急,嗆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揉胸,好半晌,他的氣才順了下來,於是她提出告誡:“你在路上可不準借酒澆愁,不醉不休。”

“嗯。不會。”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沒有個貼身的人照應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荊軻夷然不以為意,“頻年漂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覺得很好了。而且,去日無多,起居瑣事,有沒有人照應,何足縈懷?”

“有你這一句就夠了。妹妹,”荊軻緊握著她的手說,“說實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說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怎麽辦呢?隻好各人料理自己。記住我這句話!”

“對!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別後的一切,就在這句話中說開了;且顧今宵,‘與子同夢’!”

一場秋天的春夢,既淒涼,又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