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飛星掠日

《景策》所記載太子姬缶遇刺一事,比沙亭龍井幹涸,更加離奇詭異。

大景至陽六年四月廿八日。

太子姬缶告別父親齊王姬衝,從封國齊國都城臨淄出發,五月十四進入趙國都城邯鄲。五月十五夜,在邯鄲內城遇刺。

負責護衛太子的虎賁軍禁軍首領中郎將蔣寵,率領八百護軍,一路守護。但是就在八百護軍重重禁衛的邯鄲內城,趙國舊宮內,太子仍舊被人刺殺。

五月廿三日,太子靈柩被護送至都城洛陽。中郎將蔣寵、趙國相令狐綰也被同時綁縛洛陽問罪。而趙王姬瞬,已經在五月十七日服毒自盡。

洛陽大景皇宮,太傅張胡現在十分憤怒。

太子姬缶在邯鄲內城被刺殺,遺體已經送到了皇宮南殿,可是皇帝仍舊不肯臨朝。

大司馬鄭茅告訴張胡,“陛下的鹿矯已經煉製了四十七日,”鄭茅語氣緩慢,“還有兩日金丹即告煉成,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進入丹室。”

“太子遇刺,事關國本。”張胡氣憤異常。煉丹修仙,本來就是虛無縹緲的術士胡言亂語,可是偏偏當朝的陛下,篤信妖術,任由鄭貴妃和她的兄弟鄭茅把持國政。現在太子遇刺身亡,皇帝竟仍然不肯臨朝。

廷尉周授正在訊問護送太子的中郎將蔣寵和趙國相令狐綰,但是摸不到任何頭緒。蔣寵堅稱他在五月十五日當夜,守護邯鄲內城,並沒有讓任何人進出。隻是到了早上辰時,才發現太子姬缶已薨。

而趙國相令狐綰所說,又與蔣寵不同。令狐綰率領邯鄲的趙國護軍,負責警戒邯鄲外城,在當晚醜時時分,看見一駕黑色馬車從內城駛出,在外城道路一路奔馳,直奔邯鄲城北門。令狐綰命令兵士阻攔馬車,馬車又從北門奔馳到南門即朱雀門,在追趕中,守護軍士都沒有看清馬車上是否有人。最後黑色馬車竟然從朱雀門旁的城牆中一穿而過,在護城河上如履平地,馳出邯鄲,一路向南。令狐綰護軍追趕不及。

而蔣寵在內城,雖然聽到外城追趕馬車,邯鄲城一片騷亂,也不敢輕舉妄動。到了辰時,才發覺太子已然遇刺。

蔣寵和令狐綰兩人的供詞,一個毫無線索,一個荒誕不經。

滿朝文武都麵麵相覷。張胡和鄭茅也無法定奪,隻好先遣散百官,將蔣寵和令狐綰暫且收監。張胡與鄭茅、鄭貴妃在空****的南殿,對著太子的棺柩,一時間都沒有話可說。

鄭茅突然長籲一口氣,對張胡說:“太傅,太子死得蹊蹺。”

張胡心頭一凜,看向太子的棺木,“刑官怎麽說?”

“太子殿下千金貴體,如何能讓刑官觸碰。”鄭茅說,“是我親自查驗。”

“殿下的死因?”張胡再次看向棺木。

“太傅相不相信世間有鬼神一說?”即便是在空****的大殿裏,鄭茅還是看了看四周,湊到張胡的身前。

張胡搖頭,他向來對巫鬼讖言、求仙煉丹的說法不屑一顧。前泰朝就是篤信巫鬼,信任一個叫篯鏗的騙子,才導致了帝國滅亡。據說篯鏗從泰武帝時起就登堂入殿,直到泰殆帝滅嗣,一直都是泰朝國師,連綿一百五十年,世上哪有能活到兩百歲的人!至於篯鏗呼風喚雨、詔令陰間鬼魂的傳聞,更是荒謬絕倫,不值一提。如果篯鏗真的有此等法術,泰朝又怎麽會被景高祖皇帝覆滅?

世間都說是景高祖手下的天師張道陵擊敗了篯鏗,可是張道陵隻是景高祖皇帝的一名謀士而已。這些虛幻的傳說,用來迷惑一般百姓,維護帝國統治庶幾有效,可是在張胡麵前,都十分荒誕可笑。就拿現成的事例,人人都說天師張道陵是景高祖的大法師,然而如今天師道在江南,鼓動民眾不斷聚眾造反,被朝廷軍隊征伐後,躲避到東海島嶼之上,一直沒有被翦滅,稍有間隙,就登岸肆掠。去年還殺了揚州的郡守。

可是現在把持朝政的大司馬鄭茅,竟然問張胡,這世上有沒有鬼神之事。

“那煩請太傅看看,這個是什麽?”鄭茅慢慢地把太子的棺材推開。

張胡走到棺材之前,隻草草地看了一眼便轉頭避開,棺材內太子的屍體僵硬,太子嘴巴張開,牙齒漆黑顯露在外,頭發和衣服上都有冰霜。

“護送太子的遺體,用官冰保存,也屬平常。”張胡不明白鄭茅為什麽要讓他看這個。

“太傅可能已經忘了。”鄭茅說,“今年三月,各地的官府都上報過同一件事情。”

張胡頓時想起來,在三月的時候,各地郡守冰政都上報過一樁蹊蹺的事件,就是各地的冰窖存冰都在地下融化,因此無法進貢當地鮮食。也就是說,趙國也一樣,並沒有官冰來保存太子的遺體到洛陽。而現在正是酷暑,太子的遺體上卻有冰霜。

鄭茅用銀匙在太子的耳孔內掏了一下,太子的耳廓已經縮成了一團。鄭茅取出銀匙,遞到張胡的眼前。張胡明明白白地看到銀匙上有一顆冰粒。

“太子是被凍死的?”張胡驚愕地看向遺體。太子的嘴巴微張,是一副笑容;再仔細觀察,太子上身的衣服已經被扯爛。

“廷尉周授告訴我,凍死的人,在死前會感覺燥熱難耐,”鄭茅向張胡解釋,“因此十有八九會將衣物扯爛。而且牙齒也會變成黑色。”

張胡身上一陣冰冷,現在是五月酷暑,燥熱不堪。可是太子竟然是被凍死的。

鄭茅冷眼看了看張胡,將手指伸進太子遺體口中,然後慢慢地捏了一塊白色的冰塊出來。南殿內頓時一陣冰冷的陰風刮過。

“這是太子死前,身上的寒氣聚集在喉嚨中聚成。”鄭茅眼睛盯著張胡,“五月天氣,太子凍死在邯鄲內城,又有一輛穿過城牆,在水麵上行走的馬車出現。太傅還不相信,天下有刺客,身負妖術,殺了太子嗎?”

張胡即便內心不願相信,可是這詭異的情形,也無法解釋。隻好問鄭茅:“為什麽刺客要用這種方式刺殺太子?”

“太傅可以再想想。”鄭茅提示張胡,“是什麽樣的人,不能用兵器斬殺太子?是什麽樣的人,能夠尋遍天下,招攬這種妖人刺殺太子?”

“這是誅殺天子血脈的方法,”張胡身體僵硬,“天子之血不得淌於地下。刺客是受皇族指使。”

鄭茅攤開雙手,“如太傅願,等陛下煉成鹿矯後,由陛下定奪。現在隻能繼續等待了。”

張胡鎮定心神,說:“老臣懂大司馬的意思了。”

鄭茅暗示張胡的意圖,張胡不敢多想,這般死因,讓景朝天下諸王都陷入了刺殺太子的嫌疑。

翌日正午,景朝張布公告,中郎將蔣寵與趙王姬瞬、趙國相令狐綰密謀刺殺太子。趙王姬瞬已畏罪自盡,削奪王爵。太傅張胡、廷尉周授,監斬太子護軍蔣寵、趙國相令狐綰於洛陽橋頭。洛陽百姓紛紛圍觀。

還有一日當今聖上姬望煉丹鹿矯出關,張胡和鄭茅將稟告太子真實的死因。而張胡已經隱隱覺得,太平了六十年的景朝,可能又要陷入皇位爭奪的紛亂。天下百姓都以為當今皇上英明圖治,龍體安康。可是張胡十分清楚,皇帝吃了十幾年的金丹,離死期已經不遠。現在太子遇刺,諸王都要重新爭奪太子的位子。

《景策》記載,泰朝因嫡傳暴虐終致覆滅,故景朝太子由曆代皇帝在藩王公子中欽定,不得由皇帝親子繼承大統。有違背者,天下共擊之。此為景高祖皇帝白馬之盟。

同樣是《景策》中記載,至陽六年五月廿四日,也就是謀逆刺殺太子的中郎將蔣寵和趙國相令狐綰在洛陽橋上被斬首的那天正午,在蔣寵和令狐綰人頭落地的那一刻,日光突然閃耀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失明片刻。轉瞬之間,蔣寵和令狐綰的人頭從洛陽橋頭滾到橋邊的泥土上。

在眾多看熱鬧的百姓中,隻有一個年輕人的眼睛沒有被日光閃耀。他看到趙國相令狐綰的頭顱滾落泥土,麵孔朝天的時候,突然咧嘴微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闔上雙眼。

洛陽皇宮北側芒山上安靈台梁顯之,也在同一刻關注到這個太陽閃耀的現象。梁顯之用黑色晶石橫在眼前,查看太陽。隨即駕車趕往太傅府。

張胡正在憂心太子遇刺將會導致天下諸王紛爭,聽說安靈台梁顯之求見。立即讓下人將梁顯之引進內室。

梁顯之是景朝安靈台,地位與太傅相等。兩人相見本來需要一番客套,不過他們是多年的好友,也就免了這些繁文縟節。梁顯之沒有廢話,告訴張胡,有一顆飛星出現,現在隱藏在太陽光芒之中,微不可見。

張胡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飛星掠日,真的就能有什麽預兆。對飛星掠日並不介意。

梁顯之拿出攜帶的兩卷安靈台書簡,放在張胡麵前案幾上攤開,張胡看見兩卷書簡的題簽,分別是《泰策末卷》和《景策首卷》。張胡是太傅,景朝太史令本就是張胡的下屬,因此景朝纂修的史籍圖冊,張胡幾乎都曾一一過目,可是麵前這兩卷書簡,張胡卻從來就沒有見到過。

安靈台梁顯之隻好告訴張胡,若非當今聖上不理朝政,他也不會把隻有皇帝能夠查看的安靈台收藏的《泰策》和《景策》拿出來給張胡。

張胡聽梁顯之說得如此鄭重,連忙把書簡闔上,告訴梁顯之:“既然這隻能由聖上查閱,我就不破壞規矩了,等聖上明日丹成出關,你再入宮晉呈聖上不遲。”

梁顯之苦笑,“太傅覺得聖上還會看這種書簡嗎,就算是他看了,他會理會嗎?到時候,這兩卷書簡還不是會落到鄭茅的手裏。”

張胡知道梁顯之說得不假,這麽重要的事情,他也不願意讓鄭茅知曉。這也是梁顯之直接來找自己的原因。

見張胡還在猶豫,梁顯之隻好說出安靈台收藏書卷的緣由。原來曆代的安靈台不僅僅是替皇室觀察天象,修訂黃曆,推演五德,而且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職責,就是記載太史令正史不能收錄的曆史。

張胡聽到這裏,不免好笑,天下發生的事情,哪裏還有什麽秘密可言,竟然還有別於太史令修史的文獻記載。

安靈台梁顯之看見太傅張胡十分不屑,於是問張胡:“太傅可曾聽說過當年泰朝國師篯鏗?”

張胡心中一凜,昨日與鄭茅在南殿,在鄭茅的暗示下,他曾想到這個叫篯鏗的騙子方士——在張胡的心中,天下所有的方士、術士都是掩人耳目,妖言惑眾的騙子。

梁顯之又問張胡:“那太傅是否聽說過景朝的開國國師張道陵?”

張胡心裏的輕蔑,顯示在臉上,張道陵是景高祖皇帝的謀士,也是記載於官史中的人物。這兩個術士,在安靈台梁顯之的口中似乎特別重要,竟然一再提起。

“張道陵是高祖皇帝的謀士,有輔立大景的功勞。”張胡這麽說,已經算是十分給前人留顏麵了,“可是那個叫篯鏗的泰朝國師……一個活了兩百歲的方士,我實在是無法相信。”

“如果下官告訴太傅,”梁顯之說,“那個叫篯鏗的方士,到現在還活在世上。太傅該怎麽想?”

“那肯定是天下最大的笑話了。”張胡開始搖頭。

“那我再告訴太傅,”梁顯之又說,“那個叫篯鏗的方士,在晉見前朝泰武皇帝的時候,自稱已經六百歲,太傅是否更加認為,是方士的胡言亂語?”

“這還需要問嗎?”張胡忍不住笑起來,“梁公,太子遇刺,國本動搖,我實在是沒有時間跟你討論這種虛誕無稽的傳說。”

“可是關於篯鏗的記載,都在《泰策》之中。”梁顯之說,“太傅是不相信安靈台收藏的《泰策》了?”

“這種荒誕不經的前朝書簡,也隻有篤信鬼神的前朝當作寶貝流傳。”張胡擺手,“我絕不相信。”

“那麽這本《景策》呢。”梁顯之說,“《景策》是景高祖皇帝立朝之後所錄,裏麵清楚地記載,那個篯鏗並沒有死。”

張胡還在猶豫。梁顯之把《泰策末卷》和《景策首卷》的書簡展開,攤在張胡的麵前,張胡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冊書簡的最末端,都有傳國玉璽“寧壽永昌”四個字樣。“昌”字缺了一角,的的確確是玉璽皇印!

泰、景兩朝曆代皇帝都認可的曆史。張胡實在無法再冷言嘲諷。

“當真有活了八百歲的方士?”張胡從內心裏無法接受這件事情,“我難以相信。”

“依太傅所見,前朝泰武皇帝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梁顯之又問。

“東臨滄海,滅瀛洲海賊。南征蠻夷,平定百越。西出沙海,殺匈奴右賢王須不智牙,匈奴左賢王被泰武皇帝英武懾服,率領部落十萬人入中原稱臣。匈奴元氣大傷,至今不敢南下。”張胡停頓了一下,“泰朝鼎盛之時,內政昌明,天下安定。前朝泰武皇帝的功績,不用你來問我,即便是大景曆代聖帝,也對其十分的佩服。當年景高祖得國後,曾經說過,如果是泰武帝在世,他絕無可能取代泰朝,因此下令保留各地泰武聖帝的祭祠,這也是高祖皇帝仁厚之處。”

“那太傅認為,您與泰武皇帝孰為高下?”惱怒於張胡對安靈台藏書簡的輕慢,梁顯之已經不再客氣,語氣咄咄逼人。

張胡連連擺手,“我一個凡人,怎麽能和泰武帝這樣的天子相提並論。這不是折煞我的性命嗎?”

“可是泰武皇帝任用了篯鏗,並且讓篯鏗當上了泰朝國師。”梁顯之兩眼盯著張胡。

張胡無話可說。

“太傅!”梁顯之的聲音突然提高,用手按住書簡,“太子遇刺,飛星掠日,都與這個叫篯鏗的方士有關。到現在,太傅還不肯破除偏見,看看這兩本書簡的記載嗎?”

張胡雙手顫抖,輕輕撫摸這兩冊書簡,腦袋還在微微搖頭,“真的有關?”

“《泰策》末端記載。”梁顯之說,“當飛星掠日之時,就是篯鏗與八萬鬼兵重現天下之日!”

梁顯之告辭後兩個時辰,太傅張胡,還不敢翻開《景策》與《泰策》兩冊書簡。因為他知道,當他看過這兩冊書簡之後,可能會掌握了泰、景兩朝最不能示人的秘史,也可能被滿篇記載的胡言亂語,擾亂他的判斷。

幹護帶領沙亭的百姓四百六十六人,行走在沙海邊緣,前方已經有了連綿的灌木陸地。沙亭的百姓大半沒有見過這麽廣袤的草地,都露出了十分驚異的神色,把一天之前哀傷的情緒掩蓋。

還沒有走出沙海,沙亭百姓已經死了五個人,一個幼兒,一個壯年,三個老者。每一個都是幹護熟悉的鄉鄰。沙亭人丁稀少,在沙海中抱團共同殘喘了三百年,相互之間宛如血脈相連。幹護也不例外。

死去的壯年是幹用,幹護的弟弟。投井而死。

遷徙隊伍出發的第二天,一個幼兒死了。亭民夜間駐紮的時候,幼兒走失,壯丁尋找了半夜,也沒有找到。第二天在行進的路上,發現了幼兒的屍體,幼兒的肚子被掏空。看來是幼兒夜間在駐營外便溺,遇到了狼群,來不及呼救,就被狼咬斷了脖頸。然後被群狼吃了內髒。

三個老者中,有一個是幼兒的祖母,幼兒的父母早逝,由祖母撫養,孫子死了,祖母也就失去了跟隨沙亭亭民輾轉千裏的勇氣和希望。在發現幼兒屍體後不久,就把自己吊死在駱駝的轡繩上。

還有兩個老者,本來就已經身患重病,經不起在沙海裏行進的煎熬。

幹用、劉井兒、劉楊氏、趙薑氏、熊仲太爺,五個人的名字,幹護在心裏默默地念了一遍,現在沙亭百姓隻剩下四百六十六人,每個人的名字幹護都清清楚楚。幹護不知道當整個沙亭遷徙到巫郡的時候,還能剩下多少人。

而那些在路途中死去的人,名字也會在幹護的心中慢慢遺忘。就跟沙海中的風暴,把能夠看到的一切都卷過,隻留下一片貧瘠的砂礫。

安葬好了五個去世的亭民,幹護現在帶著沙亭百姓終於走到了沙海邊緣。即將進入雍州的地界,然後轉而向南,從陳倉越過秦嶺,進入漢中。

崔煥即將在雍州邊界,與雍州鳳翔郡的郡簿交接,然後獨自返回定威郡。他的監護職責最多還有五天就完成了。

眼前的大片草地,即便是最見多識廣的幹護,也沒有見過。幹護怎麽也無法想象,在土地上竟然會有這麽多的草地,無人照看,也無人灌溉,就這麽蓬勃生長。沙亭百姓的駱駝和馬匹再也不用挨餓了,沒有人阻攔牲畜在草地上啃食。這些馬匹和駱駝,從沒有這麽放肆地吃過新鮮的青草。有一刻,幹護在心裏暗自慶幸,龍井幹涸,或許能讓沙亭的百姓比在沙亭更加容易生存。

可是沙亭畢竟是故土,沙亭亭民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幹護回頭西望。在定居巫郡三百年後,是否還有亭民記得自己是來自沙海中的哭龍山,哭龍山裏曾經有一口龍井?

就如同沙亭百姓,記不住自己三百年前的北護軍祖先,從中原各地征調而來的根源一樣。

樹長在幹涸的土地上生根發芽三百年,現在卻要連根拔起,安放到兩千裏之外的西南。幹護此時不會知道,沙亭百姓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一片土地能讓他們立足。等待沙亭亭民的,將是永遠的漂泊不定,無盡的戰爭和掙紮,以及慘烈的死亡。如果現在幹護知道這個結局,他可能會立即帶領沙亭亭民,留在沙海,安靜地渴死、餓死在哭龍山下。

隻是現在幹護還不知道。也就是這個不知道,會讓大景帝國亂世中出現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一支足以左右天下的軍事力量。然而,對於沙亭百姓而言,這終將是一個永遠都走不到頭的噩夢。

監護沙亭遷徙的崔煥,一路上對陳暘父子三人格外感興趣,這一點讓幹護十分焦慮。對陳暘的來曆,幹護一直都抱有疑慮,沙亭收留他們,初衷隻是缺少人丁。可是現在,陳暘身上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幹護總覺得他可能會給沙亭帶來巨大的困境。好幾次,幹護都想讓陳暘帶著兩個兒子離開遷徙的隊伍,可是話到嘴邊,他又說不出來。陳暘父子三人,已經是沙亭的亭民了,沙亭幹家,世世代代,從來沒有拋棄過一個活著的亭民。這就是沙亭為什麽在極度幹旱的哭龍山下,三百年頑強生息的原因。

如果陳暘是中原某地大戶的逃奴,崔煥一旦查實,幹護將會被連坐。如果幹護被連坐受刑,這些沙亭百姓將再也沒有亭長守護,而沒有亭長帶領的百姓,會不會在兩千裏的路途中,被人任意宰割?幹護心髒一陣緊縮。不行,絕不能有這種事情發生。

幹護決定,進入雍州之後,一定要帶著亭民加快遷徙的速度。離開涼州越遠越好。似乎這樣就會躲避崔煥對陳暘的威脅。就如同橫亙在大景帝國中央的秦嶺,能夠把涼州的政令阻隔一般。

至少幹護,現在也隻能想到這個境地。

亂世之中,生存比死亡更加艱難。

沙亭的亭民在幹護的率領下,到了涼州與雍州的交界處,定威郡郡簿崔煥的職責就完成了。前來交接的是雍州鳳郡郡簿蒯繭。蒯繭將接受監護沙亭移民的任務,穿過漢中,與蜀地的益州郡郡簿再行交接沙亭軍戶。

蒯繭與崔煥各自是涼州和雍州的世族子弟,同一年被舉薦入洛陽,同時在龍殿得官。舊交來訪,蒯繭提前到了涼州與雍州交界的渭亭等待。當沙亭亭民到了渭亭,蒯繭設宴,熱情迎接崔煥到亭館裏敘舊。沙亭的百姓則在亭館之外駐留。

幹護心裏開始忐忑不安。當沙亭亭民到了渭亭的時候。前來的蒯繭,隻是匆匆和崔煥交接了官文和人口籍冊,整個過程,蒯繭都沒有看幹護和沙亭亭民一眼。並且,讓幹護更憂心的是,蒯繭竟然帶了一百名軍士來監護亭民。

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幹護一直擔心的事情現在露出了端倪。

沙亭亭民是前泰朝的遺民,一直沒有入錄過景朝的百姓戶簿。在此之前的兩百年,這是沙亭不用繳納賦稅的原因。可是現在,沙亭亭民轉入了軍籍,變成了大景的軍戶,地位已經低於景朝的百姓。定威郡的官員倒還罷了,可是在雍州官員的眼中,沙亭的亭民不過是一群軍奴而已。

幹護站在亭館之外,看著鳳郡過來的軍士,駐紮在沙亭亭民以西,渭河旁河灘的官道兩邊,飲酒作樂。幹護看了很久,才明白是鳳郡的郡簿擔心沙亭亭民逃回涼州,因此隔絕了道路。而亭民圍聚在火堆旁,吃了隨身的幹糧,安靜地坐著。在寂靜的黑暗裏,一陣西風吹過,火焰的光芒閃爍在亭民的臉上,搖曳不定。隱約有人開始唱起了牧歌,歌聲開始很低,接著就有人開始附和,蒼涼的歌聲越來越大,漸漸壓住了鳳郡軍士的喧鬧。

一個低級士官騎馬來到一個沙亭亭民的火堆旁邊。幹護不知道他過來做什麽,向這個士官走過去,想問問他有什麽吩咐。還沒有走到這個士官的身邊,就看到他用馬鞭朝自己侄子幹奢的臉上抽了一鞭。

沙亭百姓的歌聲頓時停止。當幹護走近,侄兒幹奢捂著臉,仰頭對向騎在馬上的士官。士官命令幹奢坐下,可是幹奢仍舊直挺挺地站立。

士官舉起馬鞭,又要抽下,馬鞭被人攥住。沙亭的亭長幹護用手拉住了馬鞭。

“流民是要造反嗎?”士官問幹護。

“我們不是流民。”幹護說,“沙亭亭民。”

士官神態傲慢,“我見過的流民多了,全部都跟你們一樣的德行,一有機會,你們就會四處逃竄,殺人越貨。”

幹護看見自己的侄子幹奢一隻手捂著臉部,額頭上的鞭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見。士官大聲喝道:“反了嗎?”

幹護鬆開手中的馬鞭。不過鳳郡的軍士已經拿起了兵器,混亂地衝向沙亭亭民,軍士分作十人隊,將沙亭四百多人二十個火堆隔斷,每個軍士的軍刀都已經出鞘。

沙亭亭民大半是老弱婦孺,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這種情形,空氣中一片死寂,火堆裏幹柴爆裂的聲音都能聽見。一個小孩哇地哭了一聲,立即戛然而止,幹護聞聲看去,一個母親正在用手把小孩的嘴巴捂住。

士官看見沙亭亭民都已經被軍士控製住,騎著馬圍著幹奢轉了一圈,用馬鞭指著幹奢,“酉時已過,不得喧嘩。你帶頭喧鬧,是不是想流竄造反?”

幹奢的眼神怨毒。幹護對士官解釋:“他是我的侄子,因為父親剛剛去世,心情悲傷,忍不住唱了幾句。我們沙亭百姓,的確不知道宵禁一說。”

“這裏已經大景的地界,”士官在馬匹上更加傲慢,“不是你們泰朝遺民的沙亭。到了這裏,就要遵從大景的法度。”

幹護也無法辯解。士官對著身邊的一個軍士說:“兩人冒犯宵禁,各自受十鞭。”

軍士擁上來,捆了幹護和幹奢,就要行鞭刑。幹奢扭頭對著幹護說:“叔叔,我們回去吧。”

幹護沒有回答幹奢,他知道,沙亭肯定是回不去了。

幹奢和幹護各自被綁在馬匹上,被鳳郡軍士用馬鞭抽打,一鞭下去,沙亭亭民都紛紛驚呼起來。當抽到第三鞭,崔煥和蒯繭已經趕到,止住行刑的軍士。士官向蒯繭告知了緣由。蒯繭沒有言語。崔煥勸告蒯繭:“沙亭亭民從沒有離開過沙海,還不知道大景宵禁的法度,是我沒有告知他們,今天就放過他們吧。”

蒯繭想了一會兒,讓軍士解開幹護叔侄。幹奢被鬆綁後,看著士官,“你叫什麽名字?”

士官說:“一個流民,還敢問我的名字?”

“我記得你樣貌,”幹奢目光尖銳,“你抽我的五鞭,加上我叔叔的五鞭,我日後一定會奉還給你。”

士官大怒,眼睛看向蒯繭,蒯繭用手擺了擺。示意此事到此為止。

第二日淩晨,太陽升起前一刻,沙亭亭民在鳳郡百名軍士的監護下,繼續向東行進。崔煥與蒯繭告辭之後,拉著幹護走到隊伍末尾的十丈開外。

崔煥告誡幹護:“千萬、千萬不要再提起私逃。你不知道,如今天下到處都有流民逃竄,尤以雍州為甚。雍州的軍法,遇到流民,不經稟告郡守,即可就地處置……你知道什麽是就地處置嗎?”

“大景太平的天下,怎麽會有流民?”幹護十分不解。

“平民百姓哪裏知道天下的局勢!天下太平久了,該亂了。”崔煥隻是苦笑,“你一路保重,遷徙到巫郡,可能會躲過劫難。”

幹護更加疑惑。

“平陽關的信使已經過了定威郡,”崔煥冷漠地說,“匈奴屍足單於正在悄悄集結大軍,準備進犯中原,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攻打平陽關。如果這一消息是真的……我和你可能這輩子再也沒機會相見。”

幹護愣在當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直到崔煥離去後很久,才慢慢地轉身,追趕鳳郡軍士押送下的沙亭亭民。

三百年沒有進犯中原的匈奴,已經幾乎被景朝百姓遺忘的匈奴,現在又要來了。幹護不知道的是,他與崔煥交談的時候。屍足單於已經率領十萬騎兵,圍困住了平陽關。而懸掛在平陽關上當年匈奴右賢王須不智牙幹枯的頭顱,睜開了雙眼。

“一顆掛了三百年的頭顱,怎麽可能會突然睜開眼睛?”張胡對鄭茅所言難以置信。

“平陽關郡守鄭蒿親自發送的軍文,”鄭茅把軍文遞給張胡,“太傅難道還不相信?”

張胡當然不肯相信。鄭蒿是鄭茅的族弟,自從鄭貴妃受寵,鄭茅一路高升到大司馬,就開始提拔鄭家的勢力,鄭蒿一個世家紈絝子弟,在洛陽城內聲色犬馬到了三十多歲,突然就受命鎮守大景的西陲邊關。張胡當時就極力反對,隻是聖上已經不是他當年的學生,開始受了方士的蠱惑,一心煉丹求仙,不再聽從張胡的諫言。

張胡見過鄭蒿,與鄭氏家族裏的其他子弟一樣,鄭蒿也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世族公子,讓他鎮守平陽關,不過就是給了他不斷謊報軍情,獲取朝廷分撥的軍馬財物的機會而已。張胡知道,朝廷源源不斷運送到平陽關的兵器和糧草,都被鄭蒿私下跟匈奴做了交易。那些征派的守軍,到了役期,也不能輪換回鄉,而是被鄭蒿留在了平陽關墾荒,所有的田糧,都進了鄭蒿自己的私庫。現在鄭蒿說匈奴進犯,又說起須不智牙的頭顱睜開眼睛,張胡更加覺得荒謬絕倫。

不過張胡立即明白,鄭蒿這樣做是聰明的。鄭蒿知道張胡和文武百官不會相信這個無稽之談,但是有一個人會相信就足夠了。

一個求仙煉丹的聖上,當然會相信幹涸的頭顱會睜開雙眼。

須不智牙的頭顱是泰、景兩朝流傳了三百年的傳說,據說所有去過平陽關的人回到中原,都會提起須不智牙在城牆上一直沒有腐爛的頭顱。甚而十有八九還會說起,在西域流傳,當年須不智牙受刑之前,曾對著親自斬首的前朝泰武帝立下詛咒:

當他再次睜開雙眼,就是匈奴騎兵入主中原,盡殺中原漢民的時候。

張胡不知道這句話是否收錄在《泰策》中。因為梁顯之給他的兩冊書簡,他猶豫了一夜,也沒有翻開。他還是決定勸說聖上,讓聖上親自查閱。張胡走出丹室外,看了看天色,現在已經是午時,聖上煉丹已成,出關的時間到了。

丹室的門開了,走出來的是當朝的國師,方士滕步熊,一個讓聖上癡迷於修仙的妖人。張胡一直十分後悔,當滕步熊剛剛到達洛陽,在街頭卜卦的時候,就該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殺了他。可是張胡也沒有想到,短短一年內,滕步熊就在洛陽城內無人不知,被稱作當世神仙。更讓張胡後悔的是,他當時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方士竟然被鄭茅進獻給了聖上。

聖上當時因楊皇後去世,已憂傷了半年。

滕步熊告訴聖上,他能夠探訪陰間,將已逝的楊皇後幽魂尋回人世。聖上開始也是不信的,那時候的聖上還並不糊塗。可是當滕步熊在皇宮裏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和鄭茅一起把一個帷帳掀開,顯露出一名女子的時候,張胡也不得不承認,這名女子,真的與楊皇後長得完全一樣。

張胡知道,滕步熊與鄭茅合謀,在民間尋找了一個女子,號稱是鄭茅的妹妹,然後謊稱這名鄭家女子是楊皇後轉世。接下來,就是鄭貴妃被聖上百般寵愛,然後鄭茅從一個右軍虛銜,當上了大司馬。而這個滕步熊,也成為了景朝國師,從那幾年開始,聖上就變了。

滕步熊走到鄭茅和張胡的身前,拱手向兩人深躬,輕聲對張胡說:“聖上鹿矯已練成。是大景的幸事。”

張胡哼了一聲。

鄭茅問國師滕步熊:“聖上什麽時候出關?”

滕步熊回頭一望,張胡與鄭茅連忙跪下,當今的聖上已經穿著一身潔白的道袍走出了丹室。滕步熊迎上幾步跪倒,將聖上手中的一個玉淨瓶接過,捧在心口。

“老師,”聖上的臉色枯黃,顴骨高聳,聲音沙啞,“你知道天下能有幾人煉出鹿矯嗎?”

張胡搖頭,“請聖上現在就移駕南殿,有重要的事情等聖上決斷。”

聖上望望張胡,“我入關之前,老師有四根白胡子,現在已經有十七根了,人生苦短,老師就是想不開。”

鄭茅連忙上前,“恭喜陛下煉成了天下無雙的鹿矯仙丹。”

聖上用手指著鄭茅,“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心口不一。你是不是趁我入關煉丹,又惹了不可收拾的大禍?讓老師替我整日煩心。”

鄭茅連忙磕頭,“下臣不敢。”

“走吧,現在就去南殿。”聖上的心情很好,扭頭看了看鄭茅,“你要是有什麽罪過,我就讓廷尉周授把你腰斬。”

“陛下,”張胡稟告聖上,“廷尉周授已經離開洛陽,奔赴西域。”

“周授這個家夥,不等我出關,去西域做什麽?”

“平陽關郡守鄭蒿傳遞軍文,”鄭茅說,“匈奴屍足單於正在平陽關外集結大軍,意欲侵犯中原。”

“那就把鄭蒿召回來吧。”聖上邊走邊說,“他這個人怎麽會打仗?不等匈奴打到平陽關下,他早就拖家帶口,拉著他積攢了這些年的幾十車錢財逃回洛陽來了。”

鄭茅跟在聖上身後,“都說平陽關城牆上,須不智牙的頭顱睜開了雙眼,所以太傅差遣廷尉周授去探個明白。”

“這事有點意思。”聖上的腳步輕飄飄的,“讓周授把那顆頭顱帶回洛陽,我要親眼看看。”

張胡斜眼看了鄭茅一樣,鄭茅沒有理會,緊跟聖上,“南殿裏,文武百官都等著陛下煉出鹿矯,親眼看著陛下得道成仙。”

“你這人越來越會說假話了,”聖上一臉不屑,“求仙哪裏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鹿矯是仙丹第二品,要煉到第九品龍矯,才有成仙的機會。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做到。”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鄭茅諂媚的聲音,讓張胡十分惱怒。

“十年?”聖上哼了一聲。

“那就一百年,”鄭茅誠懇地說,“不,兩百年。微臣不信以陛下的修為,兩百年還煉不出龍矯。”

“老師為什麽不在我入關煉丹的時候,殺了這個奸詐的小人。”聖上嚴肅地問太傅張胡,“此人把持朝政,天下必定大亂。”

張胡和鄭茅一時愣住。

可是聖上已經又笑起來,“鄭茅你這鼠蟻一般的膽量,當大司馬,真是為難你了。”

太傅張胡、大司馬鄭茅,還有當朝國師滕步熊跟隨著當今大景皇帝姬望走向南殿。張胡焦急要向聖上稟奏太子遇刺的事情。可是當聖上到了南殿,文武百官都齊齊跪下的時候,滕步熊卻告訴張胡,南殿隻是平常大臣議事的場所,現在聖上親臨朝政,應該回到北宮,也就是玄武門之南的正殿議政。

這個意見,張胡無法反駁。隻好在黃門中官曹猛的導引下,聖上和文武百官又從南殿起行,穿過建安宮、禦花園,經由赤河上的飛橋進入到北宮。大景尚黑,因此北宮是正殿,南殿是偏殿。隻是聖上多年前就不愛在北宮議政,滿朝的文武在南殿覲見聖上的次數更多。

聖上到了北宮門前龍階之下的光明台,在光明台小殿裏,內官的服侍下,將白色的道袍換下,再走出來,總算有了大景皇帝的威嚴,不再是百官青黑色中一襲白衣那麽刺眼。聖上一身黑色滾金邊的龍袍,本來披散的頭發高高挽起,頭頂冕旒,一步步登上龍階。大司馬鄭茅、大司空張雀、太傅兼大司徒張胡三人在皇帝身後,下九級龍階跟隨。其次是尚書台等官員,在三公下五級台階跟隨。再下就是禦史、郎中、侍中、散騎常侍、仆射、中書監等各級官員,依次跟隨。

當年大景高祖皇帝定都洛陽,就是看中洛陽四水拱繞,陸師和水師都調度方便,易守難攻,避免了泰朝都城長安九水遠離、無險可守的局麵。

皇帝在北宮內禦座坐定,百官分列兩行,聖上出關後第一次臨朝議政正式開始。

張胡首先參奏第一件大事。太子姬缶在行進到趙國邯鄲內城時遇刺。由於廷尉周授已經離開洛陽,奔赴西域。因此由鄭茅遞交削奪趙王姬瞬王爵的參本,以及趙國相令狐綰、中郎將蔣寵謀逆太子獲刑之事。由張雀稟奏太子遇刺的細節。

聖上看了參本之後,又聽了張雀敘述太子遇難的過程。沉默很久,才對張胡說:“趙王已經薨了,他的王爵就不要再削奪,趙國的公子是不是已經被收監,也放了吧。”

張胡和鄭茅相互看了一眼,張胡硬著頭皮複請,“趙王與令狐綰、蔣寵合謀行刺太子,按照景律,應該削奪王爵,國除後置郡。”

聖上聽了,麵無表情,眼睛轉向鄭茅。鄭茅連忙奏請:“那就讓趙國大公子回邯鄲吧。”

“也不要讓姬匡回去了,”聖上說,“我看姬涉更加合適。”

“姬涉雖然年長,但係庶出。”張胡提醒聖上。

“姬匡從小就身體孱弱,熬不住天牢的酷刑。”聖上輕聲對鄭茅說,這話聲音細微,除鄭茅外,隻有張胡、張雀、滕步熊聽到,“姬匡死了,就應該是姬涉繼國了吧?”

鄭茅點頭,“陛下猜得沒錯,姬匡昨夜已經熬不住關押,在天牢裏病死。現在趙國公子,隻有姬涉才能繼國。”

看見滕步熊嘴角微微上揚,張胡的內心憤怒不已。“都是這個方士入朝之後,聖上就開始昏聵暴虐。”

張雀站在張胡的身邊,立即向聖上說:“陛下寬厚,惦記手足的血脈,讓趙國免於除國。隻是太子的遇刺……”

“姬瞬這個人懦弱的很,”聖上看著張雀說,“他怎麽可能行刺姬缶?即便是他,也斷不會在邯鄲動手。但是姬瞬守護姬缶不力,難辭罪咎。既然他已死了,此事也就到此為止罷。”

張雀不再爭辯。他本來就對太子遇刺一案心存疑慮,斬殺令狐綰和蔣寵,本就是權宜之計。好在聖上現在求仙吃藥還沒有吃到昏庸不堪的地步,還知道明辨是非。

滕步熊瞬即恢複了正常臉色,恭敬地答道:“天下的道門中有一個門派,自稱北冥派。擅於用冰術。能在酷熱中將沸水凝結。”

“哦。”聖上點點頭,“那就把這個北冥派的門徒都抓起來吧。然後再議太子遇刺一事。”

張胡內心已經升起的一線期望,又重重地落了下去。聖上本來是英明的,可就是對滕步熊言聽計從。這個滕步熊明明就是一個胡言亂語的方士而已,竟然輕輕鬆鬆地,就把太子遇刺的事件一頁揭過。什麽北冥派,酷暑凝冰,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也能在朝堂上說出來。

而聖上對太子遇難,感情上也並不熱切。這一點,張胡倒是並不驚異。太子姬缶是齊王的公子,隻是因為景朝的律法規定,繼承景朝社稷的決不能是當朝聖上的兒子,他才有機會備位儲君。所以聖上對太子遇刺無動於衷,也是在情理之內。

聖上三言兩語打發了太子遇刺一事之後,就應該是張胡稟告安靈台梁顯之獻書《泰策》《景策》,並發現有關飛星掠日的記載。可是張胡本來就對這種事情猶疑不信,加上剛剛滕步熊已經說了一番昏話,如果自己又稟報飛星掠日,那麽北宮之內,豈不成了方士聚集之地。

張胡不知道的是,就是他片刻的猶疑,錯過了機會,犯了大錯。滕步熊搶在張胡之前,對聖上說:“在陛下煉丹即成的時候,天生異象,有一顆飛星掠過,停留在太陽日環之中,這是金烏顯現的祥瑞。”

“正是,”聖上眼神發放異彩,“現在我給眾卿看看我煉成的鹿矯金丹。”

張胡正要呈奏梁顯之的兩冊安靈台藏書,滕步熊已經把玉淨瓶端起,傾斜瓶口,一枚紅色的丹藥滾落出來,中官曹猛早已準備好了金盤,金盤上鋪著綢緞,紅色的丹藥滴溜溜地滾落在金盤中。鄭茅率先跪拜下來,恭賀聖上煉成鹿矯金丹。接著北宮內一片絲竹之樂響起。群臣紛紛跪倒在地,張胡也隻能隨著百官跪下。張胡用眼角瞥了一眼那枚所謂的鹿矯金丹,心裏暗自不屑。這種方士吹噓的金丹,無非是用炭火熬製的水銀、硫磺,摻雜一些礦石而已,吃了之後,心脈震動,讓人精神渾濁,反而覺得有飄然的幻覺。在方士的迷惑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名士都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群臣都跪下,低垂雙眼,看著北宮地磚。隻有張胡、鄭茅和滕步熊,才有資格能與聖上平視,張胡看見聖上伸出兩根枯槁的手指,將那顆所謂的鹿矯金丹,喂進了口中,張胡想阻攔聖上,被身邊的張雀攥住了朝服。張胡看見曹猛用一個酒樽,喂到聖上嘴邊,聖上就著玉液把那顆金丹吞服下去。

聖上服下金丹之後,臉色瞬間變得紅潤,不再如先前那樣焦黃,眼睛也熠熠發光。這隻是丹藥在腹中化解後,毒性入侵了心脈的症候而已。可是滿朝文武,包括張胡自己,都無一人能站出來指責這種荒謬昏聵的事情。

短暫的祝賀之後,北宮內繼續議政。

張胡將懷中的《景策》和《泰策》呈獻給聖上,“安靈台梁顯之並不認為飛星掠日是祥瑞,他說據這兩冊安靈台藏書記載,飛星掠日之時,就是匈奴蠻族入侵中原之日。”張胡還是決定如實陳奏。曹猛接過藏書。

鄭茅冷笑起來,“太傅不是一直都厭惡這種妖言惑眾的讖語嗎?現在大景天下太平,四海平定,匈奴這種連一把鐵劍都打造不出來的草原牧民,怎麽可能會通過平陽關,穿越沙海,入侵中原?”

張胡被鄭茅搶了先機,一時無話可說。果然聖上根本看也不看,就讓曹猛把書簡遞給了鄭茅。

張胡心中不甘,繼續對聖上稟奏:“平陽關的軍文已經送達朝廷,的確有匈奴兵進犯平陽關,這是十萬火急的軍情,還望陛下早有定奪。”

“太傅難道是要陛下跟前朝泰武帝一樣,率兵親征?”鄭茅但凡有機會,就會在聖上麵前挑撥張胡。

“就算是帶兵西征,也是大司馬鄭卿的職責。”聖上的話音開始飄忽遊移,身體搖晃了一會兒,忍不住用手扯了一下龍袍。張胡知道,那顆所謂的鹿矯金丹藥性發作了。鹿矯發作的時候,服藥之人身體會燥熱不堪。眼看聖上的龍體已經堅持不住,馬上就要退朝。接下來,又要由鄭茅替聖上主持朝政,讓滕步熊和鄭貴妃傳遞諭令。而滕步熊和鄭貴妃都是鄭茅找來迷惑聖上的妖人。張胡知道,再這麽下去,河東鄭氏一門,就要完全將世代公卿的潁川張氏取代。以鄭茅的手段,落敗後的張氏一門,將無處容身。

聖上的身體已經開始發出細微的聲音,四肢百骸都在輕輕**,隻有靠近聖上的幾個大臣,以及中官曹猛、國師滕步熊能聽到看到。滕步熊向曹猛使了一個眼色。曹猛起身,便要對文武百官宣布退朝。

此時大司空張雀正在稟奏:“本月襄國都水長進本,東吳颶風卷席揚州,桑田受災。太倉進本涼州幹旱,沙亭撤亭,亭民如軍戶,遷徙巫郡……”

“這種瑣碎的小事,就不要叨煩陛下了。”鄭茅打斷張雀。張雀隻好停止。

聖上似乎聽到了“沙亭”二字,本已將要閉上的眼睛,複又睜開。“聽說是前泰朝的遺民,一直不肯歸順大景……我記得當年留駐沙亭的幹亮,是泰武皇帝的一員猛將。”

“區區幾百名農夫而已,”鄭茅看見聖上藥力發散,連忙說,“聖上還是回丹室吧。”

聖上站立起來,對著鄭茅說:“我記得平陽關守將是騎都尉梁無疾,安靈台梁顯之的兒子。”

鄭茅說:“陛下聖明,連梁無疾都記得。”

“傳諭騎都尉梁無疾,如果匈奴進犯……”聖上的牙齒在上下敲擊,聲音斷斷續續,“可以不受平陽關郡守鄭蒿調遣,自行領飛流兵,出、出關……”

聖上話未說完,聲音戛然停止。

北宮內群臣抬起腦袋,看見聖上已經栽倒在地,中官曹猛嚇得手足無措。

看著鄭茅和滕步熊等人,手忙腳亂地給聖上喂服玉液,張茅隱約感到,聖上服食金丹毒藥這麽多年,離把自己吃死的那天不遠了。

《景策》記載:至陽六年五月廿九日,大景宣帝姬望當朝服下親自煉就的鹿矯金丹。一年零九個月後,於至陽八年二月升仙。

五月廿九日,聖上於北宮服藥仆地的同一天,廷尉周授也策驛馬趕到了涼州定威郡。在定威郡郡府內,郡守屠頌設宴款待天朝欽臣,郡內的官員也來赴宴。酒闌席罷,眾官散去,屠頌與郡簿崔煥引領周授到內府花園歇息。

周授這才告訴屠頌,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受太尉張胡、大司馬鄭茅的派遣,到沙海西關平陽關,有兩件事情。一是要親眼看看傳說中須不智牙頭顱睜眼的怪事。二是查看平陽關軍文呈告朝廷,匈奴兵臨城下的實情。

屠頌知道廷尉周授不僅掌管全國刑法訟獄,而且還是朝廷遍布天下的細作組織的統領,平陽關的事情竟然驚動了周授,可見朝廷對須不智牙頭顱,與匈奴牧民騷亂兩件事十分重視。

由於周授的身份特殊,屠頌和崔煥二人也不敢多言。萬一他們得到的消息有誤,現在告訴了周授,當周授親自到了平陽關,發現事有出入,他們必定獲罪。因此屠頌隻是呈報周授,郡簿崔渙已經將明日進入沙海的駱駝、馬匹、糧草、飲水以及隨從,都準備妥當,一定不讓廷尉失期。

周授聽了,也沒有說什麽話。隻是看著花園裏的一尊刻漏,仔細打量。

“廷尉大人喜歡這尊刻漏?”屠頌問,“如果喜歡,等大人從平陽關履職回來,我奉送給大人。”

周授看著刻漏,一言不語。

“民間刻漏都隻能計算出四刻,這尊刻漏卻能算到三十六分,與安靈台刻漏同等精妙。”崔煥謹慎地對周授說。崔煥做了十幾年郡簿,第一次見到朝廷公卿,本來一直不敢妄言,隻是看到廷尉周授似乎對這個刻漏關切非常,才鼓起勇氣冒犯。

周授用手掌輕撫刻漏上的陰刻花紋,崔煥早就看過,刻漏的陰刻花紋與尋常不同,尋常刻漏陰刻的是水紋或者芙蕖,而這尊刻漏是火紋和牡丹。

周授又用手指輕叩刻漏,刻漏發出輕微的金聲。崔煥突然看到廷尉周授的官帽之下,頭發挽髻邊的耳廓正在**。崔煥看見這個細節,心裏驚嚇,不敢再說。

屠頌不知道這尊刻漏是不是觸了什麽忌諱,隻好如實呈報:“這是崔郡簿從鄉間尋獲。下官本以為是一件古物,經郡簿告稟,方知是今人打造。”

周授把臉轉向崔煥,崔煥看見廷尉的眼睛泛出了一絲殺氣,連忙跪下,“半月前,沙亭龍井幹涸,下官前去監護沙亭百姓遷徙雍州,在沙亭看到了這尊刻漏,下官覺得這個刻漏打造精妙,於是帶回郡內。如果冒犯了天朝威嚴,下官現在就把這刻漏給熔了。”

“不用了。”周授說了這句話,用手擺了擺,示意屠頌與崔煥退下。

第二日一早,定威郡官員在郡守屠頌的帶領下,送別廷尉周授。看著護送周授的隨從和駱駝馬隊進入沙海,消失在地平線盡頭之外,屠頌才大聲嗬斥崔煥:“你我二人的性命,可能就要斷送在你的莽撞上!”

“下官馬上就把刻漏給熔毀。”

“你還這麽魯莽?”屠頌愈加惱怒,“如果廷尉回程,要看這個刻漏,你到哪裏去再找一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