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脫困弈芝山

“士兵四千八十九人,良馬三匹……”副將王蒼衣著單薄,聲音瑟瑟發抖。

梁無疾打斷王蒼說:“把剩下的三匹馬也殺了。”

王蒼轉身走出大帳,又停下來,對著梁無疾說:“士兵都開始想念家鄉,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

梁無疾擺擺手,沒有回答王蒼。

梁無疾的五千軍士困在弈芝山已經兩個多月。然而積雪不化,梁軍不敢前行。隨軍的糧草已經殆盡,軍士在湖泊裏鑿冰捕魚維持。在鹿穀俘獲的幾十匹馬,也多被宰殺,隻剩下最後的兩匹,以及梁無疾自己的坐騎。

兩個月前,在梁軍剛剛駐紮在弈芝山後兩天,匈奴一股百人的騎兵夜襲梁軍,被早有準備的梁無疾擊退。但是在暴雪之中,梁無疾也不敢輕易追擊這一股匈奴騎兵,他知道前方一定有匈奴的大隊埋伏。

匈奴的騎兵每隔三五天就來侵擾梁軍一次,均被梁軍擊潰。但是困守在弈芝山下的梁軍,漸漸地被這種無休無止的暴雪,還有零星不斷的襲擊所困擾。士兵們開始想家了。

不用王蒼提醒,梁無疾在夜間也能聽到,士兵們用低沉的聲音吟唱鄉謠。

梁無疾卻不敢下令全軍撤回平陽關。原因很簡單,匈奴騎兵一直不敢與梁軍正麵交鋒,鹿穀一戰,讓匈奴人本來就對中原士兵的敬畏之心,更甚一層。

這兩個月的試探夜襲,也是如此。

匈奴騎兵害怕中原軍隊。而這種威嚴,從當年泰武帝時開始,就深深地烙印在匈奴人的內心深處。

如果梁軍現在後撤,在不遠處的匈奴主力兵馬,就會放下心中的恐懼,一擁而上。

梁無疾並不知道前方,到底有多少軍馬。

梁無疾聽到大帳之外有人喧嘩,立即掀開大帳,看到天空中又開始下起了大雪。梁無疾皺了皺眉頭,接著看到持戟郎飛奔向自己。

持戟郎跑到梁無疾跟前,“平陽關來人了。”

梁無疾大喜過望。

梁無疾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來人竟然是鄭蒿。

而真正讓梁無疾欣喜的是,鄭蒿帶來了足夠五千士兵維持半年的糧草。如此梁軍可以在弈芝山支撐到明年春天,待大雪融化。然後繼續北征。

王蒼與鄭蒿的糧草官交接糧草。梁軍出征兩個多月後,第一次得到了平陽關的補給。

一切又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而帶來這個轉機的竟然是梁無疾根本沒有想到的鄭蒿。

鄭蒿護送糧草的軍隊在路上並沒有閑著,他們擄掠了一個在大雪中迷路的匈奴牧民小部落。

梁無疾看見鄭蒿俘虜的牧民隻剩下了十幾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男子和老人一定已經被鄭蒿屠殺。鄭蒿並不是一個殘忍嗜殺的人,但是他害怕麻煩。梁無疾知道,鄭蒿絕對沒有耐心在大雪中花費精力去看管匈奴的俘虜,但是又不能放了這些匈奴牧民。

鄭蒿大喇喇地走進梁無疾的大帳,發現帳內並不比帳外溫暖,立即招呼隨從將運送糧草的馬車劈碎,在梁無疾大帳中生火。

大帳內立即變得暖意融融。梁無疾才意識到,自己和梁軍已經在酷寒中死死硬抗了兩個多月,已經忘記了溫暖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鄭蒿帶著一個親隨,在大帳正中的火焰邊坐下。親隨把一頭殺好的羊扛進帳內,在篝火上烤炙。

梁無疾遲疑。

“我擊敗了匈奴部,得了他們幾百頭羊,”鄭蒿招呼梁無疾坐到他身邊,“加上二十車糧草,足夠你支撐到明春了。”

鄭蒿身邊的親隨讓出一個位置,梁無疾坐到鄭蒿的下首,向鄭蒿拜謝。

隨從又進來,身後跟隨著四個年輕的匈奴女子。

四個匈奴女子順從地跪在鄭蒿的身前,在溫暖的帳內把衣服褪下,僅剩貼身衣物,伸手在鄭蒿的身上揉捏。

梁無疾對鄭蒿的嗜好已經司空見慣,反而是鄭蒿的隨從,臉色尷尬。

按照軍律,梁無疾向鄭蒿詳細稟告出征以來的軍務。

這些繁瑣細碎的公務,對鄭蒿來說十分乏味,聽得昏昏欲睡。倒是他身邊的隨從,一直在仔細聆聽。

稟告軍務的時間有些漫長。當梁無疾終於把兩個月的軍務稟告完畢的時候,羊肉已經烤熟。香氣彌漫在帳內。梁無疾已經吃了一個月的馬肉,撕扯了一條羊腿,顧不上禮節,在鄭蒿麵前大快朵頤。

而四個匈奴女子,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烤羊。鄭蒿解開褲帶,將一個女子的頭部按在自己胯部,匈奴女子賣力應承,片刻後,鄭蒿心滿意足。四個女子分別領了羊肉離開大帳。

梁無疾心裏對鄭蒿的輕慢十分惱怒,卻無法發作。

而鄭蒿身邊的隨從,眼中已經冒出了怒火。

“這位是?”梁無疾問鄭蒿,“還沒有請教。”

“他是我哥哥從洛陽支派來的,叫……”鄭蒿問這個年輕的隨從,“你叫什麽?”

年輕的隨從回答:“支益生。”

梁無疾意識到,這個叫支益生的年輕人,是大司馬鄭茅從洛陽派來的一個低等小吏。

但是為什麽要這麽一個小吏,不遠千裏奔赴西域,梁無疾無法猜測。

“糧草我已經給你帶到了。”鄭蒿自己用手扯了一條羊腿,“人,我也給你帶到了。我明天辰時就回平陽關。”

梁無疾看著鄭蒿還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知道給梁軍運送糧草的作為,絕不是他自己的決斷。

“大司馬鄭公,派遣你到我這裏?”梁無疾問支益生。梁無疾自己年少領軍,因此並不因年齡而輕視對方。

“我兄長跟太傅結盟。”鄭蒿悠閑地說,“為了向太傅表示誠意,讓我給你運送糧草。安靈台梁公與太傅關係匪淺,當然不能怠慢他的兒子。”

“可是這位,到這裏來,是什麽目的?”梁無疾看著支益生。

“我來帶梁軍走出雪暴。”支益生回答得很誠懇,幾乎不能不讓梁無疾相信。

鄭蒿大笑著說:“他在我兄長麵前,吹噓他是什麽山的傳人,有呼風喚雨的本領,下山是為了穩固景朝天下,哈哈哈……”

支益生苦笑一下。

梁無疾問支益生:“請問支先生的師門?”

支益生把身體坐直,“令丘山廣明殿支益生。”

梁無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很久才又問:“我聽說當年景高祖身邊有四位術士,跟隨國師張道陵於青城山大戰篯鏗,其中親手將篯鏗擊敗的一位,名字叫郭喜,他就是令丘山廣明殿的門人。”

“郭喜是我師伯。”支益生恭敬地說,“臨死之前,抓住了篯鏗的命脈。”

梁無疾又看了一眼鄭蒿,鄭蒿對他們的談話並沒有任何興趣。

梁無疾用腰刀切了一塊烤肉,遞給支益生。

支益生搖頭。

梁無疾勸道:“行軍千裏,難得吃上一頓飽飯。”

支益生謙恭地說:“修習的法術有個忌諱。”

梁無疾說:“不能吃肉?”

支益生回答:“隻能吃鬆子。”

梁無疾嘿然,想起支益生剛才誇下的海口,於是問道:“你能帶著梁軍躲避雪暴?”

“能。”支益生仍舊一臉的誠懇,“並非難事。”

“可是看起來,你並不情願來西域?”

“鄭公不相信我,”支益生說,“我帶你避開雪暴,他就信了。”

旁邊的鄭蒿已經開始飲酒,對梁無疾和支益生之間關於軍務的對話毫不關心。

支益生說:“我投奔鄭公,可是晚了一步,鄭公已經跟太傅張胡結盟。”

“太傅與我梁家是世交,”梁無疾皺起眉頭,“你不怕我怪罪於你?”

支益生麵無懼色,“大景天下即將傾覆,張胡卻另有異誌。”

“你這就是在說笑了。”梁無疾惱怒地說,“太傅是兩朝老臣,又是聖上的老師,他怎麽可能心懷叵測。”

“齊王之子,太子殿下遇刺,你聽說過嗎?”支益生突然問道。

“聽說了。”

“太子的死非常蹊蹺,廷尉周授認為太子死於冰術,”支益生說,“漢中有個五雷派,以冰、火、土、金、河五術聞名。”

“這種邪門歪道,”梁無疾說,“竟然冒犯太子!為什麽不去剿滅?”

“因為五雷派是當朝國師滕步熊的門派,並且與蜀王有莫大的淵源,五雷派的總壇就在漢中羊郡。”

梁無疾問:“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麽緣故?”

“因為聖上。”支益生盯著梁無疾的眼睛。

梁無疾立即看向鄭蒿,鄭蒿已經喝得爛醉,趴在地氈上睡去。

“梁將軍自幼被聖上寵信,卻被調遣到平陽關。”支益生說,“到了今日,又突然接奉聖上的密令,出關北征。匈奴與中原不動幹戈三百年,僅憑須不智牙雙眼睜開這個傳聞,就要讓將軍出塞?”

梁無疾似乎觸碰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跟自己和聖上休戚相關。

“大丈夫理應建功立業,”梁無疾緩緩回答,“這是聖上對我的期望。”

“聖上對你的確抱有巨大的期望,”支益生說,“因為他身邊能依靠的鄭家,多是這種膿包。”支益生用下巴向鄭蒿擺了擺。

梁無疾無話可說。鄭蒿貪慕劣族的女子,本就是大景門閥世家中的笑柄,而他的兄長鄭茅,也是一個聲色犬馬之徒。

梁無疾看著支益生,“你每句話都不懷好意,句句指向太傅。”

“太傅明明知道天下擅長冰術的術士門派,並不隻有五雷派一宗,”支益生說,“但是他偏偏略過了另一個擅長冰術的門派,北冥派。”

“如你所說,”梁無疾思考了片刻,“太傅故意不提北冥派,卻把矛頭指向五雷派,進而牽扯出五雷派與國師滕步熊以及蜀王之間的關聯。是太傅暗中安排北冥派刺殺太子,用意在削奪蜀王的王爵。”

“因此我認為,”支益生說,“太傅多年前就已經與楚王暗中往來。”

大景天下,握有重兵的有四王,分別是齊、蜀、楚、代。其中以齊王和蜀王為大封國,楚王次之,代王再次之。梁無疾當然十分清楚。

可是梁無疾絕對無法相信,朝廷股肱之臣太傅張胡,竟然極盡手段,幹涉儲嗣大計。

“我所知道的僅限於此。”支益生說,“我本想提醒大司馬鄭公,可是鄭公並不相信我的身份和下山的緣由。”

“你下山到底是什麽目的?”

“我是令丘山廣明殿門人,當年魏泰高祖身邊的謀士郭嘉,號稱鳳雛,是我師叔祖。我的師伯郭喜,曾跟隨張道陵與篯鏗決戰於青城山。我師父郭通觀測星象,如今飛星掠日,大景朝即將傾覆,篯鏗重生在即。我必須要接近聖上,統領天下軍隊,與篯鏗冥戰,再次將篯鏗與八萬鬼兵封印在青城山下。但是我現在無法接近聖上。”

“我區區一個出征西域的邊將,無法讓你與聖上接觸。”梁無疾突然意識到支益生話中的含義,“你的意思是聖上已經被奸逆操縱,是滕步熊,還是鄭茅?什麽時候的事情?”

“從張胡當上太傅的那一刻就開始了。”支益生說,“這就是為什麽聖上從小就栽培你的緣由。”

“你與我年齡相仿,”梁無疾問,“這些秘密,你怎麽可能知道?”

“因為令丘山一直暗中注視著景朝的皇位更迭。”支益生說,“當年篯鏗被封印,景高祖登極,四大術士各有歸宿。單狐山幼麟師乙在冥戰之前,就已不知下落;塚虎龍武釵功成身退,回到中曲山;姑射山臥龍賈屍韋叛亂,後死於亂軍;隻有我們令丘山鳳雛一派,對大景忠心耿耿。”

“可是大司馬鄭公並不相信你。”梁無疾明白了,“你跟他也說了這一番話,他無法辨別,因此發遣你來西域,試探你的虛實。”

“太傅張胡也不知道你西出西域的根源,”支益生說,“但令尊安靈台梁顯之是他的至交,在太傅眼中,你已經是他的部屬。”

“如果我建立軍功,平定漠北。”梁無疾歎口氣,“太傅在朝廷裏的地位,就無人可以動搖。”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你與聖上之間的約定。”支益生說,“我也不知道聖上與你還有什麽交代。”

“我也不知道。”梁無疾用手撫住胸口,感受到那個錦囊貼在懷裏,“至少現在還不知道。”

“我幫你離開弈芝山,你繼續征戰漠北。”支益生說,“你脫困之後,我必須要回到洛陽,這樣才有機會讓鄭公相信我,引薦我麵見聖上,讓聖上詔令四海諸王,共同剿滅即將重生的篯鏗。”

梁無疾長歎一口氣,“我本以為征戰大漠,是為了重振前朝泰武皇帝的威名,沒想到,竟然隻是聖上和太傅之間博弈的一顆棋子。”

“梁將軍自幼兵法超群,”支益生說,“你躲不掉的。”

“現在也隻能如此了。”梁無疾問,“你真的能帶我脫困弈芝山?”

“屍足單於祭天的法術,與當年的須不智牙相去甚遠。”支益生輕鬆地說,“當年須不智牙在沙海祭天,以沙暴圍困泰武帝,是我師伯郭喜破了他祭天引來的沙暴。現在圍困你的雪暴,在我們令丘山門人看來,毫不足奇。”

梁無疾問:“請先生說個詳盡。”

“說來話長,有三個謎,”支益生說,“你有耐心聽下去嗎?”

“先生盡管講。”

於是支益生慢慢道來。

四大仙山當年的門人,分別是:

單狐山大鵬殿,幼麟賈詡;

中曲山清陽殿,塚虎龐士元;

姑射山治鏡閣,臥龍諸葛孔明;

令丘山廣明殿,鳳雛郭嘉。

魏泰高祖皇帝曹操,最開始得到了鳳雛郭嘉輔佐,後來招降了張繡,又得了幼麟賈詡。

而蜀國劉備得了孔明和龐士元。

四大賢人中,郭嘉和龐士元都英年早逝。賈詡也先於孔明去世。

最後孔明亦沒能振興蜀國。而曹植弑兄篡位稱帝,改魏為泰,背後有一個人存在,這個左右大局的人物,就是隱藏在暗處的篯鏗。

第二個謎,也就是泰武帝在沙海擊破須不智牙的沙暴黑龍,很有可能當時的篯鏗已經得到了令丘山郭喜的幫助。但是在泰朝滅亡的時候,與篯鏗同歸於盡的也是郭喜。

郭喜為什麽做出了如此大轉變,為什麽?

第三個謎,《景策》中記載,景高祖與泰殆帝征戰,四大仙山的門人投靠了景高祖,而這四個賢人都受龍虎天師張道陵的指揮。篯鏗與張道陵在道家的地位,比四大仙山門人更高。

而單狐山的幼麟,也就是賈詡一門的後人師乙,在下山投奔景高祖後不久,竟然失蹤。是否師乙不願意跟隨景高祖征戰沙場,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甘做一輩子的平民,無人知曉。

梁無疾問:“這到底跟我有什麽關係?”

支益生笑了笑,“你不覺得你也是聖上與張胡君臣之爭的一枚重要棋子嗎?”

梁無疾聽了,暗中思索。他對遠在幾千裏之外的洛陽政局束手無策。他自身尚且難保,隻能寄希望於依靠支益生,從雪暴中脫困。即使脫困之後,他要麵對的敵人,也不是滕步熊、張胡,或者鄭茅,他的敵人是遠在漠北摸魚兒海的匈奴屍足單於。

梁無疾至少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洛陽宮廷風平浪靜,他或許還有退路。而現在宮廷風雲變幻莫測,大景天下即將天翻地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隻能繼續進軍,翦滅匈奴。如果聖上平定了宮廷內亂,他便是建功立業的飛將軍;如果聖上被奸逆迫害,景朝大亂,更要平定漠北,不讓匈奴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或許還有一種可能……

當梁無疾想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臉色出賣了他。

他的猶豫當然逃不過支益生的眼睛,支益生卻不動聲色。

看似在醉夢之中的鄭蒿突然開口:“如果大景朝政被張太傅掌控,我們鄭家一定會滿門獲罪。看來我們鄭氏一族,就要毀在兄長鄭茅手裏。”

梁無疾看向鄭蒿,才發現這個紈絝子弟,畢竟還是知道自己的家族安危。

接著鄭蒿卻又說出一句罪及九族的話來:“梁將軍平定漠北之後,索性自立為王,我在平陽關恭候梁將軍,我們一起殺入洛陽,什麽張胡滕步熊、什麽蜀王齊王,都把他們殺得幹幹淨淨,到時候梁將軍稱帝,封我為大司馬即可。”

支益生被鄭蒿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張大嘴巴,看看鄭蒿,又看了看梁無疾。

鄭蒿卻仍然不知死活地問梁無疾:“梁將軍意下如何?”

支益生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鄭蒿突然在這個關頭,把梁無疾內心的一個隱隱的野心點破。梁無疾是一個擁有巨大野心的少年將軍,而且自幼熟習兵法天賦異稟,現在有一個莫大的機會擺在了梁無疾的麵前。梁無疾有充分的理由聽信鄭蒿的鼓動,他自幼被聖上寵幸,如果聖上真的被張胡加害,那麽鄭蒿的建議,就是他唯一的選擇。

而這個選擇裏,並沒有支益生的位置。

一個在秘密中沒有位置的人,卻聽到了秘密約定的內情,等待他的隻會有一種命運。

支益生的身體在戰栗,事情脫離了他的控製,梁無疾已經把腰刀從刀鞘裏拔出來,明亮的刀身在火焰的映射下泛出血光。

大帳裏的氣氛十分凝重。

梁無疾的刀已出鞘,臉色鄭重。

支益生看了看四周,他雖然是一個術士,但是能力在於出謀劃策,呼風喚雨,偏偏沒有強大的自保法術。

支益生突然覺得事情不應該這樣。他想起了出山之前,師父郭通對自己的囑咐:“我給你四個字,你要記清楚。”

支益生當時說:“師父請講。”

郭通說:“豺狼遍地。”

這句話,支益生現在方明白,可是已經晚了。他將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代價。他遠遠低估了人性的險惡與貪婪。連鄭蒿這個紈絝子,都能夠憑借一句話,將自己置於死地。

梁無疾提著腰刀,走到支益生麵前。

支益生看著梁無疾,“你真的要這麽做?”

梁無疾慢慢搖頭,又走了一步,站到鄭蒿身前,將腰刀擱在了鄭蒿的脖子上。

支益生長長吐了一口氣。

“鄭大人剛才說的話,本將沒有聽清楚。”梁無疾語氣冷淡。

鄭蒿的酒醒了,“梁將軍可能聽錯了。”

梁無疾轉頭看向支益生,“先生聽見了嗎?”

支益生在這片刻中,心中轉了幾千遍,也沒有料到形勢突然逆轉。

“鄭大人什麽都沒有說,我什麽都沒聽見。”支益生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鄭大人醉了。”梁無疾收起了腰刀,“休息吧。”

鄭蒿煞白的臉色,才慢慢恢複了紅潤。

“王蒼!”梁無疾大喊。

王蒼掀開帳門走進來,“屬下在。”

“收拾一個營帳,送鄭大人休息。”梁無疾吩咐。

王蒼對著鄭蒿說:“鄭大人請。”

鄭蒿雙腿癱軟,王蒼扶住鄭蒿走出營帳,留下梁無疾和支益生。

“你是對的。”梁無疾說,“我們不能殺他。”

“不能殺。”支益生點頭,“殺了他,你我二人,永遠回不去平陽關一步。”

“連鄭蒿都有禍亂大景的野心,”梁無疾憂慮地說,“可見他的兄長鄭茅,並非聖上可以依靠之人。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張胡。”

“鄭茅是狼,”支益生說,“而張胡是猛虎,兩弊權衡取其輕,我隻能選大司馬。”

“你回得了平陽關嗎?”梁無疾暗示支益生,他可能在半路上就會被鄭蒿加害。

“你不死,我就能活。”支益生說,“我的命在你手上。”

梁無疾想了想,認為支益生說得有道理。

“你不能死,你要帶我離開弈芝山。”

支益生說:“鄭蒿已經被將軍的威嚴鎮住,他不敢妄動。我會盡快回到洛陽,取得大司馬鄭茅的信任。”

“隻能這樣了。”梁無疾歎口氣。

“明日巳時,我祭壇,替你驅散雪暴。”

支益生離開營帳,留下梁無疾在帳內。梁無疾攤開羊皮地圖,這是他被聖上調遣到平陽關之前,父親梁顯之親手交給他的。

梁顯之對梁無疾從軍一直都不讚成。作為泰、景兩朝的安靈台世家,他的本意是打算將安靈台的職守交給天資聰穎的梁無疾。可是梁無疾的誌向卻是做一個將軍。

前朝泰武皇帝的事跡即便是到了景朝,也是威名赫赫,被天下尊為武功治國的千古一帝,這個榮耀從小就被梁無疾放在心中。並且聖上也在有意培養梁無疾的雄心壯誌。

當梁顯之已無法再幹涉梁無疾仕途的時候,他把安靈台從泰朝流傳下來的西域漠北地圖交給了兒子。

泰武皇帝西征後,派遣使節出使西域各國。並交給他們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將踏上的土地仔細勘察,繪出輿圖還京。數年之內,西域三十六國使節陸續回朝,地圖也就相互拚湊而成。但是有兩個人一直沒有回來,分別是奔赴匈奴的蘇信和出使紗衫的張闖。蘇信祖上是漢朝被困匈奴十九年的蘇武,而張闖是張騫的後人,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使節後代。

蘇信隔了二十年後方才回到長安,泰武帝已經駕崩。但是蘇信帶回來了匈奴漠北的全輿圖。其時已經是泰宣帝八年。蘇信回朝,長安滿城轟動,泰宣帝親自到鳳郡迎接歸來的使節蘇信。蘇信最大的功勞就是帶回了漠北全輿圖,把匈奴十二部落在草原上駐紮的範圍一一描繪出來。泰朝掌握了漠北地圖,從此對匈奴不再忌憚。匈奴單於在須不智牙戰敗之後本就不再有南侵的野心,蘇信畫出了漠北全輿圖,更絕了匈奴單於的最後一絲希望。

而另一位出使紗衫的使節張闖,則再也沒有回到中原,泰朝也漸漸忘記了張闖的存在。直到泰殆帝被景高祖取代,一個自稱張霍桑的人覲見景高祖,自稱是當年泰朝使節張闖的五世玄孫,一直堅守著當年的任務。他帶回來西域三十六國之外更遙遠地域的輿圖,是他們張家五世的心血。

張霍桑與景高祖密談了兩個月。張霍桑詳細描述了西域三十六國之外的天下,令景高祖驚愕不已。原來天下之大,遠遠超出中原的想象。

張霍桑告訴景高祖兩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一,遠在紗衫之外,更有一個龐大的帝國,與泰朝不相上下,就是漢朝時期就傳說於人口的西秦。張霍桑拿出地圖交給景高祖,指出西秦國人自稱大羅刹國,地域廣闊。張霍桑的爺爺曾經到過大羅刹國,並且被大羅刹國的皇帝封了官職,在一個建立在海洋上的城市做了十六年的稅官。到了張霍桑的父親這一代,當初出使紗衫的使節團隊後裔,隻剩下了最後的八個人。張霍桑的父親,又被大羅刹國的皇帝征召,去開拓更西方的海外蠻荒之地。於是張霍桑帶著張家五代人精心描繪的地圖,東返中原。張霍桑啟程時年僅十四歲,回到大景都城洛陽覲見景高祖的時候,已是景高祖開元十一年,張霍桑已經五十八歲。他花了四十四年的時間,曆盡波折,最終完成了泰武皇帝的使命。

張霍桑帶回的第二個巨大秘密更加讓景高祖震驚。那就是當年張闖為什麽在出使紗衫之後,沒有立即回國的原因。因為他在紗衫國以西一個叫坎殿的小邦國裏,發現了黃帝軒轅氏的塑像。

景高祖聽聞此事,震驚到無以複加。張霍桑把軒轅氏雕像的臨摹圖像拿出來獻給景高祖。景高祖立即叮囑張霍桑,這件事情,決不能告訴任何人。

張霍桑隨即被景高祖封為征西大將軍,統領西域三十六國。而最終繪製完整的西域萬國全輿圖,景高祖交給了安靈台收藏。景高祖諭令,安靈台要世世代代保守這個秘密。

現在整張西域萬國全輿圖,就鋪在梁無疾麵前的地上。地圖由七張羊皮縫製而成。梁無疾跪在地上,一個一個地看著地圖上的番邦國家。而距離中原最近的就是匈奴。現在梁無疾就在羊皮東南一角的弈芝山。梁無疾的手指在羊皮上慢慢移動。弈芝山往北兩千裏就是摸魚兒海。屍足單於正在摸魚兒海等著梁無疾。

帳外傳來鄭蒿的笑聲,梁無疾匆匆把西域萬國全輿圖卷起來。剛剛收放妥當,鄭蒿帶著四個匈奴的女子已走進帳中,走到梁無疾的麵前。

“那個裝神弄鬼的小子正在召用運送糧草的馬車,”鄭蒿笑著說,“他說他要搭建祭台。”

“是我答應的。”梁無疾麵無表情,他知道鄭蒿過來的目的,但還是問鄭蒿:“王蒼給大人安頓的營帳,大人不滿意嗎?”

鄭蒿眼睛看著梁無疾,“如果讓他回到洛陽,將我與梁將軍之間提起的事情泄露出去,我鄭家自然滿門獲罪,而梁家也逃脫不了幹係。”

“他知道大人喝醉了。”梁無疾在努力平衡鄭蒿與支益生之間的微妙關係。這關係到支益生的生死。梁無疾不希望支益生死掉。他在支益生身上看得見一樣東西。那就是自信。支益生自信能夠幫助聖上平定現在的宮廷禍亂,就跟他自信能夠征服漠北一樣。兩人之間交談不多,卻相互傾心。

鄭蒿眯著眼睛看了看梁無疾,把酒壺遞到梁無疾的麵前,“梁將軍真的打算放過他?”

“如果他不能安全回到洛陽,”梁無疾說,“大人很難向大司馬交代。大人自己一定要想明白。”梁無疾接過酒壺,一口喝了半壺酒。

鄭蒿鬆了口氣。梁無疾明白這是鄭蒿在試探自己的口風,他並沒有殺掉支益生的決心。

鄭蒿身邊的匈奴女子圍到了梁無疾的身邊,梁無疾明白,要取得鄭蒿這種人的信任,就必須要讓他覺得自己跟他一樣。梁無疾把剩下的一壺酒喝盡。

梁無疾知道自己在做夢,夢中他獨自站立在雪原之中,四周都是茫茫無際的白雪,沒有一個人。而天空上的烏雲,化作了一隻巨大眼睛在凝視著自己。梁無疾想逃避這雙眼睛,卻偏偏在白色的雪地上無處可匿。

梁無疾感受到了危險。他茫然四顧,一轉身,發現自己的妻子崔氏突然出現,就站立在自己身前兩步的地方。梁無疾立即蹣跚走向崔氏。她應該在平陽關,為什麽會突然來到雪原?梁無疾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他仍舊把崔氏的肩膀抱住,想詢問崔氏為什麽會到這裏。

崔氏抬起頭,梁無疾的身體退後,他發現麵前的女子,雖然穿著崔氏熟悉的衣物,但是臉卻不是崔氏的臉龐。這是一張絕美無比的臉,白皙到無法形容,姿色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美豔,遠遠勝於自己的妻子崔氏。

梁無疾立即被這張美麗的臉吸引,他想問對方是誰。

這個美豔的女子,慢慢貼近了梁無疾。梁無疾無法拒絕。女子的手臂將梁無疾的身體環繞,瞬間,梁無疾發現自己已經和女子媾合在一起。

女子的身體冰涼,梁無疾用手捧住女子的臉龐,仔細觀看。他發現女子的左眼綠色瞳仁裏,有一個小人在跳舞。

梁無疾大驚,但是身體的快樂無法讓他停止。

女子的身體在開始抽搐。眼眶中流出淚滴,但是淚珠立即凝結在臉龐之上,變作了一顆冰粒。

梁無疾看到女子右眼的瞳仁裏閃出了紅色火光。

“你是誰?”梁無疾終於把胸中的一口氣呼喊出來。女子晶瑩潔白的身體表麵突然出現一條條裂紋。

梁無疾雙手用力,女子化作一陣風雪,隨風消逝。

但是梁無疾身體上的快樂仍舊沒有停止。

他醒過來了,覺得身體燥熱。發現自己躺在營帳中的篝火旁,熊熊的火焰將營帳裏烤得溫暖無比。

而梁無疾的身上,一個匈奴女子正在聳動身體。旁邊三個匈奴女子正在注視著他。

梁無疾一把將身上的女子掀開,穿上內衣和盔甲,衝出帳外,發現雪原已經開始消融。太陽的光輝直直照射下來。地麵泥濘不堪。

梁無疾聽到巨大的崩裂聲音,他隨著聲音看去,發現不遠處弈芝湖上的冰層,正在崩裂。

梁無疾再次看看天空,根據太陽的高度,現在已是正午時分。

支益生站在由四駕馬車作為基座,支撐了一駕馬車在上的簡陋祭台上,雙手各持一麵小旗,嘴裏還叼著一麵小旗。

梁軍眾將士,看到冰雪消融,都發出了激動的呐喊。

支益生將手中的旗幟互換,嘴裏的旗幟吐出來,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動作雖然很快,梁無疾也看得明白,是三麵旗幟在不停地交換。

支益生雙手猛然停止,左手的旗幟朝著弈芝湖的湖麵指過去。

祭台之下地麵上一道直直的火焰衝向湖麵,在冰麵上劇烈燃燒。本就已經開始分崩離析的冰麵,立即被火焰一分為二。

已經是午時一刻了,支益生繼續變換他手中的旗幟。梁無疾感覺自己的身體又開始燥熱,抬頭看見太陽的光芒,如同夏季炎暑一樣熾烈。

地麵濕潤的泥土,開始變得堅硬。

到了午時三刻,弈芝山下,連一片雪花都無跡可尋。弈芝湖的冰麵也已經全部消融。整個弈芝湖水,露出了本來的麵貌,湛藍清澈。

支益生沒有說謊,他的確是令丘山門人鳳雛。

當年的鳳雛郭喜,也是在沙海祭台,用同樣的法術,擊潰了沙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