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血的祭祀

“我師父說,我們中曲山不是唯一的道教神山。好像還有令丘山、單狐山和姑射山。相隔很遠,不知道其他三座山的門人是什麽樣子。我也沒見過他們,其實我在下山之前,沒有見過任何一個道家門派的人。”

徐無鬼一路上與幹奢不停地囉嗦。與沙亭其他的人都不同,他的話很多,這一點讓幹奢很受用,一路上有徐無鬼不斷地跟他講述他從未聽過的事情,可以讓艱苦、枯燥的路程變得輕鬆一些。

可是徐無鬼知道的也並不是太多,而他知道的事情,關於自己中曲山門派的事情,又不能都說出來。甚至徐無鬼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幫助詭道門人,以及他破解周授聽弦算術的原因,也很難有什麽解釋。

隻要是他不想說的都會搬出他的師父:“師父說,這個不能告訴別人。”

幹奢有時候覺得,徐無鬼就是故意不想說而已,隻是習慣拿出他的師父做擋箭牌。

“那你下山,”幹奢還是問了,“到底有什麽目的呢,我不信你走了幾千裏,就是為了躲避你師父的責罰。”

“當然是為了躲避我師父的責罰啊。”徐無鬼堅持,“我把師父的丹爐燒炸了,師父煉了幾十年的龍矯就沒了,別的藥石我們中曲山都有,但是丹爐需要一種東西來修補。”

“是什麽東西?”幹奢好奇地問。

“要天外玄鐵,就是周授在陳倉道收集的那些鐵片。當年韓信用來劈斬大山的開山寶劍,就是用天外玄鐵鑄造的。”

“你為什麽不去找周授要?”幹奢問。

“我打不過周授,”徐無鬼誠實地回答,“我隻是故意嚇唬他的,其實他聽弦的算術很厲害,我現在‘九守’才練到第四層的守仁,法術不夠。”

“‘九守’又是什麽?”幹奢對徐無鬼說的這些法術很有興趣。

“這是我們中曲山的鎮山法術,”徐無鬼回答,“你們普通人不知道的,我師父說,我這一輩門人,隻有我能練到第九層守弱。”

“你練到第幾層,才能勝過周授,去找他把那些天外玄鐵的碎片要回來?”

“讓我想想,”徐無鬼沉思一會兒,“我師父說我練到九守的第五層守簡,幾乎天下所有的術士,就很難是我的對手了。我就應該能夠去找周授,把玄鐵碎片搶過來了吧。”

“你再練一層,都能擊敗天下幾乎所有的術士了,”幹奢不解,“為什麽現在還打不過周授?”

“周授是天下頂尖的術士啊,”徐無鬼瞪著眼睛說,“天下能把聽弦算術修煉到這個地步的,可能不會有第二人了。那個陳暘,天資不夠,聽弦的本領就很一般。”

“那我希望你晚一點練到守簡,”幹奢說,“你還是別去送死,我幫你找天外玄鐵。”

“天外玄鐵哪裏這麽容易找到。”徐無鬼說,“其實就算我把開山寶劍的碎片都收集到了,也遠遠不夠。”

“那你一輩子找不到天外玄鐵,就一輩子不回中曲山了?”幹奢問。

“一年找不到,就十年唄。”徐無鬼輕鬆地說,“十年找不到就一百年。”

幹奢以為這是徐無鬼隨口一說的回答,沒有注意到徐無鬼說的時候,臉上一片真誠。

沙亭百姓已經走過了陳倉道最為艱難的棧道。現在已經離開秦嶺高山,進入到漢中平地,距離南鄭還有一百多裏。

蒯繭也已換上了沙亭百姓一樣的衣服。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沙亭百姓,從幹護幹奢到婦孺老者,都沒有因為他之前對沙亭亭民的折辱,而對他有任何的輕怠。之前的過節,都已經隨風消逝。

蒯繭開始明白為什麽沙亭百姓能夠在沙海那麽艱苦的環境下生存下來,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他們都把彼此當作家人,絕不背棄和輕視。

現在蒯繭已經成為了沙亭的一員。

而陳不疑和陳群兩位殿下,似乎也沒有離開沙亭的意圖。幹護現在自己步行牽著馬轡,讓兩位殿下騎在馬上。

幹護也沒有問兩位殿下今後的打算。而兩位殿下,在陳暘被周授殺害之後,一直沉默寡言。幹護知道,如果自己把兩位殿下送給蜀王,就是一件功勞。但是幹護絕不會這樣做。

行進了三日之後,沙亭百姓到了南鄭。

南鄭是漢中的鎮守,城郭遠比鳳郡更大,城牆更高。

幹奢遠遠地就在打量南鄭城牆,對徐無鬼說:“如果黃化吉攻打南鄭,一定打不下來,他的山魈爬不上城牆。”

“不用看城牆,”徐無鬼說,“看城上的蜀軍士兵就知道,黃化吉的山匪絕不是對手。”

沙亭百姓到了城門口,幹護遞交了沙亭的關牒,南鄭的守軍把沙亭百姓引入城內。

這是沙亭百姓第一次進入到繁華的城市,對街上的一切都非常新鮮和好奇。

他們走在城內的時候,看到又有一隊蜀軍,整齊列隊,從城內出發,朝著沙亭亭民來路陳倉道走去,這一列隊伍,隨軍拖著巨大的投石機。

蒯繭向幹護低聲說:“鳳郡的城牆不需要這麽大的投石機攻打,一定是長安已經被匪軍攻陷。蜀軍不斷向北進發,一定是要去解救長安。”

沙亭亭民被安置在南鄭城內的一個馬場裏,也隻有這麽大的地方,才能同時容納幾百人。

而幹護被南鄭的郡守請到了郡府。

幹護在郡府裏候了很久,南鄭郡守杜越和郡簿才出來見幹護。

杜越手裏拿著沙亭的關牒,“失期了一天。”

幹護心裏暗自恐懼。蜀軍治軍嚴厲,他已經親眼所見。失期當斬,可能晚了這麽一天,南鄭的郡守就要按景律處置沙亭亭民。

幹護跪在地上,把路上遇到的波折說了。請求杜越饒過,他們在後期,一定加緊速度,趕到巫郡。

“我不殺你們,”杜越把關牒還給幹護,“但是你們出了南鄭,不要去益州,而要改道西邊官道,進青城山,不用去巫郡了。”

“是聖上下了旨意嗎?”幹護知道沙亭入巫郡充軍的命令,隻有聖上才有權力改變。

“是大王的命令。”杜越的口氣雖然不嚴厲,但也並不隨和。

“可是……”幹護還在遲疑。

“到了漢中,”杜越說,“一切都要聽從蜀王。要麽論景律失期,要麽聽從蜀王令,沒有別的選擇。”

杜越說完,就匆匆離開。他對沙亭亭民並不關心,隻是勉強與幹護見上一麵。

幹護知道,郡守正在調遣士兵,他沒有空閑理會沙亭亭民的去向。

幹護沒有違抗的理由。南鄭的郡簿告訴幹護,休息一日後,出南門。向青城山進發。然後郡簿把幹護送回馬場。

幹護明白,區區幾百名沙亭百姓,在南鄭郡守的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幹護正在感慨的時候,南鄭郡簿竟然給他們送來了兩車幹糧,並且給沙亭百姓每人一件蓑衣,這讓幹護十分意外。

第二日,幹護率領沙亭亭民到了南鄭南門城外,才知道為什麽郡簿贈送蓑衣給他們。天降大雨,而南城之外,還有三個方隊,都是跟沙亭百姓一樣的平民,都穿著蓑衣,看來他們都要一起奔赴青城山。

蒯繭在幹護的身邊,指著同行的方隊,依次數說:“最左邊的人膚白高鼻,黑發卷曲,他們是抵族人;中間的與我們漢人無異,隻是身材高大,他們是揭族;靠右的身材矮小,應該是南蠻。”

幹護正要問蒯繭這些人的來曆,南城門裏快馬跑出一隊騎兵,指揮四個方隊的百姓上路,走上了西南方向的官道。

沙亭百姓在隊伍的最後,前麵是蒯繭所說的南蠻方隊。

雨下得比在香泉台的時候更大,幹護對山魈的恐懼仍舊盤踞在心中。不過幹護看見蜀軍軍容威嚴,以及南鄭市麵穩定,知道自己的擔憂是多餘的。

隻是不知道蜀王命令他們去往的青城山,會有什麽事情等待著沙亭百姓。沙亭亭民,以及揭族、抵族、南蠻四個低等民族,被蜀王遷徙到青城山的目的是什麽?

沙亭亭民,從南鄭走到灌郡,用了十六天。本來的期限是九天,隻是因為整個行程中大雨瓢潑不斷,即便是漢中到蜀地之間道路通暢,也大大影響了行期。好在蜀地並沒有嚴格遵守大景的律法,對百姓相對寬鬆。

幹護知道亭民的生命沒有威脅。

在西去的路上,幹護看見了一批又一批的蜀軍,朝著南鄭進發。現在即便是幹護也開始相信幹奢的判斷了,蜀軍不是去攻打鳳郡,而可能是要去攻打更大的城市長安。

幹護和幹奢已經見識過了南鄭的雄偉,而蒯繭告訴幹護,相比長安,南鄭幾乎就是一個偏鄉僻壤的村寨。

長安不是幾千人能攻破的城郭。唯一讓幹護和幹奢無法理解的是,雍州的山匪竟然能把長安占據。這一點的確匪夷所思。

四個隸屬不同民族的隊伍,在行進的道路上幾乎沒有交流。揭族和抵族的隊伍在前列,由於這兩個民族一直不被漢族當作常人,近乎於牲畜相待,所以這兩個民族的人丁,都非常沉默自卑。

而南蠻和沙亭的亭民,一個是當年巴王僰人後裔,一個是泰朝遺民,在大景的地位稍高,與匈奴地位一致。至少他們被大景上下當作人來對待。

因此南蠻這一支隊伍的首領牛寺,在行進的路上第二天,就主動找到幹護,相互攀談。

牛寺是一個身材短小精悍的年輕人,皮膚黝黑,五官粗大,這是巴人明顯的特征。牛寺告訴幹護,他和他的鄉民,被蜀王從巫郡遷徙到青城山,言語之間,也在詢問,去往青城山到底有什麽目的。

當幹護聽到巫郡二字,立即詢問牛寺:“巫郡是否還是由當年須不智牙部匈奴後裔鎮守?”

牛寺立即恨恨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能帶領鄉民返回巫郡,一定將那些北方的匈奴賤民斬盡殺絕。”

幹護聽了不敢再問,可以想見,巫郡的匈奴騎兵署對待本地的土著,手段必定殘酷無比。當然這也是泰、景兩朝,以戎治蠻的一貫手段。

牛寺是一個熱情並狡黠的人,他對幹護一直尊敬有加,而對揭族和抵族的首領,毫不搭理。在牛寺眼中,幹護和他才是同一類人。

第十六天,到了灌郡,距離青城山隻有一天的行程。

大雨造成的蜀地山洪,在灌郡匯集,但是灌郡的水利工程當世無雙,無論多麽大的洪水,都被魚嘴分配,散入到蜀地的各個水渠之中。

當幹護到了灌郡,就知道了他們到青城山的目的。

他們是來做民伕,修建高台。

灌郡以南,青城山下,一個巨大的高台正在修建,高台已經建造了離地四十丈高,無數的民伕從四麵八方運送木材到青城山,可見高台仍舊還在修建之中。

揭族、抵族、南蠻、沙亭四支隊伍,被灌郡的郡守安排在李冰廟旁休整,第二日清晨,就要去往青城山下修建高台。

到了夜晚,幹奢與徐無鬼站在灌郡的江邊,看著黑夜裏浩浩****的江水滾滾而來,又馴服而去。

幹奢愧疚地對徐無鬼說:“你隻是下山來尋找天外隕石,卻要跟著我們沙亭一起,服徭役。我看見有不少屍體從青城山方向拖出來。”

“蜀王修建這個高台,”徐無鬼想了想,“一定跟當年的張道陵有關,或者與另一個人有關……”

“什麽人?”幹奢問,“聽你的語氣,你很害怕。”

“篯鏗,”徐無鬼語氣低沉,“我師父說,篯鏗當年就被張道陵斬殺在青城山。但是篯鏗是不可能被殺死的。”

“你害怕他?”幹奢問。

“是的,”徐無鬼承認,“我師父也害怕,每當我師兄提起篯鏗的名字,他都會發怒。”

“你師父見過篯鏗?”幹奢明白了。

“是的,張道陵與篯鏗在青城山決戰的時候,我師父就在張道陵身邊。”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幹奢覺得十分可笑,“你師父現在還活著。”

“我師父當然活著,”徐無鬼苦笑,“可是當年他差點就死在了青城山。所以我很害怕。青城山是道家術士的墳墓,無數法術高強的術士都葬身於此。這個地方對於術士來說,是一個不祥之地。”

“你走吧。”幹奢向徐無鬼提議,“你本就不是沙亭的亭民,而且以你的本事,足以在天下生存,並不需要什麽人來庇護。”

“我師父說,天下的人相見,都是因果。”徐無鬼說,“我跟著你們見到了詭道的後人,又來到了青城山,可能這就是天命的安排吧。”

“你不走?”

“不走。”徐無鬼笑了笑,“我願意跟著沙亭百姓一起,至於今後會有什麽際遇,我都願意去麵對。”

“既然如此,”幹奢被徐無鬼的決定感動,“不如我們就此結為異姓兄弟。”

徐無鬼看著幹奢,幹淨利索地說:“好!”

幹奢與徐無鬼兩人,走進李冰廟內,對著大殿內供奉的顯聖真君跪拜,然後相互交換信物。幹奢給了徐無鬼一枚箭鏃。“這是我父親生前留給我的。當年北護軍跟隨泰武帝征戰沙海,這枚箭鏃是從須不智牙的身上拔下來的。我父親說,箭鏃沾染了須不智牙的鮮血,在沙海裏行走,狼群也被箭鏃上的殺氣嚇住。”

徐無鬼有些尷尬,“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給不了你信物。”

幹奢擺擺手,“你救了我們沙亭百姓,這就是最大的信物了。”

一個掃地的老者走進廟宇,看看幹奢和徐無鬼,然後開始給顯聖真君神像前的油燈加上燈油。

幹奢和徐無鬼看見有人進來,就要離開大殿。

老者突然發聲:“既然結拜了異姓兄弟,能不能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

徐無鬼聽見這話,轉身看了一眼老者。

幹奢卻並不介意,拉著徐無鬼離開。

兩人走到李冰廟外,幹奢問徐無鬼:“剛才那個老人,為什麽要這麽問?”

徐無鬼苦笑了一下,“不知道。”

幹奢想了想,“我明白了,他在告訴我們,我們在青城山一定會遇到凶險。”

徐無鬼歎口氣,看著青城山方向的高台,“這個不用他提醒,我們就已經能看到了。”

第二日,沙亭百姓趕到青城山下。身在高台之下,幹奢才發現,高台比遠處看來更加的雄偉。

高台還在修建,幾十名民伕在頂部搭建,上千人在地麵運送木材,然後利用滑輪,將木材吊上高台。

每個民伕都困苦不堪。

幹護安慰自己,如牛寺所言,巫郡也是在戰亂之中。當年匈奴的戎軍正在鎮壓當地南蠻的暴亂,如果沙亭亭民去了巫郡,一定會被編入軍隊。而在青城山修建高台,雖然勞作辛苦,至少沒有死在戰場上的風險。當高台建成之後,蜀王欣喜,或許會讓沙亭就在灌郡入籍,分配良田。

蜀中的土地肥沃,又有灌郡的水利灌溉,與在沙海裏耕作天壤之別。

幹護被傳喚到青城山下一座恢宏的園林建築外等候。過了一會兒,牛寺也來了。跟在牛寺身後的,是一個高鼻深目、皮膚白皙的中年漢子,還有一個皮膚與漢人無異,但是身材高大的老人。當這個老人走近之後,幹護仔細打量才發現,老人的眼睛瞳仁碧綠,這是揭族人的特征。

幹護明白,四個人包括自己,就分別是沙亭泰朝遺民、巫郡南蠻、揭族和抵族四支隊伍的首領。

牛寺是被巫郡官軍鎮壓,押縛到青城山的,這個幹護已經知道了。

幹護走到老者麵前,低聲詢問:“老人家從哪裏來?”

老者的眼睛一直低垂,聽見幹護的詢問,沒有說話,但是幹護看見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蘊含了無數的愁苦。

“老人家叫什麽名字?”幹護又問。

“媯駱。”老人說話的聲音簡短,然後就不再作聲。這個揭族人的首領,不知道經曆過多少困難,才被蜀王驅使到這裏。

幹護又看向高鼻深目的中年人。可是這個抵族的首領,把頭偏到一邊,並不打算跟幹護交談。

牛寺走到幹護身邊,告訴幹護:“他叫安涼,是抵族人的首領。他們一路上逃跑了好幾次,都被蜀軍抓回。蜀王為了處罰他們,處死了一半的成年人丁。”

幹護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他本以為沙亭百姓已經被景朝官員欺壓過甚,但是現在四個民隊中,沙亭百姓的境遇,反而是最受寬待的。

四人的氏族地位低微,不允許進入到這個巨大的宅院裏。過了很久,一個衣著潔白的年輕人走出來。幹護看這人的穿著並非官服,倒是與徐無鬼的穿著類似。

年輕人旁邊的隨從惡狠狠地看著四人,“跪下!”

幹護和牛寺跪下,揭族的媯駱也跪下,隻有安涼站立,不肯下跪。

年輕官員的隨從,用手中的長戟狠狠敲擊安涼的膝蓋,安涼支撐不住,跪下來,但是身體挺直,眼睛仿佛冒出綠火。

年輕人用潔白的手帕捂住鼻孔,眉頭深皺,似乎受不了幹護等四人身上的氣味。

隨從向幹護四人告知:“蜀王護國法師趙長昇,將安排你們各蠻部修建龍台的分工。”

趙長昇用手擺了擺,“讓沙亭部的頭領過來,其他三個離遠一點。他們身上的味道實在難聞。”

幹護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蓑衣,行軍路上,一身泥濘,怎麽可能如麵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一樣清潔?

“你是沙亭幹家後代?”趙長昇的聲音細不可聞。

幹護還在看著安涼,後者因為被羞辱,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從用腳觸碰一下幹護,幹護這才知道趙長昇在問話。

“泰武帝北護軍後代幹護。見過法師。”

“今日起,你們與南蠻牛寺部,從灌郡運送木材到龍台。”趙長昇把頭轉向隨從,“揭族和抵族兩部,在龍台下等候差遣。”

幹護過了兩天之後,才明白法師趙長昇的安排,對沙亭多有偏袒。因為龍台下等候差遣的意思是,修建龍台的民伕,每天都會累死或者重傷幾十人,隨時需要補充。

幹護此時才意識到,在法師趙長昇的眼中,沙亭和南蠻雖然身份低劣,至少還是景朝的百姓。而揭族和抵族兩部,在他眼裏,與牛馬牲畜無異。

一個月後,揭族和抵族兩部的民伕累死過半。

這個時候,幹護才知道,沙亭和南蠻部的民伕每日都有幹糧補充。但是揭族和抵族兩部的民伕,三天才分發一次幹糧。

到了夜間,饑餓疲乏的揭、抵兩族民伕,就在營帳裏歌唱,他們用的本族語言,幹護聽不懂。但是歌聲中表達的悲苦,幹護聽得明明白白。

幹護叫來幹奢,想了想,又叫上了蒯繭和徐無鬼。

四個人坐在營帳之中。

幹護對幹奢說:“你是沙亭百姓的下一任亭長,今天的這個決定,我交給你決斷。”

蒯繭和徐無鬼同時看向幹護。

蒯繭問:“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叫我們兩人過來?”

“你們二位都是機緣巧合,跟著我們沙亭,而且見識在我們叔侄之上。”幹護低沉著聲音說。

幹奢問:“有什麽事情,伯父盡管說就是。”

幹護點頭,“這個月我看見了,揭族和抵族兩部,每天都有十數人死亡。一部分是從高台上失足跌落,一部分死在夜間。”

“都是餓死的。”徐無鬼說,“老弱婦孺餓死在營帳裏,壯年在高台上餓暈了,就摔下來,他們幹的活很重。”

蒯繭說:“大景律法,揭族、抵族、羌民等最低等部落,服徭役,官府不供給糧食。所以這兩部的民伕,隻能自備糧食。”

“他們也遷徙了很久,”徐無鬼說,“糧食肯定早就被沿路的官府搶劫幹淨。”

“這麽說三天給他們一次糧食,還是蜀王的恩賜了?”幹奢譏諷蒯繭。

“他們根本就不是百姓人丁,”蒯繭解釋,“隻是會說話的牲畜而已。”

幹護等徐無鬼和蒯繭說完,才繼續說:“我打算將我們分配的幹糧,勻出三成給這兩族民伕。”

蒯繭聽了睜大雙眼:“你要將幹糧接濟揭、抵兩族?”

幹護:“正是。”

蒯繭說:“蒙你信任,我在沙亭分配幹糧。可你是否知道,沙亭百姓,除了兩位殿下,人人也在挨餓嗎?灌郡郡守給我們每人每天的幹糧,也隻夠成人一頓的份額。”

幹護看著幹奢和徐無鬼,的確是麵有饑色。但仍舊把眼睛看向幹奢,“這事你來做主。”

幹奢問蒯繭:“我們分配糧食給這兩個族部,蜀王的部下,會不會治罪,或者斷絕我們的幹糧?”

蒯繭遲疑很久,“不會。大景揭、抵二族大多是家奴,如果有這個律法,主家也無法豢養這些奴才。”

幹奢問徐無鬼:“你覺得呢?”

徐無鬼說:“我師父可以三年不吃東西,我師兄可以一年,在下山之後,我才第一次知道常人不吃食物,挺不過七日。”

“蒯大人是反對了?”幹奢問蒯繭。

“把我們的口糧分給劣族,”蒯繭問,“還需要問我答不答應?”

幹奢看向徐無鬼,“你呢?”

“其實就是給了,他們每天還是會餓死很多人。”徐無鬼慢慢地說。

蒯繭吐口氣,“這話才是正經。”

“不過隨著他們人數減少,”徐無鬼說,“我們分配他的糧食也會漸漸減少。到最後,我們的糧食,還是會維持現狀。”

蒯繭說:“你算賬的確精明。可是既然無法挽留他們死去,分給他們糧食目的何在?這些劣族,天下眾多,今天死了,明天又會有幾千名被驅趕過來,源源不絕。”

“天下人終歸都是要死的,無非是多幾十年,少幾十年。”徐無鬼說,“為何不在嬰兒的時候,就拋棄在曠野?人人皆為父母,人人皆為兒女,父母養育兒女,不就是為了讓代代人丁多活幾天嗎?”

蒯繭被徐無鬼的話辯駁,一時間無法回答。

“我去問問南蠻部的牛寺,”幹奢說,“看他願不願意也分撥三成的糧食,這樣可以多挽救一些人。”

幹護點頭,“那就這樣定了。”然後又說,“不能減少兩位殿下的口糧。”

蒯繭不斷地搖頭,“你們都瘋了。”

第二天,牛寺回複幹奢,南蠻部隻能分撥一成的糧食。

一成的糧食,也可以延緩幾十人的性命,幹護親自到牛寺的營帳中告謝。

如蒯繭所說,蜀王的部下,並沒有因為沙亭分撥糧食給揭、抵二族而問罪。糧食的分配也沒有減少。

隻是沙亭也開始有老弱者零星餓死。但是沒有亭民質疑幹奢的決定。

揭族和抵族兩部的首領,媯駱和安涼,在沙亭分撥糧食給兩部當夜就來到了幹護的營帳裏,兩個首領同時跪拜在幹護和幹奢的麵前,長久不起。

幹奢將二人扶起來。

安涼站立起來,幹硬地對幹奢說:“我們抵族部將永遠感念沙亭。”然後走出帳外,步伐飄虛。

媯駱沒有走,而是顫巍巍地從懷裏拿出一柄牛角短刀,交給幹奢,“我知道我一定會死在青城山,我們揭部也無法報答沙亭,幹脆再多懇請大人一個請求。”

幹奢說:“你說吧。”

媯駱說:“我有一個兒子,在洛陽為奴,如果大人能在高台建成之後,生還青城山,有機會能去洛陽,請將這柄牛角短刀交給我兒子。”

幹奢問:“你兒子叫什麽?”

“叫媯轅。”媯駱說,“是洛陽城內個頭最高的人,很好查找。”

幹奢說:“我答應了。”

第二日,媯駱從高台失足摔下而亡。一同死去的還有三十名五十歲以上的揭族老者。

徐無鬼告訴幹奢:“他們是在用老者的性命,保全年輕人。”

“如果這種事情放在我們沙亭,”幹奢說,“也會這麽做。”

“自從我下山,”徐無鬼沮喪地說,“滿目所見,就是這些無盡的苦難。天下難道一直都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我從小生活在沙亭,雖然大家也吃不飽,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都會相互扶持。”幹奢問,“可能蒯繭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徐無鬼說,“他哪裏會去看這些人一眼。”

三個月後,高台即將建成。揭、抵兩族部的人丁隻剩下了壯年男子,婦孺餓斃殆盡。相較之下,沙亭和南蠻兩族部的人丁,餓死的要少許多。

但是傳聞,又有一隊揭族民伕即將趕到,約有上千人之眾。蒯繭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提醒幹奢,決不能再分撥糧食給後來的民伕。

幹奢知道蒯繭是對的。他現在隻希望早日將高台修建完成,讓所有民伕離開,自謀生路。幹奢已經不在乎,這輩子還能不能到達巫郡那個地方。

出乎所有人意料,風聞的揭族民伕一直沒有到達,而高台即將告竣。

一天夜裏,幹奢突然被一陣呼號驚醒。幹奢坐起身來,看見身邊的幾十名沙亭少年也都坐起,徐無鬼卻不在。

呼號的聲音連綿不絕,從帳外傳入帳內。幹奢站起身,揭開帳門走出來,觀望四周,呼號的聲音在風中不停地傳入耳中。而徐無鬼正站在帳外。

徐無鬼輕輕拍了拍幹奢的肩膀,用手指指向天空。

夜空有無數猩紅的眼睛,排布在天際。

“那是什麽?”幹奢冷靜地問。

“高台很詭異。”徐無鬼輕聲說,“蜀軍自己在夜間偷偷搬了一個巨大的眼睛上去,是青銅打造的。”

“你看見了?”幹奢問。

“看見了。”徐無鬼說,“篯鏗在世的時候,什麽都不吃,他隻吃人的眼睛。”

“你說過,篯鏗就是戰死在青城山。”

“蜀王為什麽要這麽幹?”徐無鬼的身體在發抖,“其實早前說的一千多名揭族民伕已經到了。”

“被安排在什麽地方?”幹奢問,“你又怎麽看見了?”

“也在高台之上。”徐無鬼牙齒相互碰擊,“隻有眼睛。”

徐無鬼和幹奢兩人,現在爬到了龍台的中段。他們必須要爬上龍台,看個究竟。如果是幹護也就罷了,可是現在沙亭的首領是幹奢。

幹奢與伯父不同,他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要去查看龍台之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當他說出這一想法的時候,比他更具好奇心的徐無鬼,立即答應。

龍台分為五級,最底層的木台長寬各九十丈,第二級長寬六十丈,第三級長寬二十丈,第四級長寬九丈,而高台的頂端長寬四丈。

龍台已經接近完工。每一級都搭建了木梯,並且在四個角上都伸出了長櫞,長櫞頂端都有滑輪,用於在建設龍台的時候起吊木材。當龍台修建完畢之後,滑輪就會被撤下。

徐無鬼發現整個龍台全部用木榫固定,沒有用一根鐵釘。

“趙長昇是一個手藝高超的工匠,”徐無鬼忍不住讚歎,“這個高台修建得十分精妙。”

“也死了上千名民伕。”幹奢走到第三層的邊緣,看著對麵的青城山。

黑夜裏,天空中那些猩紅的眼睛,都恢複成了點點星光。但是青城山的形狀,在黑夜中,顯示出猙獰的模樣。

兩人看了一會兒,繼續向第四層平台爬上去。

“我師父說,天下建造技藝最為精妙的門派,”徐無鬼說,“是當年墨家的傳人。”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墨家,”幹奢回應,“我父親沒有說起過。”

“墨家有過輝煌的時期,”徐無鬼解釋,“我師父說,墨家在最輝煌的時候,突然分崩離析,化作無數的門派,這些門派也開始以道家自居,苟存於世上。”

“你的意思是,”幹奢明白了,“蜀王的護國法師趙長昇,就是當年墨家門派的傳人。”

“蜀地偏遠,”徐無鬼說,“可能容納了很多當年被擊潰的門派吧,不僅僅是墨家,許多支離破碎的戰國門派,都散落到了邊陲,躲避戰亂。修建四十丈高的龍台,也隻有墨家後人能做到。”

兩人穿過第四層,爬向第五層的過程中,風獵獵刮過。徐無鬼用手指著幹奢的衣服,幹奢仔細觀看,發現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有幾滴血跡,而徐無鬼的身上也是一樣。

兩人抬頭望去,除了頭頂的高台最頂層,並沒有看到任何異樣。徐無鬼搖頭,示意他也不知道這些鮮血是什麽時候滴落在身上。

兩人正在四處張望,一滴鮮血滴在了幹奢的眉心。

血滴來自於高台頂端。兩人克製住內心的恐懼,爬到了高台的最高層。

徐無鬼沒有看錯,高台頂端之上,擺放了一個長四尺的眼睛,這個眼睛用青銅鑄造,邊緣滿是道道鑿痕,應該是用工具從某個銅像上鑿下來的。幹奢慢慢靠近,用手觸碰銅眼,觸手冰涼。

徐無鬼走到高台的邊緣,招呼幹奢過來。幹奢靠近後,看見無數的眼球用細繩綁縛在高台欄杆的邊緣。

原來兩人衣服上的血跡,就是這些眼球上滴下來。可以斷定,這些眼球,被挖下來的時間並不長。

整個高台的邊緣密密麻麻地掛著眼球。幹奢忍不住要去數,有多少隻眼球。

“兩千五十二個。”徐無鬼說,“那一千多名揭族民伕的眼睛……”

幹奢與徐無鬼兩人在高台上瑟瑟發抖,兩人相互對視。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兩人不敢再繼續逗留,急忙走下高台。回到營帳,立即把幹護叫醒。

“一千多雙人眼?”幹護聽了幹奢的敘說,不敢相信。

蒯繭推測:“蜀王修建龍台,這些眼睛,和你們所說的銅眼,一定與某種祭祀儀式有關。”

“墨家有這種祭祀嗎?”幹護問蒯繭。

“墨家講究至仁,絕無可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蒯繭猶豫了一下,“可是墨家已經幾百年不現於世上,誰也不知道墨家的後人會修煉什麽樣的法術。”

“我有一個感覺,”幹奢說,“龍台修建完畢的那天,所有的民伕,無論揭、抵還是我們,都會全部被殺掉。”

“龍台即將竣工,”蒯繭分析,“民伕仍舊在不停地損失,但是不再有民伕補充進來。”

“你們在夜間聽見有人在發出笑聲嗎?”徐無鬼問。

幹護和蒯繭都搖頭。

徐無鬼指著青城山的方向說:“笑聲從那邊傳過來。每晚寅時二刻,開始的時候聲音很小,現在漸漸地大了。”

蒯繭驚慌道:“蜀王把我們驅使到青城山,就沒有打算讓我們離開。”

“我們要準備逃離這裏。”幹奢向幹護建議。

而徐無鬼已經開始身體戰栗,“那個笑聲,又來了。”

在場四人同時噤聲,安靜下來。果然在呼號的風聲中,傳出了桀桀的笑聲,開始聲音很小,四人努力聆聽,笑聲越來越清晰。

“明天晚上,”幹護做出了決定,“把抵族部的首領安涼,還有南蠻部牛寺叫來。一起商量逃離青城山。”

幹護的決定太遲了。

第二日一早,灌郡來了五千名蜀軍,隊伍裏有幾輛華麗的大車,大車用紫色的綢緞裝飾,裏麵一定是蜀地的大人物。

龍台不日就要建成,這些大人物是來參加祭祀的蜀地高官。

五千蜀軍擺列在青城山下,所有的民伕都無法離開。

還有一件事情讓幹護和幹奢心驚,他們看到,登上高台的民伕,到了日落的時候,並沒有下來。而高台的頂部,隻剩下幾個監工的蜀軍身影。

子時到了,白日裏蒯繭已經通知牛寺和安涼,兩人到幹護的營帳裏聚集。

蒯繭把昨夜幹護與幹奢的意圖說了。

安涼立即讚同,抵族來的民伕已經折損了幾百人,他好像早已知道他們抵族部民伕的下場。

“看樣子,最多五日,龍台就要修建完畢,”幹護做出決斷,“兩日後醜時,趁蜀軍熟睡,我們共同逃離。”

“可是有一隊監護我們的蜀軍,在夜間每隔半個時辰巡視一次,”牛寺說,“我們四部加起來還有三千人,這麽大的動靜,他們不可能不發覺。”

幹護有些猶豫,“殺了蜀軍,我們就必死無疑了。”

“伯父,”幹奢說,“想想我們從沙亭一路走來的遭遇,如果再不反抗,我們才真的是必死無疑。就算失敗,也不能任人宰割。”

幹護終於點頭,向安涼、牛寺和蒯繭說:“兩日後,醜時。”

安涼和牛寺分別回到自己的族部,與族人商量逃跑的計劃與步驟。按照幹奢的安排,先由抵族部偷襲巡視的蜀軍,得手後安涼遣人通知各部,隨即南蠻部聯合揭族部一起逃離,沙亭部斷後。離開龍台之後,分別從東南西三個方向逃離,分散蜀軍的追趕。

灌郡有幾條河流,如果順著河流奔跑,運氣好一夜能夠逃出幾十裏,這樣成功的機會更大。

這是一個相當冒險的計劃。三個族部的頭領,都把希望寄托在蜀軍為了高台祭祀而無法分兵追趕。大家都知道,這個計劃有很大的缺陷,隻是所有人都不願意自己的族人葬身在青城山,一旦逃離灌郡,即便是被蜀軍追上,也能夠有不少族人成為漏網之魚。

計劃已定,幹奢卻沒有回營帳睡覺,而是要跟著徐無鬼,去查看一下青城山。

龍台的修建與青城山有很大的關係,這裏曾經是張道陵封印篯鏗和八萬鬼兵的地方,作為道家門人的徐無鬼無法視而不見。

兩人趁著黑夜,躲過巡視的蜀軍,爬到了青城山中段。這裏有一片石崖,正是徐無鬼在高台上看見如同一張人臉的地方。

徐無鬼站在石崖下,回頭看著山下的高台,計算方位。

月光從雲層裏顯露出來,光芒照射到石崖之上。徐無鬼和幹奢幾乎同時看見,一張猙獰的麵孔在石崖上顯露出來。

徐無鬼看著這張猙獰的麵孔,突然明白了什麽,對幹奢說:“蜀王修建龍台,並非是要祭祀張道陵天師,而是要解除篯鏗的封印。”

幹奢問:“這跟我們有關係嗎?”

“我師父說,張道陵封印了鬼兵之後,鬼兵沒有身體,而且不能見陽光。”徐無鬼說,“但是有一個辦法,能讓鬼兵從封印中解脫。”

幹奢又問:“跟我們被驅趕來的民伕有關?”

“有關。”徐無鬼說,“龍台修建完畢後,篯鏗將會出世,而他的八萬鬼兵要依附在沒有眼睛的屍體上。這就是為什麽所有民伕的眼睛都被挖掉的緣故。”

“因為鬼兵不能見太陽?”幹奢明白了,“挖掉民伕的眼睛,就是為了給這些鬼兵作傀儡。”

“八萬民伕。”徐無鬼說,“蜀王是要與當今皇帝爭奪天下了。蜀王雖然治軍嚴整,但仍不足以與皇帝和其他諸王聯合起來的軍隊抗衡,他隻有打開封印,召喚鬼兵,才有希望。”

“揭族和抵族人的眼睛瞳仁是碧綠色,”徐無鬼回答,“我懂了。我想錯了,鬼兵不需要揭、抵兩族人的身體,他們隻需要眼睛,綠色的瞳孔可以直視陽光。”

徐無鬼立即走到石崖麵前,仔細打探。果然石崖上有無數拳頭大小的坑洞。徐無鬼用手在一個坑洞裏摸索,掏出來一個圓球似的東西,遞給幹奢。

幹奢拿在手裏,小小的圓球幹癟柔軟,是已經幹枯的眼睛。

“八萬人的眼球。”幹奢咬緊牙關,“揭、抵兩族在這裏已經死了七萬多人?”

“他們修建龍台,蜀王卻逼迫他們累死餓死,並不是遵從什麽大景徭役的律法,而是故意要收集這麽多眼睛。”

“可是我們沙亭百姓……”幹奢不用徐無鬼解釋了,自己就能想明白,“這兩族的民伕在龍台接近修建完成的時候,已經死傷殆盡,剩下的民伕不夠運送木材,而我們沙亭亭民,剛好就到了蜀地。”

“蜀王已決意要入主洛陽,”徐無鬼說,“這麽大的秘密,當然不會讓一個活口逃出青城山。”

幹奢看了看石崖,石崖上的坑洞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排布,他想到每一個坑洞裏都有一個眼球,背後不寒而栗。

突然,石崖上方傳來桀桀的笑聲。

“又來了,聲音又來了。”徐無鬼捂住耳朵,“我們得離開這裏。”

幹奢看見徐無鬼身體**在一起,開始嘔吐起來。

轉眼間,兩人的頭頂被一團低沉的黑雲籠罩。桀桀的笑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吱吱聲。

幹奢抬起頭,才發現這一團黑雲,是無數的蝙蝠在頭頂盤旋。

“篯鏗,他看到我了。”徐無鬼虛弱地說,“張道陵封印篯鏗的時候,我師父也在,現在他聞到我的氣息了。”

徐無鬼話剛說完,無數的蝙蝠繞過幹奢,把徐無鬼的身體團團圍繞。

崖上的石塊紛紛掉落,而徐無鬼被蝙蝠纏繞,無法抵擋。

幹奢奮力替徐無鬼撲打蝙蝠,然而蝙蝠似乎無窮無盡。蝙蝠將徐無鬼的頭發和衣服叼起,徐無鬼的身體被蝙蝠淩空架起來,離地兩尺。

徐無鬼已經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任憑蝙蝠托起。

幹奢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見石崖上方有一道黑影呈之字形慢慢滑動,當滑動到距離幹奢頭頂兩丈距離的時候,幹奢看清楚,是一條巨大的蟒蛇,頭頂長著兩個尖銳的彎角。

蝙蝠把徐無鬼鬆開,蟒蛇的身體懸掛在石崖上,頭部已經到了地麵。徐無鬼已經全身癱軟,不停地嘔出白沫。蟒蛇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旋轉兩圈,把徐無鬼的身體纏繞起來,而頭部正對著徐無鬼的臉。

徐無鬼已經毫無反抗的能力。突然蛇身猛地一緊,徐無鬼的眼球爆出,嘴巴張開,無法呼吸。

蟒蛇頭部的兩隻人眼,露出了凶光。

幹奢無法再猶豫,舉起手中的匕首,朝著蟒蛇的一隻眼睛刺去,蟒蛇眼睛劇痛不止。但是由於蛇身後部不能擺脫石崖,無法用尾巴擊打幹奢。幹奢抽出匕首,又把蟒蛇的另一隻眼睛刺瞎。

蟒蛇兩眼俱盲,大張嘴巴,要將徐無鬼吞噬。

徐無鬼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兩眼睜開,眼珠裏伸出兩隻手,抓住蟒蛇蛇頭裏的獠牙,連續折斷了四根。蟒蛇身體扭曲,徐無鬼眼中的雙手,又抓住了蛇頭頂部的彎角,硬生生地把彎角從蛇頭上拔下來。

蟒蛇重傷,無法再擠壓徐無鬼。蛇身鬆懈,徐無鬼逃脫。

蛇身慢慢地縮回到石崖上。幹奢不敢遲疑,背著徐無鬼,朝著山下跑去。

跑到一半路程的時候,山下趙長昇所在宅院的房間,點起了燈火。燈火迅速傳遞,整個宅院燈火通明。一個孔明燈升到天空,附近駐紮的五千蜀軍營房,登時也點燃了燈火。蜀軍兵士在長官的呼喝中,迅速列隊,朝著青城山趕來。

幹奢加快奔跑的速度,在下山的台階上踏空,兩人摔倒。

徐無鬼已經脫力昏迷,無法自己行走。幹奢不能丟下徐無鬼自己逃命,想了想,還是把徐無鬼扛起來,繼續奔跑。但以這個速度,他們跑到山下的時候,就會迎頭碰上趕來的蜀軍。

幹奢猶豫是不是轉頭上山,可是即便如此,背著徐無鬼,也會很快就被蜀軍追上。幹奢正在左右為難,兩個人影從黑暗中走到麵前,是牛寺和他南蠻部的一個族人。牛寺示意沒有時間交談,他和族人立即分別把幹奢和徐無鬼背負起來,朝山下跑去。

牛寺和族人腳步輕快,片刻就跑到山下,當回到沙亭幹護的營帳中的時候,蜀軍兵士恰好從營帳邊列隊走過。

幹奢好奇地看著牛寺,看見牛寺赤著雙腳,腳上長滿了黑毛。南蠻族人自幼生活在崇山峻嶺之中,在山間的腳力遠勝於常人。

蒯繭問幹奢:“你們兩人在山上到底招惹了什麽東西?”

徐無鬼已經醒轉,“等不到兩日之後了,四個族部的人現在就要離開。”

“遲了。”幹護搖頭,“來不及了。”

蒯繭掀開營帳,看見上山的蜀軍隻有兩百人,剩下的軍士,已經分別列成三個千人長蛇陣型,將四個族部的民伕隔絕開來。

牛寺鎮定地告訴幹奢,他看見幹奢、徐無鬼兩人上山後,青城山下無數蝙蝠飛向山腰,知道不妙,就立即上山查看,果然遇到了正在飛奔下山的幹奢和徐無鬼。

營帳裏所有人都看著徐無鬼。

徐無鬼虛弱地說:“蜀王要將篯鏗的封印解除,這就是修建龍台的目的。”

“那條蟒蛇?”幹奢問道。

“是篯鏗豢養的長蟲。”徐無鬼說,“篯鏗在山崖之下幾百尺,蟒蛇的尾部就捏在他手裏。他看見我了。”

“所以那條蟒蛇要對你不利?”

“我師父曾經跟隨張道陵天師在青城山擊敗篯鏗,”徐無鬼說,“他見到我,當然不會放過。”

“趙長昇已經被驚動,”幹護憂慮道,“我們的計劃無法進行。”

“不會。”徐無鬼說,“隻剩下五天時間龍台即可建成,趙長昇不會放棄。”

徐無鬼的推測是對的。蜀軍在青城山巡視一晚,並沒有更多的舉動。

第二日,趙長昇召集幹護、安涼、牛寺三人。

趙長昇問三個族部首領:“你們族人中,有沒有自稱是術士的老者?”

三個首領都搖頭。

趙長昇隨即讓士兵,把三個族部六十歲以上的老者押來。南蠻部與揭、抵兩部的老者加起來不過十來人,沙亭的老者也數量寥寥。

趙長昇依次在每個老者麵前仔細察看。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趙長昇沒有繼續追究。幹護並不意外。龍台即將修建完畢。龍台建成的那一刻,就是所有民伕陪葬的時候,任何人都無法僥幸。因此趙長昇並不介意晚上幾日。

出於好奇,幹奢在隨後運送木材的時候悄悄問徐無鬼:“你明明是個少年,為什麽趙長昇要尋找一個老者?”

徐無鬼猶豫了很久,輕聲說:“我下山之後,才知道我的年齡跟你們不太一樣。”

幹奢沒有繼續追問。他知道徐無鬼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把他當做了兄弟。

徐無鬼是中曲山清陽殿門人,身上藏匿了太多的秘密,幹奢親眼看見徐無鬼的眼睛裏伸出兩個手掌,這件事情他再也沒有向徐無鬼求證過。

又過了一日,幹護與安涼、牛寺約定的逃跑計劃失敗了。

他們還是低估了趙長昇。

在他們計劃逃跑的當夜,五千士兵封鎖了青城山下的三條道路。幹護見狀,心如死灰,隻得通知安涼和牛寺,逃跑的計劃暫時取消,日後再見機行事。

第五日正午,龍台修建完成。

五千蜀軍,把四個族部三千多人驅趕到龍台下。

龍台上的巨大銅眼,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紅色的光芒,即便在高台之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蜀軍分開道路,趙長昇來到高台下方,在他的身後,是一座十六人抬的華貴輦輿,輦輿上坐著一個老人,身體精幹,穿著紅色緄邊的鶴袍。

蒯繭忍不住輕呼:“蜀王親自到了。”

蜀王的輦輿巨大,無法登上龍台。

幹奢和徐無鬼這才看出蜀王的身體有殘疾。他雖然軀幹強壯,雙腿卻支撐不住身體,隻能憑借龍杖的輔助,緩慢地走上龍台的木階。

蜀王用了近一個時辰,才勉力登上龍台的頂部。

陽光照射在龍台頂部的銅眼,光芒反射到對麵的山崖。

山崖的巨石正在崩裂。

趙長昇站在高台上,指揮台下的蜀軍,蜀軍紛紛抽出腰間的長刀。

幹護知道,這一刻終究是來了。

抵族部的安涼突然大聲喊道:“動手吧!”抵、揭兩部的族人突然衝開蜀軍,向外部逃竄,高台下蜀軍的隊形頃刻被衝散,兵士四下追趕族人。

牛寺也大聲高呼:“動手!”

幾百名南蠻的族人,竟然收集了無數的幹草,飛快地堆放到高台下,然後迅速點燃。

蜀軍看見南蠻部要焚燒高台,立即向龍台下方聚攏。

幹奢立即指揮沙亭亭民,將高台下堆積的木材的繩索砍斷,幾十根木頭滾落,把蜀軍壓製,一時間無法接近高台。

在幹奢帶領下,沙亭亭民的壯年,紛紛操起建造龍台的鐵錘,將摔倒在地上的蜀軍錘殺。

而南蠻部的族人,已經將守衛在龍台之下的蜀王親隨全部殺死。

這個計劃是幹奢提出的。

他們既然無法逃跑,就索性孤注一擲,燒毀龍台。隻是沒有想到,蜀王會親自登上高台。

大景朝第一個顛覆性的民變,從青城山始。

《景策》記載:

大景至陽六年九月初九,南蠻部牛寺在蜀地青城山聚集流民。反叛景朝。一個月內三萬流民歸順,自青城山襲擊益州成都。至陽六年十一月,牛寺於成都城下突破蜀軍重重圍困,一路向東,奔襲梁州,複被梁州守軍擊退。翌年三月,牛寺率軍攻陷巴州,占據蜀地巫郡及楚地荊州西部,宣布建立南蠻族政權大夔國,自稱成休王。

大夔立國四十年,最終被左景的荊州刺史、安西將軍權溫翦滅,這是後話。

龍台上下全由木材搭建。建造過程中,為了防止木質日久腐朽,須用大量的桐油塗抹木材。而桐油極易燃燒。南蠻族人放火之後,龍台下方立即火焰熊熊。

高台之上,隻有蜀王姬梁和蜀國法師趙長昇兩人。蜀地最重要的兩個人物,被圍困在自己設置的死地上。

蜀軍頓時大亂,不斷地向四個族部的民伕衝擊,要營救出蜀王。

但是外圍的揭、抵兩族民伕,被蜀軍欺壓已久,聚集了多年的憤怒,讓每個人都奮不顧身,阻攔蜀軍。沙亭民伕也在幹奢的領導之下,機動調配,支援被擊潰的缺口。

蜀軍占據絕對上風,但是短時間也無法將四個族部的族人全部斬殺。

這個時候,突然灌郡天空烏雲密布,江心魚嘴中升起一道水龍卷,搖搖晃晃地移動到青城山下,化作傾盆大雨,轉瞬間將龍台燃燒的大火澆滅。

高台之上的趙長昇,施展他的畢生修為,用法術召喚來了暴雨。但這也是趙長昇一生中唯一的閃光點,因為呼風喚雨的道家法術是逆天而行,除非是修煉到真、至、聖、賢級別的術士,才能不傷己身而隨意施展。

趙長昇作為蜀王的護國法師,還遠遠沒有達到這個地步。青城山之亂之後第二年,趙長昇病故。沒有留下更多的事跡。

回到青城山下。

龍台的大火被趙長昇喚來的暴雨熄滅,蜀軍也奮起攻擊龍台下的四族民伕,四族民伕無法阻擋。好在暴雨傾盆,地麵泥濘,蜀軍鎧甲厚重,機動性並不靈活。在狹窄的山道上,幹奢指揮四族民伕收縮陣地,貼近高台,雙方短兵相接。

蜀軍隻能憑借絕對優勢的兵力,緩慢地壓迫四族民伕,將四族剩下的兩千餘人逼迫到龍台的正下方。

就在蜀軍調動軍馬,將長蛇陣轉換為魚鱗陣型,即將從三個方向,將四族民伕全部斬殺的時候,蜀軍忽然停止了攻擊。

因為幹奢將蜀王放到了陣前。

就在龍台大火熄滅,蜀軍強攻的時候,徐無鬼和幹奢立即明白,強行突圍,已經絕無可能。兩人瞬間同時意識到,能解救四族民伕的人,隻有一個:

那就是高台上的蜀王。

幹奢和徐無鬼立即帶領數人登上龍台。而牛寺和安涼繼續指揮民伕與蜀軍交戰。

趙長昇召喚水龍卷後,麵色蒼白,身體癱軟,被徐無鬼輕鬆製服。幹奢走到拄著龍杖,跪在銅眼下的蜀王麵前。

蜀王知道,現在他的性命就掌握在這個沙亭亭民的手中。麵前這個身材健壯的少年,不用主動做什麽,隻需要等待龍台傾覆,蜀王就會死在青城山下。

暴雨中,趙長昇大聲嗬斥幹奢:“泰朝的遺民,今日造反,不怕死無葬身之地嗎?”

徐無鬼將趙長昇手中的玉扳指摘下來,“不造反,就成為篯鏗八萬鬼兵的祭獻,造反了,還有一點生路。”徐無鬼將玉扳指拿在手裏,玉扳指上麵刻著一個褐色的知了。趙長昇的法術都凝聚在這個知了之上。

無論是周授還是趙長昇,他們驅動法術的關節,都能被徐無鬼一眼識破。趙長昇看見原本褐色的玉石知了,在徐無鬼的手裏不斷地變換顏色,頓時省悟,語氣虛弱地問:“是你?”

“是我。”徐無鬼點頭。

雖然隻有簡短的一問一答,但是趙長昇已經明白,刺探篯鏗封印的術士,就是麵前的這個少年。

“你的年齡?”趙長昇仍舊不敢相信。

趙長昇問:“你是張道陵天師當年的四大賢人之一?”

“龍武釵是我師父。”徐無鬼回答。

幹奢和蜀王,聽到龍武釵的名字,都回過頭,鄭重地看著徐無鬼。

幹奢現在知道,徐無鬼口中所稱的師父,當年跟隨張道陵的四大賢人之一,名字叫作龍武釵。

對於幹奢來說,龍武釵僅僅就是一個名字而已。而在趙長昇和蜀王,卻是如雷灌頂。

“清陽殿塚虎。”蜀王終於開口。然後對著幹奢說:“有中曲山的門人在這裏,本王就放過你們了。”

龍武釵的名號竟然能解救幾千人的性命,幹奢萬萬沒有想到。

蜀王說:“當年張道陵與四大賢人輔佐大景高祖,也就是我的太曾祖父;作為景朝的皇族後人,我不該對龍武釵的門人無禮。”

龍台被燒毀的基座斷裂了一根基柱,龍台開始傾斜。

幹奢知道蜀王作為大景藩王,說出的話絕無可能反悔,立即與徐無鬼攙扶蜀王走下龍台,一直走到蜀軍陣前。

蜀王拄著龍杖,威嚴地對蜀軍高聲說:“放過四族的民伕。全軍後退到灌郡郡內,給他們留下道路。”

幹奢將蜀王攙扶到蜀軍將領的馬前,自己走回民伕之中。

所有的民伕都開始歡呼。事情以他們沒有想到的方式得到解決。剛剛還在與蜀軍殊死搏殺的四族民伕,轉眼間有了一條生路。

趙長昇也被徐無鬼送到了蜀軍陣前。趙長昇問徐無鬼:“天下即將大亂,你不打算留在蜀地,輔佐蜀王?”

“我要替我師父找尋天外玄鐵,”徐無鬼笑嘻嘻地說,“輔佐蜀王這件事情,他沒有交代過。”

“蜀王一聲令下,無論多少的玄鐵也給你找來了。”趙長昇仍舊不肯死心。

“我師父說,”徐無鬼回答,“我如果要跟隨什麽人,都是天道注定的。我不喜歡征戰沙場,還是留在民間吧。”

趙長昇不停地搖頭,“你躲不掉的,龍武釵的門人,怎麽可能甘作無名之輩。”

徐無鬼把玉扳指交給趙長昇,“你的東西,我還給你了。”

趙長昇擺手,“我用不上了。算是給中曲山的一個見麵禮吧。”

徐無鬼把玉扳指收下,“多謝。”

蜀軍全部退到灌郡郡內。給四族民伕留下了道路。

三千民伕終於離開了青城山。

太陽升起,幹護和牛寺以及安涼看著身後的青城山,聽見一聲巨響,龍台轟然倒塌。

牛寺、安涼對幹護說:“沙亭部不如跟隨我們殺入成都。”

幹護謝絕:“我們沙亭的目的地是巫郡,就不再節外生枝了。”

安涼說:“成都城內,有兩萬揭族和抵族族人,我們要去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幹護繼續搖頭。

牛寺把頭轉向幹奢,“我與揭、抵兩族已經商量過,決定尊你為大將軍,你帶領我們四族三萬族人,占據蜀中,成就一番事業。”

幹奢也拒絕,“蜀王饒了我們沙亭百姓,我不能與他為敵。”

“那麽,就此別過了。”牛寺惋惜地說,“後會有期。”

沙亭部與其他三部分別,單獨走向南方。而牛寺率領三族民伕,整裝奔赴成都。

在道路上,幹奢問徐無鬼:“他們能占領成都,取代蜀王嗎?”

“不能。”徐無鬼回答,“蜀王治軍嚴明,五千蜀軍擊敗他們三萬臨時招聚的族人,輕而易舉。”

“不知道我們到了巫郡之後,會有什麽遭遇?”幹護長歎一聲,“可是我們也別無選擇。”

幹奢指向身後,一支將近千人的隊伍,緩緩地跟隨在沙亭部民後麵。幹護辨認出,這是揭、抵以及南蠻三族部混合的人群。

牛寺和安涼帶領三個族部去攻打成都,但是仍舊有部分族人,厭倦了征戰,寧願跟隨沙亭部民遷徙。

蒯繭問幹護:“看樣子,這些人要一直跟隨我們到巫郡。”

幹奢建議:“收留他們吧。這些人多半都是殘病老弱,如果自生自滅,熬不過一個月。”

幹護讓蒯繭將這三個族部混合編入到沙亭隊伍內。現在沙亭亭民融入了揭、抵、南蠻三族的人丁,人數達到了一千五百多人。

幹奢目光堅韌地說:“從今日起,沙亭亭民全部恢複當年泰朝北護軍的軍籍。我們不能再任人宰割。”

“既然軍籍已定,需要一個旗號。”幹護問幹奢,“你決定了嗎?”

“決定了。”幹奢說,“北護軍是泰朝軍號,大景天下並不適宜。”

幹護看了看剩下的一千族人,“那麽就稱作沙亭軍吧。”

“沙亭軍!”幹奢走到一個高處,對著一千餘名沙亭百姓大聲地喊道:“今日起,我們沙亭軍,不再受景朝軍民欺壓!”

沙亭百姓沉默片刻,然後異口同聲對著幹奢大喊:

“沙亭軍!”

前朝泰武皇帝的北護軍後代,從此徹底轉變軍製,號稱“沙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