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壽春之圍

媯樽乾紫元年。

景順帝成和二十二年。

成漢牛寺建國三十七年(成漢無年號)。

匈奴禿發騰單於定都定威郡八年(匈奴無年號)。

媯趙太尉幹闕率領北府軍,擊潰散落於北方燕趙之地的匈奴部族及漢人割據武裝,收編軍隊十萬,征召補給及民伕二十萬。

媯趙晉王、大將軍媯鑒率領漢中大軍東入洛陽龍門關,隨即南下,占據左景襄陽。左景襄陽郡守潰敗至荊州,荊州刺史鄭蒿堅守不出。媯鑒留下晉軍兩萬圍困荊州,主力開始謀劃繼續東進。

媯趙乾紫二年,媯樽派遣丞相蒯繭,持使節入涼州,與匈奴禿發騰單於議和。

蒯繭入涼州,親見禿發騰單於,告知大趙欲與匈奴交好,割讓雍州,兩國互不兵戈。禿發騰單於與幕僚任囂城、風追子商議後,接受大趙媾和。蒯繭與任囂城之間淵源甚深,此時相見各為其主,感慨無言。盟約簽訂後,蒯繭遂回洛陽複命。

蒯繭回洛陽後一月,媯趙皇帝禦駕親征,征召大趙境內軍士十萬,從洛陽進發,駐蹕大趙南府大營彭城。

幹闕率領十萬北府沙亭軍及二十萬糧草民伕,由北至南,與媯樽在彭城匯合。

晉王媯鑒率領晉軍五萬,也由襄陽東進,抵達彭城。

南府大將軍薑爽麾下的南府趙軍,則駐守在彭城外城,拱衛媯趙當今的皇帝禦駕。

由此,媯趙以皇帝媯樽為中軍大元帥,丞相蒯繭為總軍師,左路征南大將軍薑爽、右路晉王媯樽、前鋒沙亭軍幹闕,四路大軍,在彭城齊聚。

隨即媯趙號稱六十萬大軍,南下壽春。

左景方麵,大將軍鄭茅麾下,壽春北府軍營原有守軍十二萬。由於荊州被媯趙晉王圍困,不得已分兵三萬,救援荊州刺史鄭蒿。剛剛抵達江夏,壽春告警,鄭茅又緊急頒發軍令,讓三萬北府軍士兵速回壽春。此時正在等候軍情。

鄭茅知道荊州定無大礙。媯趙集全國之力,侵犯淮河,一定要將壽春收入囊中。並且媯樽誌不在壽春,而是建康。是以鄭茅向建康飛書告急,請求朝廷征調江南漢民及土著武裝,火速援應壽春。

媯趙征南四路大軍來勢洶洶,不過數日,先鋒軍隊已經逼近壽春城下。

鄭茅走到壽春北城城牆上。已經是黑夜,城外趙軍沒有任何火把照明,而是在黑暗中悄悄紮營,讓鄭茅及手下無法看清到底有多少趙軍到達。

鄭茅身著甲胄,注視北方的黑夜,冷風吹過,不禁瑟瑟發抖。親隨遞上狐毛披風,鄭茅擺擺手,示意親隨退下。

少都符也站立在鄭茅身邊,但是目光看向西方。

鄭茅手握佩劍,慢慢抽了出來,劍身上鏽跡斑駁,不知道浸染過多少人的鮮血。

鄭茅苦笑道:“我出身於大景的門閥世家,東渡之前,雖然以文職做到了大司馬,並沒有親領過一兵一卒。想不到東渡之後,我卻成為了一個在沙場上拚殺的軍人。”

少都符歎口氣,“媯樽、媯鑒、幹闕、薑爽,都是當年的賤民出身。你說,當年如果不是安靈台之盟,齊蜀作亂,篯鏗複生,這些人怎麽會把大景逼迫到如今的境地。”

“你我二人,都是身不由己。”鄭茅說,“三十年前,我自認是大景的棟梁之材,你也以為自己是解救天下鬼治的不二人傑。可是呢……”

“可是我們親手葬送了大景半壁江山。”少都符說,“而罪魁禍首,竟然是我的師伯。”

“聽說聖上仍舊在建康的皇宮內每日修仙煉丹,”鄭茅說,“他要修煉到什麽時候?”

“他一日不死,就要承受萬蟻噬咬的痛楚,”少都符說,“隻能靠鹿矯生長新鮮的肌血,滋潤毛發。”

“你還恨他嗎?”鄭茅忍不住好奇,“這八年,他知道你在壽春,卻從來沒有問過你一句。”

“我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的,”少都符說,“我師父去世早,其實我是師伯撫養長大。是他教誨我,我們單狐山門人畢生使命,便是以慈悲庇護眾生。可是看看如今,他已然變成什麽樣子!所以三十年前,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竟然竊據殿堂之上,玩弄天下於股掌,置蒼生性命於不顧。”

“這是你們道家門人的恩怨。”鄭茅說,“卻把我們全部都扭曲成了人鬼不分、苟延殘喘的螻蟻。”

“當年鄭公你權傾朝野,也沒有想到今天吧。”少都符說,“我也一樣,以為天下盡在我們道家四象神山門人的掌握之中。可是呢,鬼治還是來了,並且無法阻擋。”

鄭茅聽到這裏,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鬼治不僅來了,而且還要繼續把我們一步步吞噬。我們都以為鬼治由篯鏗而起,沒想到卻是我們親手扶植的媯轅。”

“建康征兵的消息如何?”少都符掉轉話題。

“沒有消息。”

少都符又問,“趕赴荊州,駐留江夏的三萬北府軍回程了嗎?”

“正在路上,”鄭茅算了算,“應該還有兩日回到壽春。可是即便這三萬士兵趕回壽春……我們在六十萬趙軍麵前,仍舊是螳臂當車。”

“我沒有看到沙亭軍。”少都符說,“媯樽沒有讓幹闕的沙亭軍殿後的道理。”

“幹闕得了他父親幹奢的太公兵法,”鄭茅說,“實在不知道他到底會有什麽手段對付我們。”

“我很擔心幹闕。”少都符說,“他不是他父親幹奢,幹奢對大景漢人還有同族情誼,而幹闕是媯轅膝下的義子,沒有這些顧慮。”

“聽說他的叔叔幹寶在建康?”鄭茅問,“還是大司徒的右長侍。”

“幹寶不願意跟隨幹奢父子在媯趙為官,很早就離開洛陽到了建康,現在正奉命修撰《景策》。”

“幹寶他……”

“沒有用的,”少都符說,“幹闕對媯趙忠心耿耿,絕不會為了一個在建康為官的親屬而背叛。在幹闕眼中,媯轅才是他的父親,媯樽才是他的親兄長。”

鄭茅搖搖頭,“這都是我們當年落下的禍根。如今怨不得誰了。”

少都符突然警覺起來,“出事了。”

一隻飛鴿在黑夜中上上下下地飛到了壽春城牆上,飛到鄭茅頭頂,再也支持不住,從空中跌落下來。

鄭茅伸手把信鴿接住,信鴿胸口邊緣一道巨大的傷痕,是羽箭割傷的血痕。好在信鴿是鄭茅北府軍精心飼養的軍鴿,體力強健,雖然受了重傷,仍勉力飛回了壽春。

信鴿在鄭茅的手中,翅膀撲扇幾下後身體僵直。鄭茅揭開信鴿爪上的竹筒,取出軍信。看了之後,將臉轉向少都符,似笑非笑。

“幹闕?”少都符問。

鄭茅點頭,“江夏回援的三萬北府軍,沒了。”

少都符說:“是啊,幹闕。他行軍的速度,本就應該超出我們的計算。”

“在廬江。”鄭茅說,“你猜得不錯,幹闕的沙亭軍的確是趙軍的先鋒,已經插入壽春和荊州之間,深入到廬江,並且一舉全殲了這三萬北府軍。現在幹闕已經到了我們的身後。”

“他會去攻打建康,”少都符說,“還是折回來攻打壽春?”

“不知道。”鄭茅歎口氣,“無論他是順江而下攻打建康,還是陸路迂回包抄壽春,我們都必輸無疑。”

現在鄭茅和少都符知道,媯趙皇帝媯樽率領的大軍,在壽春城北四十裏慢慢駐紮,並不急於進攻的目的。很顯然,他們在等待幹闕沙亭軍的消息。

壽春以西,有四水和肥水流淌,肥水西岸,是大片連綿起伏小小的丘陵,媯趙皇帝媯樽的大軍就駐紮在這些丘陵之中,隨時會踏過肥水東下。壽春以南,是空闊的平原,直到長江北岸,都無險可守。這也是壽春為什麽是建康最後的防線,而大景的北府軍精銳盡數駐紮在此的緣由。

少都符跟著鄭茅在城牆上巡視,走到了南城門上。壽春與建康之間已經有五日沒有聯係了,天空中也沒有一隻飛鳥從南方飛來。

無論天上地下,壽春與建康之間的通道已被全部斷絕。

鄭茅看看壽春南方的開闊平原,又望望已經殺意彌漫的西北方向,意識到整個壽春已經完全被媯趙軍隊包圍。幹闕的沙亭軍橫亙在壽春和建康之間,已經確定無疑,隻是不知道幹闕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到底是圍攻壽春,還是突襲建康。

因為大戰在即,壽春城內也開始禁止一切人等出城,因此在壽春城南開闊的平原上,渺無一人。正值青苗時節,為了不讓媯趙的軍隊收割熟麥,鄭茅已經下令軍隊將城郊的麥田全部損毀,堅壁清野。連綿到天邊的麥田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走獸亦無法躲藏於其中,加上天空也沒有一隻飛鳥,天地之間空****的一片凋零。

不過還是有一個人從南方走到了壽春城下。鄭茅看著這人孤單單地一直走到城門的下方,顯得十分詭異,這是一個不應該出現的人。

少都符看見了此人,對鄭茅說道:“都說我們四大仙山門人,是解救天下於危難,匡扶道家的神山門人,可是為什麽隻要我們同時出現,就必定是大戰的前夕,天下將傾覆之兆呢。”

鄭茅也看清了此人是徐無鬼,立即吩咐門監打開城門,讓他入城。

徐無鬼走到城門之上,看見少都符和鄭茅,苦笑著說:“大司馬,少兄,我們又見麵了。”

少都符和徐無鬼伸手擁抱,相互拍了拍對方的後背。

徐無鬼看著鄭茅:“大司馬已經不是從前的大司馬,鄭公老了。”

鄭茅深鞠一躬,“一晃三十八年,上次與徐先生見麵還是在荊州,徐先生還是當年的樣子,仙山門人果然是仙風道骨,長生不老。”

聽了鄭茅的這句話,徐無鬼和少都符相互對視一眼,兩人都難免苦笑。雖然二人的容貌仍然是青年韶華,可是一個頭發蒼白,一個眼神渾濁,神色都已經是飽經風霜的老態。

徐無鬼對少都符說:“少兄看來是沒有見到尊師伯了?”

少都符點頭,“徐兄呢,師門中曲山都好嗎?”

“不好,”徐無鬼說,“一言難盡……”

“龍師叔?”少都符欲言又止。

“早已過世。”徐無鬼擺手說,“這世上沒有中曲山很久了。”

少都符茫然,徐無鬼搖頭說:“其中緣由,不是你我二人能得知的天機。先把此事放在一邊吧。”

鄭茅打斷徐無鬼和少都符二人敘舊,問徐無鬼:“看來徐先生是為了媯趙攻打壽春而來。徐先生是見到幹闕的沙亭軍了嗎?”

“見到了。”徐無鬼說,“沙亭軍就在我身後,明日清晨,就會到達壽春南門。同時,北麵的媯樽將開始攻城。由於趙軍的實力強盛,三路大軍將同時啟動,幹闕沙亭軍攻打南門,薑爽攻打西門,媯鑒攻打北門。”

“媯樽是一個精通兵法的皇帝,跟他的父親一樣,”鄭茅看看東門外的河流,“在兵力幾乎十倍於我之時,仍網開一麵,留下東門給我逃生。可是即便我出了東門,在趙軍各路夾擊之下,也隻能跟當年的泰殆帝一樣,入海逃命,再無機會重返中原。”

“為什麽幹闕不攻打建康?”鄭茅問。

“因為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徐無鬼說,“告訴他,絕無可能攻下建康。”

“徐先生是幹闕父親的至交,”鄭茅說,“因此幹闕信了?”

“幹闕怎麽可能會因為我是他世伯而輕易改變戰局,”徐無鬼說,“而是他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少都符緊張起來,“我的師伯,難道他還有別的手段?可是他一心都在修煉鹿矯。”

“少兄,我們得去建康了,”徐無鬼說,“建康九龍天一水法,需要我們去鎮守,抵抗蚩尤。這是一場比洛陽守衛戰更加艱難的戰鬥,如果建康再敗,不僅是大景顛覆,天下就徹底陷入鬼治,再也沒有寸土平靜。”

“隻有我們二人?”少都符說,“當年是我們四大仙山門人,現在支益生和任囂城還不知道在何處。”

“他們會來的。”徐無鬼說,“僅僅建康九龍天一水法還不足以抵擋蚩尤。蚩尤是與黃帝齊名的仙人,支益生和任囂城會跟我一樣,尋找對抗蚩尤的戰神真人。”

“你已找到了?”

“我找到了,”徐無鬼說,“並且這一切都是他告訴我的。”

“你找到的是誰?”

“灌郡李冰。”徐無鬼誠實地說。

“支益生和任囂城值得相信嗎?”少都符問。

“我們隻能相信他們。”徐無鬼說,“李冰告訴我,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兩位先等等,”鄭茅打斷少都符與徐無鬼的交談,“徐先生的意思是,四大仙山門人將聯手拱衛建康,如同三十八年前在洛陽一樣?”

“正是。”徐無鬼點頭。

“也就是說,”鄭茅將手指向了壽春城內,“在徐先生的眼中,壽春已成媯樽囊中之物,無可抵擋?”

徐無鬼坦言:“抵擋不了。媯趙如今國力遠超大景,軍民士氣盛極;沙亭軍得了陰謀詭辯兵法的精髓,與鬼兵無異;媯鑒、薑爽領兵的本領,大景之中,也隻有鄭公能相提並論;媯鑒在漢中一戰,將成漢幾乎滅國,成漢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再對媯趙有所行動。媯趙皇帝媯樽心中有雄才大略,一定與西方匈奴交好,因此現在的趙軍,天下無可抵擋。沒有九龍天一水法的木甲術,我們任何努力在媯樽麵前都是徒勞。”

“壽春與建康之間的道路已經斷絕,”鄭茅說,“壽春的百姓怎麽辦?還有北府軍的九萬士兵……”

徐無鬼說:“能走多少就走多少吧。”

鄭茅大笑起來:“原來我這一輩子,永遠都隻能做一個逃跑的將軍。當年在洛陽、在荊州是這樣,如今大景天下精兵盡在壽春北府,而我卻要再一次臨戰脫逃。”

“幹闕與我有世交,”徐無鬼低聲說,“我可以替鄭公求情,讓鄭公帶領一萬兵馬回建康。”

“一萬軍馬!”鄭茅笑聲戛然而止,“還要勞煩徐先生在沙亭幹闕麵前哀求……”

“至於壽春百姓,”徐無鬼對少都符說,“這就由少兄,在媯樽麵前陳情。媯轅畢竟與少兄是結義兄弟,媯樽是個明君,不會為難百姓。”

鄭茅說:“原來徐先生到壽春來,是替幹闕勸降本將的。”

“我沒有見到幹闕,”徐無鬼立即說,“幹闕在媯趙裏,地位岌岌可危,他尚且需要我的保護。”

“幹闕是當年泰武帝北護軍後裔,雖然大景代泰,可是無論泰景都是漢人,幹闕難道就不顧念自己的漢人血脈?徐先生為何不勸說幹闕棄暗投明,歸入大景,調轉矛頭,與我共同擊敗媯趙大軍?”

“幹闕現在做不到的,”徐無鬼沮喪地說,“他自幼生長在媯趙,和媯樽親如手足,鄭公的建議,多半是徒勞。”

鄭茅聽了,嘿嘿笑了兩聲,“徐先生說的道理我都明白。”

徐無鬼說:“鄭公是答應了?那麽我們現在就安置北府軍與壽春百姓吧。”

“不!”鄭茅說,“當年我身為洛陽世家子弟,早早就身居朝廷高位,年輕無知,狂妄無行,犯了大錯,導致被天下人恥笑。好在天命善待,讓我再次重為大景的肱股之臣,這一次,我不再跑了。”

“就是因為鄭公是大景的棟梁,”徐無鬼苦苦相勸,“更應該跟我們去建康,替天下保存大景最後的希望。”

“我不走了,”鄭茅深吸一口氣,然後跪下來,“建康就交給四大仙山門人啦。”

少都符大驚,連忙伸手扶起鄭茅,“鄭公,難道你準備留下來?”

鄭茅站起身,“到了建康,替我給聖上說一聲,北府軍已經被趙軍圍困,無法回到建康,我鄭茅無能,隻能與北府軍和壽春百姓共存亡。壽春,就是我鄭茅埋骨之地!”

翌日清晨辰時,壽春城南,沙亭軍從正南方向擊潰了大景北府軍布置在城外的守軍。

雖然鄭茅提前了一個晚上,調動兩萬士兵出南城阻擋即將到來的沙亭軍,可是在天下最強的軍隊麵前,這兩萬北府軍瞬間就被衝散擊潰。幹闕率領沙亭軍一路追擊,兩軍數萬人馬都擁塞在南門之外,鄭茅不敢開啟城門,隻能看著自己的兩萬士兵在城牆之下被沙亭軍分路包抄,切割成無數的小塊……最後,沒有戰死的士兵隻能投降。

沙亭軍在壽春南城之外重新布置陣型,從突襲陣法,變為攻城的陣列。

北方的媯趙大軍也開始向壽春移動,圍困了西門和北門,與沙亭軍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環繞壽春的包圍圈。

在正午的陽光下,媯趙軍隊後方,媯趙皇帝媯樽的黃旗升起,幾十台投石車慢慢地朝著城牆移動。

鄭茅和少都符、徐無鬼站立在城頭,看著漫無邊際的媯趙大軍,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三人心中都明白,無論鄭茅自己如何堅持,壽春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鄭茅仍舊在堅持,徐無鬼無法勸說鄭茅,隻能看著鄭茅走向死亡,還有北府軍。

趙軍在形成聯陣後,休整了半日,於夜間戌時開始了第一輪攻城。

壽春城內的守軍出城迎戰,目的是為了燒毀趙軍的投石車。埋伏在西方八十裏的一股軍隊,也已經繞到了媯趙的後軍,意圖燒毀趙軍的糧草。

這兩股軍隊,一明一暗,都悄無聲息地湮沒在趙軍之中。而趙軍所做的,隻是稍稍調整了陣型而已。

這證明,北府軍所有軍事行動,都在媯樽和幹闕的預料之中。隨後趙軍的投石機開始投擲巨石,瞬間將壽春北門和西門之間的城牆砸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鄭茅親自領兵,填補缺口。趙軍並不急於衝入城內,隻是不斷地用弓箭射殺修補城牆的士兵和民伕。

隨後沙亭軍在南城開始用雲梯攻城。北府軍與沙亭軍在城牆上短兵相接,鄭茅幾乎將所有的精銳都集中到了城牆上,沙亭軍在幹闕的號令下,暫時退卻。北府軍折損的人數遠遠超過沙亭軍。

連續三日,趙軍都是在夜間戌時開始,北門、西門、南門同時進攻,卻又並不急於攻下城牆。到了清晨辰時,就退兵回營。

鄭茅和少都符、徐無鬼看看城牆外進退嚴整、有條不紊的趙軍,又看看城牆內疲憊不堪、士氣低落的守軍,心情都越來越沉重。

“這是媯轅的兵法,”少都符說,“如同潮水一般,一步步侵蝕,慢慢蠶食對方的實力,直到對方再也堅持不住而投降。”

“這是極為高明的戰術,”鄭茅說,“也是以多勝少最有效的戰術,可是很難有哪個將領,能夠有這樣巨大的克製力來做到。換做年輕的將軍,在實力占優的情況下,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用強攻來節省時間。”

少都符說:“看來媯樽比他父親更擅長使用這個戰術。”

“幹闕率領的沙亭軍快如閃電,與媯樽的兵法相違背,”徐無鬼說,“可是仍然聽從媯樽的調動,進退同步。媯趙的這一代,從小在一起生活,幾十年的相處,兵法上的默契配合,已經超過了媯轅和幹奢。”

“我們還能支撐幾日?”鄭茅沮喪地問。

“如果不是媯樽有意消磨,”少都符說,“壽春已經破城兩日了。”

鄭茅脫下了頭盔,“我本以為自己這幾十年征戰沙場,已經得到了兵法的精髓,可是現在看見幹闕用兵快速如閃電,媯樽步步為營,絲毫不亂,無論他們哪一人,我都自愧不如。媯轅和幹奢能夠奪取大景半壁江山,絕非偶然。”

“在軍事上能夠與他們抗衡的,也隻有梁無疾的兒子匈奴禿發騰單於了。”徐無鬼說,“禿發騰單於兵法如何我不知道,單是他容忍媯樽,互不交戰,安心經營涼州,這份耐心,已是少見。”

“看來大景真的是要亡了,”鄭茅說,“就沒有一個能夠與他們抗衡的少年英雄湧現出來。”

“還有我們這幾個老人在,”徐無鬼說,“四大仙山門人一定會盡力而為。而且別忘了,建康還有最後的屏障。”

“我看不到那天了。”鄭茅說,“那是你們的時代。”

天邊的夕陽落下,趙軍每日例行的攻城即將再一次發起。鄭茅整頓精神,調動軍隊在城牆上巡守。

但是今天,趙軍並沒有如前幾日那樣蜂擁而上。就連南門的沙亭軍,也隻是前行兩裏逼近南門。

當黑夜降臨的時候,西門外的媯樽黃旗突然從後軍突入到前軍,媯鑒和薑爽兩軍左右分開。當黃旗在一片火炬的光明中清晰可見的時候,鄭茅的雙臂重重地伏在了城牆上。

黃旗下方燃起幾千個火炬,都安放在一艘巨大的船隻上麵。

這個巨大的船隻,曾經是少都符、徐無鬼的噩夢。

“舳艫!”徐無鬼說:“又來了。是我們當年看到的那艘嗎?”

“那艘已在洛陽之戰中損毀,”少都符說,“應該是媯樽重建了舳艫。”

“媯樽和幹闕把時間計算得精準,”徐無鬼說,“舳艫陸地行舟,速度較慢,他們一直在等待舳艫翻山越嶺到達壽春。”

舳艫緩慢地從趙軍中軍方向,移動到了西門外,現在鄭茅和少都符、徐無鬼已經看見舳艫之上的媯樽筆直地站立在前端,媯樽身穿金黃的甲胄,身邊幾個親衛高舉盾牌,隨身保護媯樽的龍體不被飛矢射中。

而城內的投石機投擲出來的石頭,大多準頭不夠,隻能擊中堅硬的舳艫船體,間或一兩個巨石即將飛到媯樽所在的部位,也被精巧的舳艫擺臂格擋。

城牆上眾多弓箭手朝著媯樽射箭,卻又被媯樽的衛兵用盾牌阻隔。

舳艫行動雖然緩慢,可是勢不可擋,鄭茅眼睜睜地看著舳艫的前段突入了西門,城牆摧枯拉朽一般倒塌。

與洛陽之戰一樣,舳艫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半截船身突入到了城牆之內。

而趙軍並沒有急於隨著舳艫湧入城內,隻是拱衛在舳艫旁邊。

媯樽筆挺的身體,站立在舳艫前端,一動不動,慢慢地觀察壽春城內的守軍布置。現在壽春城內凋敝慘淡的景象,都在媯樽麵前一覽無餘。

讓鄭茅和少都符、徐無鬼沒有想到的是,在媯樽占盡優勢的情況下,趙軍卻停止了攻擊。而壽春的守軍也無法攻打舳艫。舳艫的前方落下一個軟梯,走下來一個人。

這個人走上城頭,大聲對著鄭茅的方向喊道:“雍州蒯繭,前來與鄭公交談幾句。”

鄭茅沒有回應。

蒯繭又大聲說:“大趙聖上,讓我與鄭公交涉,這滿城的百姓,都在鄭公的一念之間。”

鄭茅對士兵說:“請蒯大人過來。”

蒯繭慢慢地走到鄭茅麵前。

徐無鬼說:“蒯大人,我們又見麵了。”

蒯繭輕輕向徐無鬼點頭,“徐先生你好。”

然後看著少都符說:“大趙的聖上,想見你一麵。希望少先生能跟我去舳艫上。”

鄭茅說:“少先生去了你們趙營,又該如何?”

“放過滿城的百姓和軍士,”蒯繭頓了頓,“也讓鄭公全身而退。”

“媯樽為什麽要見我?”少都符狐疑地問道。

“實話說吧,不是我們的聖上要見你,”蒯繭回答,“是禿發騰單於仰慕少先生。”

徐無鬼和少都符恍然大悟,原來禿發騰單於與媯樽議和,其中的交易條件,竟然是少都符!

禿發騰單於與媯樽之間議和的重要條件是,媯樽要將少都符送到涼州。

當徐無鬼和鄭茅聽到蒯繭提出的條件,兩人都震驚不已。

舳艫已經突入了壽春城牆,怪獸一般地矗立在已經破損的西門,無堅不摧地淩駕於城郭之上。散發出凜冽的殺意。

媯趙的大軍以及舳艫即將攻破壽春,而讓徐無鬼和鄭茅更加心驚肉跳的是,雖然看不見,可是已經隱隱感到無處不在的禿發騰單於的氣息。

禿發騰單於雖然地處西陲的沙海邊緣,距離壽春幾千裏之遙,可是禿發騰對中原的媯趙和大景局勢,似乎了如指掌。他不僅知道媯趙一定能擊破壽春,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竟然準確地知道少都符就在壽春城內。

如此遙遠的距離,也有匈奴的細作在活動,可見在媯趙和成漢境內,禿發騰的細作一定是滲透到了各個細節,才會讓禿發騰單於得到如此精準的情報。

既然連壽春的情況都被禿發騰掌握,那麽大景的建康,一定在所難免。

如今天下漢民流民分為兩個方向,紛紛逃亡入蜀地和大景,這些流民之中,一定混入了無數的匈奴細作。

禿發騰單於的父親是梁無疾,而梁無疾的全族,被景宣帝賜死。這個仇恨,梁無疾不會忘記,禿發騰也一定不會忘記。現在媯趙的軍事行動,其實正中禿發騰的下懷。

禿發騰悄無聲息地跋涉過了沙海,攻下定威郡,改稱涼州,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趁機東進南下,而是慢慢經營,暗中觀望媯趙和大景之間的局勢。僅憑這等耐心,就說明禿發騰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可能比他的父親梁無疾更加出色。

少都符身為四大仙山門人的單狐山幼麟,道家地位崇高,是左右天下局勢的關鍵人物。現在禿發騰通過媯趙索要少都符,徐無鬼和鄭茅都知道,無論於公,於私,即便是壽春城破,滿城塗炭,也不能將少都符送給禿發騰。

徐無鬼和鄭茅兩人相互對視一眼,就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關節所在。於是鄭茅對蒯繭說:“媯樽的要求,恕難從命,我絕無可能將少都符送到趙軍之中。”

蒯繭並不失望,而是看向了少都符,“少先生,這滿城百姓的性命,皆在你的手中,是去是留,還是少先生自己做主吧。”

少都符沉默站立,沒有回答蒯繭。蒯繭點頭說:“少先生心中的顧慮我是明白的,一時半刻也拿不定主意。我們聖上已經想到此節,就給少先生一天的時間考慮。”

少都符慢慢地問:“一天之後,我不答應,又待如何?”

蒯繭回頭看了看舳艫,“少先生你知道的,壽春滿城的百姓,本已經是大趙的子民,他們首鼠兩端,投降了大景。當趙軍破城之後,大趙對言而無信的漢民如何處置,少先生已經見過許多。”

少都符再次沉默不語。

徐無鬼拉住蒯繭:“蒯大人,你我曾經與沙亭軍民一路流落,你也是漢人,為什麽要用漢人的性命要挾少兄?”

蒯繭長歎一口氣,“我當年機緣巧合,跟隨沙亭幹氏,這條命早已經是沙亭軍的了。”

“可蒯大人現在是媯趙的丞相,”徐無鬼說,“為什麽不在媯趙的皇帝麵前,勸諫兩國之間消弭兵戈?大景已經為之前的昏庸付出了代價,丟失了半壁江山,現在為何還要苦苦相逼,將天下無辜的漢民趕盡殺絕?景宣帝犯下的錯誤,為什麽要由百姓來承擔?”

“其一,景宣帝還沒有為他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蒯繭說,“這個秘密,沒有徐兄所想的那麽隱秘。”

徐無鬼看了看少都符,無話可說。

“其二,”蒯繭繼續說,“當年天下的漢人欺壓賤民,而沙亭的百姓,也是被漢人一路欺辱,徐兄忘記了當年香泉台,漢人地主販賣沙亭百姓的往事了嗎?”

徐無鬼被蒯繭辯駁,知道蒯繭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縮首畏尾的郡簿,多年的磨練,已經讓他成為了媯趙的丞相,當然不會再以當年的姿態行事。

蒯繭見徐無鬼和鄭茅都無話可說,於是拱拱手,“一天,鄭公請好自為之。”轉身欲去。

徐無鬼拉住蒯繭的衣袖,“蒯大人……”

蒯繭站立不動,“徐先生和鄭公是要把本人扣留,或者斬殺在這裏嗎?似乎不太符合二位的身份。”

“不是,”徐無鬼說,“幹奢兄弟的兒子幹闕,不肯見我,我跟你去見媯樽。”

蒯繭回首說:“如果徐先生要去,聖上歡迎之至。我們等著明日,徐先生和少先生一起棄暗投明,進入趙軍大營,當然鄭公如果願意……”

“我怎麽會去拜見這逆趙的匪酋?”鄭茅斷然說道,“我與蒯大人不同,我洛陽鄭氏,世代為大景望族,決不能再做出背棄聖上的作為。”

蒯繭向鄭茅深鞠一躬,“鄭公前半生榮華富貴,飛揚跋扈,後半生顛沛流離,勵精圖治,人生有此境地,也是少見。我是佩服的。”

然後又對徐無鬼說:“幹奢將軍一直在幹闕麵前提及徐先生,幹闕對徐先生是尊敬的。幹闕在兩軍交戰的時候不願意見徐先生,希望徐先生能夠理解幹闕的用心。他雖然是後輩,但並不是徐先生所想的黃髫小孩,而是一個征戰沙場的英雄,這一點徐先生應該能夠明白。”

徐無鬼點頭。

蒯繭說:“那麽我回營,等候各位的消息。”

蒯繭走後,鄭茅看著徐無鬼和少都符良久,才說:“媯趙看來是要招攬徐先生了,而少先生必定要去匈奴禿發騰單於處,二位現在可以自行決定去留。”

徐無鬼搖頭,少都符說道:“不如我們率領全城百姓,向南方突圍。遇上沙亭軍,幹闕看在徐兄與父親幹奢的份上,或許能放我們一條南去的道路?”

徐無鬼也說:“剛才蒯繭所言,似乎在暗示幹闕會放我們通過。”

鄭茅猶豫了許久,終於答允:“也好,我們現在就召集百姓,率軍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