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孔雀王

三銅:三神之戰

大景在洛陽之戰後東渡,定都建康,經過三年的休整,恢複了淮河以北領土,但是在景順帝成和十四年,即逆趙媯轅篡號平狩五年,也就是洛陽之戰後三十年的春天,大趙的鎮南大將軍薑爽圍攻大景治下壽春,破城而入,就此左景喪失了長江以北、淮河流域的所有土地。

左景政權再次風雨飄搖。同時北方的大趙政權,國力達到了最鼎盛的時期。在皇帝媯轅和太尉幹奢的治下,趙軍的實力,天下無可匹敵。

在大趙舉國上下看來,渡江攻陷建康,翦滅左景,一統天下,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鎮南大將軍薑爽在攻破壽春之後,將淮河流域的漢民百姓分批押解,送往洛陽以南的龍門關。

趙皇子媯樽、媯鑒和中郎將幹闕三人,親自從羈押在龍門關內的兩千漢人流民中,仔細遴選出工匠、儒生、年輕女子以及少年各一百名送往洛陽城,以六個奴隸半鎰金的價格賣給大趙都城內的揭族貴胄。

而剩下的老弱漢人,交由龍門關令處置。

洛陽之戰後一年,媯轅稱帝。在登基大典上,媯轅挽起義弟幹奢的手,二人共同登上邙山之巔的安靈台。有一名媯氏宗族上前阻攔,告勸媯轅天下絕無二人共治的道理,被媯轅當場命令禁衛將其關押。至此,大趙天下媯、幹二姓共治,為各族百姓公認。

從此大趙天下,媯轅在洛陽主政,幹奢以沙亭軍為本,統領趙軍南北二府。沙亭軍為北府,幹奢親自駐守長安;趙軍為南府,由羌族薑爽鎮守彭城。

媯轅登基,開始修複右景後期的亂世瘡痍,力主揭、匈奴、羌、抵各族共存,擺脫被漢人欺壓為奴的地位。詔令大趙轄內所有漢人高門、豪強的家奴擺脫賤民身份。掠奪漢人豪門的田地,強令征收漢民漢丁稅,單丁高達數千貫。五年之內,大趙境內的漢民貴族,家產紛紛被剝奪殆盡。普通漢人百姓,窮困者無法繳納丁稅,隻得賣身為奴。

丞相蒯繭勸諫媯轅,大趙境內漢民仍舊占據百姓多數,應當加以懷柔政策,否則漢民思念舊景,隱患巨大。因此媯轅停止遷漢令與漢丁稅,發令漢民地位與揭、抵、羌、匈奴各族平等。但是在大趙民間,各族對漢民的仇恨仍未消減,不斷欺壓漢民,朝廷也不加幹涉。

揭族和抵族貴胄在洛陽聚居,十年之後,驕奢豪逸,需要大量漢民奴隸,於是南府薑爽不斷與左景交戰,搶掠左景百姓為奴。

薑爽擊破重鎮壽春,無數漢民不能東渡長江,於是大量漢人被押送至龍門關。

幹闕二十六歲,比媯樽年幼一歲,比媯鑒年長四歲,三人均生於洛陽之戰,媯轅和幹奢奠定大趙基業之後。幹闕自幼生活在洛陽皇宮,媯轅對幹闕視若己出,幹闕與媯樽、媯鑒親若兄弟,同為大趙皇子。

幹闕與媯樽、媯鑒三人押送漢人賤奴,走出龍門關,剛剛渡過青水,幹闕聽見身後哭聲連綿不絕,回頭望去,看到龍門關令正將挑選剩下的漢人老弱殘疾,驅逐到洛河之濱,由刀斧手行刑殺戮。

幹闕挽住韁繩,騎下的駿馬轉了兩圈。

身後的媯樽騎馬靠近,“二弟是要放過這些賤奴嗎?”

幹闕說道:“一些老弱的賤民,放了他們,也活不了幾日。”

媯鑒也策馬來到幹闕身邊,“大趙的糧食,怎麽能夠浪費在這些無用賤奴身上。”

三人押送的少年和女子,還有工匠看見自己的親人紛紛被戮,都同時轉身向南,趴在地上嚎哭起來。

幹闕用馬鞭指著這幾百名奴隸說:“三弟說得本不錯,但是我們三人清點的賤奴,看到親人被殺,難免不會心生怨望。”

“那就把他們斬盡殺絕。”媯鑒說道,“這些漢民,在前朝的時候,欺壓我們揭族百姓,也是這麽幹的。”

幹闕無法辯駁。三人出生的時候,大趙舉國上下,無人不痛恨漢人政權,漢人欺壓屠戮各族百姓上千年,這個仇恨,已經深入到每個大趙治下,揭、抵、羌三族百姓的骨髓之中。

幹闕看到押送隊中的一個女子,用牙齒咬斷脖子上的繩索,衝向青水岸邊,要投水自盡,幹闕騎馬過去,用馬鞭把女子卷回。

女子生得十分美貌,昂頭看著幹闕。

幹闕忍不住問:“你的親人在那邊?”

女子不回答,隻是怨毒地看著幹闕。

一名下級郎官騎馬趕到女子身邊,“二皇子問話,為何不下跪?”說著用手中的長矛矛柄擊打女子的膝蓋。女子跪下,下級郎官手中舉著長矛,對準女子的後背,眼睛看著幹闕,隻等幹闕點頭,就要將女子捅穿。

幹闕擺擺手,下級郎官下馬,用繩索把女子綁了,推入賤奴的隊中。

那一邊,媯樽已經下令,讓龍門關令停止屠殺。

賤奴隊伍看見自己的親人得活,於是默默站起,緩慢走向洛陽城。

幹闕和媯樽、媯鑒策馬並行。

幹闕問媯樽:“大哥決定放了這些老奴?”

媯樽說:“二弟是對的,這些賤奴,看見家人被殺,必定一半要自盡。”

幹闕說:“大哥就這麽放了他們?”

“延後兩個時辰再殺不遲。”媯樽說,“二弟倒是心好。”

媯鑒在一旁笑著說:“二哥的祖先是前泰朝的沙亭亭民,算起來也是漢人的血脈。他心軟,可沒有什麽不對。”

幹闕聽了,臉色尷尬。

媯樽用馬鞭抽了媯鑒的肩膀一下,力道雖然不重,但仍舊看得出媯樽十分惱怒。“二弟的母親是我們的姑母,他身上如何不是流著我們揭人的血液?你再胡言亂語,我一定要在父皇麵前,狠狠告你一狀,看看父皇怎麽處置你!”

媯鑒連忙懇求媯樽:“大哥說得對,是我的嘴賤,在跟二哥說笑呢。”

幹闕立即說道:“這些大景的漢民,當年也沒有把我們沙亭百姓當人,實屬可恨。我隻是想著,少了一個奴隸,在那些交了定金的父輩麵前無法交代。”

媯樽說:“當年祖父媯駱,和亞父一起被這些漢民當作奴隸,豬狗不如,在青城山修建龍台,祖父被這些漢人折磨而死,在死前將我們媯氏的信物交給亞父。憑著那個信物,父皇和亞父結為兄弟,才有了如今的大趙天下。三弟,你要知道,沙亭的血脈,也是我們大趙最尊貴的血統。”

媯鑒笑嘻嘻地說:“我看二哥是看上了剛才那個女子的美貌,不忍心這個女子送死。”

幹闕也一馬鞭輕輕抽在媯鑒的肩膀,“就你的話多。”

三兄弟相互戲耍,騎著馬在道路上奔馳,這本就是一個輕鬆的差事,與出遊打獵無甚區別。

三人到了洛陽城內,交割了賤奴。然後去皇宮覲見父皇媯轅。

大趙是揭族政權,沒有大景漢人的那些朝廷規矩,三人騎馬一路進入皇宮,也不以為意。

到了南殿外,三人也不通報,自己下馬,大剌剌地走進南殿。

南殿中,大趙的各族貴胄、文武百官都在,大家都席地而坐,隻有媯轅一人盤膝坐在龍椅之上。而龍椅旁邊站立著一個高鼻深目、卷曲紅發的番人。

媯鑒輕聲對幹闕說:“我不喜歡這個西域來的妖人。聽說右景覆滅,就是聽信了一個叫滕步熊的妖怪。”

幹闕說:“是不是妖人,今日就見分曉。”

“可是這滿朝的文武,大半都覺得這個番人是神仙下凡,”媯鑒輕蔑地說道,“還稱呼他什麽大孔雀王。哈哈哈……哈哈哈,大孔雀王。隻聽說過草雞扮鳳凰,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大孔雀王到底有什麽本事!”

“你住嘴,”媯樽輕聲斥道,“母親的病,就看今日這個大孔雀王的手段,難道你連母親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你什麽時候才能穩重一點。這滿朝文武都看著你呢。”

媯鑒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媯轅看到三個兒子進入南殿,招呼他們坐在自己的身邊,“你們來得正好,看看大師父給你們的母後治病。”

幹闕和媯樽、媯鑒向大孔雀王作揖,媯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大孔雀王並不在意,雙手合十,向三個皇子回禮。

媯轅對大孔雀王說:“皇後馬上就到,大師父準備好了嗎?”

大孔雀王點頭,走到南殿正中。中官端來一個金盆,金盆內注滿清水。

然後兩個宮女攙扶著皇後來到了南殿,皇後臉色焦黃,身體枯槁,顯見病情沉重。

大趙為揭族政權,沒有大景那些男女尊卑的繁文縟節,因此皇後入南殿,也並不冒犯。

媯轅點點頭,媯樽大聲問大孔雀王,“大師父,可以了嗎?”

大孔雀王微微笑了笑,“可以了。”

大孔雀王雙眼注視金盆中的清水,並無動作。

媯轅皇帝問大孔雀王:“大師父還在等什麽?”

大孔雀王抬起頭,頷首說:“陛下能否放過龍門關的一千名老弱婦孺?”

媯轅茫然,看向丞相蒯繭。

蒯繭俯身說:“南府薑將軍遣送來的南民俘虜,昨日應該已到了龍門關。此事,三位皇子剛剛從龍門關遴選賤奴回宮,應該是知道的。”

媯轅皇帝轉頭看向媯樽、媯鑒和幹闕。

三人跪下,媯鑒抬頭看了看宮中刻漏,“確有此事,按照時辰,現在龍門關令已經行刑。”

大孔雀王說:“這一千南民百姓還未受戮。”

媯樽問:“大師父又怎麽知道?”

大孔雀王端起金盆,走到媯轅皇帝麵前,媯轅皇帝瞥了一眼,不動聲色。三個皇子也湊到大孔雀王的麵前,媯鑒看了金盆之後,大驚失色。

幹闕也驚呼:“大師父果然是有本事的!”

金盆的清水裏,映射出龍門關外一千多名老弱南民俘虜,被龍門關軍士逼迫在洛水旁,龍門關令卻沒有下令斬殺,似乎在等待什麽。

媯鑒輕蔑地說:“大師父是在用母後的病情要挾父皇嗎?”

幹闕看見,媯轅看向大孔雀王的眼神中露出了殺意。

大孔雀王並不慌張,對媯轅說道:“螻蟻尚且偷生,就請陛下放過了這些南民吧。”

媯轅哼了一聲,向媯樽點頭。

媯樽立即拿了令牌,讓禁衛的郎官快馬去往龍門關。

媯樽說:“我已下令,至於救不救得,就看這些南民的造化了。”

大孔雀王向媯樽深深一躬,“他們命不當絕,一定救得。”

媯轅皇帝對此事並不介意,問大孔雀王:“大師父,可以給皇後治病了嗎?”

說完之後,媯轅冷眼看著大孔雀王。幹闕和丞相蒯繭相互看了一眼,暗中為大孔雀王擔憂。

大孔雀王不惜冒犯媯轅皇帝,也要拯救這些南民,讓幹闕和蒯繭心中升起了親近之感,而媯轅麵無表情,卻是他要殺人的前奏。媯轅皇帝自幼為漢人賤奴,立國之後,殘忍好殺,仇恨大趙境內的漢民,即便是取消了遷漢令和漢丁稅,也是為了國本不得已而為之。

現在看來,如果大孔雀王治不了皇後,別說龍門關的一千多個南民,就是大孔雀王自己,也要血濺南殿當場。

不過幹闕看到大孔雀王的神態,十分鎮定,看來是有十足的把握。

大趙皇後,是媯樽和媯鑒的親生母親,一年前,得了消渴之疾,請了名醫無數,都說皇後的腹內有淤結纏繞,除非開腹將淤結取出,否則無藥可醫。

媯轅因此殺了十幾位名醫,洛陽城內的醫生紛紛逃離避禍,導致洛陽城內竟然找不到一名醫生。

皇後病情越來越沉重,已經四肢腫脹,眼睛也已經盲了。媯轅皇帝在洛陽貼出皇榜,若能治好皇後,必定封以國師。

於是幾日前,丞相蒯繭向媯轅皇帝引薦了大孔雀王,大孔雀王定了今日,在南殿給皇後治病。

媯轅皇帝已經赦免了龍門關的這些南民性命,大孔雀王不再猶豫,走到皇後身前,手臂在金盆上揮了一下,袈裟的長袖拂過金盆後,清水中龍門關內的場景隨即消湮。

大孔雀王口中念誦經文,金盆中的清水顯出了一個碧綠的種子,種子生出胚芽,胚芽不斷生長,長成莖稈,莖稈伸到清水水麵,蓮葉鋪開,隨即蓮葉中長出了一個白色的花蕾,花蕾的頂部一絲淡紅。

大孔雀王右手抬起,手指在空中晃動,空中立即浮現一個金色的梵文,金色梵文漂浮在空中片刻,然後化作金粉,落到金盆的蓮花上。

蓮花瞬間綻放。

滿朝文武官員和貴族,都發出了一聲驚呼。媯轅皇帝也忍不住探頭看著這朵蓮花。

南殿內,頓時清香撲鼻。

幾個揭族的貴胄和大臣,已經伏在地上,朝著大孔雀王雙手合十。

幹闕發現這些貴胄和大臣,嘴裏也念著經文。看來大孔雀王早已經在洛陽內根深蒂固,收攬無數信徒,否則他又如何能夠被丞相蒯繭引薦。

南殿內除了經文的念誦聲,沒有任何的聲音。

大孔雀王伸手,將蓮花拈在手中,舉在皇後的麵前,問道:“娘娘你看。”

皇後的眼睛已經盲了很久,現在眼中閃出光芒,接過了蓮花,欣喜地說:“這花紅得真是鮮豔。”

媯樽和媯鑒撲倒在母親麵前。媯樽大聲說:“母後能看見了!”

皇後也立即醒悟,抱住媯鑒和媯樽,“真的能看見了。”

大孔雀王臉色祥和,微笑著說:“我要給娘娘治病了,娘娘隻需看著蓮花就行。”

皇後不用大孔雀王吩咐,眼睛根本就無法離開這朵蓮花一刻。

大孔雀王盤膝坐在金盆邊,挽起袈裟袖袍,雙臂探入金盆,撈起了一段腸子,腸子上盤繞著一條黑色的小蛇。

大孔雀王用手掌舀起清水,淋在腸子上。盤踞在腸子上的小蛇,被清水澆淋後,身體一圈圈地鬆動,慢慢從腸子上解脫,大孔雀王伸出食指和中指,夾住蛇頭,把小蛇拈在手中,口中不斷地念動咒語。

小蛇的身體慢慢盤曲,最後化作了一隻飛鳥,撲閃翅膀,大孔雀王鬆開手指,飛鳥頓時飛起,在南殿內飛了幾圈後,衝出宮門,飛向天空,瞬間就無影無蹤。

大孔雀王把手中的腸子放回金盆,手臂又在金盆上方揮過,隨後金盆內仍舊是一汪清水,清澈耀眼。

皇後手中蓮花的花瓣散落,在空中飄舞了片刻,消散在空中。蓮花下方的蓮葉和根莖也瞬間枯萎,從皇後的手中化作黑煙消散不見。

皇後焦黃的臉頰恢複了紅潤,浮腫的四肢也恢複如常。皇後示意不需要宮女攙扶,走到媯轅皇帝的身前,對媯轅皇帝說:“大師父果真是天人下凡,臣妾的這條命,是大師父所救,望陛下不負承諾,冊封大師父為國師。”

媯轅扶著皇後站起來,說道:“大師父這等本事,又治愈了皇後的沉屙,但是這國師,我是不能冊封了。”

滿朝眾人都吃驚地看著媯轅皇帝。

媯轅皇帝召來丞相蒯繭,說道:“丞相起草詔書,冊封大師父,大趙大孔雀王的尊號。”

蒯繭立即跪拜。

媯轅微笑著看向大孔雀王:“大孔雀王的這尊稱,朕就欽定了。大孔雀王也不用背著我在民間偷偷稱呼,從此冊封王爵。”

大孔雀王高大的身材,筆直站立,雙手合十,向媯轅施禮。

群臣中幾十個大臣和貴族,都紛紛下跪。

媯轅皇帝又說:“朕下令,佛教為天下道家之首,重新修繕白馬寺。”

大孔雀王大喜過望,俯首說道:“多謝陛下。”

幹闕和媯樽、媯轅得了販賣賤奴的酬金,交繳戶部。三人在媯樽的王府上飲酒。媯轅雖然沒有冊立太子,但是以揭族傳統,家族由長子繼承,大趙朝廷上下也都知道媯樽就是下一任皇帝。媯樽的王府,也就是太子府。

幹闕在席上不停飲酒,媯鑒舉杯走到幹闕身邊,笑著說:“二哥還惦記著那個賤奴女子?”

幹闕笑了笑,“我在想,這個大孔雀王,到底是個什麽來路,看起來不少大臣和貴族早已經是他的信徒。”

媯鑒說:“一個裝神弄鬼的彩戲師而已,騙騙那些一肚子草包的窩囊廢,有什麽稀奇。”

幹闕正色說:“他救了母後的性命,三弟就不要在言語上怠慢了。”

媯鑒神色嚴肅:“也對,這個大孔雀王,的確對我們有恩。好了,從今後,我見了他,就恭敬一點。”

幹闕說道:“三弟這就對了,天下的能人異士藏龍臥虎,還是尊敬些比較好。”

媯鑒說:“但是父皇這麽倚重他,也是奇怪。聽說當年大景有四大仙山的門人,臥龍、鳳雛、塚虎、幼麟輔佐,不也是丟了天下?我看,天下的大英雄,還是要像父皇和亞父那樣,以軍功蓋世,那些什麽術士,什麽和尚,跟父皇和亞父相比,也隻會一點雕蟲小技的障眼法。”

“三弟,你又在胡說些什麽!”媯樽聽到了媯鑒所言,走過來說,“當年的四大仙山門人,其中徐無鬼和少都符與父皇和亞父有生死的交情,如果不是他們當年在父皇和亞父分別陷入困境的時候出手相救,哪裏有你我三人今日在這裏妄談國事!”

“我又說錯話了,”媯鑒吐了吐舌頭,對幹闕說,“二哥,我有個驚喜給你,你要不要看?”

幹闕笑著說:“三弟的禮物,一定非同小可。”

“那是當然,”媯鑒笑嘻嘻地說,“白天的那個美貌賤奴,我給你帶來了。”

“你沒有賣了她?”幹闕意外地說。

“二哥喜歡的人,”媯鑒說道,“我舍不得賣。”然後招了招手,一個下人端上來一個木甑子。

幹闕好奇,不知道媯鑒到底要玩什麽花樣。難道是媯鑒讓那個賤奴女子親自下廚,做了什麽美味給自己品嚐?

下人把木甑子的蓋子揭開,幹闕的臉色頓時沉下來。

木甑子裏,端端正正地放著那個美貌女子的頭顱。血汙已經清理幹淨,女子臉色沉靜,雙目緊閉。

媯樽大聲說道:“三弟,你胡鬧什麽!”

看著木甑子裏的女子頭顱,幹闕苦笑一下,讓下人重新蓋上。

“戰國時燕太子丹宴請荊軻,荊軻讚歎侍女手掌,”媯鑒說,“太子丹即砍下侍女的雙手,獻給荊軻,以示對荊軻的尊敬。”

幹闕說:“書上是這麽寫的。”

媯鑒又說:“丞相身為漢人,一直在父皇麵前勸說要善待漢民,他滿腹經綸,應該是知道這個典故的。”

幹闕點頭,無法辯駁。

媯鑒又說:“聽說南邊的景朝,王公貴族宴請的時候,命美女侍酒,如果賓客不飲,主人就立斬侍女?”

“景國殘暴,”幹闕說,“大景這個惡習,在中原的時候就有。”

媯樽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雙手展開,一左一右摟住幹闕和媯鑒,朗聲說:“我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一定策馬長江,討伐失道的景國,一統天下!”

幹闕和媯鑒也將杯中酒幹了,同時說道:“一定輔佐大哥,完成大業。”

媯鑒剛才的胡作非為,在三兄弟之間的豪氣下,一掃而盡。

大趙的國力漸強,南征是早晚的計劃,到時候率兵建功的,必定是這三位皇子,這是大趙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大趙皇帝一聲令下,白馬寺在三月就修繕完畢,隻有大雄寶殿內的佛祖像,還沒有完工。白馬寺規模宏闊,是除了皇宮外,洛陽最顯赫的建築。

大孔雀王在白馬寺大雄寶殿外的道場上暮講之後,洛陽數千信眾離去,大孔雀王獨自一人走到了藏經閣,開始整理修撰漢代以來流傳到中原的經書錯漏。

大孔雀王闔上一卷《浮屠經》,放歸原處,又抽出一本《四十二章經》出來校對。字字查看,不敢遺漏。

天上的月亮被烏雲遮蔽,黑夜中一片靜謐。藏經閣的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無聲無息,站立著一個人。

夜間巡守的沙彌,從這個人身邊走過,也沒有看到。

沙彌走遠之後。

大孔雀王放下手中的《四十二章經》,輕輕說:“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

門外的人沒有回應,仍然繼續站立在原地。

“施主連續七日,站在門外,”大孔雀王說,“白馬寺道士數百,施主卻能進出自如,毫無滯礙。施主每次一個時辰就離開,今日一定是忍不住要見貧道了。”[1]

門外的神秘人仍舊不動。

大孔雀王也不介意,繼續查看《四十二章經》。又一個時辰過了,門外的神秘人仍舊站立不動。大孔雀王放下經書,走到門口,把門拉開。

一個身穿暗紅色衣服的人站立在門外。從麵色上看,這人不過二十出頭,可是頭發灰白,眼睛渾濁,隻有百歲老人才有這樣的眼神。

看見大孔雀王雙手合十,頷首示意,來人也拱手作揖,然後邁步走進了藏經閣。當來人走進藏經閣後,天空的烏雲消散,一輪明月高懸在天空。

大孔雀王把門闔上,伸手攤向地上的蒲團,邀請來人坐下。來人躊躇片刻,坐上了蒲團。

大孔雀王也坐下來,與來人麵對。來人仍舊沉默。大孔雀王等待了良久,終於開口說道:“聽說中原有道家四大仙山,門人分別號稱臥龍、鳳雛、幼麟、塚虎。其中令丘山鳳雛,為雨師後裔,道法能夠呼風喚雨,權術能經略天下,帝王得之,天下太平。”

來人聽了,臉色慘然,“天下都是這麽說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鳳雛先生極力避免鬼治,”大孔雀王說,“功虧一簣,是因為天下同時出現了兩個幼麟。”

“大師父果然什麽都明白。”來人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我支益生,已經走投無路,隻能到大師父這裏,討一條明路。”

“事情的根源,”大孔雀王說,“還是飛星掠日而起。”

支益生抬頭,“我花了三十年,仍舊找不到飛星墮地的方位,眼見媯轅的大趙國力旺盛,欺壓漢民,景朝正統也沒有汲取失國的教訓,建康城內,比當年洛陽更加昏聵,這鬼治不知道要延續多少年。”

大孔雀王沉默一會兒,輕聲說:“貧道也是為此鬼治而來。我也在尋找飛星墮地的方位。”

支益生抬頭看了看大孔雀王,“大師父來中原多久了?”

“貧道曾目睹鳳雛先生站立在朱雀神台上,阻擋篯鏗的洛陽之戰。”大孔雀王說,“在之前,蜀地青城山之亂,貧道也親眼得見。”

支益生聽了,神情更加頹靡,“以大師父這樣的高人,身在洛陽,我竟然沒有任何察覺。”

“貧道來中原,”大孔雀王說,“其實是為了印證我前輩的一個說法。”

“什麽說法?”支益生問,“與飛星掠日有關?”

大孔雀王點頭,“當年一個高僧,也從西域而來,他也是看見了飛星掠日,到了中原……”

支益生問:“多少年前?”

“秦始皇帝統一六國之際。”

“什利方?”支益生說,“此人在漢初就消失無蹤。”

“正是,”大孔雀王說,“秦漢之際,也有飛星掠日,什利方於是親自到中原求證。”

“可是飛星掠日明明在三十年前發生。”支益生困惑不解。

“什利方認為,所謂飛星掠日……”大孔雀王說,“其實並不存在。隻是天下眾人的幻象。”

支益生搖頭,“天下人親眼所見的事情,如何是幻象。”

大孔雀王攤開雙手,手心冒出蓮花,“這等法術,在幼麟先生麵前毫無奇特,但是在天下人麵前,也親眼所見。”

“既然沒有飛星掠日一事,”支益生苦笑,“我們所有人都是何苦來,不如早日回山。”

“正好相反,”大孔雀王說,“鳳雛先生沒有明白貧道的意思。”

“懇請大師父指點。”

“世間萬物,皆為幻象,”大孔雀王把手掌合攏,“色聲香味諸法,一切皆空。飛星掠日是幻象,天治鬼治亦是幻象。”

支益生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無法貫通大孔雀王所說的道理。隻能把身體匍匐下來,繼續聽大孔雀王說下去。

“世間萬物是虛是實,”大孔雀王說,“都在於世人的雙眼。”

支益生終於明白了,激動不已,站立起來後,又重新跪下,對著大孔雀王說,“我相信有,就一定有。我相信無,就虛空無無。”

大孔雀王點頭笑起來,“果然是仙山門人,具備天下人不可得的大智慧。”

支益生對大孔雀王心悅誠服,“乞大師父收我為徒。”

“鳳雛先生是仙山門人,貧道不敢為師,”大孔雀王輕聲說,“不過鳳雛先生可投身於沙門,與貧道互為同門。”

“也可。”支益生說道,“大師父的沙門要義,我當虛心求教。”

大孔雀王說:“貧道送你一個法號,你帶著這個法號,去往天竺爛陀寺,貧道自幼在爛陀寺修行,鳳雛先生可以去親身遊曆。”

支益生頓首:“請大師父賜號。”

“法閑。如何?”大孔雀王說。

“從今日起,”支益生說道,“我受法閑之號,不日就啟程,去往天竺爛陀寺,迎奉大寶回中原。”

大孔雀王說:“西域路途凶險,貧道建議鳳雛先生從南海登船,穿過零丁洋,去往天竺。”

“令丘山就在南海之濱,”支益生說,“我自幼在零丁洋遊曆,知道有在零丁洋上往來的商船。”

大孔雀王說:“如此就好,海路雖然顛簸難行,以鳳雛先生的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到達爛陀寺。貧道等著鳳雛先生歸來的時候。”

支益生再次頓首,站立起來,長吸一口氣,走出藏經閣。

注釋

[1]佛教漸進中原之初,歸於道教,僧人自稱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