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欲成仙
李媚舉起一個大大的瓷碗，麵帶微笑地遞給楚恒：“楚公子，請。”
楚恒麵容扭曲地接過這個碗，望著碗裏還泛著氣泡的濃綠色可疑**，忍不住又問了一次：“喝了真不會死麽？”
“千裏迢迢把你騙到青丘來下藥毒死，至於這麽費勁麽？”李媚委屈道，“我也沒想到青丘是這番景象，楚公子你若還想自由活動，這碗藥非喝不可。”
楚恒深呼吸，抱起瓷碗咕咚咕咚便全數灌了下去，饒是他平日裏沒少接觸丹藥符水，這一碗可疑綠湯灌下去以後也是癱在地上抽搐了好一會兒：“這藥湯也太……難喝了吧？！真的會有人喝嗎！”
“心月草是青丘特產，平時哪有人喝？”李媚回答，“像你這樣混到青丘來的外人，一百年也出不了一個。”
楚恒躺在地上，動都不想動：“剛才我就想問……青丘這裏既然都是狐狸精，平日裏說話也是‘這些人’、‘那些人’的稱呼嗎？”
李媚歎道：“天地間唯有人為萬物之靈，其他族類要想修行，化為人形乃是最關鍵一步，所以大家自稱‘人’也習慣了，楚公子不必擔心在這些地方出現破綻，隻要心月草起效……”
楚恒突有所感，望向自己的手臂，隻見一道若隱若現的藍色線條自肘部延伸出來，到手腕處凝成一個特殊圖案。
“果然有效，”李媚看到這一幕，終於鬆了口氣，“楚公子，等藥力徹底散開，你就可以進入青丘了。”
“這個‘果然’是什麽意思！”楚恒掙紮著爬起來，突然拍了一記自己腦袋，“差點忘了，你也沒真的來過青丘！果然你是拿我當試毒工具了麽！”
李媚一臉委屈：“楚公子，人家本來就是狐妖，不需要心月草的。”
楚恒又看了那個碗一眼，忍不住打個寒噤：“心月草有效時間是多久？”
“按這一碗的劑量來算，是三天。”
“三天啊……”楚恒苦著臉道，“應該夠用了……”
“還有還有，楚公子千萬記得我之前交代的那些習俗禁忌……”
“你這是第七遍了，李姑娘，不要搞得像我媽一樣好嗎？”
李媚抿著嘴笑：“論年齡我當楚公子的曾祖母也是可以的。”
“……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媽長啥樣。”想起對麵這美少女其實有一百多歲，楚恒決定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將目光望向遠處，他們正身處青丘邊緣的一處小山上。
在走出長生道人的洞府以後，楚恒也對踏入這個封閉數千年的狐族秘境做了各種心理建設，卻沒估到一眼就能看到山下有個小鎮。
那市鎮著實不能算大，按常理推斷居民不足三百人，若是人類城鎮自然不足為慮，然而這裏是青丘！住在這裏的不是三百個人，而是三百隻狐狸精！一旦身份暴露，楚恒能不能剩半塊骨頭那都很難說。
所以李媚提出要給楚恒偽裝一下時，楚恒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而李媚的偽裝法就是挖青丘特有的植物心月草來熬湯給楚恒喝，據說服下此藥便可產生類似狐妖的氣息，從而蒙混過關，雖然楚恒對此深表懷疑但也沒別的辦法……早知道這藥湯滋味如此銷魂，著實應該努力想想別的辦法！
那麽剩下的……就是做正事了。
“日落時在小鎮出口會合。”楚恒說著已經向山下走去，“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大家各自打探想要的消息吧！”
過了片刻，在他身後才傳來李媚的聲音：“知道了，按照約定先各自打探。”
楚恒聽著這聲音似乎哪裏不對，愕然回頭望去，卻發現李媚已經不見了。
他聳聳肩，把主要注意力重新放在已經近在眼前的市鎮上。
冷靜，要冷靜，沉著應對！這是與世隔絕數千年的狐妖大本營，天知道是一群怎樣的存在！實在不行的話……
楚恒暗自攥緊了懷裏的符籙。
——但是根本沒人關注他。
楚恒站在鎮口，目瞪口呆地望著鎮上湧動的人群。這座小鎮此刻熱鬧非凡，人聲鼎沸，喧嘩的程度比京城都要熱鬧幾分，要不是間或有幾個跑過的孩子肆無忌憚亮著獸耳和大尾巴，楚恒幾乎要疑心自己所處之地根本不是青丘。
他試探著走進鎮內，沒人理他。
他多走了幾步，還刻意往人多的地方擠過去，但最多是有人扭頭看他一眼，視線在他臉上毫不停留，隻當他是空氣。
這麽試探幾次，楚恒終於確定了一點：這些大大小小的狐狸精，真的沒把他當回事……什麽情況！你們數千年裏世代都居住於此，看到一個生麵孔難道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
就在他鬼鬼祟祟之時，旁邊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這位年輕人，莫非是今天才回來的？”
楚恒嚇了一跳，扭頭看到是街邊一間賣字畫的店鋪裏有個老人在跟他搭話，這老人麵容慈祥，須發皆白，麵帶笑容，偏又帶了一股儒雅氣質，讓人一看便會心生好感，若他自稱自己是個學富五車的大儒，隻怕不會有人懷疑。
隻可惜這是青丘，楚恒不敢大意，隻謹慎地問道：“老丈，您這是……”
老人撫須嗬嗬一笑：“年輕人，不必緊張，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人世間奔波多年，時刻都要謹防身份暴露，小心一點是好的，但這裏是青丘，是你們的老家啊，大家都是同伴，有什麽好怕的？”
老丈你言之有理，但問題在於我不是你們的同伴啊……
見楚恒還在猶豫，老人壓低聲音，湊近了問他：“你也是為得到那成仙之術，專程趕回來的吧？……不要否認，這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現在在青丘的狐族，有幾個不動心？隻是年輕人你慢了一步，隻怕搶不到啊……”
楚恒眼珠轉了一轉，索性擺出虛心求教的姿態：“小子我確實是得到消息就急匆匆往回趕，剛剛才回來……不知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
老人指了指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你了解多少，我就從頭講給你聽好了……三年前，青丘長老得道升天之事，你可知曉？”
楚恒果斷點頭：“這個自然知道。”
“族長向族內發了諭令，讓大家去找長老到底是得了什麽緣法。”老人歎了口氣，“十餘日前，千乘長老之女如意回到青丘，自稱從一個叫靈文門的宗門獲得了當日青丘長老升天的丹方，要收集材料擇日煉丹……也不知道是誰把這消息傳了出去，天下狐族全都發了瘋似的往回趕，所以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原來這裏一多半的人都是從各地趕回，難怪沒人在意自己……楚恒望望四周，又好奇道：“那老丈為何又說，我回來晚了？既然我沒機會，想必街上這些人也一樣沒機會吧？怎麽他們還不放棄？”
老人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那自然是因為他們不明真相，還在碰運氣啊……年輕人我實話告訴你，這成仙之術何其寶貴，用的自然也是各種珍稀材料，對吧？加上三年前青丘長老還先用了一些……恐怕集天下之力，也就最多再煉十顆丹藥！如此珍稀之物，自然要被族長掌握，哪裏輪得到這麽多人分？”
楚恒滿臉不甘：“這麽說，我是白來了？”
“那倒也不盡然！”老人聲音放得更低，“我雖然年老無用，卻有個侄子在族長身邊做事……他跟我說了一點事情，隻要運作得當，便能分一杯羹！但我如今確實老邁，隻能找你這樣一看就忠厚的年輕人幫忙，事成之後必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你見過一看就忠厚的狐狸精？”楚恒忍不住腹誹一句，但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他自然也要配合地擺出忠厚表情：“敢問老丈，到底是什麽事？”
老人將楚恒拉到僻靜處，神色嚴肅認真得好似要批閱試卷的主考官：“我侄子記下了那丹方上的材料……其中有四五樣，是青丘沒有的！族長必會在這幾日下令全族收集，若是我們獻上了材料，族長自然會有賞賜，搞不好便可賞下一兩顆丹藥，白日飛升，豈不美哉？”
楚恒聽得雲裏霧裏：“老丈的意思是，我們搶先去收集這些材料？”
老人連連搖頭：“哪裏需要這麽麻煩？若是交得太快，豈不暴露了我們早就知道丹方的事情？我們隻要準備好其中一兩種材料即可——剛好其中有一種，我家裏有存貨！鎮雷果，聽說過沒有？……沒有就對了！此物隻生長在南方沼澤，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稀有無比，若不是事先準備，幾乎不可能找到！”
“老丈，我是越發不懂了。”楚恒這時候的表情已經不叫忠厚了，差不多可以算呆滯，“既然你已經準備好了東西，還要找我作甚？”
“你怎麽還不明白呢？”老人歎道，“不能讓族長發現我們知道丹方的內容！所以要由你去獻上鎮雷果……你是生麵孔，隻要聲稱自己路上留了心思，特意帶回珍貴材料，便能蒙混過關！事成之後，我們平分便可！”
楚恒滿臉狐疑，上下打量這老者幾眼：“老丈，莫非我們之間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關係，值得你將這麽重要的事情托付給我？我們兩個見麵還不到一刻時間吧？”
老人麵容一整，嚴肅道：“年輕人，我知道你在外闖**不易，但無端懷疑自己族人，是否也過分了一些？老實告訴你，這事我隻能找你們這些新回來的人，鎮上老人彼此太熟，誰都不能保證對方會信守承諾！”
“老丈你這算不算無端懷疑自己族人啊……”
老人不理他的吐槽，繼續道：“此事自然也不會輕信於人，你身上可有什麽值錢事物？”
“啊？”楚恒沒反應過來，“值錢事物？”
“靈丹妙藥，奇花異果，金銀財寶！你好不容易回青丘一趟，總不至於兩手空空吧？”老人連珠炮般報出來，“將值錢事物放在老朽我這裏做個質押，想必你也會用心做事吧？”
楚恒呆呆地看著他：“老丈，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要抵押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我自幼住在這鎮上，鎮子上有誰不認識我？你還擔心我跑了不成？”老人貌似絲毫沒有覺得哪裏不對，“老實告訴你，想要做這事的人多的是，我隻是看你麵相忠厚，給你一個機會罷了！”
話音剛落，已有個青年從路口跑了過來，滿頭大汗，手裏捏著一串項鏈：“老先生，老先生！這是我祖傳的滴翠項鏈，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據說是四百年前的皇室貢物……這可算得上寶物了吧？”
“論珍貴程度倒是夠了。”老人撫須點頭，又看向楚恒這邊，“年輕人，既是你有所懷疑，那便就此作罷……隻望你口風也嚴一些，不要將此事說出去，否則……隻怕大禍臨頭啊！”
那青年則是一臉緊張地拉著老人：“不是說好等我去拿寶貝麽，怎麽你轉眼又找了個人？”
老人歎道：“此事終歸有風險，而且時間不等人，萬一你一去不回，我總要找條後路……而且以你一人向族長獻寶，終究有點突兀，若這年輕人也能幫一把的話……”
青年頓時跟著看向楚恒，焦急道：“這麽好的機會，你還等什麽？到底要不要入夥？”
楚恒忙不迭地向他們拱手行禮：“我想了想，實在沒有什麽值錢物事當做抵押……”
“沒有珍寶，錢財也可以啊，三百兩銀子你有沒有？二百兩呢？”老人震驚道，“你在外麵到底怎麽混的，竟然如此窮酸？”
楚恒幹笑兩聲，扭頭就走。
信了你的邪！這怎麽看都是最套路的騙子手段，一個使詐，一個當托！雖然那老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貌似道理也有幾分，但楚恒從老人說出“鎮雷果”這個詞之後就沒再把他任何一句話當真。
實在抱歉，你千不該萬不該騙到正主頭上！如意拿走的丹方是我們靈文門的！整整四年時間小爺我都在和老不死師傅四處奔波，收集這張丹方上的煉丹材料！丹方上有哪些藥材，用量多少，火候幾許，我能倒著背給你聽——其中絕對沒有一樣叫“鎮雷果”的！
楚恒想想也是哭笑不得，這青丘不愧是狐狸精老窩，老頭逮著誰都騙，新來的族人也不放過，簡直是隻老狐狸……不對，人家本來就是字麵意義上的老狐狸……
但他現在也搞明白，現在青丘的閑雜人等比常住居民還多，正是渾水摸魚的天賜良機，隻要心月草效力尚存，便可繼續扮作“老實忠厚的年輕人”繼續招搖撞騙。想透了這點，他也放心大膽地往嘈雜地方鑽，一臉熟絡地和別人套近乎，狐狸精們任是精明過人，也想不到會有個活人大模大樣地混入青丘，竟對他生不出什麽戒心——像楚恒這樣第一次回到青丘，什麽都想探聽的小狐狸，這幾天青丘至少有八百個。
等到日落時分，李媚來到了鎮口，一眼便看到了楚恒：“楚恒，你那邊怎……你在幹什麽？！”
也怪不得她震驚，楚恒居然跟好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口沫橫飛，說的全是不知真假的段子：“那李員外哪裏見識過這種場麵，當時就跪下來求我幫他家裏驅鬼……”
旁邊一個青年大為羨慕：“早知道用磷粉就能唬人，我何必辛辛苦苦去拘真鬼？”
又有一青年道：“但磷粉終究是假的，若被發現，怕是不大方便！”
這次眾人一起駁斥：“發現是假貨，最多挨頓打，跑得快些也就逃過了，若被發現你拘真鬼害人，或者你自己狐狸尾巴露出來，那可是大麻煩！”
那青年兀自不服：“一群凡人，有什麽可怕？”
“我表弟當初也是如你這麽想，結果好死不死，當時正好有兩個獵魔人在城裏，最後我表弟的皮被他們剝下來換了一千兩銀子。”一個稍微老成些的人幽幽道，“而且你當真敢殺幾個人？天劫還過不過了？”
那青年沮喪地抱住頭：“為啥我們就這麽戰戰兢兢，你看老虎豺狼成精就不怕殺人……”
“所以這幾族被十大派和獵魔人料理得差不多了。”
李媚在眾人身後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伸手抓住楚恒：“讓你去問事情，你在這邊吹牛？”
楚恒回頭望了李媚一眼，笑道：“跟這些朋友交流一下，也是問事情啊……”
李媚沒好氣地把楚恒從人群裏拖出來，見他居然還在和那些人揮手道別，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低聲道：“你瘋了麽，和一群狐狸精聊天？”
楚恒好奇道：“你不也是？”
“不要打岔！你這麽張揚，若是被認出真實身份，馬上死無葬身之地！”李媚咬著牙道，“你當青丘是什麽地方？”
楚恒卻指了指這座市鎮，語氣裏說不出的譏諷：“你以為……現在的青丘是什麽地方？”
李媚被他這語氣說得愣了一下：“什麽意思？”
“我若記得沒錯，妖族修行必遭天譴，且不說千年大劫，捱得過第一次雷劫的都寥寥無幾，換句話說，青丘的所有狐狸精，都會把升天丹藥作為自己的救命稻草——假若它不想被天雷劈死的話！”楚恒雙手抱在胸前，眯起眼睛，“所有人的眼睛都隻盯著丹方，隨時可以為了這個和別人拚命，隻怕現在我就算說自己是人，也不會有誰來管我！”
李媚呆了一呆，情不自禁地追問一句：“你這麽肯定？”
“八九成把握。剛才我和那幾隻小狐狸聊天，知道他們最擔心的是什麽嗎？就是渡劫！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再過二十年就要挨雷劈了！這次他們回青丘，必然要使盡手段，搞不到丹藥就搞丹方，搞不到丹方就想法打聽盡量多的細節……”楚恒將視線收回，望向李媚，“所以你放心，不用我們出手，這兩日裏青丘自然會亂得烏煙瘴氣！我就不信如意還能把外人都趕出去……說起這個，你又探聽到了什麽？你那倒黴哥哥怎樣了？”
提到這事，李媚略微黯然地搖了搖頭：“隻知道他被封禁了修為，關在牢獄裏，性命暫時無憂，但也僅止於此，其他什麽都沒探出來。”
“就你們青丘這麽大點兒地方，還有牢獄？”
“青丘可不是隻有這座小鎮，還有近百族人住在鎮外的幾個小村，其中就包括族長和長老們所居之地，而牢獄則是由兩位三百年修為的族人看管。”李媚咬著嘴唇道，“現在就不知道他們要什麽時候開始煉丹……”
“早著呢，畢竟你們從我這邊拿到的是一整本丹方，而且也沒問過我到底是哪一種。”楚恒冷笑，“那書裏共記載有飛升丹方七十八種，我等她慢慢篩去……說不定青丘幾千年積累，家底殷實，攢出了另一個丹方也不好說嘛！”
李媚忍不住問：“楚公子，那現在該怎麽辦？”
“你好歹是隻狐狸精，腦子裏沒點主意？”楚恒反問，“你到青丘的路上就沒想過法子麽？”
李媚隻有苦笑：“我本來想著，若是不能偷偷救出我哥，便把事情捅破，在族長麵前揭穿如意冒功和脅迫族人之事，她雖然有長老護著，但這麽大的事情上撒謊，也決不能平安無事……”
“結果你卻沒想到，現在這青丘亂成一團，丹方的各種謠言傳得到處都是，居心叵測之輩不知凡幾，要煉丹的那邊自然嚴防死守，你怕是連族長的麵都見不到！”楚恒撇了撇嘴，“算了，我來想辦法吧……跟幾百上千隻大小狐狸精鬥心眼，真有意思！”
李媚卻聽得有點心驚肉跳：“楚公子，你可別衝動……”
楚恒哈哈一笑：“若是隻有一兩隻狐狸精，我還真怕瞞不過，但現在那麽多狐狸勾心鬥角，我還不能渾水摸魚一把，可實在說不過去！”
月亮慢悠悠地升起來，直掛中天。
到得這時，李媚才不得不承認，楚恒說得確實有幾分道理。
族長那邊自然是拚了命的封鎖消息，雖然下令征集各種煉丹材料，卻不說明到底是需要什麽，不管是大路貨的藥草還是珍稀仙草來者不拒，隻說丹成之日，獻上有用材料之人可以得賞，但在這之前想要探聽詳情卻是想都不要想。
於是狐狸精們隻能自力更生，在市集上打探情報。每個人都希望對方說真話，但每個人都不敢相信對方說的是真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在這夜間更熱鬧了幾分的青丘，也不知道有幾萬條流言飛來飛去，狐狸精們個個絞盡腦汁，試圖分辨自己聽到的那些自相矛盾的信息到底真偽幾何。
不管是多狡詐的狐狸，在這一團亂麻前也要頭大如鬥，而唯一不被垃圾信息幹擾的卻是一個純正人類。
他叫楚恒，他來自靈文門，他也沒什麽過人之處，唯一的優勢就是知道丹方內容。
偏偏今晚的青丘，唯一秘密就是丹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是秘密——畢竟這是不足一千人口，封閉數千年的地方，大家知根知底，就算族長幾歲斷奶也必定有人說的。
楚恒跟李媚在狐狸精裏轉了半個晚上，跟人交流各種假得不能再假的事情，要的就是這些“無用情報”，而在月亮慢慢滑向天際另一頭時，兩人已經漸漸理出了頭緒。
“原本按照丹方記載，至少再過一個月才是最佳煉丹時間，你哥哥應該也至少能活到那時候，”楚恒抓著頭發，陷入新的煩惱，“但如果我們現在就行動，哪怕僥幸救出你哥，估計也會被如意那邊緊追不舍。”
李媚想想青丘如今的瘋狂混亂景象，也隻能同意這個判斷：“最壞情況……大概就是這上千人覺得，比起族長他們，我們更像是好捏的柿子……”
“所以現在還不能動！”楚恒下了定論，“得等到最後幾天，到時候所有人注意力必然要放在煉丹上，你哥生死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那時候才是救人最佳時機！”
“那你的東西怎麽辦？”李媚皺起眉問，“若是如意他們真的飛升成功，隻怕……”
楚恒苦著臉道：“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如果一眾狐妖在眾目睽睽之下得道飛升，想都想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為了搶奪他們遺下的典籍，青丘的狐狸不死個一半就算是克製了！
如果在這種時候有人要跳出來宣布對丹方的所有權，還打算把典籍拿走……
楚恒覺得自己還是暫時不要考慮現場會變成什麽樣比較好。
放棄思考這個最大的難題以後，兩人在接下來幾日裏繼續遊走於青丘，主要是探聽牢獄之事，甚至已經擬出了幾個救人計劃，唯一問題在於沒有任何可供練習的機會，劫獄隻能有一次，不成功，就得全部玩兒完。
這一日天色將晚，李媚剛結束了和兩個表麵十八九歲其實三百多歲的“姐姐”的談心，扭頭卻見楚恒麵色嚴肅地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道：“出去說！”
李媚心中大為驚愕，卻也知道楚恒在這種時候不會開玩笑，乖乖跟著來到鎮外，見四下裏都已無人，才終於開口發問：“怎麽了？”
“有變故。”楚恒依舊壓低著聲音，“我打探了最近族長那邊收的材料，有八成把握……他們換了丹方！”
“換了丹方？怎麽回事？”李媚瞪大了眼睛，“你之前不是說，那是唯一可能煉出來的丹方嗎？”
“那是我們靈文門當時能力所限，說不定青丘這邊攢了不少好東西，能煉出別的丹藥……”楚恒臉色難看，“但我覺得，他們要煉的是更危險的東西！”
李媚從未看楚恒表情這麽嚴肅緊張過，即使是當日麵對自己的背叛時，楚恒也從未表現出這種情緒——當時或許有驚詫，有失望，有悲傷，但並沒有現在這種緊張……甚至是驚慌。
“你……到底看出什麽來了？”她不知為何自己也跟著生出了不安情緒，並努力將這情緒壓抑下去，“到底有多危險？”
“九雷鍛體丹……從他們收集的藥材來看，隻怕就是要煉這個玩意兒！我真沒想到，一群狐狸精膽子也有這麽大！”楚恒說著看一眼李媚，馬上就明白她啥都沒聽懂，隻能接著解釋：“這丹藥不是給人服用的，是引來九天雷劫，直接淬體飛升的！本來天道無情，這法子頗為凶險，精怪煉丹更是嫌自家命長……但這裏是青丘！”
李媚皺眉追問：“青丘又怎樣？”
“九雷鍛體丹引來的雷劫可不會管誰要飛升，方圓百裏之內有靈智者一視同仁，都要捱這天雷，而妖族更是在劫難逃！”楚恒望向旁邊燈火通明的市鎮，“他們是要拖整個青丘來一起渡劫，分擔雷劫威力！”
李媚愣了片刻，才算消化了這個消息，不禁失聲道：“他們想以整個青丘的狐族為代價，自己飛升？！”
“正是如此，這幾日他們準備的除了煉丹材料，還有渡劫材料，到時候這群混蛋有驚無險，其他人卻是禍從天降！”楚恒答道，“若不能攪黃了他們，天雷一落，不管是你的族人還是你哥抑或你我，就全等著魂飛魄散吧！”
李媚呆呆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語：“怎麽可能……他們是狐族族長、長老！怎麽能狠心滅了自己全族？！”
“我是跟你們狐族的大人物不熟，但至少已經見識了那位長老女兒如意的手段。”楚恒哼了一聲，“還有這些日子裏，你的族人為了丹方亂成什麽樣子，我也見識到了……要說青丘族長有沒有這麽狠，我倒是不懷疑的！”
“……”李媚連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楚恒看她失落表情，忍不住又開口勸了兩句：“不過這個丹方既然凶險異常，煉丹時便容不得絲毫鬆懈，我們有大把時間行事！”
李媚滿眼都是希冀之色：“你有計劃？”
楚恒挑起眉毛，冷笑道：“隻要這青丘依然是人人要成仙，那便有辦法……但是在這之前我先說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要想成功，便得全聽我的，除了我之外誰的話也不要信！”
這件事看著著實詭異——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道士，在活了一百多年的狐狸精麵前揚言要騙過幾百上千隻道行更深的狐狸精，隻怕放在五百年前，這一幕也要讓諸多玄門高手目瞪口呆。
李媚認真想了想，咬了咬牙：“都依你，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楚恒微微一笑，丟過來一個小銀錠，大約五兩上下：“首先把青丘的水再攪混一些，去收集一些血劍草吧！”
李媚本能地接過銀錠，呆呆地追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看他們反應了啊。”楚恒撇嘴道，“隻要你們狐族的大人物想要成仙，總會注意到的……以青丘現在這樣子，要是還有一隻不想成仙的狐狸精，我倒可以和他做個朋友！”
在這座小鎮西北大約五裏開外，有一座不甚高的小山，山腰散落著七八座房屋，遠遠望去便好似一個普通聚居的鄉間家族。
這裏就是青丘族長及長老所住之地，亦是天下狐族所景仰向往的最高處——後麵這一點，至少狐族長老們是這麽相信的。
但是作為在外界闖**多年的狐妖，如意從來不信這一套，故而麵對眼前這三位長老，她是很辛苦才按捺下今日第五次掀桌的念頭，改用比較和緩的語氣：“諸位長老，至少再確認一下有沒有走漏風聲的可能……”
“賢侄女，這裏是青丘，是青丘。”她側前方的黑衣老者鶴發童顏，飄飄然有仙家風範，隻是開口就帶著謎之自信，“你放一百個心，沒有誰敢在青丘造次，我們隻要做好煉丹準備即可。”
“這次回青丘的外人太多了！”如意急道，“若是被他們猜到我們煉製的是九雷鍛體丹，恐怕局麵會不可收拾啊！”
“如意侄女，你憂心忡忡的唯一證據，就是有人在集市上收購抵禦雷劫的七寶芝蘭。”另一個褐衣中年人微笑道，“但我們也知道，是個妖族就怕劫雷，七寶芝蘭在外界難尋，他們回青丘來了以後抓緊囤一點貨又有什麽稀奇？”
黑衣老者連連點頭：“正是此理，隻要我們這邊的七寶芝蘭足夠，他們要買就讓他們買去……若是追查買主，或者禁止交易，恐怕反而會讓人發現問題。”
在這件事上，就連如意也找不到合適理由說服對方。現在聚到青丘來的上千隻狐狸精，有誰不是聽一句話能在腦子裏轉九個彎的機靈鬼？自己這邊唯一的優勢就是嚴密守住了丹方詳情，再混淆需求的素材，讓族人們根本找不到猜想的線索，但若是針對七寶芝蘭下手，誰敢保證沒有哪隻狐狸精接觸過類似知識，舉一反三？要是被猜到真相……
如意不禁苦笑。
就算是族長和長老一起上陣，也能被憤怒的族人們撕碎吞了！
但是她在人間行走上百年，見過的陰謀詭計比一介凡人能想象到的還多，此刻雖然沒有頭緒，但心中預示不妙的警兆一絲也沒有減弱——一定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而且多半不是朝好的方向。
這種事情超出控製的感覺，實在不妙。就好像……
便在此時，一個年輕人急匆匆走進屋內，向黑衣老者遞上一張紙條。
黑衣老者隻掃了那紙條一眼，竟是猛地站了起來，雙眼都瞪圓了看向眾人：“血劍草……有人在收集血劍草！”
這下子屋裏沒人坐得住，那褐衣中年人急急道：“難道真被他們發現了？如意侄女，你怎麽看？”
如意臉色陰沉：“還能怎麽看，血劍草向來隻有微弱的活血化瘀功效，在南方滿山都是，連采藥人都不見得感興趣，怎會有人特意在北方找這種東西！此人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我們煉丹的詳情，更知道血劍草是其中最重要一味材料！”
“不可能，我們消息嚴密封鎖，怎會有人猜到是煉九雷鍛體丹？”褐衣中年人臉色凝重，“更何況這丹方的詳情，隻有我們這屋裏的人知道！你意思是說我們中間有人泄密？”
“現在追究誰泄密已經不重要了，接下來要想的是怎麽……”說到這裏，如意突然沉默片刻，然後才嗤笑一聲：“原來如此，真是兄妹情深哪。”
“賢侄女，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隻是想起，有機會知道丹方的還有一個人——我卻沒想到她還真的敢回青丘。”如意淡淡道，“諸位長老，可還記得我當初帶回來的人？”
“你是說……李明？”黑衣老者努力想了想才回憶起來，“那小子的族人幾乎不在青丘，說不上話，現在應該還關在牢裏，勉強保他不死罷了。”
“他和他的妹妹，當初曾經隱瞞身份與一個靈文門道士同行了一段時日，說不定也聊過丹方的事情。”如意這句話說出來，屋內三個狐族長老都是心中猛的一跳，褐衣中年人更是怒道：“怎麽現在才說！”
“我當日便想殺了兩人滅口，但李明的妹妹李媚頗為機警，居然逃了出去，我便留言警告她，要想兄長活命，便管住嘴巴，自己回青丘來。”如意冷冷回答，“她不回來，便沒人能發現我們的秘密，她現在既然回來……諸位長老，你們加起來也一千多歲了，更何況我們還有人質在手，難道沒信心收拾她？”
三個長老對視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白衣青年終於開口道：“道行百來年的小狐狸不足為慮，還是要以煉丹為第一要務。”
如意笑道：“那是自然。”
“你打算怎麽做？”
“設個陷阱，請君入甕。”如意的眼神逐漸變得犀利，連屋內空氣都冷了幾分，“我才不信有什麽兄妹真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我等狐族，生來就是要算計人的……這屋裏的諸位，若是真有兩分良心，又怎麽會去煉九雷鍛體丹？說到底，不過也都是為了自己私欲才聯合起來罷了！”
褐衣中年人苦笑道：“如意侄女，你又何必挑破了讓大家尷尬？”
“伯父，我隻想說，這丫頭回青丘定不是為了救人，是為了搶丹！”如意斬釘截鐵道，“就和現在聚在青丘的那群蠢貨沒有任何區別，隻是她機緣巧合，知道更多事情而已！我們便用這件事把她誘來，連那李明一起收拾了！”
屋內沉寂一會兒，還是褐衣中年人遲疑著開口：“按說本應如此，但這計劃的基礎是建立在那個李媚會拋棄親哥哥，隻想要成仙的前提下……如意侄女你有幾分把握？”
“九分，少的那一分是賭她臨陣退卻不敢來。”如意馬上回答，“至於說這個前提……世間有誰不願長生逍遙，有誰不想得道成仙？伯父，讓你在成仙和妻兒之間做出選擇，你選哪個？”
褐衣中年人終於笑起來：“言之有理，那就全憑如意侄女主持了，萬萬不可讓煉丹出問題。”
如意朝三人斂衽一禮，走出房間來，又情不自禁地望向遠處的那個小鎮，臉上露出一絲凶戾之色：“若你真的為了哥哥寧可放棄成仙……那就讓你們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