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射天狼
天色剛過正午的時候，楚恒踏入了良州城。
“到了良州，便算是進了京畿地界！”李明從楚恒身後走來，興奮地揮舞了一下拳頭，“楚道長，我們先在良州城找家飯館好好吃一頓，養精蓄銳，然後一鼓作氣直抵京城！”
楚恒還沒說話，李明的妹妹李媚已先抓住自家哥哥的衣袖：“哥，你莫不是被太陽曬傻了？良州離京城一百七十三裏，你要怎麽一鼓作氣？”
李明答道：“先在城裏吃頓飽飯，再找家客棧落腳，明日早上租三匹馬出發，日落便可抵達了！”
“聽上去不錯，但勞煩你先看看我們的錢袋。”李媚沒好氣道，“我可不知道我們還有吃飯、投宿和租馬的錢！”
李明愣了一下，還真的掏出錢袋，不服氣地翻起來：“我就不信……連這點錢都沒有了！”
“你盡管找，找到一枚銅板算我輸。”李媚幽幽地說，“我已經翻過好幾次了！”
事實上那個錢袋根本不用翻，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裏麵空空如也，但李明花了小半天才直麵這個現實，扭頭尷尬地看向楚恒：“楚道友，不好意思……你那邊還有沒有……”
“最近三天的飯錢是我付的。”楚恒提醒，“而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們已經沒錢吃飯住店了。”
李明重重地歎出一口氣。此刻雖是豔陽當空，但陽光照在這青年身上，卻有一股蕭瑟之感，隱隱映出一個“窮”字來，連楚恒也不由得在內心跟著歎氣。
世人都說修行得道之人如何逍遙自在，怕是想不到千年傳承的玄門道士和獵魔人聚在一起，會為幾個銅板愁眉苦臉吧！
“沒辦法了。”李明看向李媚，“妹妹，隻有使出家傳本事了……”
李媚立時表情大變，往後退了兩步：“哥，不是說好不做這種事了嗎？”
“權宜之計嘛，反正事後也沒人記得我們是誰！”
“我不要！我辛苦學藝，不是為了做這種事的！”
“……你們要幹嘛？”楚恒聽得疑心大起，這對兄妹該不會是要仗著獵魔人血脈的優勢去打家劫舍吧？雖然一路上大家也算混得比較熟了，但遇到這種事是決不能坐視不理的，他們兩個怎的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是說，覺得我一定會裝沒看見？
“兩位，還請且住……”眼見李明已經抓緊了長槍，李媚也將雙劍從背上取下握在手裏，楚恒連忙出聲，“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李明笑道：“打算籌點路費……這次是我邀道友上京，於情於理都該由我來負責食宿才對。”
“但你們是要怎麽籌錢？”楚恒緊張道，“我這裏還有幾張遁符，雖說不能日行千裏，至少趕個幾十裏路沒啥問題，怎麽樣，水遁土遁了解一下？”
“獵魔人對你們的道術不大敏感。”李明將長槍往地上一頓，“楚道友放心，這種事做過不止一次，我和小妹都熟練得很。”
這時候李媚已經老大不情願地解開包袱，居然提出一麵小銅鑼來。
楚恒瞪圓了眼：“我說……你們該不會是打算……”
李明哈哈一笑，接過銅鑼，便在街上當當當地敲了起來，口中大喊：“列位，走過路過莫錯過，都來瞧一瞧看一看，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楚恒站在原地瞠目結舌。
這兩兄妹居然當街開始賣藝了！而且看他們吆喝的熟練程度，這事隻怕做了十七八次還有多！轉眼間已經聚了十幾人圍觀，就看李明發一聲大喝，將手中長槍挽了個槍花，還真的耍開來了！
“二十七家獵魔人的後裔為籌路費當街賣藝……”楚恒被擠在人群外圍，喃喃自語，“也不知道他們列祖列宗的棺材板壓不壓得住？”
但感慨歸感慨，楚恒再想想自己身為十大派之一的掌門，一樣窮得丁當底兒掉，而且連賣藝都沒人看，頓時覺得沒什麽立場嘲笑李家兄妹。
說起來，現在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一路上與李家兄妹隻是閑聊，現在即將入京，是時候考慮一下對敵戰略了。兩隻至少四百年道行的老妖，放在五百年前靈氣充盈的時代也不是什麽小腳色，現在隻憑三腳貓的自己外加兩個不知道本事如何的獵魔人，可以將它們解決麽？
然而……李明說得也極有道理，那隻狐狸精姑且不論，鐵背蒼狼王在四百年前就不可一世，是在群妖譜上也掛了號的大妖，現在蟄伏隻是因為它剛剛脫困，忙於恢複實力而無暇顧及其他，換言之時間拖得越久，對它越有利，為了天下蒼生，必須趁它完全恢複之前解決問題！
楚恒低頭望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掌心已全部是汗。
與修真十大派的其他宗門一樣，靈文門既然以玄門正宗自居，降妖除魔便是份內事，千年來與魑魅魍魎殊死一戰以至捐軀者成千上萬，楚恒亦以此為傲，也早有某日在降妖途中戰死的覺悟——但是，若隻憑一頭熱血就不自量力衝上去，結果直接撞死在當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真的隻依靠眼下的人手和能力，就能一口氣擊破兩隻大妖？是不是還應該做點什麽？
就在楚恒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惴惴不安時，一陣盛大的歡呼突然傳來，他扭頭看去，隻見李媚柔軟纖細的腰肢後仰，正將一支劍放入口中。
……敢情她背上的那兩支劍是用來表演吞劍的？！
還沒等楚恒的驚訝平息，李媚居然又拿起另一支劍也往嘴裏放……也虧她那櫻桃小口塞得下！
在楚恒複雜的目光中，李明兄妹結束了這場演出，李明的錢袋重新變得充實起來，得意地在楚恒麵前一拋一拋：“怎麽樣，楚道友，不必擔心了吧？”
“我倒不擔心這個。”楚恒苦笑道，“隻是沒想到你們這些武器居然是賣藝用的……”
“降妖除魔也能用啊。”李媚說，“這兩把劍，還有我哥的長槍，都是開過光的法器！”
“……你把法器往嘴裏塞？！”
“幻術，幻術啊楚道友。”李明解釋道，“我們是獵魔人，怎麽敢玩吞法器這種高難度的活兒。”
李媚在旁邊接嘴：“總比你們修真十大派好，我聽說以前有位劍仙，是真的在街頭表演吞劍啊……別人吞劍用道具和機關，他老人家吞劍是真用法術啊，不服不行！好歹也是能禦劍飛行的大能，都不知道他圖個啥！”
“反正不是我們靈文門的，我們不出劍仙！”楚恒馬上把關係撇清，“對了李兄，既然已進了良州，要怎麽對付那兩隻大妖，總要拿出個章程了吧？”
李明滿不在乎地一拍胸口：“怕什麽，車到山前必有路！”
“……嗯？”
“我哥的意思是，走一步算一步。”李媚苦笑道，“楚道長你也知道，我們從未到過京城，對那邊的情況現在一無所知，得先找到那位發訊的族人了解現狀再做打算。”
“所以，你們這一路上索性根本不去想？”楚恒臉皮抽搐，“倒是很有我當年麵臨師傅考試時的作風！”
李明幹笑兩聲：“反正敵我實力對比擺在那兒，再怎麽想轍，我和妹妹也不可能憑空變強……”
“……你們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嘛！”
很顯然，自己上了一條賊船，而且這條賊船還在漏水，最糟糕的是還不能下船。
那剩下的選擇，就隻能跟缺根弦的船員們一起嚐試修補了。
第二日黃昏時分，三人三騎終於翻上了一座險要的山脊，隨即便被遠方的景色吸引。
在夕陽照耀下，一片呈現出金黃色的平原從山腳延展到遠方的地平線盡頭，而在這片平原的中心位置，則是一個龐然大物，它像山巒一樣矗立在平原上，任憑陽光將它的城牆投射出巨大陰影。
“京城。”楚恒喃喃自語。
李明和李媚也不約而同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京城！”
大寧朝的京城有超過三百年曆史，從前朝起便是一國帝都所在，人口百萬，傳說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之一，今日一見，別的姑且不論，這撲麵而來的氣勢倒著實是足了。
但李媚卻突然皺起眉，低聲道：“妖氣衝天，不大妙啊。”
李明聞言再向京城方向看去，也是嚇得退了兩步：“妹妹，要不這蒼狼王還是不打了吧！”
楚恒聽得莫名其妙：“兩位，我看不到妖氣，能否說明一下？”
“不需要看到妖氣。”李媚舉起秀氣白皙的手臂，指向京城上空，“是人就看得見啊！”
楚恒順著那隻青蔥玉指望去，頓時屏住了呼吸。
在這巨大城池上方，一團烏黑的雲正上下滾動，其間隱隱有電光閃現，雖然這團烏雲隻是盤踞在京城一隅，但其中透出的濃烈不祥氣息依然隔了老遠撲過來，讓楚恒的眉心都隱隱作痛。
“那難道……是天劫？”李媚壓低聲音，依然聽得出她語氣中的顫抖，“是蒼狼王……還是那隻狐妖？”
“隻可能是蒼狼王！”李明答道，“雖然知道脫困之後這段時間，他殺的人不在少數……但沒想到竟然到了引發雷劫的地步！”
“連老天都要收它了？”楚恒鬆了口氣，“意思是我們不必和它硬碰硬了？”
李明猶豫片刻，還是搖搖頭：“現在靈氣枯竭，天劫威力應該會減小，若讓蒼狼王渡劫成功，化身妖仙，那它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冒著被雷劈的危險，去和一個可能渡劫成功的大妖玩命？”楚恒揉著眉心，無力地道，“有沒有什麽能讓我放心執行的計劃？”
“不要說能放心執行的計劃，我現在連計劃都沒有！”李明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是，先進城找那位族兄問清情況！”
“在準備萬全之前，我們自然不會去挑戰蒼狼王。”李媚跟著解釋道，“萬一靈氣與妖氣衝突，把天劫提前引下來，那才叫蠢得沒藥救呢！”
“我懂。”楚恒完全理解地點點頭，“你們慫了……沒事兒，我也一樣。”
這確實沒什麽可害羞的，畢竟在親眼看到之前，誰都不知道“四百年前橫行一時的大妖”是什麽概念，自然信心滿滿，等現在目睹天劫當頭的氣勢，還能保持同樣信心的人——那就是真蠢了！
隻不過……
楚恒眯起眼睛，望向雷雲肆虐的京城。
我輩修行，所為何來？生而為人，怎能麵對萬千生靈塗炭無動於衷？
縱然勢單力孤，縱然道行微末，縱然內心戰戰……哪怕隻有自己一人，也必要擋在妖魔麵前！
不如此，如何過得心頭這關！
“楚道友，楚道友！”李明的聲音將楚恒思緒打斷，兩兄妹已走到下山的小徑上，“莫要出神了，先跟我們進城吧！”
楚恒最後向那雷雲望了一眼，將視線轉向腳下道路。
京城內氣氛顯然比預計的還要詭異，路上行人都是行色匆匆，臉色鐵青，完全看不出“天下數一數二繁華之地”的樣子，楚恒倒對此並不意外——想來天劫的這團雲出現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整天在頭上頂著一團散發不祥氣息的烏雲，任誰也會疑神疑鬼。
“京城裏人心惶惶。”李明看著街道兩邊，已經有不少店鋪關門大吉，“隻怕再這麽下去，朝廷也會沉不住氣。”
“我覺得朝廷早就沉不住氣了，隻是沒啥辦法而已。”楚恒跟在兄妹兩人後麵歎著氣道。
不過市井蕭條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找住處要容易許多，甚至有些客棧打出了入住免當晚酒水費的優惠招牌，讓李明蠢蠢欲動，直到李媚忍不住伸手擰住他耳朵：“哥，別看了，他就算三餐全免我們也住不起！”
“……是這樣嗎！”
“趕緊去找人，找人！”李媚咬牙切齒道，“我和楚道長去找客棧！”
“好歹上京一趟，別訂太差的啊……”李明一邊念叨一邊走遠了，李媚這才回頭跟楚恒解釋：“我們李家血脈之間有獨特的定位手段，別擔心，他找得到我們。”
但是跟著李媚轉到第四家客棧的時候，楚恒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倒不是因為李媚——雖然這丫頭似乎在專心享受砍價的樂趣，前麵三家都是因為無法接受腰斬一半的討價還價而告吹，但楚恒很清楚自己錢包裏還有幾斤幾兩，在不確定要耽誤幾天的情況下，自然越省越好。
但是客棧裏的掌櫃、夥計乃至客人，似乎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
直到這第四家，李媚依然執著地要掌櫃砍半價，依然隻打算要一個大房間，站在旁邊走神的楚恒終於聽到了大堂裏幾個客人的竊竊私語：“這小道士真好手段，居然能騙一個大姑娘一起開房……”“也不像是有錢的樣子，莫非是**厲害？”“你們不要胡說，萬一是那位姑娘本事好呢？”
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竊竊私語，楚恒這才發現一個尷尬的現實：李媚是一個外表看上去絕不會超過十八歲的美少女，就這麽跟一個年輕道士跑到客棧裏要一間房……好像是有哪裏不對！
但還沒等他想好怎麽打破這個尷尬局麵，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便衝進了客棧，並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那個道士……對，那個小道士！說你呢！我們是刑部的，跟我們走一趟！”
“我？”楚恒詫異地指著自己鼻子，並且迅速在腦中將自己過去幾年的所作所為都過了一遍，沒覺得做過什麽需要驚動刑部的事兒啊？
倒是旁邊那幾個嘴賤的客人替他補完了劇情：“定是這小道士誘拐良家婦女的事情發了……”
為首士兵盯著楚恒道：“放心，不是什麽大事，跟我們走便是！若是要拿你，早就把枷鎖套上來了！”
李媚倒完全不擔心的樣子，朝楚恒開心地揮手：“楚道長，我們就定在這家客棧啦，事情辦完早點回來喲！”
“人渣。”“禽獸。”“就該關進刑部大牢。”
楚恒無語地看了那一桌的幾個客人一眼：我吃你們家大米了？
此時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路上行人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沒多久就隻剩下楚恒和那兩個士兵還走在街上，街邊的燈籠隨著風吹一晃一晃，讓人的不安情緒油然而生。
“再這麽下去，京城就變鬼城了……”走在前麵的士兵咕噥一句，扭頭看到楚恒的平靜表情，忍不住挑起眉頭，“小道長，你膽子挺大啊，看到街上這狀況你不怕？”
楚恒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見多了。”
不好意思，貧道一個人半夜鑽深山裏跟妖魔鬼怪較勁也好多次了，你們這算個啥！
又走了一會兒，士兵突然拐過一個彎，敲響一戶人家的大門。
“這是哪裏？”楚恒問，“怎麽看都不是刑部吧？”
“放心，不是坑你的。”士兵說著，推開了大門。
大門後麵一陣喧鬧的聲音突然傳來，倒是讓楚恒嚇了一跳。他定睛望去，發現這戶人家的院落居然比外麵看的要大上不少，也站了不少人，服色各異，這一眼掃過去至少看到了兩個和尚，三個道士，五個獵戶，還有數十個滿臉橫肉，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壯漢，初步估計每個人手裏三條人命——不然他們不會戴著鐐銬，旁邊還有一群士兵虎視眈眈地跟著。
“這是什麽情況？”楚恒問旁邊的士兵，士兵則是將他領到院落裏的一間小屋門口：“大人，新有道人一名帶到。”
“這時候了還有道士啊……”屋裏傳來一個沒精打采的聲音，“算了，讓他進來吧。”
坐在屋裏的是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人，他本來在低頭批閱什麽文件，抬眼看了看楚恒，歎道：“明明還是個毛頭小鬼，能頂什麽事，這群大頭兵，什麽人都往這邊領……小道士，沒你事，走吧。”
“……你們逗我玩是嗎！”楚恒當真是想要扭頭就走，但看了看院子裏的情況，他又改了主意，“這位大人，你在院子裏聚這麽多人，莫不是……想要造反的？”
那官員差點把手裏的筆掉地上：“小道士，你胡說什麽？！”
楚恒幹笑道：“大人，一個刑部官員三更半夜在民宅裏聚了一堆打手，你要貧道怎麽想……”
官員沒好氣地站起來：“我是為你好！看你這道士也是初到京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吧，不要一不小心把命送了！”
“小道俗名楚恒，是真正的玄門正宗，靈文門出身……”
“什麽靈文門不靈文門，我管你這個門靈不靈，小小年紀充什麽高人，再廢話把你丟大牢裏。”官員也不理他，徑自向門外走去，直接把楚恒甩在了身後。
見到這個官員走出房間，原本喧鬧的院內瞬間安靜下來。
“我是刑部主事王峰，你們中間應該有人早就見過我，我當年親自把你們送進牢裏的。”中年官員悠悠道，“不過沒關係，我代表朝廷保證，今晚事成之後，有罪的全部赦免，沒罪的每人黃金百兩——但若是貪生怕死，那最好是現在就站出來，等事到臨頭才想脫逃的話，格殺勿論！”
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壯漢咧嘴笑道：“王大人在道上威名赫赫，我們自然都信得過，更何況不去的話也就是在牢裏等死罷了，不如今晚一搏！”
王峰看他一眼，點頭道：“‘黑豹子’江奎，你手上有十一條人命，本應今年秋後問斬，若是今晚有命留下來，以後不要再撞在我的手上！”
那諢號“黑豹子”的壯漢江奎卻是怪笑：“老天爺如果真的留我一條命，不好好享受怎麽行？”
王峰哼了一聲，也懶得和他爭辯，隻抬頭望了望天色，一揮衣袖：“出發！”
由幾個巡城兵卒領頭，這幾十號人紛紛向街上奔去，竟是帶了一股凶悍之氣。
楚恒站在轉眼間變得空****的院落裏，有點不知所措，總算看到還有一個老卒留下來看守院子，連忙湊過去往對方手裏塞了幾個銅板：“大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老卒將銅錢揣進懷裏，撇嘴道：“還能是怎麽回事，朝廷實在沒法子了，死馬當活馬醫，什麽手段都要用用唄。”
楚恒試探著向天上指指：“莫非……是因為城西那團烏雲？”
“當然了，不然還能是因為什麽？”
原來這烏雲是接近一個月前出現的，當時正值新科舉人放榜，京城內外喜氣洋洋，對這異狀自然覺得膈應，當時便有巡城司的兵卒去查探，卻是一去不回，由此驚動了刑部和兵部，連日裏派出探子往城西去，生還者十不存一，隻確定了一條信息：城西一處周姓人家內有妖怪！吃人的大妖怪！
京城內的消息從來藏不住，很快便形成了大麵積恐慌，不少百姓逃離京城，朝廷也連番調集人馬，又命令有名的寺廟道觀派高人來降妖，但那些平日裏神通廣大的高僧和仙長卻沒一個頂用，到得前日，在周宅已折損了近千人性命！
眼見得自己也跑不脫，一個道士情急之下提出，找一批殺過人，身上有血氣的凶人去，希望煞氣能鎮住妖邪……這主意自然是從頭到尾透著不靠譜，但朝廷諸公也拿不出更好辦法，隻能姑且一試——今晚在院落裏的人，便是從牢裏挑出來的各路巨寇強人，另外還有京城裏最後幾個有名的和尚道士，以及少數窮瘋了的鏢師獵戶。
而那位刑部主事王峰大人，便是被派出來看著這些人，免得他們中途溜號的，絕對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
楚恒眼角跳了兩下：“所以他們就是奔著那周宅去的？”
老卒撇嘴道：“可不是麽，雖然都知道九死一生，但誰不想著碰運氣，萬一呢？”
“怎麽可能有萬一！”楚恒當時汗就下來了，“一群普通人去挑戰幾百年道行的老妖，是嫌人家宵夜不夠豐盛麽！”
“也有幾個道士和尚跟著去的。”老卒安慰道，“說不定就大顯神通，把妖怪滅了呢！”
“有這種能耐的人還能被朝廷逼著去？”楚恒跳起來就往門外跑，“煩死了，也不知道能救下幾個來！”
老卒愣愣地看楚恒跑遠，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小道士，怎麽知道那妖怪是幾百年道行？”
楚恒曾經想象過京城的夜。據說當今天子為彰顯天下太平，京城是沒有宵禁的，百萬人聚居的大城市裏，夜間自然要燈火通明，繁華喧囂，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到處都是讓人目不暇接的新鮮玩意兒……
但眼前的夜間京師，卻安靜死寂得有如廢棄了十年以上的死城。
楚恒眉頭緊皺，前方便是烏雲籠罩之處，即使在夜裏也能清楚感受到那邊的不祥氣息，以及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抬眼望去，遠遠看到王峰帶的那群人這時候已經聚在一處大宅外，鐐銬均已除下，手裏也有武器，卻沒人敢上前叫門。當然這倒是不難理解，一團巨大的漆黑烏雲盤旋在宅院上空，烏雲裏還隱隱有閃電和雷鳴，乃是評話裏標準的魔窟氛圍，要想挑戰住在這裏的大魔王，還真是需要幾人份的勇氣。
“王大人！”楚恒疾步衝到站在人群後方的王峰身邊，“不能讓他們進去！這是送死！”
王峰看他一眼：“我當然知道是送死，但你有其他的辦法麽？”
“我說過，我是玄門正宗，靈文門弟子！”楚恒道，“讓我去對付那妖怪！”
“我也說過，你這小身板不頂用！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就別冒充高人，趕緊給我滾！”
王峰話音未落，那邊卻是傳來一聲呼喊——門外站的都是沾了幾條人命的凶徒，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一腳踹向了周宅的大門！
大門卻是沒落鎖，這一腳竟將門踹開了。
人群安靜了片刻。
王峰和楚恒一起喃喃自語：“這群亡命徒！”
“妖怪出來受死！”為首的幾個壯漢大叫一聲，已率先衝了進去，其他人自然不甘落後，紛紛衝進宅院，卻是沒有傳來什麽慘呼尖叫的聲音。
楚恒不敢怠慢，一手攥住口袋裏的符籙，一手摸著腰間桃木劍，幾步衝進大門去，就見這些壯漢凶徒都滿臉緊張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不敢輕易動作。
楚恒看了看這院落裏的狀況，頓時也是目瞪口呆。
這院落中沒有什麽想象中的屍山血海，隻有一方石桌，幾張木凳，院內燈火倒是通明，映出兩個年輕家丁正拿著掃帚掃地，一個小丫鬟端著果盤剛從旁邊走廊轉出來，一個仆婦抱了一個木桶跟在後麵……這些人全都以同樣意外的表情看著闖進來的這群人。
這一瞬間，楚恒生出一個念頭：“走錯了？”
但是這怎麽可能！頭頂烏雲低垂，電光閃爍，指向的就是這間宅院！
還好現場雙方對峙的尷尬氣氛很快被打破了，一個男子聲音響起：“不想京城之地，竟然有諸位這樣糾集人手，公然夜闖民宅的。”
楚恒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到對麵大宅裏剛走出來的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外表儒雅，甚至可以說有點英俊的中年人，雙手背在身後，麵對眼前這群凶神惡煞的壯漢毫無懼色，平靜的表情下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楚恒瞳孔猛地收縮。
雖然自己沒有感應妖氣的本事，但憑著這些年闖**江湖的經驗，他能清晰感受到全身都陷入了空前緊張狀態，這種狀態他過去隻體會過兩次，無一不是麵臨極大危機之時，無一不是搞得九死一生！
這中年人雖然看上去客客氣氣，好似一個人畜無害的富家翁，但其實是一隻危險無比的猛獸！
確實沒有找錯，他就是鐵背蒼狼王！
楚恒毫不猶豫地發足疾退，但剛退兩步，他又停了下來。
如果就這麽逃走……我是為什麽來的？不就是不想看這些人白白送死，想要阻止嗎？現在這算什麽？
就在他耽誤的這短暫功夫，中年人望著院裏眾人，微微一笑：“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要走了。”
大門轟然自動關上！
幾乎與此同時，那幾個家丁、丫鬟、仆婦一起發出尖嘯，隱藏在人皮下的駭人真相伴隨著血光展現出來，令人們紛紛驚呼出聲。
這幾個“人”，赫然全是偽裝成人形的野獸！
院落裏一片混亂，到處都是慘叫聲，四隻野獸衝入人群，每一擊都伴隨著肢體撕裂，鮮血飛濺，轉眼間便有十幾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但這群人畢竟是刑部從大牢裏選出的亡命之徒，終歸有股凶悍之氣在，終於有人吼了出來：“媽的，拚了！橫豎是死，拖他們墊背！”“老子一輩子沒幹好事，今天也算還幹淨了！”
便有不怕死的人揮刀重重砍在那野獸身上，竟真的砍破了皮，流出血來！
看到此景，頓時群情振奮，人人爭先，與四隻野獸鬥了起來，這些人裏有不少是江湖高手，施展出全套本事也算得上威風凜凜！
在這一片鼎沸的喊殺聲中，楚恒一直沒有動。
因為中年人也沒有動，縱使部下陷入困境，他也隻是微笑觀望，全然不在乎似的。
混亂中也有人注意到了中年人，兩個殺得性起的漢子大叫一聲，撲過去便是當頭一刀斬下！
中年人抬眼看了他們一眼，伸出左手。
明明隻是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情，楚恒卻看得清清楚楚。
那隻左手屈指一彈，彈碎了利刃，再一指戳進了前麵那人的喉嚨，直將那人的整個脖子戳穿，帶血的指尖自他頸後冒了出來！
下一瞬，這隻手又探入了後麵一人的胸口，抓出一顆仍在跳動的鮮紅心髒，扯斷筋腱血管，將這血淋淋心髒往回一丟，正丟入一張血盆大口中。
不知幾時，中年人已經長高了好幾尺，脖子上換成了一顆黑褐色的巨大狼頭，眼中閃爍綠色光芒。
楚恒隻覺得手足冰冷，掌心裏全是汗水，明明捏緊的符籙竟是一張都丟不出去！
“果然還是血氣充盈的人心好吃。”至少身高一丈，高高站立的黑狼發出沉悶笑聲，“你們早就該派這種人來，那些廢物兵卒捕快，吃起來甚是沒勁。”
直到此時，他殺死的那兩人才帶著不敢相信的驚恐表情，搖晃著倒下去！
院落裏沉寂了片刻，所有人都望著這頭高大的黑狼，不知道說什麽好。
黑狼歎了口氣：“怎麽，這就嚇到了？算了，那就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吧——今天晚上在這裏的人，不管你怕不怕，全都要死。”
“死”字出口，他已經撲向人群。
此時場內還剩二十多人，以他們的實力縱使來兩百官軍也要頭疼，但這黑狼下場，便真是有如狼入羊群，爪撕牙咬，轉眼間便有半數人丟了性命，最近的一個被黑狼撕成兩半時，直接就把血灑到了楚恒身上！
若隻是銳不可當、凶殘暴虐，剛才人們見識過幾頭野獸的威力後也算有點心理準備，但當他們發現自己手中的刀槍劍戟招呼上去完全無效時，人群終於出現了動搖和混亂。
“再這麽下去，全都會死！”楚恒用力咬破舌尖，劇痛之下終於恢複一些行動力，手上也抓了一大把符籙，就算這老妖怪再凶殘，也隻能拚了！
但就在他準備來一發“千年傳承大甩賣”的時候，在院落裏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道光亮起！
這道光以極快速度穿過人群，直直射到黑狼麵前，剛才麵對各種武器都不躲不擋的黑狼猛然抬手，將這道光抓在掌中，隨即便是一團強光從他指縫中迸出，就好像那道光是在他手中炸開了似的。
“有意思，有意思，這麽多天沒人趕過來，我還以為那群討厭鬼都死絕了。”黑狼咧嘴笑起來，“是哪位老朋友，還是老朋友的後輩，出來吧！”
一個身影自剛才發出光芒的角落處躍起，又是一道光射來，同時伴隨著清脆的聲音：“鳳棲山門人在此！妖怪受死！”
黑狼猛地一揮手，頓時院內飛沙走石，那道光也在瞬間熄滅，沉悶的聲音在風中傳來：“鳳棲山？你們還沒把自己玩死？”
楚恒望向那個角落，隻見射出光芒的人依然站在那裏，狂風已將她的鬥笠吹飛，露出真麵目來。那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表情卻嚴肅得好像大人，圓圓的大眼睛死死盯著黑狼，一頭銀白色長發在風中飛舞，手中張弓搭箭，箭頭閃閃發光，便真的好像世外高人一般。
幸存的人裏已經有人喊了出來：“神仙，有神仙！”“仙人來降妖了！”
楚恒也是詫異無比地挑起眉毛：“鳳棲山……還真沒把自己玩死啊？”
與靈文門並列十大派之列的鳳棲山，從來都是另類。別的宗門都是千方百計強化自身修為，不管什麽神兵利器都視為外物，即使注重製符的靈文門也隻是將符籙作為手段，這鳳棲山卻另辟蹊徑，傳的是以血煉器的法門，門人以自身精血祭煉法器，以做到施展時如臂使指。方便倒確實方便，就是對門人身體傷害太大，靈氣充沛時還能以丹藥補點元氣，現如今還這麽做就隻能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故而鳳棲山已經兩百年音訊全無，大家也毫不意外，楚恒的師傅黃鶴提及此門時就覺得他們早就該死光了。
沒成想在這裏居然還見著一個鳳棲山的弟子！
少女脆聲道：“替天行道，乃鳳棲山之職！受死！”
“小丫頭，你有幾分道行，敢在我麵前說替天行道？”黑狼大笑著飛身撲去，“十大派的血肉，倒真是好久沒嚐過了，便拿你開葷吧！”
那少女緊閉雙唇，手中連連發箭，箭矢竟像是無窮無盡一般，射出了滿天光雨來，而黑狼則是躍至空中，伸手一一撥開光箭，雖然身上好幾處都中箭後冒出煙來，對他的龐大身軀來說這點傷害卻不值一提，就見黑狼的巨掌伸向少女，離她已經不足兩丈距離，少女臉色蒼白，卻還在咬著嘴唇不斷放箭！
“鳳棲山的人就是這麽固執！”黑狼笑道，“我喜歡！”
但就在他的手離少女還有不足三尺時，滿天符籙突然從他身後爆了出來，數不清的金光四處亂射，至少有十幾發是打在黑狼背上，這下就連黑狼都受不了了，調轉方向落地，惱怒地看向後方：“什麽人！？”
就見一個年輕道士手裏攥了一把符，笑道：“鳳棲山的朋友，不介意靈文門插一腳吧。”
黑狼原本要衝向楚恒的身形猛地頓住，用極為意外的語氣問：“靈文門？”
“對，就是千年傳承的靈文門！”楚恒雙手一拍，更多符紙如潮水般湧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在黑狼身上打出一片又一片焦臭的痕跡。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黑狼終於真正憤怒起來，他的咆哮聲在空氣中震**，直接震暈了還有意識的幾個人，“四百年前，便是你的師門前輩也不敢如此囂張！”
不過他對著怒吼的方向現在隻剩一個咒符幻化出來的虛影，楚恒已溜到那銀發少女身邊抓住她的手：“鳳棲山的妹子，趕緊走！”
那少女聞言一愣：“師兄，為什麽要走？難得有兩大門派傳人合力，正好誅滅這妖邪！”
“妹子，你想什麽呢！”楚恒苦笑道，“四百年前，十大派有一半派了高手出來才封印住這蒼狼王，現在隻憑我們兩個，拿什麽誅他！”
少女兀自不甘心道：“我看蒼狼王也沒有傳說中那麽強，我的箭也能傷他！”
“那是因為他實力還沒有完全恢複，而且天劫當頭，他也不敢使用特別厲害的妖法……”
話音未落，楚恒隻覺得一股巨大力量從背後襲來，便如一記鐵錘重重敲在背心，他整個人向前飛出兩三丈，撞在一棵樹上才停下，摔在地上隻覺得眼前發黑，幾乎連呼吸都做不到，緩了好幾息才順過氣來，還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他抬頭望去，隻見那黑狼不知何時已經又折返過來，正與銀發少女交手，少女身手極為靈巧，左右跳躍騰挪與黑狼周旋，好幾次都是險而又險地避過了黑狼攻擊，但即使不擅長近身戰的楚恒也能看出，少女體力明顯到達極限，說不定下一刻就要被拍得四分五裂，香消玉殞。
這張符祭出來，就連黑狼都止住動作，往楚恒這邊看來：“小鬼，你是不要命了麽！”
楚恒翻個白眼頂回去：“我不這麽幹，你就不要我的命了？”
天空中傳來巨響，一道粗大的閃電從烏雲裏直劈下來，在院子裏轟了一丈方圓的大坑！
“來啊，天劫已被引動，隨時發作，誰動誰死！”楚恒抹了一把嘴邊血跡，“蒼狼王，趕緊算一算，你吃了這麽多人，天劫劈下來有幾分威力？”
黑狼看了看楚恒，又看了看旁邊頭發已經散亂，氣喘籲籲的少女，突然發出沉悶笑聲。
“想法不錯。”他晃了晃腦袋，突然又變回了那個儒雅的中年人形象，隻是此刻他臉上沾滿血跡，笑容猙獰無比，“但你們以為，我需要動用妖力才能解決你們？”
說話間，他已經向那少女衝了過去，在少女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黑狼的手便捏上了她的咽喉！
楚恒眼前突然一花。
下一瞬，周圍景物恢複正常，他愕然發現自己已不在那座血流成河的宅院內，而是身處至少離烏雲兩條街的另一處街道上。
在他身邊不遠處，是還未從驚恐表情中恢複的銀發少女，再遠一點，卻是一臉無奈的刑部主事王峰。
“你們修真十大派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聽勸。”王峰搖搖頭，“也不想想，就憑你們兩個能幹掉蒼狼王？當四百年前他的名聲是花錢雇說書人傳開的麽？”
楚恒還沒說話，少女已經詫異地問出口：“你是什麽人？”
“朝廷刑部主事，王峰，正六品。”王峰說著又挽起衣袖，一道獨特紋路在他手臂上隱隱透出光芒，“另外，上屏王家。”
“上屏王家？”楚恒與少女同時驚呼出聲，“獵魔人？”
“算是吧。不過別問我什麽‘既然是獵魔人，為何坐視蒼狼王殺人’之類的蠢問題。”王峰一臉無奈道，“你們既然是十大派的人，就該知道我們王家從來不擅長這個。”
少女若有所思地點頭：“我聽師兄說過，上屏王家專精刺探偵察，與妖魔對抗並不擅長……”
“本來我的計劃，就是讓那隻蒼狼王吃了生人後直接誘發天劫，但你們中途跳出來攪了局。”王峰望望遠處那團烏雲，此時雲團中電閃雷鳴，聲勢越來越大，“天劫隻怕要提前引發了，很可能威力不夠，殺不了這頭老狼……我勸一句，趁著蒼狼王眼下要集中精力對抗天劫，還不敢走出那院子，你們馬上離開京城！他一旦扛過天劫，首先要殺的就是你們這些十大派的後人！”
少女卻根本沒理王峰說的這一大段，隻瞪著他問道：“吃生人誘發天劫……驅使活人去送死，是你的主意？”
少女咬著嘴唇，低聲道：“我不走。”
“早就聽說鳳棲山的人固執，沒想到你這麽小年紀也固執到不行。”王峰沉下臉來，“你以為自己這小身板能頂得什麽用？給那老狼當點心都不夠塞牙！”
“我們修行之人，豈有看到害人妖魔掉頭逃走的道理！”少女一臉不服氣，“此妖一旦渡過了天劫，無人可製，到時候必然生靈塗炭！現在是唯一的機會！縱使知道不可為，也要頂上去才行！前輩，你們獵魔人難道是膽小鬼麽！”
王峰露出絕望的表情：“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從未自我介紹，不禁臉紅了一紅，行禮道：“鳳棲山五十五代弟子，紅葉！”
楚恒不由得側目：鳳棲山是五百多年前才崛起的，比靈文門曆史短了近一半，結果世代繼承比自己還多出兩輩去，這隻能說明……你們鳳棲山作死速度可真夠快啊！
“鳳棲山向來鑽牛角尖，這且不論……”王峰又看向楚恒，“靈文門的小道士，你叫楚恒對吧，看你比這小丫頭大幾歲的樣子，應該多點見識，不會想著這麽去送死吧？”
楚恒扭頭望向那團烏雲，電光和雷聲正越來越密集，忍不住苦惱地撓頭：“蒼狼王自然不能放過，但就憑我們三個，隻怕也是勉強……”
“是兩個，別算我進去！”王峰沒好氣地提醒，“我還不如那群犯人能打！”
“呃，我就是這個意思。”楚恒趕緊解釋，“我們需要找更多的幫手！”
這次就連紅葉都忍不住發問：“普通人可不管用，楚師兄是要找什麽幫手？”
“之前曾結識了一位羅山白家的朋友，可惜現在他不在京城，遠水難救近火……不過另外有兩個望州李家的朋友正在此地……”
“不行！”楚恒還沒說完，紅葉已經瞪圓了眼睛打斷他，“鳳棲山絕不和望州李家合作！”
楚恒苦惱地攤開手：“紅葉師妹，都幾百年前的事兒了，你就不能先放下？”
紅葉一本正經回答：“師門宿怨，一日不可忘！”
楚恒簡直想把這古板的小丫頭丟到蒼狼王那邊送死算了。
鳳棲山恨李家倒也不是沒有原因，四百年前曾有一次修道界和獵魔人的集體大行動，此戰中李家的人棄陣先逃，造成隊友慘重損失，雖然後來李家家主親自出馬，以性命相搏贖罪，總算沒讓李家從獵魔人裏除名，但這個家族的聲譽還是一落千丈，不到百年就銷聲匿跡。
這一役裏，靈文門未被李家波及，鳳棲山卻有切膚之痛——包括當代掌門在內的六名高手陣亡，這差不多算是死仇了！
紅葉卻沒應聲，滿臉都寫著不服氣，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楚恒求助地看向王峰：“王大人，你勸勸？”
“我才不勸。”王峰幹脆地回答，“第一，我認為你們叫上李家的人也不夠，現在最好的選擇是馬上走，第二……當年我王家也被李家坑死了兩個先祖，不跟他們翻臉就不錯了，還要去求他們加入？”
楚恒長長歎了口氣：“我明白了，你們都盼著那蒼狼王大殺四方是麽？還有沒有一點大局觀了？”
王峰與紅葉都默然不語，過得片刻，似乎是覺得自己的立場有點尷尬，王峰咳了一聲道：“獵魔人二十七家，最擅降妖的還是羅山白家……既然白家尚在，趁著天劫拖的這段時間，我跑一趟去請他們出山！”
楚恒潑了盆冷水過去：“白家隻剩這小子一根獨苗，前些日子他又救了一隻小狐狸精，鬼知道現在這兩個人跑哪裏去了，我看是不會回羅山的！”
“……白家的人救了狐狸精？”
“被美色所迷的家夥。”楚恒悻悻道，“不就是仗著狐狸精傷不到他麽！我看他們將來若是生出一窩小狐狸，白家祖墳裏的棺材板還按不按得住！”
王峰臉上抽搐兩下：“那就先別管白家了……本來靈文門或鳳棲山的宗門若是近一些，我也能去請，但不管走哪邊，來回至少三個月，蒼狼王不會等到那時候渡劫。”
“靈文門算了吧！”楚恒歎道，“除了我也沒別人了……”
“……好吧，你這才是常態。這麽多年來，除了與王家關係一向良好的傅家，我從未聽聞過十大派和其他獵魔人的消息，今天不但一口氣看到兩個十大派的人，還知道望州李家和羅山白家也現世……”王峰說到這裏忍不住撇嘴，“要不是你們表現實在太爛，我都要以為靈氣開始複蘇了！”
楚恒馬上叫屈：“我本來也不打算這麽快與蒼狼王正麵交戰！還不是因為這位鳳棲山的師妹……”
說到此處，楚恒與王峰自然而然地將目光移到紅葉那邊，然後兩人同時一呆。
紅葉不見了。
“……這丫頭是什麽時候走的？”王峰臉色鐵青，“該不會……她是要重新回去跟蒼狼王拚個你死我活吧？”
“以鳳棲山的脾氣，這還真說不準……”楚恒頓時汗都下來了，“但以她的本事，連一點勝機都沒有，白白送死罷了！”
“而且還可能讓蒼狼王變得更強，十大派弟子的血肉可是大補！”王峰表情越來越難看，“那兩個李家的人現在在哪裏，能聯係上嗎！”
王峰眉頭皺到一起：“你別衝動！”
“抱歉了王大人，我也知道這很蠢，和送死沒什麽區別……”楚恒如一陣風般衝了出去，隻有聲音還在夜空中回**，“但我們十大派，絕不會讓戰友單獨去死！”
王峰呆呆地看著楚恒消失在街道盡頭，終於是狠狠跺腳：“十大派了不起啊！老子才不跟你們一起去逞英雄！”
楚恒遠遠便聽到那宅邸裏傳來的沉悶咆哮聲，這聲音比剛才還要憤怒得多：“小鬼，我不會放過你！我要把你挫骨揚灰，將你神魂祭煉千日！”
“……這小丫頭搞出了什麽動靜，讓蒼狼王都這麽生氣？”楚恒心頭好奇，步伐更加快幾分，但不論他之前怎麽想象，等衝進大門看到現場場景，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紅葉仍在對蒼狼王不停射出箭矢。
但這個紅葉和剛才看到的已經大不相同了。她整個人長高了快一倍，赫然與野獸化的蒼狼王差不多高，更誇張的是全身都變成和頭發一般的銀白色，便如一個銀色精靈，毫不停頓地向蒼狼王射出滿天箭矢！
“小鬼，你瘋了，你瘋了！”蒼狼王已經變身，卻還是在這箭雨下暫時隻能抵擋，無法反擊，“鳳棲山的人都是瘋子！”
楚恒也是倒吸一口氣。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鳳棲山的“偉績”他以前可聽過不少，眼前這一幕赫然是紅葉燃燒自己神魂精血，以鳳棲山獨有的法術對蒼狼王做近乎自爆式的攻擊，以命換命，以血換血……但蒼狼王的血氣至少是她十倍，這攻勢最多再持續半刻鍾便到盡頭，那時候都不消蒼狼王動手，她自己就會灰飛煙滅！
“你們這樣的傳承是怎麽堅持到現在的！”
巨大化紅葉扭頭看到楚恒，居然好像還挺高興：“楚師兄，我就知道你不會臨陣脫逃！”
“但我不知道你會上來就玩命！”楚恒跳著腳道，“趕緊收了神通，你還有救！”
“鳳棲山麵對妖魔從來死戰不退！”紅葉大聲回答，“小妹支持不了多久，還請師兄盡快出手！”
“我拿什麽出手能幹掉這隻老妖……”楚恒唉聲歎氣，抬頭望天，“罷了罷了，都到這個地步，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天空中的閃電在烏雲間時隱時現，隨時都會劈下來一般。
“看來剛才引發雷劫那道符還不夠力，得加點料！”楚恒惡狠狠地將桃木劍舉起，又貼了張符，那劍頓時堅若鐵石，再將劍刃往自己手心一劃，便見鮮血噴湧而出。
楚恒猛地甩手，已有數十張符沾染血跡。
“天來，地來！五行生化，雷來！給我起！”隨著楚恒這聲喊，染血符籙紛紛升空而起，直奔頭頂烏雲而去！
“做剛才就該做完的事！”楚恒又一拍口袋，上百張符飛出，在自己身前排得整整齊齊，“別小看靈文門千年傳承！”
“五雷禁符……”蒼狼王看得眼睛發直，“小道士，你是什麽人！這麽珍貴的符籙，你怎麽拿得到……”
“管那麽多閑事作甚，先擔心自己啦！”楚恒說著衝向紅葉那邊，一巴掌拍到少女後腦上，紅葉本已是強弩之末，被他這一擊竟然打得搖搖欲墜，收了剛才那秒天秒地的法身，重新變為了隻有頭發銀白的少女，軟軟地倒在楚恒懷裏。
“你……”紅葉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力氣說出來，楚恒也隻是呲牙咧嘴：“別鬧，這是在救你……希望救得了！”
紅葉的法相既收，蒼狼王頓時脫困，但他卻根本不看這邊的楚恒和紅葉，化作一團黑煙便要向宅院外衝去。
就在此時，整個天地都閃爍起來。
楚恒情不自禁望向天上，隻見烏雲間無數道閃電朝這宅院直直劈下！
天劫引動！
一道雷打向楚恒這邊，卻被一道符擋住，這道符紙馬上被撕碎，卻又有十餘張符紙連續接力，終於在轟到楚恒之前化為烏有。
“老前輩們用來渡劫飛升的靈符被我這麽用……”楚恒嘴角略略抽搐，“這次還真是虧本！”
有更多雷霆擊下，也有更多符紙化為灰燼。在這幾乎要震破內髒的轟鳴和閃瞎雙眼的電光中，楚恒隻抱緊紅葉，眯起雙眼盯著前方。
黑煙已重新化作蒼狼王，在雷電轟擊下委頓於地，連一點反抗力氣都沒有。
“看來剛才的符籙還真的能加強天劫威力……也不知道當初煉這符是圖個啥？”楚恒暗自嘀咕，“不過就算同歸於盡，這老狼所犯殺孽之重，也必定死在我們前麵……老天爺，靈氣枯竭的事情暫且放過，這懲惡揚善是你本職，俗話說天網恢恢，你可別讓我失望！”
連綿不斷的雷霆持續了不知道多久，楚恒的保命靈符早就消耗殆盡，他不得不打出其他符籙來續命，原本以為一百年也花不完的符紙今天竟然有了快要見底的感覺。
但就在楚恒以為自己連符咒都要不夠用的時候，雷電停止了。
楚恒驚愕地望向頭頂，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露出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和幾顆星來。
他瞪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完成了一項壯舉：他度過了一次天劫！
“還……還沒……”懷裏的紅葉突然用虛弱聲音道，“還沒死……”
楚恒猛地扭頭，隻看到已經麵目全非的庭院中央，有一團焦黑的東西正慢慢坐起來。雖然已經狼狽到極點，甚至身體都已經殘缺不全，皮肉焦黑糜爛，連內髒都看得見……但他沒有死。
蒼狼王捱過了這次天劫！
但他還沒邁出步子，蒼狼王便看向了他。
隻剩一隻的碧綠眼珠裏有異光放出，隻是看到這道光，楚恒有如胸口被重重敲了一鐵錘，吐著血飛出一丈多遠，而紅葉幹脆直接撞上走廊上半截殘存的柱子昏了過去！
這家夥剛剛渡過天劫，便強到這個地步？！
楚恒趴在地上，不甘心地抬起頭：“給我等著……”
就在此時，一聲輕笑傳來。
楚恒的視線情不自禁轉向笑聲傳來方向，便看到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容姿極美的女子，她長發及腰，麵帶微笑，穿著一襲輕紗，在月光下有如仙女一般，緩緩走進這座宅院裏來。
但仙女怎麽會來這裏？
“喲，兩位小朋友幹得不錯。”女子看看楚恒和紅葉這兩個倒在地上起不來的人，掩嘴輕笑，說不出的魅惑妖異，“看在你們這麽辛苦的份上，這次就不與你們計較啦。”
不等楚恒做出反應，蒼狼王那邊發出了沉悶的含糊聲音：“賤婢……你……想趁火打劫！”
“這可怪不得我，蒼狼王，錯過這個機會，逃命的就該是我啦。”女子緩步走向對方，“既然你之前不打算放過我，我現在又怎麽會放過你呢？”
蒼狼王還要掙紮，女子已走到他麵前，猛地伸手探入了他的腹部——那隻手看似無力，竟是直接穿透了堪比鋼鐵的妖仙身體！
蒼狼王發出憤怒吼叫，身體卻在一瞬間就垮了下去，以楚恒近在咫尺的位置，都沒察覺那隻碧綠眼珠是幾時黯淡下來的！
這女子隻是一擊，便解決了渡過天劫的蒼狼王？！
“渡過天劫的妖丹，可是好東西呢。”女子微笑著將一個發光的東西納入衣袖，又回頭看了看楚恒，輕聲道：“我若是你，便馬上離開京城，再不回來。”
說完這句，她竟憑空飛起，越過院牆揚長而去，便真的和仙女一般。
但楚恒知道，她當然不是什麽仙女——哪有奪妖丹的仙女！
能掐準時間來襲擊蒼狼王，能有實力秒殺對手，又對十大派中人有敵意，對妖丹有需求，而且還漂亮得這麽不像話的可疑目標，可不怎麽多。
答案隻有一個。
同在京城的另外一隻大妖，那位有數百年道行的狐狸精出手了。
“這些該死的狐狸精……”楚恒眼見追不上，索性連站都懶得站起來，隻翻了個身，躺在地上望著頭頂圓月，“喂，老天爺……你該不是一個盹就要打五百年吧？還管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