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村裏充斥著平時少有的喧嘩，幾乎所有人都走出了屋子，那兩台機車已經返回，卻沒有熄火的跡象，沐海忍不住看了村長一眼：平時如果這樣浪費油料，他已經開始咆哮了。
“阿海。”身邊傳來祖母的聲音，“你可算回來了……跟我到屋裏來。”
沐海有點驚訝，祖母是村裏最年長的人，或許因為已經到了暮年的關係，大多數時候都在自己房間裏打盹，很少會這樣主動招呼自己。
她扶住祖母，慢慢地走進屋子，身後則是不斷傳來其他人的叫喊：“電網還能不能用，架起來！”“庫房裏的槍呢？充能的子彈的都要！”
問題到底有多嚴重？
老祖母卻好像完全不在乎外麵慌亂似的，慢悠悠地坐到那張吱呀亂響的躺椅上，伸手摘下自己的呼吸麵罩。沐海也跟著摘下麵罩，外麵的空氣裏永遠有一股焦臭的味道，據說是什麽氣體含量太高，人如果呼吸幾分鍾就會造成呼吸道灼傷，隻有呼吸麵罩和屋裏的空氣過濾器能夠讓人正常呼吸。祖母見她已經平靜下來，便慢慢抬起手：“阿海，打開那個紅色的箱子。”
沐海更吃驚了，這個紅色的箱子從她記事以來就隻打開過一次，那次是拿出來了一本破破爛爛的維修手冊，修好了村長那台車。除此之外，這個箱子就像藏著村子裏最大的秘密，不讓任何人窺探。
“白色封麵的那個本子，畫著一個紅色五角星的那本。”祖母聲音很輕，“你看看封麵寫著什麽。”
沐海很快就找到了這個本子，封麵有點發軟，滿是裂紋和褶皺，好像稍微用點力就會破碎一樣，不過這些古代的書本都這樣。她念出了封麵上那行已經有點模糊的字：“5號基地突發警戒事故應急守則……？”
字有點潦草，顯然是手寫的，但沐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它意識著什麽。
“5號基地……嗯，對，我們是5號基地。”祖母嘀咕了一句，“阿海，翻開它，在目錄欄找一下‘濾網’……不對，應該叫——指定基因能量過濾場。”
這個詞祖母說出來也有點拗口，沐海想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是哪幾個字，並且迅速翻到了這一頁。但是祖母要她讀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片刻。
“過濾場應每隔12個月進行一次檢修維護。”沐海忍不住抬起頭看祖母，“我們根本做不到啊！”
祖母點點頭：“我知道，繼續念。”
“如出現4級損毀，應該……”沐海一行行念下去，念到這裏的時候深吸一口氣，“應該立即執行2號應急方案，啟動基地防禦陣列，並嚐試擴大陣列範圍……”
“4級損毀的標準是什麽？”
“過濾場能量出現可視的明顯不穩定，且持續超過一小時，或有超過10體指定基因外生物通過過濾場……”沐海擔憂地看向門外，“奶奶，我覺得濾網的狀態已經達到標準了。”
“這就是我們麵臨的問題——我們根本沒有應急方案可以執行。”祖母平靜地說。
沐海望著仿佛全然不在意的老祖母，心中生出止不住的疑惑。
沒有應急方案，這一點並不意外。古代人的時代過去了太久，現在能把祖先留下來的機械成功發動就是萬幸，村子裏能用上的古代遺物都在發揮作用，如果有什麽東西沒有使用，那隻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東西真的用不了了。
那祖母為什麽這麽鎮定呢？
“奶奶，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沐海忍不住問。
“我和村長商量過遇到這種情況要怎麽應對。”祖母和藹地回答，“沐海，你是村裏最聰明的年輕人，大家也願意信任你，所以我們一開始就認為應該是你來做這件事——那兩台機車留給你們使用，你要把村裏的孩子們帶走，帶到左岩村去。”
“把孩子們帶走……”沐海重複了一遍，隨即迅速反應過來，“你們呢？村裏其他人呢？”
“我們當然要保護村子。”祖母聲音依然平靜，“濾網還在起作用，事情並沒有到最壞的地步，我們會試著反抗一下，說不定能扛過去，那時候我們會把你們接回來。”
沐海馬上就提出了異議：“大家可以一起走！既然濾網還在，我們的時間是足夠的！”
祖母搖了搖頭：“我們根據應急手冊的資料計算過，濾網如果出現4級損毀，最終達到5級崩潰的可能性超過80%，而且時間不會超過一天。如果借助村裏的設施，我們有一定幾率成功抵禦獸潮，你們乘坐機車也有足夠時間到達左岩村，那邊同樣有足夠的防禦措施。唯獨所有人都前往左岩村的計劃不可行，那樣大家更可能在沙漠裏被獸潮追上，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沐海知道祖母是什麽意思，村裏隻有兩台機車，沒法帶上所有人，與其大家慢吞吞在沙漠裏趕路，不如隻有機車出發，及時趕到左岩村，兩個村子憑借自己的防禦措施進行抵抗，這樣大家活下來的機率都要大一些。
但是她舍不得。
她知道濾網崩潰後村子會麵臨怎麽樣的壓力，所謂的“存活機率”也隻是理論上的可能性，一旦離開，就連回來的可能性都是極低。她舍不得村子，舍不得祖母，舍不得村裏的所有人，她的十八年生命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她完全沒有做好突然就要與所有人永別的準備。
“阿海，你已經長大了。”祖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起來，輕輕撫摸著沐海的頭發。與村裏其他需要外出的女性一樣，沐海的頭發很短，隻到耳根，“我們一代代掙紮求生到現在，我們一直做著應對最壞情況的準備……現在，最壞的情況來了，你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沐海想哭，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憋了好一會兒，才嘶啞著開口：“奶奶，我們的古代祖先那麽厲害，為什麽我們就非得活得這麽累啊。”
“因為我們遺失了很多東西，多到我們都沒法統計失去了多少。”祖母看著沐海，“但是隻要我們還活著，就有希望。阿海，你還記得先輩們的話嗎？我們可以犯錯，可以失敗——”
“但我們絕不放棄，絕不屈服。”沐海低聲說。
祖母滿意地笑了，她抱住沐海，沐海能感覺到這位老人的力量已經很微弱了，但老人仍然用最大力量抱住了孫女，在她耳邊輕輕說：“該出發了，阿海。”
村裏的孩子們坐在兩台機車裏，將車廂擠得滿滿當當。最小的孩子隻有四歲，但沒有人喧鬧，也沒有人哭。就像祖母所說的那樣，他們從記事起就一直被教育要做好最壞的準備，現在隻是最壞的情況來了而已。
村裏的成年人們都已經搬出了倉庫裏的各種武器，有一大半沐海根本沒有見過，她懷疑那些成年人也沒有見過，因為好幾個人都在手忙腳亂地調試，還有人在看說明書。幾乎沒人看這兩台機車，盡管車上坐的都是他們的親人和後代。
隻有村長和祖母為孩子們送行，村長將一個耳機戴到沐海頭上：“保持聯係，運氣好的話，我們到左岩村都還能聯係上。”
“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回來！”龍信從一台機車的駕駛室裏探出頭來，他臉上都是亢奮笑容，就好像還挺期待這次旅行似的，不過沐海太了解他了，這笑容又誇張又假，根本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
“運氣好的話，確實。”村長點點頭，退開兩步，“東西都帶齊了吧，出發！”
沐海摸了摸耳機，轉身上車，發動引擎。
機車轟鳴起來，她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了，但她還是本能地望向窗外，祖母正在和藹地望著她，就和過去的十八年一樣。
“一路平安！”村長扯著嗓子吼。
孩子們紛紛應和，沐海則一直看著祖母，祖母的聲音已經被引擎轟鳴淹沒，但沐海還是從唇形辨認出了老人最後的話：“照顧好孩子們，照顧好自己。”
沐海點了點頭，向窗外舉起大拇指，隨即踩動油門，機車猛地一震，接著便衝入了村外的沙漠中。
村子很快就從後視鏡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