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沐海從來沒有見過大海。
她隻能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沙漠，努力想象它是藍色的，每座沙丘都在起伏變化的樣子。
這種想象很難，她見過最大的“波濤”也就是水盆裏的水在晃動罷了，而現在麵前隻有一片黃沙，還有無盡沙海的深處不時亮起的藍光。
但是確實很容易打發時間。
她換了個姿勢，調整了一下呼吸麵罩，讓自己在沙地上趴得更舒服一點，並成功地想象出了一片巨大的蔚藍。這片蔚藍的每一處都在動，就像一張巨大的藍色毯子，不斷自行褶皺又散開，白色的界線時隱時現，不時有一處巨大的褶皺高高突起，再轟然墜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後與下方的毯子融為一體，而遠方不時閃爍的藍色光幕則是海上的天空——她記得那個詞叫“海天一色”。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象與實景一定有很大差距，不過這是她能想象的最能貼近“海”的場景了。而且這次的想象似乎非常真實，就好像巨浪砸下來時，真的令大地都在震動一樣。
不對。大地確實在震動。
“沐海！”不遠處傳來同伴的喊聲，“看好繩子！要來了！”
她走神了。
地麵震動越來越劇烈，她身下的沙子都跳了起來。
接著一頭體型巨大的野獸出現在沙丘那頭，這頭野獸全身被厚厚的棕色皮膚覆蓋，頭上長著一對彎曲的巨大雙角，足足有兩個人高，正以與體積不符的驚人速度向沐海這邊衝刺，沙丘被它踩出了一長串坑。
人類僅憑自己力量是不可能抵擋住這頭巨獸前進的。
沐海也清楚知道這一點，她毫不猶豫地側身往旁邊一滾，巨獸也絲毫沒有停頓地從她身邊衝了過去。
而這時候，對麵的沙丘上出現了更多野獸。這些野獸與剛才的巨獸很明顯屬於同一個族群，但是體型要小很多，奔跑速度也要慢一些，顯然那頭巨獸是在替族群趟路，族群的真正成員在這裏。
而這也是沐海和她同伴們的真正目標，她盯著一頭較小的野獸奔向自己，迅速估算了一下距離，抬手重重地砸在身邊一個圓形按鈕上。
沙子裏猛然彈出一張大網，將這頭野獸整個包裹在其間，野獸發出沉悶吼聲，打著滾栽下沙丘，與此同時又有幾張同樣的網從沙裏彈出，裹住另外幾頭倒黴的野獸。更多的獸群則是視若無睹地穿行而過，偶爾有幾頭野獸猶豫片刻，但看到沙地裏跳起的捕獵者們，它們也迅速放棄不必要的衝動，丟下同伴奔遠了。
有如狂潮一般的獸群沒用多久就消失在身後沙丘盡頭，沐海鬆了口氣，站起身來。
同伴們已經歡呼著衝向被網裹住的獵物，這是一次少見的大豐收，村裏接下來一段時間的食物都有了保證，但沐海總覺得有點不安。
今天的收獲未免過於豐盛了——不，這不是讓她不安的理由。
一道藍色的光掠過，將她的身影在沙丘上投出一道長長影子。她猛然醒悟過來，轉身望著沙丘那邊的地平線。
藍色光芒在地平線遠端依然不時亮起。
在沐海18歲的人生中，她從未見過藍光閃爍得這麽頻繁。
她知道那是“濾網”，將無害的獸群放過來，將真正的凶獸擋在另一邊，是人們得以平安生活的堅實屏障，她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還有村裏自己和其他人更早的祖先們，都是憑借“濾網”的幫助才活下來，並且延續至今的。
但“濾網”終究隻是古代人的造物，沒理由古代人流傳下來的其他東西都壞掉了，就隻有它肯定能一直安然無恙地運行下去吧？
“沐海，想什麽呢？”同伴在沙丘下麵喊，“過來幫忙！”
沐海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向下方走去。
同伴們已經熟練地拿出長刀和噴槍，開始對獵物進行屠宰和分解工作。據說這些野獸在很早以前是先輩們馴養的，但隨著環境惡化，隻能任憑它們野生退化，在外麵自行繁衍，最後變成現在這種皮粗肉厚的東西。
村裏人對此並不在意，能夠獵殺並提供食物儲備的野獸就是好野獸，像今天這樣的收獲已經夠全村吃一個月，而接下來這樣的獸群大概還有五到六撥，它們將成為未來半年裏村子的主要食物來源。
什麽是“月”，什麽是“年”？沐海知道這是時間的刻度，但頭頂天空始終灰蒙蒙的，也感受不到什麽“季節”的變化，先人們到底是根據什麽來製定這個刻度的呢？
他們到底生活在什麽樣的時代？
沐海忍不住遐想。她是村裏最喜歡想象這些不存在事物的人，她知道自己名字裏的“海”的意思，她看過祖母房間裏所有的書，她聽說村子東邊的那個大鐵塊曾經可以飛上天空，她聽說很久以前人類數量很多很多。
但她都沒有親眼見過。
祖母是村裏年紀最大的人，但她也沒有見過這些景象。人人都對現在的生活習以為常，隻有沐海會情不自禁去想。
“你有沒有覺得濾網快撐不住了？”她忍不住問旁邊的人。
那個同伴正忙著將一隻野獸的前肢切下來丟到車上，完全沒注意她在說什麽：“啊？”
“沐海又在瞎操心了！”與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龍信大聲笑著說，“她上次還擔心地心引力消失，大家都掉到天上去！”
周圍傳來笑聲，沐海也隻能撇撇嘴。她知道大家的笑聲是善意的，
獵物已經全部肢解完畢，人們將戰利品抬到車上，發動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車頭煙囪的黑煙冒起老高，然後艱難地馱著全村的希望慢慢開走了。
參與捕獵的幾名年輕人留在原地，老掉牙的機車載不動多出來的重量，他們需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去，還好路程並不是很遠。
沐海和龍信肩並肩走著，沐海發現自己的朋友已經比自己高出一截了，明明兩年前還是自己更高的。
“沐海，你家裏的播放器還能用嗎？”龍信突然開口，口中呼出的水蒸氣在呼吸麵罩上形成一層白霧，“我想看看大城市。”
龍信喜歡大城市，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村裏年輕人們或多或少都有點對古代的向往，沐海想看大海，龍信則沉迷於播放器裏投射出的高樓大廈。村長對此倒是非常鼓勵：“老祖宗說過，隻要有人還想著過去的美好時代，我們就有希望將它重現。如果所有人都甘於現狀，大家才是全完蛋了！”
但是真的能重現傳說中那個輝煌時代嗎？沐海一點信心都沒有。她一邊踢著腳下的沙子往前走，一邊回答：“能用，但我覺得祖母不會同意的……上次就已經很不穩定了，村長一直說要去左岩村拿零件，拖了幾個月還沒動身呢。”
“可別真壞啊。”龍信喃喃道，“壞了就麻煩了。”
祖母的播放器已經太老太舊，每次啟動都要花好長時間，村裏的大人們都說這台老機器已經過了報廢年限很久，它始終沒有報廢的唯一原因是沒有替代品。
村裏的老物件全都沒有替代品，這是村裏最後一台還能用的播放器。
但正是因為有這台播放器，沐海看到過父輩們一致掛在嘴邊的那些東西，飛翔的鐵鳥，繁華的城市，宏大的慶典，臉上洋溢自然幸福笑容的人們……正是看到了這些影像，沐海和其他年輕人們才相信那個輝煌時代真的存在過。
可惜影像裏沒有大海。
後方突然亮起光芒，沐海與龍信的影子在沙地上頻繁地閃爍了幾下。年輕人們一起回頭望去，但是從這個位置什麽也看不到，他們隻能看到後方的沙海，以及地平線上跳動的藍光。
“濾網”的光幕從未像今天這樣頻繁地跳動，這閃爍讓沐海想起村長那台老切割機最後報廢的時刻——也是有幾個元件這樣爆出藍色弧光，弧光頻繁地閃了幾下，發出一股焦糊的臭味，然後整台機器就徹底安靜了下來，直到今天也沒能再啟動。
“看樣子真的不妙啊……”另一個年輕人忍不住開口，“濾網不會真的壞掉吧？”
沒人能回答他，“濾網”已經運行了好多好多年，誰都不知道它是怎麽運行的，壞了又該怎麽修，如果這個龐然大物真的出了問題，沐海甚至想象不出將來會遇到什麽情況。但她馬上在平日裏的擔心裏找到了預案：“不管它壞沒有，我們趕緊回村子！”
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眾人在沙漠裏發足飛奔起來。但其實他們的速度並不快，呼吸麵罩提供的氧氣出量有限，稍不注意就會喘不上氣。這趟驚心之旅持續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到終點，而沐海看到村裏景象的那一瞬間，就知道這次問題真的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