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另一條路

天色即將陷入黑暗,但舊金山南部碼頭區依然喧嘩一片。

和市區其他幾個碼頭一樣,這裏已經陷入混亂,到處都是試圖擠上船逃生的人,而在碼頭主要位置停泊的船隻則被戰車和軍人團團圍住,隻有拿出船票的人才會被獲準進入通道,而在另一頭的貨船泊位,一隊隊貼著政府標誌的汽車正在駛上碼頭,由船上的裝卸機械把車上的東西瘋狂搬上船去。

“膽小鬼!”“他們拋棄了我們!”“嘴上說得好聽,結果還不是先逃跑了!”“混蛋,我的兒子還在戰場上!”

人群中咒罵聲此起彼伏,不少人情緒激動地想要衝進封鎖線,卻始終無法越過機甲步兵們的攔截,有人試圖朝封鎖線內投擲石塊,但馬上就被警察用麻痹槍打倒,像拖屍體一樣拖到一邊去了。

“沒有用了,我們上不了船了。”約翰·霍爾特抱著三歲的女兒,臉色鐵青地站在碼頭邊緣。他們一家人根本擠不進陷入狂亂的碼頭。

“或許……我們應該再向南碰個運氣。”他的妻子梅麗莎低聲說,“比如說,去洛杉磯……”

“你沒看見那些運輸車都掛著洛杉磯的車牌嗎?連洛杉磯的官方車隊都在往這邊趕。”約翰回答,“我剛查了網絡新聞,聯盟軍已經從海路開始封鎖南部了,從洛杉磯那邊出海幾乎是必死無疑。”

“那……怎麽辦?”

“不知道,我要想想……”約翰苦笑道,“或許留下來也是個選擇?”

聯盟軍對西部的宣傳攻勢裏,“放棄抵抗的平民將重新恢複美利堅共同體公民的身份,不會受到任何迫害”一直是很重要的一條,事實上眼看上船無望,也確實已經有很多人散去,試圖在聯盟軍到來的時候碰個運氣。

但是梅麗莎搖了搖頭:“親愛的,別忘了我們都是俄勒岡大學醫學院的人。”

約翰聽到這句話,也隻能歎口氣。

俄勒岡大學醫學院,創立於2065年,其特殊之處在於,這是一所完全為了與巴特明斯人合作才建立的醫學院。在成立之後的數十年裏,巴特明斯人將大量技術投放到這所醫學院,直到黃石火山噴發,這種技術合作才告一段落,但醫學院內的技術依然是各方勢力窺伺的焦點,而作為醫學院的正規醫生一旦落入聯盟軍手裏,幾乎可以想象接下來就是至少以十年為單位的軟禁,直到掏出腦袋裏最後一絲有用的東西——這些遭遇已經被其他一些不幸的同事所印證過了。

“見鬼,就沒有什麽辦法嗎?”約翰喃喃自語,“對了,還有黑市……也不知道現在船票是什麽價格了,但總可以試一試……”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看到陌生的來電號碼,約翰愣了一下,遲疑著還是接通了:“喂?”

“約翰·霍爾特嗎?”一個似乎有點熟悉的男子聲音傳出來,“我是趙宇……你們那邊情況怎麽樣?還能登船嗎?”

“登船?”約翰苦笑一聲,“現在碼頭一片混亂,我們連擠都擠不進去。”

“很好……唔,我的意思是,我或許有辦法幫到你們。”趙宇說,“半個小時以後,我們在阿拉梅達碼頭見麵怎麽樣?你找得到吧?”

“阿拉梅達?好的,我知道了。”約翰掛掉電話,回頭看到妻子疑問的眼神,迷惑不解地聳聳肩,“趙說他可能有法子幫到我們。”

阿拉梅達是位於海灣東側的一個碼頭,雖然已經離開了西側的主城區,但這裏依然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亂。還懷有一線希望的人把碼頭團團圍住,放棄希望的人則開始在街道上搶掠,約翰一家戰戰兢兢地繞開所有看上去怒氣衝天的人,終於在天黑以後來到了阿拉梅達碼頭外麵,這時候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約翰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嘿,約翰,我們在這邊。”趙宇在一個街口探出頭來朝他們招手,“今晚可真夠亂的。”

約翰抱著女兒趕緊跑過去:“感謝上帝,你還在這裏。”

“因為我覺得你沒理由放棄我說的這個機會。”趙宇還是和夫妻倆又擁抱一次,然後拿出一張卡片來,“拿著,這個或許用得上。”

“這個是……?”約翰借著燈光端詳手裏的卡片,心裏隱隱有些猜測,卻始終不敢說出來。

趙宇微微一笑:“WPA公民專用通行證,克裏斯丁已經幫你們修改了裏麵的信息,阿拉梅達碼頭2號船位的‘特拉蘇爾’號客船,今晚11點半準時啟航,希望你們不要嫌棄是次等艙。”

夫妻兩人徹底愣在了那裏。

他們當然知道WPA公民通行證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西海岸共和國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阻止他們登船!這張卡片在今晚的價值已經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現在在舊金山的人裏至少有三分之二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它!

而趙宇就這樣把它給了自己?

“中國有句老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趙宇看著他們的表情,有點難為情地撓頭,“在我從那個冰櫃子裏爬出來的最初三個月,沒有你們的照顧,我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巴特明斯人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而你們讓我這第二次生命像個正常人,而且你們還保住了我在舊世紀最寶貴的紀念品。我也沒有別的禮物能送給你們,WPA公民身份是我唯一能幫到你們的——好了,時間不多,你們現在就帶著伊莎走吧,去安全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約翰結結巴巴地說,“這個禮物實在太珍貴了……”

趙宇拍拍他的肩:“知道珍貴就好好拿著!想要回禮的話,到了夏威夷記得打電話給我報一聲平安。”

“你們趕快走吧,我們也很忙呢。”克裏斯丁在旁邊插嘴,“我們還得趕時間,去別的地方再拿一張通行證。”

約翰激動地點點頭,梅麗莎抓住丈夫的衣袖,向趙宇和克裏斯丁深深鞠下一躬,然後三人轉身向阿拉梅達碼頭跑去,伊莎在父親的肩頭朝趙宇揮手。

趙宇也揮手回應,直到目送那一家人消失在人群裏,才回過頭看向克裏斯丁:“那張卡沒問題吧?”

“你第一次看我黑別人係統嗎?”克裏斯丁沒好氣地反問,“又不是憑空生出一個新的WPA身份,隻是用他們的資料頂掉你的資料而已——我可是問過你的,你對自己失去WPA身份一點都不心疼。”

趙宇幹笑兩聲:“那不也是你說過還有別的辦法,我才敢給他們嘛。”

“我也說了接下來這個辦法賭運氣的成分更高。”克裏斯丁哼了一聲,“走吧,今晚時間還很趕呢!”

“目標是哪兒?”

“當然是唐人街!”

舊金山唐人街,趙宇下午逛街的時候也到過這裏,總覺得和印象裏有點不一樣,但想想離自己熟悉的時代已經過了一百多年而且還經曆了一次大災難,發生什麽樣的變化應該都在可接受範圍之內,但直到現在,他和克裏斯丁重返唐人街,他才發現到底哪裏不對。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讓他看到唐人街中央一座足足有三百米高的建築,周邊裝飾性的燈柱正在夜色中發出紅色的光芒,讓它的外部輪廓顯得更加清晰起來。

趙宇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座建築,下半部是由幾個巨大支架撐起的粗大圓柱體,上半部好像正待發射的火箭,還有最頂端的圓球狀建築和圓球上麵的天線……

“有沒有搞錯。”他低聲嘀咕一句。

這玩意不就是小一號的東方明珠電視塔麽!

為什麽離魔都隔了一個太平洋,差不多有一萬公裏距離的舊金山會有個東方明珠電視塔!

不過克裏斯丁顯然根本不糾結這個,她直接到了電視塔的底部,跟一樓門衛室的人說了兩句什麽,然後示意趙宇跟她一起進去。

“你都說了什麽?”趙宇好奇道。

“說我們有政府工作人員身份,能不能拿一張船票。”克裏斯丁回答,“門衛讓我們直接去50樓問負責人。”

“……我們還有這個身份?”

克裏斯丁不在意地撇嘴:“我隨便黑了兩個洛杉磯來的廢物的資料。”

趙宇一愣:“這樣豈不是那邊有兩個人上不了船?”

克裏斯丁冷哼一聲:“那是兩個作戰參謀部的家夥……國民軍還在作戰,他們本來就不該上船!”

作為一個有著近一年從軍經曆的退役士兵,趙宇馬上同意了這句話,隨即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那……我們現在的身份是?”

“你是作戰參謀部中尉科利爾·陳,我是中尉溫妮·朗特。”

“哦哦,升官了啊,甚好甚好……”趙宇大為欣慰,“總算不是二等兵了……”

說話間電梯已經到了50樓,這層樓隻有一個大房間,從電梯口就能遠遠看到房間內部的陳設:似乎是設置了一個大屏幕,屏幕上不停跳動著各種畫麵。

“我在網上搜到的信息,唐人街的華人大部分已經撤離了,隻有這座樓裏的人會堅持到最後一刻,專門為華人辦理登船手續。”克裏斯丁低聲說,“所以一會兒你得打主力,別露餡了!”

“你一分鍾之前才把那個掩護身份告訴我!”趙宇有點抓狂,隻能希望負責辦理手續的人看自己一副標準中國人長相,普通話也能說得挺溜的份上直接按個通過算了……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唱個國歌的……

思緒紛飛間兩人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這層樓居然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隻有房間裏一個人背對他們,一直盯著前方的大屏幕,趙宇注意了一下,發現屏幕分成很多小畫麵,播映的都是城市各個角落的畫麵。

“這好像是覆蓋整個舊金山的監控係統。”克裏斯丁跟趙宇咬耳朵,“一個民間社團怎麽能搞到這種東西?”

“因為這裏是舊金山,北美大陸華人比例最高的大城市。”那個看屏幕的人聽力似乎不錯,遠遠的接口道,“我們和當地政府有著非常密切的合作。”

說話的同時,那人從沙發裏站起,向趙宇和克裏斯丁轉過身來。

這時候趙宇才看到對方的長相。這是一位外表非常有個性的青年,他穿著白色唐裝,長長的頭發隨意紮在腦後,竟也是一片純白,連一點黑色都看不到,但他又不是白化病人或白種人,因為除了頭發以外他依然有著非常典型的東亞人特征,眉毛和眼睛也都是黑色——那雙瞳孔和整個麵部比起來略微小了一點,讓他多了一絲邪氣,更令趙宇腦子裏隱隱出現了預警,這個感覺告訴他,雖然對方現在看上去是安全的,但最好不要招惹他——那個人的體內似乎蘊藏著非常危險的東西。

而在這張臉上,最顯眼的卻是青年額頭上的一道疤痕。這疤痕從額頭正中的發際線偏下一點一直延伸到雙眉之間,顯然也有點年頭了,在額上陷下去極深,就像多出一隻眼睛。

趙宇禁不住猜測當年是什麽東西造成了這樣的傷,直到克裏斯丁偷偷扯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呃,你好,我是洛杉磯作戰參謀部的科利爾·陳中尉,我們和同事們失散了,聽說這裏可以拿到去夏威夷的船票,所以過來問問……”

白發青年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等你們很久了,趙宇先生,還有這位美女——呃,你更喜歡哪個名字?拉露娜·馬塔還是克裏斯丁·桑切斯?”

這句話說出來,趙宇和克裏斯丁都忍不住退了兩步,克裏斯丁更是伸手去摸腰間的手槍:“你還知道什麽?!”

“別緊張,我要是有惡意的話,你們還能走到這裏?”白發青年說,“而且我對你們其實沒什麽興趣,隻是有人找我幫個忙而已。”

趙宇吞了口唾沫,問道:“你是誰?”

“我嗎……呃,目前勉強算是舊金山華人社團的最高負責人吧。”白發青年依然帶著波瀾不驚的微笑,“我的名字是司馬山,你們叫我司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