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命運

四周寂靜無比，連蟲鳴的聲音也沒有，天空中也是一片黑暗，看不到星辰和月亮。這是名副其實“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夜。

在這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有一點光亮跳動，趙宇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這點光亮上。

趙宇這時候正靠著“死亡使者”號機械蜘蛛的一條腿坐下，光亮就從他手中映射出來，那是一個微型投影儀，正播放著一段簡單的影像。這影像趙宇已經看了不下一百次，但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厭倦。

這是他最珍貴的寶物。

“兒子啊，不要擔心我們，我們現在過得很好。”影像切換到下一幕，一個中年人正出現在畫麵裏，“你的弟弟也快要上學了，不會有問題的。”

畫麵右上角顯示的時間是2026年8月10日。

畫麵切換，2032年5月9日。

“兒子，你已經冬眠10年了，不知道你感覺好不好？”這是頭發開始花白的中年婦女，“我們來看過你幾次，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冷……”

畫麵切換，2043年6月8日。

一個青年對著他微笑：“哥，我也大學畢業了，雖然從來沒有和你說過話，但我和爸媽經常來看你。放心吧，二老身體都還不錯，希望能看到你醒來那一天。”

畫麵切換，2049年9月7日。

青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哥，媽媽上周因病去世了……她是帶著你的照片下葬的，她很想你。”

畫麵切換，2051年1月4日。

已經老態龍鍾的老人努力地笑著：“兒子，我可能等不到你了，我得去找你媽媽了……以後就交給你弟弟了……別擔心我們，我們這輩子過得很好。”

畫麵切換，2057年11月19日。

一個陌生的中年女性出現，臉上麵無表情：“趙宇先生，很遺憾地通知你，你的弟弟趙希在前天因車禍去世，他的家人拒絕繼續承擔你的冷凍費用。根據他們簽署的協議，你的冷凍事宜將由本大學醫療中心繼續承擔，但本中心保留對你進行必要醫學研究的權利。如果你將來有一天蘇醒，對本協議有任何疑問，請谘詢相關部門。”

畫麵切換，2063年4月20日。

另一個陌生中年女性同樣麵無表情：“趙宇先生，根據聯合國與巴特明斯文明的協議，你的冷凍事宜和相關設備將作為科技交流的一部分移交給巴特明斯人……祝你好運。”

畫麵切換，2154年10月15日。

一個黑人軍官朝鏡頭這邊點了點頭：“趙宇先生，歡迎蘇醒，你已經回到人類世界。”

趙宇歎了口氣，把投影儀切換到初始畫麵，這是一張小小的合照，一對中年夫妻抱著一個嬰兒，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張病床，病**的枯瘦青年正努力對鏡頭露出笑容。

這就是那個時代留給自己的唯一紀念品了——甚至這個紀念品能留存下來都純屬奇跡，在這一百多年裏，地球遭遇了各種難以想象的劇變，以至於趙宇一度懷疑自己醒來是不是穿越了，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現實。

現實就是，自己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自己的親朋好友早已不在，照片上的親人也都已作古，而最可能在他們之前離世的自己卻奇跡般地在一百多年後醒了過來，孤獨地在這個世界裏繼續生存。

趙宇關掉投影儀，任憑自己沉浸在黑暗中。這是他的習慣，每次看完這些影像他都要用好一會兒來擺脫這種失落的情緒。

“真是亂來。”他習慣性地咕噥道。對命運這個東西，他也隻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吐槽了。

趙宇出生於20世紀的最後幾年，雖然他對那幾年的童年沒什麽印象，但也是不折不扣的跨千年一族。最初二十年的人生，趙宇和其他人沒什麽兩樣，成長，上學，早戀，沉迷網絡，高考，大學……直到大三的時候，命運給他當頭一擊。

“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俗稱“漸凍症”，病因不明，在21世紀也令醫學界束手無策的絕症，最著名的病人叫史蒂芬·霍金，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樣子。而這不講道理的絕症突然就降臨在趙宇身上，讓這個21歲的青年失去了一切力量。

在之後的幾年裏，他的父母為了給他治病想盡一切辦法，甚至還不顧高齡再次生了一個孩子希望能對他的治療有用，但趙宇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身體逐漸無法動彈，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連自殺都做不到，而可怕的是他的神誌卻一直清醒，絕望每時每刻都籠罩在他頭頂。

終於在2022年，趙宇父親的老同學帶來一個不算好的好消息：美國某大學的醫學院正在研究人體冷凍技術，可以把人冷凍起來，等將來醫學技術成熟再解凍治療，目前正征集誌願者——於是在父母的陪伴下，趙宇來到美國，躺進了冷冰冰的儀器，努力想在失去意識以前記住父母和弟弟的臉。

他知道這一睡，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過來，甚至可能根本就醒不過來。

但他沒想到自己醒來看到的卻是和預想中完全不同的世界。

***

“你們那個老頭子在外麵發了快一個小時的呆了。”“死亡使者”的駕駛艙內，有個中士正在屏幕上提醒，“他沒問題吧？”

車長博格悠然地吸了口煙：“沒事，他經常這樣。”

“但是他沒有穿機甲戰鬥服，在野外太顯眼了，如果有衛星或者偵察機經過的話會馬上暴露。”

這次是亨特插嘴：“長官，別擔心，那可是老頭子！”

中士沉默了幾秒，最後無奈地聳聳肩：“希望他和傳說中一樣神奇，不然會連累所有人。”

“我一開始比你還害怕呢，夥計。”博格笑道，“放心吧，你很快就會知道，和老頭子在一起是多麽令人安心的事情。”

***

趙宇突然抬起頭望向天空。

天空依然漆黑無光，完美地與大地融為一體，趙宇每次置身這種徹頭徹尾的黑暗中，都有整個世界離自己而去的錯覺。

“這特麽可是美國西部的天空啊，說好的環境優美無汙染，每天晚上能看銀河呢？”趙宇咕噥一聲，站直身子，打開製服上配備的照明燈，抓住身後蜘蛛的扶手，然後熟門熟路地縱身而上。

當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抱怨一點用都沒有，不要說看銀河數星星的浪漫時光，在這個天翻地覆的22世紀，連美國都不存在了。

從冷凍中蘇醒之後，已經麵目全非的醫學院給趙宇安排了一間病房，讓他有時間來消化這一百多年發生的事情，很顯然對這種事早就有所準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趙宇並不是第一個從冷凍中蘇醒的“舊世紀”人，當年和他一起懷著對未來希望進入冷凍艙的人超過一百，在他之前，已經有大約三十人蘇醒。

盡管略有心理準備，但趙宇點開名為“曆史大事記”文件的時候還是在三秒鍾內就嚇得差點坐到地上去。

在趙宇進入冷凍之後的前四十年，這個世界風平浪靜，一如既往，幾個大國繼續勾心鬥角，局部繼續偶有戰爭，環境繼續惡化，人口繼續增加……總而言之，地球就如趙宇冬眠之前那樣，一路有氣無力懶洋洋地運轉著，假以時日，比如說再過一千年，說不定就能成功變成一個大大的垃圾場。

然而未來並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

就在趙宇的弟弟去世，其家人將趙宇所屬冷凍艙轉交給大學醫學院的第四年，自稱為“巴特明斯”的外星人到達地球，並公開與地球文明接觸。巴特明斯人一開始就表明態度，他們代表銀河係最大的文明聯合體而來，希望幫助地球文明達到相應高度，以加入文明聯合體，為此願意向地球人提供各種技術，代價則是希望地球人承諾加入文明聯合體，並遵守文明聯合體的規則。

理所當然的，地球上的大小國家在一瞬間就亂成了一鍋粥，圍繞外星人到底可不可信，要如何與外星人交流，誰去和外星人交流，交流成果如何共享之類的爛事扯了足足兩年之久，期間甚至還爆發了幾次小規模戰爭，最後還是聯合國五常擔負起了人類曆史上首次與地外文明交涉的重任——也隻能是他們來幹這件事，其他哪個國家敢代勞是會被分分鍾教做人的，已經有不自量力的國家證明了這一點。

公元2063年，地球與巴特明斯達成了合作協議，所有人都在歡呼，歡呼新時代的到來。

三年後針對巴特明斯人的戰爭爆發了，是為第一次星間戰爭。

向巴特明斯人飛船發動攻擊的有三十多個國家，以中東和南美為主，天知道這些國家在想什麽，或許是眼紅幾個大國壟斷外星科技，或許是覺得巴特明斯人一直保持友好態度，說不定根本就是戰鬥力隻有5的渣渣，不如搶一把來得痛快，總之戰爭就這樣突然爆發了。

戰爭的初期，巴特明斯人依然保持著克製，任憑地球人每天對自己的基地轟炸不休，隻是不斷提出抗議，希望聯合國能製止這種“不友好的行為”，但是聯合國表現得和以往一樣低效無能（趙宇猜測幾個大國可能也想借此機會探探外星人的底），最後索性耍賴，宣布對這些國家的軍事行動並無指揮權力，希望外星友人能夠理解。

巴特明斯人最後隻問了一句：“那麽我們是否可以自行處理？”

聯合國答複非常爽快：“在不危害地球文明整體的情況下，請便。”

兩個小時後，巴特明斯人又很有禮貌地給正在狂轟濫炸自己的諸國發去了最後通牒：“請於1小時內停止不友好的敵對行動並撤出軍隊，否則後果自負。”

有人鳥他才叫見鬼。

最後通牒發出1小時零5分鍾以後，巴特明斯人的基地中緩緩升起一艘飛船，然後——然後天知道發生了什麽。盡管地球上幾乎所有國家都用衛星或別的什麽監測設備盯著這個地區，還有不少國家偷偷地在圍攻軍隊裏塞入了間諜，然而依然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

巴特明斯人到底是以什麽方式做到的，沒有人看到。所有的監視設備在一瞬間全部報廢，而那些圍攻基地的軍隊……再也沒有什麽軍隊了。

從最後的圖像來看，那艘外星飛船似乎是發出了什麽閃光，隻用十秒鍾的時間，數百架飛機，幾千輛裝甲車、坦克，以及什麽火箭炮、導彈發射架之類的軍事重型裝備，全部變成了看不出原樣的廢鐵。和它們一起完蛋的還有總數超過七十萬人的軍隊，後續趕到的人連屍體都看不到，現場隻有一片連成一片的黑色汙跡，在離巴特明斯基地較遠——大概幾百公裏遠的軍營裏，才能找到相對比較像屍體的物體，根據檢測結果，這些可憐的家夥在幾秒鍾內就被上千度的高溫變成了焦炭。

然而更令地球人驚懼的是，在這次持續時間極短的大規模打擊範圍內，還有幾個平民的城鎮，這些城鎮的遭遇則是……連一隻狗都沒死。

也就是說，外星人在覆蓋麵積達到數萬平方公裏的大範圍打擊中，精確地避開了所有平民，隻將所有的軍人連同其武器一筆勾銷，麵對這種地球科技望塵莫及的高度，全世界所有人一起啞口無言，繼而戰栗不已。

巴特明斯人，來自一千光年外的文明，在這次星間戰爭中——可能巴特明斯人自己不覺得是戰爭，隻是一次“小懲罰”——第一次真正展示了自己的實力，這是壓倒性的、沒有任何反抗餘地的全方位碾壓，地球人隻能承認，巴特明斯人根本沒有把地球文明當做什麽對手或者值得防範的對象，他們對地球人的態度簡直就像是在養寵物。

而寵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聽話。

兩個月後，聯合國乖乖奉上一份誠意滿滿的，按照後世小報評論就是“已經脫了褲子躺到**，自己用雙手掰開兩腿，熱烈歡迎外星人進入”的合作條約，宣告與巴特明斯文明的合作正式開始。

但是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先輩們剛剛才犯下了第一個真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