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天琴座424號
“天琴座424號飛船還有10分鍾停止登船，請前往天蠍座格利澤文明的乘客抓緊登船。”廣播裏開始重複播放最後一遍登機信息，不過真正要上船的人差不多都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裏坐好了。
“嗯嗯，按照這個行程表，三天以後我們會經過木星，到時候我就會下船前往木衛二殖民地，我們可能要過很久才能見麵了……你在聽嗎，拉露娜？”埃南德看著對麵一臉不爽的妹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不是那麽同情，“你男朋友真的不來？”
“失蹤了一年的男朋友？”克裏斯丁陰著臉反問，“你還覺得那家夥是我男朋友？”
“他不是說要回中國旅行嘛……好歹也是地球英雄，受歡迎也很正常……說不定真的有不少中國姑娘看上他……好啦好啦我不說了！”看克裏斯丁臉色越來越差，埃南德明智地打住了這個話題，“不過拉露娜，你幹嘛非要去20多光年外的地方？人類遷徙計劃可是要持續一百多年，你完全可以先多陪陪家人……”
“超空間虛擬現實通訊已經在推廣了，在哪裏不是一樣陪？”克裏斯丁不耐煩地說，“你還不是逃到木星去了？”
“講講道理，我女朋友在那邊……好吧，我也看那個肥豬威廉不順眼，萬一他要真的當了新美利堅合眾國總統，那絕對是噩夢……”
這時候，房間裏的廣播突然響了，投影在房間正中央的女艦長笑容可掬：“拉露娜·馬塔小姐，有人送來一份禮物，希望您到艦橋親自領取。”
“咦？”克裏斯丁詫異道，“埃南德，還有誰知道我在這艘船上？”
“這個不是要問你自己嗎？……會不會是某人？”埃南德躥唆道，“也可能是凱薩琳或者斯蒂芬妮？”
克裏斯丁一臉懷疑地盯著自己的兄長好幾秒鍾，最後終於開口道：“我去看看。”
她剛剛離開房間不到十秒鍾，另一個人就動作迅速地閃了進來。埃南德看著這個人，忍不住哼了一聲：“那個廣播是你做的？”
“地球英雄還是有點特權的。”趙宇咧嘴笑道，“認出我以後，他們都很樂意幫忙。”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以為消失一年，就這麽出現，就能算作讓我妹妹消氣的驚喜？”
趙宇撓撓頭：“我已經做好被她痛打一頓的準備了……放心吧，我還準備了很多禮物，也有你的份兒。”
埃南德翻著白眼看他，最後還是歎了口氣：“你們兩個都是地球英雄，我管不著你們……但你記住，要是到了格利澤文明你還敢丟下她，我保證讓你這個英雄成為曆史！”
趙宇高舉雙手：“絕對不會。”
“想要我按約定讓出這個房間，你先告訴我你去做什麽了！”
“呃……這是機密。”
埃南德最後還是哼哼著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趙宇一個人。他呼出一口氣，手腳麻利地掏出一塊芯片插入房間裏的主腦插口。
一個投影出現在房間正中。
“非常高興看到你，趙宇先生——係統確認，我們在天琴座424號星際飛船上，最終目的地是位於天琴座的格利澤文明，他們是銀河文明聯合體成員，地球首批交流文明之一……”
“好了，加布裏埃爾，這些我都知道，我激活你是因為一會兒克裏斯丁來了還要請你幫忙求情。”
“你做的事情我想她能夠理解。”
“你事實上還沒見過她呢！話別說這麽滿！”
“我有T19的全部記憶資料，雖然T20的資料很遺憾在考核時遺失了，不過我認為說服她的機會很大，比如詳細列出你這一年的經曆，著重提一下你有去看望亨特·馬利克的家人……”
“總之都交給你了，”趙宇惡狠狠地說，“如果沒有成功，別指望我們經過木星的時候給你取那具備用軀體！而且我一定會在整個旅程中把你設定為待機狀態，讓你試試幾十年無事可做的無聊滋味！”
“那麽我該把你設定成什麽狀態？”一個帶著怒氣的女孩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前男友嗎？”
趙宇馬上轉過身去，一臉諂笑：“克裏斯丁，我真的可以解釋……不過你還是先打我一頓消消氣吧！”
“哦，那是當然。”克裏斯丁手一揮，房間裏浮現出一個麵板，然後她憑空掏了一把放電槍出來。
趙宇當時聲音都變了：“你帶這玩意做啥？！”
“為數不多的能帶上飛船的護身武器，當然要帶，畢竟還沒人去過格利澤。”克裏斯丁一邊說，一邊調節放電槍的電量，槍口發出耀眼的電火花，“我給你一分鍾，說吧。”
趙宇流著冷汗吞了口唾沫。
***
一個星期前，中國，西安。
建築投影出巨大的廣告，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人都騎著懸浮在空中的飛行單車，一邊趕路一邊通過無線網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自動導航係統則讓他們避開一切可能的障礙和突發狀況。
而在這座龐大城市極少數刻意保留下來的古舊街道上，兩個人正坐在一家餐館的窗邊座位用餐。
“啊，這座城市也就隻有羊肉烤串還是熟悉的味道了。”司馬山一邊狠狠咬下手中的肉串，一邊問對麵的趙宇，“你的感覺呢？和21世紀比？”
“……老實說，我並不記得21世紀的烤串味道，而且我那時候沒來過西安。”趙宇回答，“倒是你……啥時候來的地球？還能知道21世紀的味道？”
“沒你想的那麽久，我所謂的熟悉的味道，來自另一個宇宙。”
趙宇這次停下進食，努力打量著對麵的白發青年，然而並不能看出什麽異常：“我也聽說你來自別的宇宙……但據我所知，哪怕是同一個宇宙裏，不同星球之間的進化也是天壤之別，不同宇宙反而能誕生我們這麽相近的種族嗎？”
“這就是我和我的同伴們在研究的問題。”
“你的同伴？”
“好像之前沒有提過？”司馬山喝了口飲料，“一開始是一群蠢貨攻擊了我們的世界，這招致了我們跨越虛空的反擊……那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你以後可以去銀河文明聯合體的檔案庫看，總之，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察覺到外麵的世界比想象中有趣得多，我們就這樣開始虛空之旅，後來有個家夥找到了更有意思的東西。”
“呃……我確認一下，你接下來說的東西是機密嗎？”
“不算，在銀河文明聯合體裏是共享的資料，地球上應該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你現在的身份有資格接觸到這個領域，”司馬山舉起一隻手，空氣中憑空出現一個立體投影，那是無數小球漂浮在空中，這一幕放在21世紀初期就好像魔法一般，然而如今周圍路過的人全都熟視無睹，“我們原本以為，虛空是一個固定的，可以描述的概念，無數宇宙在虛空中生成或消滅，彼此以裸奇點串聯，銀河文明聯合體需要裸奇點作為橋梁前往別的宇宙，而我們則可以直接行走於虛空，僅此而已。”
投影突然發生變化，每一個小球又分裂出無數個小球，瞬間把整個空間填滿。
“但是，‘真相’似乎不止如此。虛空並非一個直觀立體，它有重合性，分裂性，變動性，宇宙彼此影響卻又毫無交集，但我的同伴認為，可以從相似度極高的宇宙之間尋找虛空的規則和定律，我之所以逗留在這個宇宙，也主要是因為要替他收集數據……好吧，大部分工作是他留給我那部人工智能做的，你見過，它的偽裝形態是一台摩伊拉計算機。”
說了一堆讓人不大懂的話以後，司馬山朝趙宇一笑：“不過，我的工作就快要完成了，相信這是我們在這個世界最後一次見麵。”
趙宇一愣：“你要離開地球……不，你要離開這個宇宙了？”
“對，和文明聯合體的合作也接近尾聲了，我要前往新的宇宙與同伴會合……希望他們沒有跑得太遠。”司馬山回答，“下次見麵，應該就是另一個宇宙了吧。”
趙宇聞言苦笑起來：“你太看得起我了吧？尋找合適的裸奇點並進行文明遷徙動輒以幾千年計算，我可不指望自己能活到那時候。”
“其他地球人或許希望渺茫，但你有可能。”司馬山一本正經地回答，“你是地球人，但又融合了巴特明斯人的技術，更重要的是在過去一年裏，你始終和我在一起研究空間規則——別小看虛空旅行者的經驗，真的進入太空之後，你會是適應得最快的一個。”
“……但，依然困難重重吧。”
“關於這一點，我很欣賞你們兩百年前有人說過的話。”司馬山麵前的投影變成了一個中年人，正在發表什麽演講，“記住這一點，記住你們星球在過去一百多年裏都付出了什麽，記住你們為之奮鬥的目標是什麽，記住你們曾經擁有過的榮耀和勇氣，這並不難——因為你們其實從未放棄。”
趙宇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個投影，中年人他認識，但是早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
“有人問，為什麽我們要登上月球……為什麽選擇登月，不是因為它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它困難重重，因為這將是對我們組織能力和技術的最大挑戰，因為這個挑戰是我們樂於接受的，因為這個挑戰是我們不願推遲的，因為這個挑戰我們誌在必得，對於其他的挑戰也是一樣！”
雖然演講的內容限於曆史因素，並不完全符合現狀，但這段演講和其他激動人心的、鼓勵地球人向太空進軍的演說一起，從考核結束的這三年裏在各大媒體播放了無數次。
“人類誕生於地球，但絕不該在這裏滅亡。”
“挑戰者號航天飛機乘員的生命曆程給我們帶來榮耀，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也不會忘記今天早上最後一次見到他們，那時他們正準備上路，揮手告別，掙脫大地粗暴的束縛，去觸摸上帝的臉。”
“我們將繼續探索太空。我們將有更多次航天飛行，有更多宇航員，更多誌願者，更多平民，更多教師進入太空。一切都不會到此為止。我們的希望和我們的旅程不會停步。”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日暮已至，老年仍要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你在一個晴朗的夜晚，望著繁密的閃閃群星，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失望吧。我們真的如此可憐嗎？不，絕不，我們必須征服宇宙。”
“或許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我們愚蠢魯莽，不思進取，搖擺不定，任憑外星文明擺布，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們將一直前進，我們將前往銀河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將探尋宇宙的通道，我們不會再迷惑，我們不會再猶豫，我們將帶著身為地球文明的驕傲踏足星海，永不回頭！”
趙宇從投影裏回過神的時候，司馬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新的宇宙重逢嗎……”趙宇靜默片刻，掏出掛在胸口的鏈墜，望著熟悉又陌生的麵孔，突然笑了起來，“對一個本以為生命會在21世紀的地球就結束的人來說，這個反差還真不是一般的大啊，對吧？”
***
克裏斯丁挑起眉毛。
“我明白了。”她說，“那就姑且把電擊強度調低兩檔吧。”
“等一下啊喂喂！……我靠你根本沒有調低強度！”
“囉嗦，反正你耐打得很，挨兩下讓我出氣又有什麽關係！”
***
一艘巨大的銀灰色飛船停在起飛場地上，外殼上印著幾個單詞：“博格·安索爾”。
“真的要派這艘船去嗎？”塔樓的指揮室裏，中村陽子捏著自己的眉頭，“老實說，我對這家夥的性格一點信心都沒有，明明當初需要人體改造才能保住命，結果身體大部分換成機械後居然比以前更瘋了。”
“就是因為這個性格，才會選中他成為第一位深空生體戰艦船長。”王峰說著接通一個頻道，“感覺怎麽樣，博格船長？”
“和過去幾個月的測試一樣，感覺非常良好，係統運行正常，和我作為‘人類’的時候沒兩樣——雖然還是想抽煙，不過我能忍住。”一個金發男子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倒計時還有幾分鍾，你們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沒有了，所有需求都已經輸入你的主存儲器。”王峰回答，“博格船長，你現在的身份……”
“不要總是好像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樣嘮叨，你們說了很多次了，我代表的是新概念上的地球人——你們對自己設計的量子副腦存儲功能就這麽沒信心？”
地球聯合政府正在籌備組建中，一百五十年內，所有還活著的地球人都將離開太陽係以躲避伽瑪暴，然而一兩個外太空殖民地當然不足以安置多達百億的居民，路途中要消耗的資源也是驚人，所以不管願不願意，鼓勵和推動大量地球居民前往宇宙深處已成為未來百年地球政府為之努力的既定事項。
在這之前，以誌願者為基礎改造而成的生體戰艦則成為最特殊的先遣部隊，盡管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沒多少和地球人相似的地方了，隻有大腦和不到5%肉體組織保留，但人們已經逐漸認可，隻要還未忘記蔚藍母星，記憶裏還帶著地球感情的生命，都可稱之為地球人。
或許將來有一天，這個文明會徹底拋棄來自地球的基因，文明特征、語言文字、思考模式都與祖先天差地別，或許將來有一天，他們會前往另一個宇宙，再也沒有機會回望母星。
但來自地球的記憶仍將延續下去，直到他們失去前進動力的那一天。
“我們要適應的概念改變還很多，博格船長，你是第一批。”中村陽子說，“經過三年的改造和訓練，你將作為代表，成為第一艘前往四萬光年外支援文明聯合體主戰場的地球深空生體戰艦，包括我們在內所有人都會關注你的表現。”
“哦，我沒記錯的話——我到達主戰場應該是一千多年後的事兒了吧，你們確定到時候還能關注我的表現？”
王峰一本正經：“或許能，等我退休以後，我也有去外太空旅行的計劃，隻要目的地選得遠一點，冬眠一下幾百年就過去了。”
“哦，這倒是聽你說起過，你似乎有個同名祖先是狂熱的宇宙迷，巴特明斯人剛到地球的時候，老兩口八十多歲了還第一時間響應星際旅行計劃，去了波江座？”
“是有這麽回事，聽說他們在那邊重塑了身體，現在健康得不得了……說不定我五十年後出發還能遇到他們。”
“你想多了，在銀河係的範圍內，地球人數量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不過我還是預祝你一路——哦等一下，我接到通訊，天琴座424升空了，趙宇他們在船上，我想我現在出發還趕得上打個招呼！”飛船說著居然就這麽飛了起來，“替我向錢德勒將軍問好，告訴他，如果閑得無聊也拋棄人類身體來當戰艦吧，會很有意思！”
“……我會的。”王峰苦笑說。
飛船在飛到一百多米高度的時候來了個瀟灑的翻滾，然後迅速消失在雲端，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在翻滾的同時，飛船外殼上幾塊護板也跟著翻過去，原先的“博格·安索爾”變成了一個奇醜無比的單詞：“DAETH”。
指揮室裏一片寂靜。
“這次……可能真的要丟臉丟到全宇宙了。”中村陽子幽幽地說。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