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啟幕——玩世不恭者的遊戲

“肖南,我是不會帶你去金環島的。”

顧命生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精瘦的身子深陷在咖啡色的真皮沙發裏,顯得越發瘦小,老顧愜意地吐出一縷煙圈,出神地仰望著天花板。

“為什麽不讓我去?何況我隻是好奇。”我微微有些不解地問道,現在還是初冬時分,料峭的涼風讓我感到些許的寒意,但顧命生的言語仿佛更令我如墜冰窖。

老顧繼續在沙發上吞雲吐霧,“肖南你記住……”他忽然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個島上,有很多我都不能理解的事。”

“什麽叫你都不能理解的事?難道你還懷疑我的理解能力?”他這句話簡直就在懷疑我的智商,至少在情麵上讓我覺得有些窘迫,我不禁站起身來,有些激動。

顧命生沒有繼續說話,而是跟著緩緩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的街道。江城的初春時分依然有清淡的霧氣,而他在江城的寓所正位於這個城市的中心地段。顧命生出神地望著窗外,一個字也沒有說。過了許久,他狠狠地將手裏幾乎燒到過濾嘴的煙蒂旋轉著撚熄,絲毫不顧煙灰已經沾染上了手指,盯著我的眼睛說道:

“我明天出發去外地了。”

“去什麽地方?”按照多年的習慣,我不自覺地問道,心中卻早已知道一定又是一處充滿神秘事件的所在,而他就像一個循著血跡和氣味的鯊魚,哪裏有詭異的事情,哪裏就有他。

“是一個很遠的海灣,等我回來之後,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喝酒。”他露出了一絲微笑,幹瘦的臉頰上多了不少生氣,我搖搖頭,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

這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麵,六個月以前。

而後,便傳來了他的死訊,關於金環島的記憶,便隻能通過他的一些手稿和講述固化在我的腦海中——這是唯一一處他沒有帶我參觀的別業。

“我所做的,不過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所崇尚的遊戲而已。”他淡淡地說道,眼神中充滿了堅定。

……

不能去金環島,這是顧命生反複對我強調的一件事,他口口聲聲說島上有許多他不能理解的事情,而在兩天前我卻收到了他給我的訊息。

肖南,我在金環島!快來救我!

這一行血腥的大字似乎還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肯散去。我甚至懷疑這個島上是不是留有他不可告人的什麽秘密?不然,他怎麽會一直阻止我來到這裏,而現在卻又一定要我來這裏救他?

快來救我!

我眼中似乎又出現了那段猩紅的字跡。

“老顧,你到底是生是死?”我歎了一口氣,這細小的聲音卻沿著昏暗的空氣傳到木質的牆壁上,發出一陣陣嗚咽的回音。

午餐吃的不甚開心,我一個人悶悶不樂地提著行李來到二層的住宿區,這才發現,這棟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建築竟然通體都是木質結構,除了外牆上象征性地包裹著一層薄薄的青磚,內部結構無論從地板還是牆壁,都是全木質的。人走在上麵,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咚咚”聲。

空曠而壓抑。

我沿著長長的旋轉扶梯走到二樓,途中一直想著最後一次和老顧見麵時的情形,眼中看到的是一派古樸的顏色——這棟建築的第一任主人想必是那個時代留洋歸來的。整體建築上采取了獨特的巴洛克建築風格,內部裝飾以古銅色的原木為主,寬敞的穹頂卻因為空間的原因顯得不那麽高深,反倒讓人覺得有些壓抑,久看之下讓人產生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遺憾。

從餐室往上便是二樓的回廊,回廊正對著進門處的庭院,兩側有兩扇小窗可以采光,此時兩道狹窄的陽光正從小窗裏死命擠進我所在的空間裏,我可以在回廊上看到進門處的照壁和玄關,由於樹木幽深,那裏一點光線也沒有。

如果是我,一定是不會花這麽大的代價買回這棟別墅的。

我走在地板上,聆聽著它發出的“咯吱”聲,偶爾在細小陽光的折射下看到飛揚的浮塵。回廊再往裏便是房間中的走廊,此處變得昏暗起來,幾盞明黃色的路燈散發著暖洋洋的光線,照亮了兩側壁紙上因為常年潮濕產生的奇特圖案,在我看來有的猙獰有的奇幻。

我循著長長的內廊走到203室跟前,核對了一下門牌號之後,靜靜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裏,奇怪的是,當我轉動鑰匙發出一聲“哢噠”聲的同時,我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讓我汗毛聳立、但卻異常熟悉的聲音——

一聲歎息。

這段聲音在寂靜的內廊裏顯得格外清晰。我警惕地回頭一看,對麵的209室房門緊閉,昏暗的內廊裏沒有其他人,隻有路燈發出同樣昏暗的光芒。在剛才分發鑰匙的時候,我分明見到阿飛並沒有發給眾人209室的鑰匙,這說明這個房間並沒有人居住。

那一聲歎息又是誰發出的?竟然那麽清晰,我甚至都能感覺到一絲呼吸剛才就貼近我的後頸……

……

容不得多想,我迅速地打開房門,然後又迅速地關上房門,木質的大門在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後被我反鎖了。

203室,我將在這裏度過剩下的十天,跟著,查出顧命生是死是活。

我簡單地將行李分到房間的立櫃裏,房間裏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個陽台。我安頓好之後,信步來到陽台上,發現這裏竟然還有一個小圓桌,一旁是兩把安樂椅。說實話顧命生的確會享受,雖然這處別業我從未到過,但看到這些東西似乎就看到他在我跟前,叼著一根香煙,眯縫著眼睛,迎著鹹腥的海風在白紙上刷刷地飛快寫著字。

此處朝南,今天的天氣的確不錯,但四周的樹木確實是太茂盛了,以至於我處在全島最高處的陽台上依然感覺不到溫暖的日光。循著海岸線的方向,我看到在大陸的方向上有一個高高的燈塔,一群海鷗正圍繞著燈塔飛舞。

金環島這邊,在東側有一個燈塔,我還看到金環島與大陸之間有另外一個很小的島嶼,上麵也有一個燈塔,如果從空中俯瞰,三處燈塔應該在同一條直線上。聽老顧說,那個很小的島叫做仔蛙島,上麵有供應金環島的淡水房和配電房,兩個島嶼之間通過小碼頭和小艇相連,而金環島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直升機走廊——那三處燈塔之間的直線。

我感到有些失望,沒能見到久違的劇烈陽光,於是便從提包裏拿出顧命生的手稿《遺船》,給自己倒了一杯純淨水,慢慢地坐在安樂椅上翻閱手稿。

看過很多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文字和傳說後,我感到有些乏味,便開始隨意往後翻,翻著翻著忽然我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原來這本由A4白紙打印的手稿並不全都是書稿,後麵約有十來頁全是空白。而顧命生則將這些空白頁全部留作了筆記,一張殘破的碎紙隨著我翻閱的動作飄到眼前的小桌上,我撿起來一看,頓時覺得腦後一凜,我的媽呀!

“金環島:那是一個被詛咒的地方。”

這一行字歪歪扭扭,對我來說不啻是一個晴空霹靂,猶如那一夜在我家中浴室裏看到那段血腥的文字一樣的感受,我頓時覺得喉頭發幹,一些略苦的東西沿著我的食道一步步往上攢動。

“肖南,我是不會帶你去金環島的。”

“那個島上,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

“……都說金環島鬧鬼,這下可好了,到一個鬼島上拍攝節目,難道還真想找鬼做嘉賓不成?”

……

一時間,我腦海裏細碎地出現了顧命生生前的話語和中午牛賁說出的那些話,一時間覺得冷汗直冒。

“老顧,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我對著空氣小聲呢喃到,身上覺得一陣陣發涼。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向房間裏,除了零散的陽光碎片打在充滿潮濕氣息的壁紙上,我看不到任何奇怪的東西,即便是在大白天,我依然覺得古霞山莊的每一處都充滿了惡意。

這是一個被詛咒的地方。

我心裏怦怦直跳,衝進衛生間洗了一把臉,看著鏡子裏自己的麵頰,竟覺得有點蒼白,恐怕是因為接連發生的一些奇怪的事,讓我覺得體力有些透支。

這時我放在床頭的手機發出了悅耳的鈴聲,有一條新短信到了。

我打開手機一開,一條短信呈現在眼前:“請大家十分鍾後到樓下會客室集合,交待拍攝任務和節目安排——阿飛。”

我甩甩頭,悻悻地甩上房門走出了房間,203室的大門又被我重重地扔了回去。我飛速地走下冗長的旋轉樓梯,試圖將剛才腦中的不適拋到九霄雲外。

顧命生是一個懸疑作者,他總不會那麽相信這些說不清的事情是因為詛咒吧?我腦子裏依然殘存著那一張碎紙上寫下的話語——詛咒。我從來不相信所謂詛咒,當然也不願意顧命生也相信這種不靠譜的東西。

“好了,我交待一下接下來我們的安排。”一直戴著棒球帽、顯得有些帥氣的阿飛拿著一卷打印稿,上麵寫滿了十天的節目進程,緩緩地說道:“大家已經找到自己的房間了,在每個房間內部除了衛生間兼浴室之外,我們事先安放了針孔攝像機,這一點必須要提前對大家說明……”

“我的天呀,那我換衣服、洗澡什麽的怎麽辦?”歌手顧雯雯依舊是一副不滿意的樣子,看來習慣了有經紀人相伴的她對本次節目的安排極為不適。原本清脆的歌喉在此時聽來竟有些尖銳。

“顧小姐請放心,所有的房間都有一個攝像頭死角,那就是衛生間,所以請大家有效利用這個死角,洗澡啊換衣服什麽的,都盡量在衛生間吧。”阿飛說到這裏時,神情中忽然出現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猥瑣,我笑笑,沒說話。

“這還差不多,雖然是畫地為牢……”顧雯雯悶悶不樂地坐到角落裏,不再說話了。

“明天開始我們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將進場,上午9點開始拍攝,這是各位的計劃表,我們將嚴格按照這個計劃拍攝各位的生活狀況,當然,各位在節目的後四天會進行分組,做一些娛樂性比較強的競爭遊戲,最後決出勝負。”阿飛說著開始分發手裏的打印稿,我接過來一看,打頭便是全島示意圖,和我剛才觀察的情況差不多。

“嗬,跟什麽似的,還有個計劃表啊,真有意思!”一向大大咧咧的許明遠伸手接過計劃表,引來了旁邊一群人的白眼。

每個人接過計劃表都匆匆瀏覽了一遍,會客室裏頓時變得靜謐無比,直到一個人打破了沉默——毋庸置疑,是問題最多的顧雯雯。

“阿飛,這個‘遺塚’是什麽東西?”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指著地圖上一處標有“禁區”的地方說道。

“咳咳,這個地方麽,嗬嗬,主辦方要求不能去,至於什麽是遺塚,我估計是古墳之類的吧……”阿飛被這唐突的一問哽住了,半天才回答上來。

“哼,古墳,怕是新墳吧。”自由撰稿人牛賁忽然又說出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但卻在人群中激起了新的注意。

“新墳,怎麽是新墳?”顧雯雯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說,島上……”

“我早就說啦,島上鬧鬼你信不信?”牛賁忽然有些惡趣味地湊近顧雯雯的俏臉,我甚至能切身體會到顧雯雯看到他滿嘴牙菌斑時的厭惡感。

“牛先生,哪裏有的事,都是子虛烏有的傳說。”阿飛再一次尷尬地打著圓場,但顯然顧雯雯已經被牛賁的舉動激怒了。

“我不管你們SET電視台怎麽選的外景地,總之,明天一早我的經紀人就要上島,到時候你們和他說去,這期節目我不做了!”她氣惱地走出了會客室,沿著長長的路道徑直往山莊外走去,“都是些神經病!”

“嗬嗬……”牛賁似乎又十分受用,滿意地坐回沙發上,任憑自己的身子深深地陷了進去。

阿飛趕緊給李小末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地出去追顧雯雯了,接著阿飛笑嘻嘻地繼續說道:“現在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各位可以隨著我參觀一下小島,順便熟悉一下環境。”

這個建議還是不錯的,至少現在我非常想出去走走。

我們乘著電瓶車出發了,金環島總麵積僅有幾平方公裏,環島一周即使是全靠走路也花不了半個小時,牛賁一上車便眯縫著眼睛打盹,警官魏雨晨和李小末兩個女孩倒是一路上說說笑笑,阿飛開著電瓶車一言不發,剛才被小末追回來的顧雯雯就坐在我身旁,我撐著地圖,一處處印證著島上的標誌物。

古霞山莊幾乎處在全島的正中心,也算是最高的一個小懸崖上,其下便是深不可測的大海;有兩條路可以到達小島的四周,其中一條是小公路,可以通電瓶車,北側連接著直升機停機坪,延伸到西側連接到島上的製高點——一處觀景台,我們正在出發往觀景台去。

上了觀景台後,全島的景色一覽無餘,伴著強烈的海風,我仔細地看著地圖上標注的圖示和島上實際的景色:另外那條路是步行道,沿著陡峭的山體一直往東側和南側,最東側是那個我剛才看到的燈塔,下麵是一個小艇碼頭,另外一個方向蜿蜒崎嶇的步行道連接的則是“遺塚”——在地圖上被標上了“嚴禁進入”的字樣。全島的景點就那麽多,我估計步行到任何一處所花的時間不超過二十分鍾。

在金環島的東南側,有一個很小的島,便是仔蛙島,在仔蛙島的燈塔下方是小艇碼頭,小島的東邊由小路連接著,一處是一個廢棄的氣象觀察站,另一處則是淡水房和配電房,粗大的海底電纜和管道將這些資源供給到古霞山莊。

根據地圖的標示,在海麵下十餘米處,還有一個水下配電房,作為仔蛙島配電房的備用。整個環境一目了然,我便有些羨慕顧命生——在古霞山莊上,看日出日落,該是何等的愜意。

直到一句話將我帶回了現實。

顧雯雯跟在我身邊,忽然說了一句話:“……我們跑到這裏來,待在一個死氣沉沉的老房子裏,旁邊還有墳墓,這到底玩的是一個什麽遊戲?”

我竟然顧自地回答:“這是一個玩世不恭者鍾愛的遊戲。”

一時間海風凜冽,我幾乎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