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隻有不停奔跑,才能一直留在原地。”

何薇綺剛站起來,就看到了這麽一句令人感到不祥的“格言”。這句格言貼在同事的保溫杯上,透明保溫杯裏的枸杞和紅棗清晰可見。

這就是網上流傳的“中年養生杯”吧。

杯子的主人恰好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到何薇綺的眼神,尷尬地笑笑,將杯子轉了半圈,結果露出另外半麵上造型詭異的公主貼紙。

“是我女兒貼的。”周昕不自覺地解釋道,“她喜歡《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到處擺弄周邊。”

何薇綺擠出笑容:“很有意思。”

才怪!

她才不相信盡力還會原地踏步呢。周昕之所以沒能升職,還不是每天出工不出力,把工作踢給別人,尤其是踢給她。

“您要的資料,我給您發過去了。”她說完立刻就坐回位置,繼續修改起自己的稿件。過不了幾天,她夢寐以求的署名文章就要刊登在雜誌上了。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不滿地看了一眼,是郝寧打來的。

如果是別人的,何薇綺也許會暫時略過,但是郝寧不一樣。她的上司郝寧給過她諸多建議,甚至手把手教她,讓她從無所適從的職場新人迅速成長為合格的新聞工作人員。郝寧的幫助令她感動不已。郝寧對她來說,既是良師,更是益友。

她抓起電話,立刻接通。

“Viki,來下會議室。有兩位老人在找女兒,你過來了解清楚詳細情況。”隻有她的直屬上司這麽稱呼她。

她猶豫片刻,回應說:“郝主任,我那篇稿子該交了,您看是不是讓別人先過去……”重音不自覺地加在了“我”上。

“稿子的事情不用著急,咱們一起想辦法。”郝寧打斷了她的話,“你先來會議室。”

女記者抬頭看了看電腦屏幕,連續按了好幾次“保存”,才站起身。“這可是我用命換來的報道。”她心裏憤憤地想,“誰也別想奪走它。”

當快馬汽車的前輪飛出之時,何薇綺就坐在那輛出事的汽車上。時至今日,她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還會冷汗直流。然而當時的她立刻冷靜下來,拍下事故照片,采訪了司機,積攢了準確的第一手資料。

隨後,在郝寧的建議下,她找到了汽車行業的技術專家,給事故分析定性,尋找類似車輛事故,終於發現問題所在:車輛的生產廠家快馬汽車公司在生產工藝上存在缺陷,出廠前的質控把關不嚴,銷售部門放任問題車輛流入市場,最終導致事故頻發。不幸中的萬幸是這起事故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下一起可能就不會這麽幸運。這足以引起相關部門的警惕。

《支撐快馬汽車的骨架斷裂》,何薇綺用雙關語當題目,既表明快馬汽車的事故原因是輪軸斷裂,又說明快馬汽車標榜的“品質”形象出現裂痕。

《聲援》雜誌每年計劃發表的內容,其實早在前一年的末尾就已經定下來,並且根據重要程度安排發表順序,也會偶爾插入計劃外的報道。這篇文章便是少有的“插班生”。按照計劃,最終版文章的交稿時間不能晚於下周。

一想到署名為何薇綺的報道不久之後就會刊登在雜誌上,她心中就激動不已。偏偏在焦頭爛額的最後修改關頭,不斷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插進來。比如周昕不時甩給自己工作,比如郝寧突然把自己叫走。

“這位是何薇綺何記者。”郝寧向對麵的人介紹著她。

她這時才看到會議室裏坐著兩個人。他們背靠窗戶,窗外的光線直射進自己的眼中,那兩個人看不出身形,如同兩個被光芒包裹的黑洞。

“這兩位是李叔和王嬸。”自己的上司繼續介紹著,“他們就是我剛才和你說過的求助者,他們的女兒離家出走了。”對何薇綺說完,他又轉向那兩個人,“我還有事,先告退了。你們和她說就行,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調查記者,值得信賴。”

郝寧邊說邊走向門口,路過何薇綺身邊時,對她鼓勵式地笑笑。

明知道是客套話,不過對於能得到上級的肯定,何薇綺心中還是笑開了花。等郝寧離開,她坐在兩位老人對麵的椅子上,輕聲說道:“李叔、王嬸,你們好。我是《聲援》雜誌社的記者何薇綺。”她掏出手機,滑開鎖屏,調出攝錄程序,擺在圓桌上,“采訪過程中進行錄音錄像,您二位不介意吧?”

王嬸大大咧咧地說道:“有啥介意的,沒問題,你們錄吧,放出去也沒關係,不怕。”

“不會的。”何薇綺解釋道,“隻是為了避免出現誤會。”

“沒事,我們心裏沒鬼。”

直到這時,何薇綺的眼睛才適應了外界的光線,看清了眼前的兩個人。他們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似乎是幹慣了體力活,身體還算硬朗,麵容疲憊,滿臉勉強堆著諂媚的笑容,似乎在討好年紀比他們小幾輪的女孩。他們不時整理衣服,這也許是他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衣服了,但漿洗的次數過多,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褪色。男的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弓著腰,一隻手在褲腿下輕輕摩挲,仿佛擔心自己弄髒了昂貴的家具。女的挺直腰板,顯得渾身僵硬,眼睛偷偷上下打量何薇綺。他們身邊是一個破舊的、裝得鼓鼓囊囊的布袋,似乎是用某種農產品的包裝袋改裝而成的,露出不完整的商標。

“好的。請問兩位全名怎麽稱呼?”

“他叫李寶富,我是他女人,叫王翠華。他今年五十一,我今年四十八。我們是外省A村的。”何薇綺還沒問,王嬸就像倒豆子一樣都說了出來。

他們隻有五十歲啊!何薇綺暗暗吃了一驚。他們的麵容卻要蒼老許多,應該是經曆艱苦的戶外勞動,風吹日曬之下,皮膚幹癟,失去了彈性。

意識到自己在他們的臉上花了太多時間,她趕緊低下頭在記錄本上寫下幾筆,繼續問道:“請問兩位的女兒叫什麽?年齡?”

“她叫錢葉,今年二十三。”

“姓錢?”何薇綺有點意外,“她不是您的親生女兒嗎?”

“是我生的,但不是李家的。”王嬸的解釋似乎對問題沒有什麽幫助。

一直沒有作聲的李叔這時才張開嘴,他的聲音很輕,口音也很重,還夾雜著奇怪的雜音。“她不是我親生的,可是我待她比親生的還親……”李叔沒說完就低下頭,抬起胳膊,用袖口抹眼睛。

“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讀書,不顧家,放著親弟弟不管,就知道瞎玩。”王嬸接過話頭,“要是她有點良心,還在家,何至於咱家兒子沒人看,就這麽沒了……”王嬸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變成了嗚咽。

李叔拍了拍王嬸的肩膀,本意大概是安慰她,結果也忍不住,兩個人抱頭痛哭。

何薇綺心裏不禁一陣唏噓。她連忙找來紙巾,讓他們擦拭眼淚。她不敢多說話,隻是默默地遞紙巾和茶水。兩人又哭了一會兒,情緒才稍稍穩定下來。

房間裏沉默好一陣,王嬸打破了平靜。“我們的兒子李威,因為意外過世,就在不久前。”她的話語裏依然帶著哭腔。

李叔長歎一聲:“老婆子,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這是命,就是命啊!”

王嬸還是沒有停下,低聲說著關於兒子的話題,聲音含糊,聽不清楚。一直忙前忙後的何薇綺見狀不敢搭腔,隻是在停頓時胡亂點頭。

“不要說了。”李叔提高了聲音,打斷了王嬸的話,“咱們是為了找錢葉才來的,人家大記者還在等著呢,說說她吧。”

何薇綺鬆了口氣。她同情這對夫婦的痛苦遭遇,正發愁不敢打斷他們,該如何延續主題呢。

又是一陣沉默。

“說起錢葉,我自從嫁到老李家,從來沒缺過她吃、短過她穿,可是她手腳不幹淨,總讓我們丟臉。”王嬸再次開口,“隻怪我們母女倆以前太窮了,什麽都沒見過、沒吃過,見到新鮮玩意,那孩子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如果說她恨我,我也明白。每次讓人抓住她偷東西,我都狠狠打她一頓,讓她長點記性。”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何薇綺聽的,不如說更像在發泄胸中的怨懟,“可是她爸不是,每次都去向人家求情,給錢。他下不去手,舍不得打。”

何薇綺越聽越迷惑: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見到喜歡的東西沒錢買,要靠偷竊;而她的父母對此的教育方式就是打罵。這是對待尚沒有社會認知能力的孩子的方式吧?

趁著王嬸喝水的工夫,何薇綺插話詢問。果不其然,王嬸說的是錢葉小時候的事情。

“她現在怎麽樣了?還是這樣嗎?”何薇綺追問道。

對麵的兩人對視一眼,過了足足三十秒,王嬸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充滿哀傷:“我們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是因為她離家出走了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何薇綺以為就是這幾天,至多是幾個月前發生的。

答案令她大吃一驚。

“十年前,她就離家出走了。”

“十年前?”

“就在錢葉誣告我強奸,我被抓之後。”答案充滿痛楚和悲傷。

就在這一刻,何薇綺發現了李叔的聲音裏有雜音的原因:他缺少兩顆門牙。

也許是注意到她的視線,李叔輕輕地笑。

“他們打的。我沒幹過的,就是不能認。”他的聲音輕描淡寫,好像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下午見的那兩個人,情況怎麽樣?”再遇郝寧,他微笑著問道。

郝寧給她打了電話,叫她晚上一起陪客人吃飯。她來到預約的飯店,單純從外觀上就能感覺到價格不菲。郝寧提前到了,笑著和她打了招呼,示意她坐在自己旁邊。她甫一坐下,郝寧就側身靠過來,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大腿上,臉上笑眯眯的。“他們的女兒怎麽了?”

她收了收腿,故意打開挎包,掏出筆記本攤在腿上。“他們尋找女兒隻是表象,核心是十年前的強奸案。”

“哦?”郝寧看上去好像很驚訝,“我還以為隻是普通的尋親罷了。”他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手也收回去了,“繼續說。”

何薇綺詳細地把當年的情況說出,剛說到一半,郝寧就揮揮手打斷。“時間不多了,具體情況晚點再說,”他思考了片刻,說道,“告訴我你的感覺。”

“郝主任,我覺得需要進一步調查了解,目前看,線索還遠遠不夠。”

“那當然,和當事人這才見了一次麵而已。你覺得這條線有沒有必要跟下去?”

“命運多舛”,這是他們給何薇綺的最深刻的印象。十年的牢獄之災、不幸身故的兒子、惡意滿滿的女兒、無依無靠的老年生活、官僚氣息濃厚的政府機關……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未來可言。向媒體求助,幾乎是他們的最後一搏。

“我覺得信息還不夠。”出於義憤,何薇綺立刻補充,“不過,如果我們不幫他們,他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郝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隻是聽你說了開頭,但是我也認為這的確是我們要做的新方向。”

“新方向?”

“我們以往做的新聞有一些影響力,不過都是在社會新聞方麵,像這種刑事案件,我們沒有做過。之前沒有什麽深入的機會,但是這一次,是關係人主動找到我們的。我想利用這次機會,多做一些這方麵的嚐試,”郝寧笑了笑,“正好你也多鍛煉鍛煉。既然情況你已經知道了,那就了解得更詳細點。然後咱們商量一下如何切入。”

“可是郝主任,”何薇綺帶著明顯的不滿情緒說道,“我那篇稿子該交了。”

“那篇不著急。”主任滿不在乎地回答,“上邊重新做了安排,還是先發計劃內的稿子。”

何薇綺剛要爭辯,服務員帶來了兩個人。

郝寧滿臉堆笑,迅速站起來,和來人一一握手。

來的人同樣微笑。他們西裝革履,比之前那兩位老人整潔無數倍,價值也高出幾個數量級,然而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神情——討好。

“這位是我的同事,也是事故的親曆者,何薇綺。”郝寧介紹說,“這位是快馬汽車的林總,這位是鮑監事。”

何薇綺的心一沉,她洞悉了自己稿子的命運:先是廢紙堆,然後是紙漿廠,最後說不定還會被印滿字,刊登在某本刊物上,隻是那時那上麵的文章和她沒有一絲一縷的幹係。

她豎起耳朵,隻待對方一提起稿件,就和這些人據理力爭。可是席間全是漫無邊際的閑聊,就算何薇綺想開口為自己的文章爭取機會,都沒有可以插嘴的空間。

“郝主任和何記者是文化人,我是粗人,隻會賺錢,不懂藝術。不過最近看了甄謝圖的《極光》,大受震撼。”滿臉橫肉的鮑監事喝光了酒,話題又莫名其妙地轉向,跑到了文學藝術上,“現在社會上男人的地位真的是太低了!”他一字一頓地強調道。說著他打量著何薇綺,感慨道:“何記者可真是趕上好時候了!”

瘦如竹竿的林總接著補充:“我也看了,甄大師寫得那叫一個真實。差點就因為和女人睡了一覺,毀了一個成功男人的一生。我看完心裏直後怕。你說那些娘兒們——對不起,何記者——那些女孩,一言不合就告強奸,讓男人怎麽過啊!您說是不是,郝主任?”

郝寧笑笑,似乎顧及何薇綺的心情,隻是點頭,沒接話。

鮑監事又倒了杯酒,附和道:“可不是,你就說強奸哪有這麽容易啊。再說了,就算真是強奸,那也不能說女人全沒錯吧?成天穿得這麽露,還塗脂抹粉的,這不是勾引是什麽?郝主任,您見識廣,懂得多,您給評評理。”

郝寧見躲不過,便大笑幾聲。“鮑監事見笑了,我和您哪比得了?”他放下筷子,“林總和鮑監事說得在理。強奸這事不是這麽容易的,肯定有不少是誣告,才導致咱們國家的強奸取證如此嚴格。說實在的,女的要是掙紮尖叫,很快就能招來人不說,換成我非嚇得痿了不可。不好意思啊,咱們這兒有女士,這話太粗俗了,我道歉。但是一位文豪說過,‘你沒法穿過一根被動的針’。”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快馬汽車的兩位高級經理不住地稱讚郝寧不愧是文化人,一張口就能引用名人名言。

“甄大師這本書我也看了,我內心其實也讚同林總和鮑監事的話:現在這個社會對男人要求太高了,又得養家糊口,還要謹小慎微。和女同事說句話,都得思前想後,說錯一個字,她們都會告你騷擾。”他轉向何薇綺,對她擠擠眼睛,開玩笑似的說道。“不過Viki,你可別告訴咱們單位的同事,要不他們又該叫我‘直男癌’了。”不知何故,何薇綺竟然感覺到語氣裏似乎有威脅的味道。

大家都在大笑不已,不關心對話的何薇綺也隻好禮貌地笑笑。

隻待對方提起稿件,她就強力反擊。誰也別想奪走她的報道。

桌上的飯菜擺盤再怎麽精美,味道再怎麽可口,都沒能觸動她的味蕾。她拿起筷子隨便從離自己最近的餐盤裏夾起食物,至於是什麽,她已然不關心,吃進嘴裏,也是食不甘味。她一直保持著警醒,等待著決定性的那一刻。

然而快馬的人突然提議飯局到此結束,這場宴會就好像許久不見的摯友無目的地攀談,沒有聊過一個字的正事。

陷入茫然狀態的何薇綺隨著郝寧站起了身,四個人走到了出口。在餐廳門口,幾個人互相握手告別。就在這個“永別”的儀式完成之後,“橫肉鮑”掏出一個信封。

“這是給何記者的一點心意。”在她反應過來前,他就將信封硬塞到了她的手上。

何薇綺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這是什麽?”她自然地把信封推了出去。

“聽聞何記者坐我們公司的車受了驚嚇,這是我們的一點點補償,希望您能早日康複。”橫肉鮑本來就擁擠的五官更加緊湊,就像窮困潦倒的四口人不得不擠在同一間小屋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說著,信封又被塞了回來。

“不!不!這我不能收……”

“如果何記者沒能及時恢複,後麵我們會再來看望,我們知道何記者在哪裏工作。”“竹竿林”也發話了。

在她聽來,這話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恐嚇。她更加不安地擺擺手,向後退。

腰卻被頂住了,是身邊郝寧的胳膊。

郝寧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Viki,還不趕快謝謝林總和鮑監事?”說著,他接過了信封,順手塞進了她的挎包裏。

何薇綺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收場。

“郝主任,之前我們就想和貴刊合作廣告事宜,一直找不到貴刊的聯係方式。多虧有您,我們這才有機會和貴刊合作。”“竹竿林”笑嗬嗬地說著,也遞上一個信封,“感謝郝主任相助。”

郝寧心安理得地裝進口袋裏,說道:“預祝合作愉快。”

“當然,當然!合作愉快!”對麵的兩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轉身走向停車場。進入汽車之前,兩個人還向他們揮手告別,隻是殘存的微笑濃度不高,留在他們臉上的隻是**的嘴角。很快,發動機咆哮,汽車絕塵而去。

而何薇綺的關注點,竟然隻是他們開的不是快馬汽車。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看著汽車遠去,郝寧歎了口氣。“Viki啊,你還是太年輕了。”

這時她才意識到,主任的胳膊還留在自己的腰間。她向前跨了一步,身體的觸感總算消失了。

“算了,”郝寧收起了胳膊,掏出手機點了幾下,“去我家吧,我得好好和你說說。”

她根本沒有想到還有拒絕這件事,腦子裏反複翻騰的隻有一句話。

我才不是為了這個才當記者的呢!

萌生當記者的念頭,差不多都到了何薇綺碩士快畢業的時候。

理想對她而言,是隨著現實,準確地講,是隨著父母的觀點不斷變化的。高中時期她的成績很好,哪一門都名列前茅,臨到文理分班的時候,父母非要她去學文科。

“學文科對你有好處。”父親直接告訴了她答案。

她喜歡的,是摩天大樓,是宮殿,這屬於理工科裏的建築學。她向父親說明自己的想法,希望去學理科。

“一個女孩子,去什麽工地?”父親不屑地說道,“登梯爬高多危險,風餐露宿你適應得了嗎?”

“建築專業是設計高樓大廈,不是到現場施工。”她這樣向父親解釋。

“你就知道點皮毛。”她的父親反複強調說,“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到時你就知道這行多苦了!”

“可是我喜歡!”

“喜歡又不能當飯吃。”她解釋得越多,就越激怒父親,“你今天喜歡,明天不喜歡怎麽辦?為將來多考慮,選個有前途的行當。”

可是……她把眼神投向母親,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母親卻看向了父親,說:“你聽你爸的準沒錯,父母不會害你的。”

就這樣,她的第一個理想無疾而終,她隻是偶爾會幻想,如果當時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現在的生活是否會完全變樣。這樣的思緒也沒有持續很久,到了大學畢業,家裏又在明裏暗裏攛掇她,女孩子嘛,去企業也不保險,萬一趕上離職潮,還不是像老輩人一樣,突然就沒了工作,隻能在家裏喝西北風;不如再加把勁,考個研究生,將來再去謀個公家的飯碗,這輩子就算衣食無憂了。於是何薇綺眼看著同學們紛紛步入職場,自己的理想又變成了繼續學業。

她的父母在家族群裏吹噓自己女兒學習好,引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強行把孩子塞給她,讓她給這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子補課。何薇綺解釋說現在小學的課程和她那時完全不同,而且自己也早忘了相關知識。可是父母一向沒有詢問她意見的習慣,一口應承下來,對何薇綺的反駁不以為意,還美其名曰這是為她將來當老師提前練習。

這個小孩子不光學習成績一般,而且調皮搗蛋,令何薇綺焦頭爛額。兩個人唯一的共識是對浪費寶貴假期十分不滿。沒過多久,小孩子就把狀告到自己的父母那裏,繞了好大一圈,又傳回自己的耳朵裏。在這個故事中,何薇綺成了惡魔的化身,對待小女孩又刻薄又狠毒。

“等一下,她在胡說!我對她什麽都沒做!”

她的父母聽不進何薇綺的解釋,買了昂貴的禮物向親戚賠不是。

“唉,你歲數也不小了,翅膀也硬了,都不聽家裏的話了。”母親隻會不停地唉聲歎氣。

不是,不是這樣。她心慌不已。

“行啊,你的事,我們不管了。”父親氣鼓鼓地說道,“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唉,別啊,那可是你親生的啊。”母親向父親求情,然後又轉向何薇綺,一把鼻涕一把淚,“你也說句話啊,求求你爸。你隻要承認錯誤,你爸一定會原諒你的……”

話說回來,等她做出自己的決定之後,她意外地發現,父母並沒有因此而對她心生怨念,反而全力支持她的選擇。

那時正好是找工作的關鍵時刻,可是因為這場變故,何薇綺心生執念:我自己做決定好了。

可惜她的生活經驗幾乎都是來自父母,畢竟向來是父母為她的人生做決定。應該找什麽樣的工作,自己全然沒了主意。至少可以排除老師,因為那個十歲小孩,她對所有的孩子都帶有負麵情緒。她小心翼翼地從象牙塔裏邁開雙腿,走入複雜的社會。還有什麽職業呢?

就在這個節骨眼,她遇到了葉遙。

嚴格說來,葉遙僅是她的同門師兄,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誰承想,就是這麽一個關係遙遠的人,卻成了她的啟明星,讓她明白人世間還有如此崇高的追求和信仰。

再見葉遙,是在即將畢業的聚會上。指導老師劉老師的本意,說不定隻是把已經畢業的師兄師姐們請來,給馬上要步入社會的小弟弟小妹妹說一說就業的注意事項,讓這些一直在象牙塔裏鑽研的學生對未來做好應對。

酒桌上,觥籌交錯,喝到微醺。幾個師兄師姐輪番出馬,高談闊論一番人生哲理,從做人到做事,不一而足。何薇綺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葉遙,直到導師發話。

“葉遙,你也說兩句。聽說你在《聲援》雜誌社。如果有想去做刊物的同學,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葉遙撓了撓頭,為難地笑笑。“其實我現在不在那兒了。”

劉老師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這算是大刊了,當初進去時多不容易。你怎麽會選擇離開呢?是去更大的社了嗎?”

“說來慚愧,我現在不當記者了——也當不了了。”

葉遙說得很含糊,劉老師見狀沒有追問。葉師兄後來說了些關於刊物的信息,給同學們提供參考。隻是何薇綺當時的就業方向裏還沒有“記者”這個選項,所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沒有留下什麽印象。

進入了飯局中段,大家隨意交談。何薇綺敬了導師、師兄師姐一輪酒。輪到敬葉遙師兄時,她咽下了一口啤酒,借著酒勁,隨口問了問師兄的經曆。

酒精讓葉遙的情緒也有些亢奮,他借著酒力發泄著壓抑。“就是因為我是實習生……”

葉遙跟著上級深度追蹤了K市的一起拆遷事件。伴隨著城市的擴大,原來隻能算K市邊緣的臨河區,漸漸也被納入了市區。原先那裏有一些老房子,多是平房或者房齡時間較長的低層建築。房地產開發商看中了這一帶的未來發展,打算拆除,重建高層建築。住在老房子裏的人們,有的已經厭煩了老建築的不便,於是接受了開發商的條件;有的則心懷留戀,或者單純是價格沒有談攏,依然留在原地。

老建築遲遲拆除不完,開發商越發焦慮不安,因為錢是有時間價值的,拖得越久,對開發商就越不利。於是他們私下裏找到了政府部門,和腐敗的官員建立了攻守同盟。很快,一群涉黑人員就進駐拆遷場地,沒日沒夜地騷擾未離開的住戶。他們的手段十分狡猾,不斷地給住戶的生活製造麻煩,比如趁著夜裏砸住戶的門,或者碰瓷,給住戶製造心理壓力,卻又不直接惹事。他們的做法遊走在犯法和不犯法之間的灰色地帶,加之部分警務工作者被買通,所以走正規手續無法限製那些壞人的所作所為。這一下,拆遷的進度顯著加快:大量住戶迫於**威,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利益,接受不公平的條件,背井離鄉。

葉遙為了寫這篇文章,甚至替換下住戶,直接住進了行將拆毀的老房子裏,不但忍受著種種生活上的不便,好幾天洗不了澡,吃不上熱飯,還要忍受不法分子的威逼恐嚇。全身心地投入換來了翔實的資料,深度調查發現有公務員屍位素餐,更有甚者還從中牟利。當時正值國家重點監督涉黑犯罪,有些人擔心會引起上麵注意,影響仕途,於是通過各層關係找到《聲援》雜誌社,希望把報道暫時壓住。一開始是協商,後來幾乎成了**裸的威脅。雜誌的主編左右為難,眼看著截稿日越來越近,卻束手無策。

“署我的名字吧,有什麽責任我來扛。”葉遙站了出來,“這篇文章一定要發。對那些還在飽受痛苦的住戶來說,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和希望。”

最終文章發表了,國家果然注意到這群貪官汙吏,迅速將他們繩之以法;失去靠山的開發商再也不敢使陰招壞招,乖乖地和住戶們談判。最終有的住戶拿到合理的賠償,開心離開;有的則依然留下,不再擔心危險。

但是為了避免雜誌社被連累,《聲援》雜誌社的編輯部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臨時工”葉遙身上,將“罪魁禍首”辭退。同時,葉遙被吊銷了記者證,終身不得再進入新聞行業。

聽完葉遙的經曆,何薇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怎麽能這麽做!”她憤憤不平地說,“竟然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太過分了。他們還有沒有點廉恥!”

“不是這樣。”葉遙苦笑著喝幹了杯中酒,“他們如果心中沒有正義感,完全可以把報道壓下來,一個字都不發,可是他們還是發了。”

“可是,把你當成替罪羊,這也太不公平了。”

“表麵上承擔責任的是我,其實從主編到各級領導也承受了不少壓力,隻是不像我這麽明顯罷了。”

“肯定還有比辭退更好的辦法,明明師兄能力這麽強,還很勇敢。”

“其實他們是在保護我。還以‘開除’為名賠給我一筆錢。”葉遙突然變得開心,他咧嘴笑了,“不當記者的話,我的女朋友也挺開心。她在社保局當公務員,之前就覺得我幹這行很危險,現在她放心多了。”

何薇綺心裏還是不舒服,《聲援》雜誌社編輯部裏的領導對待葉遙還算仁義;可是作為新聞從業人員,他們還是缺乏起碼的道德。

在兩人的沉默中,葉遙不知何時又倒滿了一杯,一飲而盡,就好像後麵要說的話需要足量的酒精才能提供足夠的勇氣一般。

“其實吧,如果不發表,我也一樣會離開的,它已經不符合我的道德觀了。現在更好了,”葉遙在笑,可是何薇綺覺得他在哭,“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帶來了公平和正義,雖然規模不怎麽大。”

“理想”兩個字突然在她的腦中激**。長久以來,她所有的“理想”,不過是將父母的意見灌輸到自己的腦中,即使偶爾叛逆,也早早被扼殺。這時,她才明白,她可以有為之奮鬥的信念,也應該有、必須有。

“公平和正義”遠遠比“女孩子讀什麽理科”“考上公務員就穩定了”“找個有房的男人結婚”“輔導孩子考個好學校”……重要。

也更有價值。

並非僅僅是這個理想本身有價值,而是她可以實現作為“人”的價值。

即使她沒法設計建造出高樓大廈,她依然有價值。

她向葉遙打聽了不少關於新聞的知識。葉遙也知無不言,把知道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最後甚至還給了她《聲援》的熟人的聯係方式。

畢業後,她如願進入《聲援》雜誌社,成了一名記者。

就在不久前,她更是全程參與“罕見病網絡交流區被賣”事件的調查和撰寫工作。這篇報道改變了——至少是改善了——病人們的命運。

“千尋”網絡公司在網上設立交流區,其中一個是關於某種罕見病的,聚集了幾千人。他們或是病人,或是病人家屬,備受罕見病的困擾。這個微不足道的交流區,既是他們溝通分享病情的地方,也可以讓他們抱團取暖,是他們在疾病困擾下少有的安全區、疏通閥。

原先的交流區管理員,同樣是一位罕見病患者。他最初僅僅是把這裏當作幾個病友跨越距離的交流空間。隨著網絡的發展,這裏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儼然成了全國最大的罕見病交流區。果不其然,有騙子盯上了這裏。

這塊肉太肥了。畢竟不是每一個病人都能對治病救人的方法了如指掌,一旦陷入病急亂投醫的困境中,什麽偏方秘藥、康複訣竅,隻要能活命,不管對方說什麽,悉數照辦。顯然這些辦法都治不了病,更糟糕的是會加重病情。管理員秉持為病友解難的原則,將騙子悉數驅逐。

那些詐騙藝術家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一招不成就又來一招:找到“千尋”網絡公司,直接花重金買下了管理員的位置。“千尋”網絡公司前腳收了真金白銀,後腳就把原來的管理員全部罷免,讓騙子上位。騙子投了資,就開始想著牟利。轉瞬間,交流區裏充斥著無數假藥,無力分辨的病友們接連受騙。

這件事在短短幾天內發酵,成為網上熱議的話題,《聲援》也加入其中。接下這個題目的郝寧和何薇綺義憤填膺,然而受專業所限,無力分辨藥品和治療方式的有效性。他們在網上發消息詢問各路專家,可惜回消息的都是頂著“專家”名號的江湖郎中,一問及專業知識,立刻顧左右而言他。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郝寧突然一拍腦門:“Viki,拿上醫保卡,去醫院掛號,就掛罕見病的科室。”

“啊?”何薇綺搞不清郝寧要做什麽,心想她又沒病,“他看不出我有病啊,怎麽開藥方?”

“誰讓你去看病……帶上名片,隻要掛了號,你就有一分鍾和大夫麵對麵。簡明扼要地把情況告訴他。要是他感興趣,就讓他聯係你。”

何薇綺將信將疑,不過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調查陷入僵局,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她揣上名片夾去醫院,沒想到才去了三家,就找到一位專家。專家一聽有人騙到患者頭上,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當時後麵還有病人等著,恨不得當場就跟她一塊兒走。

在這位專家的幫助下,他們把交流區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毫無疑問,裏麵絕大多數都是詐騙信息,占比極少的有價值的資料必然被淹沒在垃圾信息的海洋之中。專家將騙子的帖子逐條駁斥。

隨著報道越來越多,“千尋”網絡公司在負麵輿論壓力之下,終於做出決定,撤下了騙子管理員,將管理權移交給專業醫療團隊;同時承諾,將徹查同類交流區,避免出現類似狀況。

得到了這個好消息之後,何薇綺忍不住流下了熱淚。報道真的可以幫助別人。

這條路她選對了。

以及,郝主任還真有兩下子。

郝寧三十多歲,也許是吃了以前經常出門跑新聞的紅利,身材還說得過去,隻是現在窩在辦公室裏,有發福的跡象;容貌可以說中上,初看不覺得英俊,看久了也沒有不適。平心而論,比何薇綺心儀的類型老了十歲。

況且他已經結婚了,巨大的結婚照就掛在他家的客廳牆麵上。

“哦,你還在看這個。”郝寧輕描淡寫地說著,笑了笑,“明天我就把它撤了,反正我們也快離婚了。”

何薇綺心想,他這麽說過三次了,都是在同樣的場合。

快晚上十點半了,飯局結束後,她被郝寧拉到了他家。郝寧拿出了一瓶礦泉水,自顧自地一口喝幹,這才想起問何薇綺是否也要。何薇綺一聲不吭,雙臂交叉坐進沙發裏。

“別當回事了,誰都經曆過這個階段。”說著,郝寧坐在她旁邊,輕聲安撫道,“我被斃掉的選題,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啦。至少一半是因為外麵有人施加壓力。這很正常。你這次還好,最起碼他們沒來硬的。”

這不正常。

何薇綺大聲說道:“郝主任,我們不應該為了這麽點錢就出賣良心。”她在心中呐喊,他們應該像葉遙師兄做的那樣,明知自己會被清算,依然堅持正確的方向不動搖。這才是正義,這才是公平!

“在這個房間裏,你不需要這樣稱呼我。”郝寧聳聳肩,“Viki,這麽說吧,我當然可以說,這錢不是封口費:給你的那筆是他們良心不安,慰問因為這次車禍受到驚嚇的你;給我的那筆則是感謝我穿針引線,讓他們找到廣告部合作。不過現在隻有咱們倆,直說吧,我們都知道這是假的。”

這不是廢話嘛!

“拋開你我不提。站在雜誌社的角度上,每天一開門,這麽多人吃馬嚼的,哪一樣不花錢?廣告部的同事四處拉廣告都拉不來,現在有人主動送上門來,這不是好事嗎?”郝寧說完,伸了伸手,示意何薇綺不要插嘴。氣哼哼的何薇綺還沒開口駁斥他,就被他攔下。“站在快馬汽車的角度上,文章發表了,他們的銷量肯定要大幅下跌。到了那時候,他們就更沒有人力物力去糾正之前的錯誤了。現在他們有你的提醒,已經意識到自己錯了,給他們一個改正的機會,不是也挺好?”

“好在哪兒呢?”

“還記得我們剛才吃的菜嗎?”

飯桌上有過什麽,她已然全無印象,隻記得自己的報道成為泡影。

“有一道菜叫作‘一魚兩吃’。魚已經死了,不如讓它變得更鮮美一些。”郝寧滿臉堆笑,“就像這回,既然車壞了是既成事實,我們不如把它好好利用一下。你看現在的結果,不管是雜誌社,還是快馬汽車,都獲得了利益。雙贏嘛,多好!”

何薇綺想反駁,一時竟然找不到回嘴的地方。這讓她更加生氣,把頭扭到了一邊。

“好啦好啦,這件事過去了。”郝寧靠到她身邊,伸手撫摸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討好地說,“這也是成長的一部分。”

成長?何薇綺聽過太多關於“成長”的“哲理”,每一次都是以她放棄為代價。“這是賄賂,是腐敗,是……”隨便是什麽,反正這是錯的,不言自明。

“如果你因此而離開,我能理解你。”郝寧收起了笑容,麵孔漸漸變得認真。

“沒有辭職的念頭就好。”郝寧還是板著臉,“我理解你的感受。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經曆過上百次被斃稿,這是真的。可是我現在還在這裏,繼續搞新聞。我見過太多人,受不了挫折轉投其他行業。這也無可非議,個人選擇嘛,沒有對錯之分。隻是……”郝寧停下話頭,盯著何薇綺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放手的話,那麽下一次有人需要你伸張正義時,你已經不在了。何薇綺,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這次的事件,對你來說真的這麽重要,值得你用後半輩子做交換嗎?”

何薇綺徹底被這番話鎮住了,她腦子裏一團糨糊,萬千思緒在腦海中四處遊走,到頭來無一例外都陷入泥沼。

看她遲遲沒有回答,郝寧給出他的答案:“這件事要我說根本微不足道,不過是輛汽車出了點小問題而已,連個受傷的人都沒有,社會價值也不高。如果非讓我選給哪條新聞陪葬,我肯定會選影響力更大、更有爆炸性、更有意義的新聞。”

和葉遙師兄的那條新聞相比,這條新聞怎麽看都相去甚遠。如果是那樣的新聞,還值得拿自己的職業生涯做賭注,而如果是這條,就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

何薇綺的情緒慢慢紓解,表情也不再那麽凝重。

看到她的表情緩和下來,郝寧又輕輕地笑了。“好了好了,沒事了。說了這麽多,渴死我了。”他站起身,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大口吞咽,“你剛才的樣子真的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也會失去你呢。”

“給我也來一瓶。”說了這麽多話,何薇綺都快渴死了。

聽到這兒,他才又拿出一瓶水,擰開瓶蓋,拋給何薇綺。

何薇綺接過礦泉水,打開,抿了一口。那一瞬間,她仰望著靠近的郝寧,他的身體被一圈柔光籠罩著,顯得整個人都在閃閃發亮。

他總是能從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引導她。

何薇綺心中的尊敬之情又增加了幾分,就連他那不屬於自己心儀類型的容貌也順眼了幾分。

“好了,來,說說下午的事情吧。”郝寧坐回何薇綺身邊,親昵地將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這篇報道值得追的話,就由你來做好了。”

“我來?哦,好的。”何薇綺從如夢如幻的意識中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打開挎包,撥開裝錢的信封,從底下掏出了筆記本,“情況是這樣的……”

李叔、王嬸是夫妻關係,來自距離K市幾百千米的外省A村。他們是半路夫妻,王翠華之前結過婚,有個女兒。丈夫不幸過世之後,她和李寶富再結連理,不久後兩人生了個男孩。兩個人以務農為生,偶爾外出打工,收入還算過得去。

本來兩個人以為生活就會這麽過下去,將來等孩子長大了,有工作了,還能給他們養老,這輩子也就這樣平淡地過完了。

這情境宛如晴天霹靂,王翠華死死地抓住走在最後的警察的衣袖不放,邊哭邊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警察出示了逮捕令。可是,半輩子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哪裏看得懂這種官樣文章?她連連說著看不懂,非要警察給個說法。

於是警察解釋說,李寶富涉嫌強奸,被逮捕歸案。

強奸?王翠華驚得下巴都掉了下來。這怎麽可能?李寶富老老實實的,怎麽會強奸?不可能,不可能!王翠華連連否認。

“被強奸的是錢葉。”

錢葉是王翠華和前任丈夫的女兒,所以隨前夫的姓氏。王翠華嫁給李寶富後沒有更改。

“更不可能!”王翠華更加大聲地辯解道,“那可是他閨女啊,他怎麽可能對自己的閨女下手?”

“我們有證據。”警察蠻橫地說道,與此同時,高高地揚起胳膊,將王翠華的手甩落,揚長而去。

就這樣,李寶富被帶走了。兩人再次相見,已經是法院審判之後,李寶富身處監獄中,王翠華前去探視。

那個時候,李寶富已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涉及未成年人,不公開審理,所以王嬸再得到消息時,審判已經結束,李叔開始服刑了。”何薇綺解釋說,“李叔實際服刑八年多,因為表現良好有減刑,前年出的獄。”

兩位老人看上去都很純樸,也許王嬸還稍微潑辣一些,李叔始終唯唯諾諾,連頭都抬不起來幾次,看上去倒不像是罪大惡極的模樣。不過,以她屈指可數的經驗來說,人不可貌相。不管對這對夫婦,還是對他們的孩子,都得一樣慎重。

郝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個錢葉當時多大年紀?”

何薇綺翻了翻筆記本,回答:“李叔被抓時,她十三歲。”

“現在應該二十三歲上下,和我差不多。”何薇綺心想,她隻比自己小三歲,算得上同輩人。一想到那個小女孩——現在已經是女人了——竟然如此蛇蠍心腸,有那麽一瞬間,錢葉的形象和自己教過的那個親戚之女的形象重合了,令何薇綺不寒而栗。

“這個切入點很有意思。”郝寧捏了捏下巴,“我們可以把李氏夫婦的情況和盤托出,這篇報道要提到錢葉雖然以前犯過小錯,這一次卻做出前所未有的壞事……”郝寧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報道中,甚至看到了未來出版的雜誌。

“隻是……”何薇綺猶豫著,“我還沒有聽到錢葉怎麽說。”

“所以啊,這正是這樣寫的意義所在。”郝寧笑道,“我們又不打算壓製錢葉的聲音,找到錢葉,讓她也說話。站在報道中立的角度上,我們希望她能告訴我們真相到底是怎麽樣的。”

何薇綺心裏有些不安。“法院的判決,不應該算是認可了她的話嗎?”

“那個……法院的判決似乎和李叔、王嬸的話不相符。”

“他們不是說有刑訊逼供嗎?無論哪一方的話都不要全信,哪怕是公權一方。對了,”郝寧突然直起身子,看向何薇綺,滿臉疑惑,“你說他們要找到錢葉?錢葉哪兒去了?”

“她十年前離家出走了。”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郝寧似乎在計算著什麽,“他們為什麽不找?”

“王嬸說,那個時候她要獨自養家糊口,還要照顧孩子,以及去探望李叔。”何薇綺回憶著兩位老人的說法,“更何況麵對陷害父親的孩子,誰都會情緒爆發的,所以一氣之下就沒關注錢葉,等回過頭來卻發現她已經消失很久了。王嬸想,那孩子既然這麽恨這個家,她不願意回來,索性就當沒這個孩子算了。不久前,他們也去當地的派出所報過案,說錢葉已經失蹤十年了,可是警方推三阻四,死活不肯立案,什麽消息都不說,就把他們打發走了。他們這才想到媒體,想求助媒體找到錢葉。但是現在很多媒體對此無動於衷,他們這才找到咱們的。”說著,何薇綺突然想起什麽,補充了一句,“他們特別感謝你,說隻有你認真聽他們說話。”

“問題不在於十年前為什麽不找,而是為什麽李叔被釋放的那兩年沒找?”

何薇綺心想,對這一家充滿了苦難的人來說,這又是一段痛苦的經曆。“他們本來認命了,想湊合過下去,而且後半輩子還有個兒子當依靠,沒想到他不久前發生意外過世了。”

“所以他們是因為依靠沒有了……我明白了。”郝寧欲言又止,片刻後說,“這條新聞先放一放。”

“你剛才說這條會交給我。”她感到有些震驚。

郝寧還是笑眯眯的:“我還是先和主編談談。你忙了這麽久,先休息,放鬆放鬆。”

忙?她到底忙了些什麽?剛剛被壓下的那篇因為暗箱操作而被槍斃的快馬汽車質量問題的稿件,又浮在腦海頂部。本來以為她能夠得到新的機會,沒想到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盡管這是他慣常的笑容,卻點燃了她胸中爆發的怒火。“你剛剛斃掉了我的稿子,又拒絕讓我追新的新聞——你到底希望我幹什麽?我還有什麽能做的?你們就是把我當作一個資料員:何薇綺你去找誰,何薇綺你去查那……我隻配給你、給你們所有人當小工,其他的都沒有我的份!”她永遠是一件稱手的工具,而不是獨當一麵的記者,“難道不是你說的,我不應該一輩子在你身後當個跟屁蟲,應該去自己幹出新事業嗎?”

“Viki,別生氣嘛。”郝寧訝然於何薇綺情緒的突然爆發,連忙站起來摟住她,輕輕撫摸她的背部,“對不起。我早該想到這一點,一直以來你都做得很棒,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獎勵。明明不是你的錯,卻由你來承擔後果。對不起,這的的確確是不應該的。你配得上有自己的項目。”

過了好久,何薇綺甚至以為身體裏的所有水分都從眼睛裏流幹了,她再也哭不出來,腦子裏空空如也。

這時,她耳邊傳來了縹緲的聲音:“我覺得這個選題很有價值,就像我之前說的,這是一個新領域,你應該搞下去。但我必須去找主編談談——我一個人去就好,你就不用去了。我隻是覺得主編會擔心這個選題太危險,如果有疏漏,肯定會被反噬。我怕你又會做什麽無用功……這樣吧,你先開始調查,找到什麽證據及時告訴我,我來說服他。如果有更明確的證據,我相信他會同意繼續的。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主編可能會斃掉這個選題。”

她能分辨出來是郝寧的聲音,卻理解不了這些話的含意。她隻是隨著聲音,麻木地點了點頭。

“至於署名嘛,”郝寧突然提起了何薇綺一直關心的話題,“我得再次強調,報道上的署名不是榮譽,而是責任。你必須有充足的把握,確定報道中沒有隱瞞或修改或遺漏,立場是中立的、公平的。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寫出的錯誤報道成了你的絞索。”

“我明白。”當然。

“對我而言,我其實不關心報道上署誰的名字。我很願意讓你的名字在前,但是有的時候,我不得不做出犧牲。畢竟你還年輕,雖然主編不喜歡,但是在我看來,你是希望之星。”郝寧走到何薇綺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睛裏閃著光,“我哪怕能替你分擔一些壓力也好,當報道出現問題時,讓他們來找我吧,不管是資本還是公權,抑或是黑道白道,都無所謂,有什麽危險都衝我來!而你……你可以繼續寫下去。”

何薇綺這才意識到,原來不給自己署名,竟是郝寧保護自己的方式。她回憶起了葉遙師兄的遭遇,想到他的署名直接斷送了他的記者前途。

“謝謝……”她感到有些慚愧,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咱們休息吧。”郝寧輕聲說道。

怎樣被帶進臥室,怎麽躺在**,如何被脫光衣服,她全都不知道。她的心緒全然在郝寧身上。郝寧是她最重要也是最忠實的支持者。他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自己。

等她回過神來,郝寧已經壓在了她的軀體上。她遲鈍地躺在**,僵硬的身子隨著郝寧的動作擺動,雙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她能聽見郝寧的喘息聲,也能聽到身體碰撞的聲音,以及時鍾指針移動的嘀嗒聲。身體痛苦地回應著郝寧的索求,她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噪聲已經夠多了。

這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在噪聲的幹擾下,何薇綺的大腦似乎失去了計算能力,連這麽幾個數字都搞不清楚。

他聰明,長得也不錯,給我很多幫助,他愛我。我從他身上學了很多,崇拜他,欣賞他……

我愛他。

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