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遠行

向著西南,一直走。背後拋下遍地無頭屍身,鮮血染紅了池塘。那是掃南大軍元帥莫相顧、大光明劍趙銳、貔貅營第五分隊的逃兵、還有那些混跡於難民群中的七大派幫手。他們橫七豎八,壓在彼此身上靜靜地躺著,像一堆缺胳膊斷腿的、在戲班離開後被拋棄在角落裏的木傀儡。看到他們就叫人感覺生命這個東西,它真是荒謬又可笑。

毫無意義。

我走的時候下起了清晨的雨。雨水嘩嘩衝過堆積著的屍體,洗盡血色。這些曾經號令天下的、獨來獨往的、野心勃勃的、為國為民的、卑劣無恥的,這些勇敢的或者怯懦的、善的抑或惡的人們啊,他們終於麵目模糊,彼此再無分別。在死亡的懷抱裏,他們都永久地安睡了。

或許生命是場鬧劇。而死亡才是公平。傀儡戲結束了,你知道我們終於可以扯斷拴在身上的那些線。

從此以後,再也不被誰的手玩弄。

我知道在屍山血海之後,有兩雙仇恨的眼睛目送我離去。它們像無形的刺一直紮在我背心。那是已無還手之力的一對情侶,武當弟子公孫慶文與沈玉瑚,他們都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也許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會放過他們。他隻需勾勾小指頭便能讓他們身首異處,就像他對蜀山莫前輩所做的一樣。在這個七大劍派與朝廷聯盟的、天子親下旨意、以無數人命為代價的計劃中,他們隻是兩顆衝在最前線的小棋子,隨時可以被放棄。

可是我走了。把公孫慶文和沈玉瑚留在身後,相隔屍山血海。那是一個為了結束戰爭甘願以身投入迦羅那迦之口的剛強姑娘。那是一個眼睜睜看著心上人被妖魔銜於齒間咀嚼、卻又用全身熱血保護她的少年。我想我不會忘記,為了令一個三百年前的死人複活,這姑娘失去了親生父親。在充滿血腥與腐爛、陰謀與算計的廢城之中,是這對年輕人讓我又聞到愛情的芬芳。愛是一種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麵對它,或者死。

我不會忘記他和她拚死守護著的那柄劍。三尺青鋒雪亮如電,秋波銘篆代表著那個心愛姑娘的眼睛。什麽才是真正的俠之大者,這就是。它與一切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無關。我再也不會相信,一個人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能保護,還談什麽保家衛國。那都是騙局。

俠之大者,愛我所愛,護我所護,為她而戰,至死不渝。

曾有一個時刻,武當少年俠客將秋波長劍塞入我掌心,光華凜冽勝霜雪。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哪怕三豐祖師複生,我也敢向天下人宣告我公孫慶文愛玉瑚師妹,我要娶她為妻,她是我的女人!而你在做什麽,你這法界的懦夫,男人的恥辱——我但願你真能忘了你是誰,迷風!

為這一句話。公孫慶文,我不殺你。

我放過了他們。我抱起一具俯臥在屍身中間的瘦弱軀體,送他回到妻女身邊。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師,那昔年笑傲丹青的國手他隻能生存於美人名花簇擁中。太過光明純粹的靈魂,這個肮髒的世界不適合他。我很清楚,或許在下一座虎狼相食的城池,他和他的家人就將成為旁人口中之肉。隻是我要揮動這雙十年來沉埋塵埃的手,赤橙紫綠煙花下,碎裂的青磚地上嘶嘶生長出一株株稻禾粟麥。蓮子與紅菱,青杏或粉桃,在你蘇醒之後你當明白,倚霞居士啊,我已盡力。因風絮飄萍這人生中一麵之緣,因你我忘年之交,因你,畫出了環佩的魂。

他們說,黑袍迷風的十指是世間神話,它能殺人,也能讓鹹水井中開出蓮花。

那麽就讓我證明給你看,若極吾友,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始終相信,當這個世界已成血海,血海中央依然會有青蓮開放。

那朵蓮花開在你的眉心。我的手輕輕移開,吾友,請放心帶著你的親人前去。這印記是巫師之王的手諭,殺氣如芒綻放,有它在,黑白兩道沒人能傷害你的妻女。如果他們敢,你將看到蓮花瓣如何開成刀劍。

他們說我走過的地方,都留下死亡訊號。可是在這個亂世,你沒有交錯朋友。

那天我右手二指並攏於胸前,躬身一揖到地。向昏迷未醒的畫師董若極、向我的兄弟行下法界最隆重的大禮。

在這個不可理喻的瘋狂的世界上,十年喪亂隻有這除了畫筆提不動別物的男子讓我看見,什麽是,人。

當神州大地已餓殍遍野,神明俯瞰罪惡人間,收回了他們的恩慈。天下社稷掌握在我手中,我確信你的眼睛配得上看到它們。我把一線生機留給你,我的兄弟。

因為你是真正的男人。

這一生我遇到過很多人。他們中的一些了結了我的牽纏,而另一些清洗了我的罪孽。現在他們都死了。

我想我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留戀。袍袖拂動,荒蕪的石板地上禾稷偃仰起伏如黃金海浪。我轉身離去。

現在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南大荒。折翼山。

這一路我看過日升月落,聽過風號雨嘯,經行過一座又一座荒無人跡的或刀兵如麻的城池。無論走到何方,似乎總是鉛灰色的天空低低覆蓋在頭頂,灰裏透著血紅。終年到頭,人們看不見太陽,白晝永遠像黃昏,寒風卷著塵土嗚嗚回旋,沒完沒了。夜晚露宿在被廢棄的戰場,漢人與薩卡人的將士狼籍相壓,雙方的戰死者無人收斂,過得幾日,已開始敗壞。鐵甲下淌出了膿水,腐屍的惡臭漸漸發酵。

以斷戈為枕,周遭白骨撐天,碧血滲地。青蒼的磷火倏忽閃爍,在廢池喬木間飄浮。

人聲寂,鬼哭起。

我看見麵目模糊的魂魄,像奇形怪狀的巨大菌類從屍堆上一簇簇冒出來,冤氣凝聚成形,漫無目的地遊**。巫師的眼睛裏鬼靈無所遁形,隻是它們似乎並不關心在這殘骸墳場中還有一個人活著。

——不,我又忘了。

其實我早已死去。

亡靈們哭泣著飄升而起,繞過我的身體,漸漸去遠了。它們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也許在它們看來我和它們是一樣的東西。

我從屍體中間站起來,攏攏散落的亂發,用骨簪將它們挽好。一個無頭亡靈飄到我麵前。膿血嘶嘶滴下,在落到地麵之前消失。它從我身上對穿而過。我看到倒掛在背後的頭顱,年輕的漢軍戰士眼睛瞪得那麽大,充滿怨恨不甘。你這戰死的枯骨啊,你是誰春閨夢裏的人,她再也想不到你現在的模樣。

亡靈們拖著殘肢斷臂,四麵八方散去,絕不回頭。仿佛它們都有各自堅定的方向。傳說死在外麵的人不管千山萬水,都會回到故鄉,魂魄進入親人的夢境,親吻她們、把生前未了之事安排好,然後和她們告別。但這隻是傳說。

這些殘缺不全的魂靈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就會渙散,化為烏有。他們再也回不了家。如果淚水浸透的繡枕上有夢升起,那隻是這個世界在奪走了你的一切之後賞賜的一個小小的、虛偽的安慰。夠了,生命這場騙局,太過卑鄙。

我緩緩抬手,按於左邊胸房。隔著蒼白冰涼的皮肉那兒有顆永遠不再跳動的心髒。我的確和它們是一樣的東西。

我也是個死人。但我不能在太陽出來的時候睡去。我得一直站著,不管千山萬水,不管精疲力竭,不管有多痛也不能倒。要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回到她的身邊。因為我是琴斷先生迷風,那掌握著黑暗力量的巫人,通曉世間一切關於死亡的奧秘。

這一生我所能做的似乎隻有死亡。我把死亡送給許多人。我的仇人,我的親人,我自己。我看過太多的各式各樣的死亡,就連如今支撐著這具軀體在陽世活動下去的力量它也來自死亡。

我這雙手可以帶給世界的,隻有死亡。

可是我要用它救回一個人的生命。

傳說死在外麵的人都會回到故鄉。我是個沒有故鄉的孤兒,我隻能去找她。

折翼山不是我的家。是,你們說得都沒錯,折翼山是薩卡人的老巢,是這場持續十年的血腥風暴的風眼,是敵軍大營。凡我天朝子民,唯一心願必須是也隻能是毀滅這座罪惡的山峰。而我迷風是漢人。

但是她在那兒。

在這個廣大荒蕪的人世,過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靜,將來也是。時間是大片無涯的荒野,我站在中央,看到一個早已逝去的背影。那就是她。她便是我與這世界僅剩的聯結,她是最廣闊的天地、最瑣碎的細節,是這虛空之中唯一一條可追尋的線索。她是臨睡前留下的燈火,是貼身的衣裳,她是我新生的搖籃和安息的墳墓。她是我所愛的女人。

她就是我的故鄉。她在哪兒,我就去哪兒。

在我死後,我必須回到她身邊。

我抱緊我的琴,邁步而行。穿行過日升月落、風號雨嘯、刀兵如麻,越過那些亡靈與屍體。我得一步一步走過這片巨大的戰場——整個神州大地,帶她離開這戰爭,逃離血色貪狼星光。

是我把她推進去的。我要帶她回來。

過了錢塘。過了長江。過了徐州城。

過了潼關。過了瀾滄江。

過了玉龍雪山。

向著西南,一直走。我要用我雙腳,把這錯過的十年流光一步一步,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