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魂歸

“你猜對了,我就是那個人。我是三百年前最強大的黑袍巫師、魔琴九霄環佩的主人。我是前任薩卡族大祭司,我是親手製造了血龍鷲把整個世界推入地獄的那個魔鬼。我是一個從墳裏爬出來的死人。現在我回來了,元帥大人。”

我緊緊地懷抱著我的琴,指尖撫過它每一根琴弦,無限眷戀。我的琴啊……你這麽老了。這些年來,你是多麽的,寂寞。

我揚起頭,在初升日色裏麵對他們。太陽照著琴弦,發出淡淡紅光。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站在你麵前的,是琴斷先生迷風。要他悔改,也沒有這個先例——永不會有。”

話音落地的瞬間,劍氣破空。

三寸黝黑劍鞘之中突然迸出長長白芒,如流星憑空飛射而至。

蜀山蘊天閣鎮閣之寶,古神劍鼎闕終於出鞘!

劍發龍吟,劍裂金石。

蘊天閣玄水仙使,他三百餘載修為非同小可。鼎闕劍越過橫塘向我疾射,劍身忽迸奇光,一柄劍化作九九八十一個分身,每一分身又再幻化出九九八十一道白練……這一切隻不過一彈指間!

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劍光呼嘯縱橫,如歌如哭。劍雨交織成一片白茫茫的巨網,遮天蔽日。燃燒的光令我目盲,看不見荷塘對麵的敵人如何運臂使指遙遙操縱這場充滿殺意的暴風雨。

蜀山劍訣,以心馭劍。

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劍光,彼此交錯密無罅隙,那是天下最精巧的一張死亡羅網,沒有一隻飛蠅或蜉蝣可以自它之下突圍。

我的對手不隻是大軍統帥。玄水使莫相顧,三百年前銜著喪師之仇活下去的少年,今日他已領悟蜀山劍法真義,揮斥劍氣猶如號令座下六軍將士般鐵腕無情,鋼鐵或血肉之軀在他手中都成為所向披靡的殺人機器。

劍乃百兵之君。天地正氣,光明磊落。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劍雨呼嘯中我聽到那老人剛勁的喝聲,猶如蒼龍騰空而起,卷破天際。

“鼎闕劍出,斬妖除魔!迷風,是你自己放棄這個機會,你這為害世間的妖人,受死吧!”

這是一個虎狼相食的世界。很多年前師父就對我說過,在這樣的世界上每天都得麵對戰鬥,力量是唯一的真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心軟,誰就得死。

隻有無情,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天亮了。東邊紅霞湧起,如火如荼。劍光淹沒了霞光。我看到每一痕劍芒劃破蒼穹,鋒刃閃耀壯麗弧光。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鋪天蓋地,虛假的光明籠罩方圓十裏,斷絕一切生機。

死亡的羅網向我頭頂撒下。我知道我已無處可逃。

我不想逃。

——這漫長而虛偽的一生啊我逃避過太多東西,他們把世界劃分成黑與白,我曾以為我站在中間就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可是她們都死了。我的師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青袂。原來軟弱從來不能博得寬恕,三百年大夢初醒,睜開眼,愛戀過的人都不在身邊。他們都死在黑白交錯的鋸齒中間,被誰的野心與欲望吞噬,屍骨無存。

生命不過是一場卑鄙的騙局。我所愛的人啊你們在天上看著我,看著這個沉睡百年的男人。師父說迷風你是個男人,要像個男人一樣為所愛而戰,至、死、不、渝。

我曾經那麽害怕鮮血和戰鬥,但它還是來了。

要來,就來吧。

這一次我再也不逃!

我縱身躍起,迎著劍雨落下的方向,在那熾烈光芒裏騰空直上。

衝向死亡之網。

手指捺在弦上,冰冷痛感若刀鋒切入肌膚。吾愛,是你把這張琴留給我,在你走後讓它陪伴著我。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刻忘記過。吾愛。你心愛的七弦琴,它日夜彈奏在我心上。

今日就讓我和它一起,為你複仇。

九霄環佩,動風雷!

琴身多年累積的汙垢在指尖下碎裂,泥屑簌簌墜落。劍光照耀之下有四個金字似閃電亮起。環佩在龍池,風雷在鳳沼。我的妻,三百年後你和我再次在一起,並肩作戰。

以黑暗帝國的王冕之名。環佩,你的丈夫這一次會保護你,至死不渝。

我聽到有一聲咆哮在劍網中響起,粗野又痛楚的哀嗥,衝破九天雷電像瀕死的狼。那是世上最強大而瘋狂的一頭野獸,那嗥叫它來自我胸中。

七弦在我指下鏗鏘振動,幾欲斷裂。宮商角徵已不能分辨,黑暗的光連成一片自弦上爆發,扭曲翻騰,光幕衝天。

以排山倒海之勢,塵封三百載的魔琴此日重出江湖。它唱出撕心裂肺的哀歌,痛至極處,就是力量。

黑色光波在我頭頂形成闊大的弧,如同死神彎鐮揮過,扶搖直上劈破劍仙撒下的白亮暴雨。

羅網被衝出一個缺口,我看到紅色日輪。懸空的腳下狂風升騰,揚起我的破衣衫。風借琴勢,滾滾生威,將我托向那個出口。

莫相顧冷笑一聲:“想跑?妖人,你忘了什麽叫邪不勝正——乾坤正法,群魔授首!”

他手勢揮轉,六千多道劍光陡然捭闔,匯聚為一。

一條雪亮長虹半空橫起,如錢江怒潮奔騰,攔腰向我斬來。鼎闕之名果非虛傳。在這洶湧攻勢下琴音已無法抵抗,身在虛空,避無可避。橫亙無邊的弧光迎麵推來,所過之處樹斷石崩,就要將我斬成兩截。

劍虹像一張慘白巨口吞噬而至,突然它頓挫了一下,然後轟然倒卷回去。

從我背後發出綺麗變幻光芒,宛如天宮翡翠樓台當空罩下,無形的結界將殺氣隔絕於外。我抬首向天,漫目氤氳的是蒙蒙春水顏色,那淺碧濕潤的空氣它是江南三月煙雨……這樣溫柔地浮動……這空氣我再熟悉不過。

那是她的氣息。她帶來蓮葉與楊柳的芬芳,刹時湮滅無邊血腥。鏖戰中沒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籠罩方圓十裏、逼退了神劍鼎闕之虹的那個龐大結界,那些纖細的淡綠線條……它勾勒著一個長袖廣袂青絲飄飛的女子。她像一隻巨鳥從我背後半壁殘垣上飛出來,展開羽翼對敵玄水使傾盡畢生功力的一擊。

她失卻眉目的空白容顏輕輕淹沒了我。七竅呼噓,茫茫渺渺,天地間到處都是她的氣息。這世間最為巨大的一幅仕女圖,她逍遙無羈,如此自由。我知道我會永遠感激那個拾磚作筆的年輕人,他是真正的丹青國手。

他畫出了她的魂。

那時我呼吸著氤氳春氣,微微笑了。我仰起頭對她說:“環佩,你回來啦。”

她回來了。忽然我心裏這樣平靜。我歎了口氣。她抱著我,我就累了,太過溫暖,隻想睡。和以前一樣。似乎這中間並沒經過三百年,生死之隔。

我的手輕輕撥動琴弦,就像從前替她蓋被子一般輕柔。旖旎的樂音響起,是我和她結縭那晚彈奏過的。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她回到我身邊,這一刻我心裏隻有柔情。

旖旎的樂音懶洋洋地彌漫開去,漫過碧色結界穿透逐漸微弱熄滅的劍虹,像一脈薰籠裏遊出的蜜合香氛,緩緩遊過橫塘。花好月圓。

有一聲嘶啞的低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迷蒙浮動的蜜合香裏,池塘對麵似乎綻開了一蓬紅雨。一蓬還是兩蓬……我看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的環佩回來了。她抱著我。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我在她巨大的淡綠身影中慢慢跪下去。我說:“環佩啊,我已為你報了仇。環佩,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想念你。”

就在那時我聽到磚石坍塌的聲音。虛光熄滅,結界消散,閉上眼睛再睜開,仙姿如羽的女子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輪圓日從雲海中升起,那赤紅的光裏我眼前隻有一堆殘破瓦礫。倚霞居士一生最得意的一幅畫和半堵斷牆一起毀塌,永無尋處。

於是我知道,這一晚她是真的來過了,在我生死一線的時候。然後她走了。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回來。因為她清楚接下來我將要去做什麽,就和我自己一樣清楚。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我的亡妻啊你總是這樣明白我,可是那一曲綠衣,再沒機會為你彈完。

我跪在殘垣廢墟中,伸出雙手捧起半塊紅磚。遒勁的筆跡尚於其上揮灑,已經不能辨認那到底是什麽字。

在這幅震動天地的仕女圖上,倚霞居士曾親手題下前朝名句。

畫圖省識春風麵,

環佩空歸月夜魂。

環佩,我深愛的女人。我要離開這裏了。我將要去什麽地方,你知道。

我不能逃避。今夜之後,我再也不能逃下去。我看到我的心,我必須麵對它。

我知道你都懂的。無論如何,我會與你在一起。

環佩。你明白,我愛你。直到永遠。

我深深俯首,親吻那塊殘磚。然後站起身來,負琴而行。

再不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