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結盟

這天我們聽到了一個充滿鮮血與烈火、刀劍與屠殺的,世上最離奇最殘酷的故事。

七大劍派結盟,各遣門人弟子組成除惡大軍進攻折翼山。都隻為貪狼犯紫微,蠻夷竟然覬覦中原,天下生靈輾轉鐵蹄苦不堪言,迫使這些江湖豪傑也慷慨赴難。他們身在草野,又恃高強武功防身,本可躲在深山避過戰禍,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誰都懂。何況學武之人武德為重,眼見世上妖孽橫行,致令無數百姓慘遭荼毒,此時若不挺身而出,手中三尺青鋒更有何用!

昆侖、峨嵋、華山、天山、東海、武當、蜀山,乃當世武林中七股最強的勢力。門下弟子皆精習劍術,即便有些傑出之士兼通旁門兵刃,然劍術始終為本門嫡傳正道功夫,不會使劍的人功夫再高也不配名列七派門牆。

槍為百兵之祖,劍卻是百兵之君。當長劍出鞘,斬妖氛,**邪魔,雪亮光芒中掃平一切陰霾鬼蜮,這才是天地正氣,光明磊落。

七大劍派傳承數百年,門下弟子不計其數,然而代代師徒相傳,無不以行俠仗義為己任。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是為名門正派。

昆侖等六派均以研習拳腳劍術為主,獨有蜀山一脈,自數百年前這個神秘門派的名頭便已在武林中被傳言為深不可測。蜀山的人極少參與江湖之事,甚至不大露麵,一代代弟子似乎隻是隱居於蒼莽蜀山之中而絕足塵世。據說,他們用的劍和別人的不一樣。

那便牽扯到一些更加“深不可測”的秘密了。反正我們也聽不懂,我們這批畫畫的、賣唱的、種地的、開店做買賣的……碌碌小百姓,能明白“武林”就不錯了,至於蜀山……公孫慶文說,其實把他們劃到法界比說他們是江湖人更確切些。

法界?我蜷在牆角,眯起眼睛。

那是什麽東西,我可不懂。我不過是個彈琴賣唱的老廢物,而且眼見黃土都埋到嘴邊啦。這條老命,不過旦夕之間便要完蛋,誰還有心思去想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法界是什麽,能當吃麽?能抵得上半個饅頭麽?

其實雖然同為正派同道,這麽多年以來並立當世,彼此間有些小小齟齬總是在所難免,那都是上代恩怨,也難說得明白。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都是心高氣傲的英雄,誰不想要這個“天下第一”的名號?武當的第二十八代掌門、公孫慶文的師祖爺爺就是在一次比武中喪生於東海派一個年輕弟子劍下的,本門上下無不視為奇恥大辱,江湖上武當弟子若遇到東海的人,就算不拔劍相向,也絕不會有任何來往。

可是那一天有個奇怪的訪客來到武當山,師兄師姐們沒一個認識他的,師父卻親自將他迎入掌門閉關的密室,長談了三天三夜。送走那人之後,師父召集所有門人,當著三豐祖師遺像宣布,從此後武當將與東海派結盟,同氣連枝,共榮共辱。武當弟子當視東海的人為手足兄弟,再不可有任何爭釁,違者以門規處置。

這番話一說,師兄弟中自然掀起軒然巨波。但大家馬上就明白了。師父說,不但要與東海化敵為友,昆侖、天山……等五派也都是本門盟友,尤其蜀山一派,以後凡武當弟子,均當奉蜀山號令,不得有誤。

那個造訪武當山的無名客,是蜀山蘊天閣五老之一、大名鼎鼎的青木仙使桑九刀。他的名諱曾是他們這些江湖新秀、甚至包括師父在內從小聽到大的神話,可從來沒一個人見到過他。青木使親自出山相邀,這個麵子可不小哪,也足見蜀山派並非逍遙世外不問民間疾苦之輩。青木使踏遍六處名山大川,便是在這樣的跋涉與密談之中,除惡盟誕生於九州遍地血火。

刹時間,劍氣衝天。

過往一切恩仇盡皆泯滅。在天下即將覆滅於血海的大禍麵前,他們必須結盟,也隻能結盟。

學劍之人,當胸懷蒼生。無論曾有過什麽樣的舊怨牽纏,七大派畢竟同為正道,他們手中的劍是這個黑暗亂世中僅剩的一點光明。

大家隻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迦羅那迦。

於是六歲上山學藝的孤兒公孫慶文這一年蘸著紫霞潭水礪亮了他的春雷劍,跟隨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們揮別武當,踏上前往西南的征途。

沒有人藏私。除惡盟各派遣出的均是本門佼佼者,於川中錦官城會合後,在蜀山五使調度下各就其位,進發折翼山。雖然當這些英雄豪傑彼此相顧,都知道這一去縱使大功能成,這支隊伍中活著回來的隻怕到不了一半。

他們即將麵對的不是邪派高手、采花賊盜,不是任何手段毒辣的惡人。那是萬魔之魔迦羅那迦。傳說它是上古食人妖獸,身上流著天龍八部神明的血液。因為它,能使千百年來龜縮邊陲無所作為的一群蠻子幾乎顛覆了這江山,那是扭轉乾坤的巨力。消息最靈通的華山程師伯說,其實朝廷早已容不得這批不服教化的薩卡蠻子,隻因有些迂儒說什麽聖人當仁愛以治天下、不可輕啟戰端陷民於水火,剿滅折翼山的計劃才一年年被擱置下來。這一下養虎遺患,後悔莫及。若非平白裏冒出血龍鷲這邪神,現在世上早就沒有薩卡族類了。

血龍鷲,血龍鷲,它真的就這麽厲害?究竟憑了什麽,一頭披毛戴角的畜生竟能令懦夫變成勇士、凡人化身惡魔?十年來關於薩卡大軍的恐怖流言席卷九州——不,那不是流言,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實!

每一個薩卡士兵,都可力敵百人。公孫慶文長了這麽大頭一遭下山,但盟友中無數兄弟姐妹親眼見過,那些麵塗朱砂的蠻子頭不戴盔身不貫甲,沒有戰車,沒有火炮,沒有哪怕天朝任何一個小小城鎮擁有的裝備。他們騎在無鞍韉的野馬背上揮舞著鈍重的石刀鐵斧,來去如風,無人可擋。

十年前當戰爭剛剛拉開序幕,西南傳來薩卡人造反作亂的消息,天子坐在帝都金殿之上,閱畢那道奏章,隻是一笑。戴著飛龍寶戒的手輕輕一彈,白紙黑字飄落階除。不過是螳臂當車,一些小醜臨死跳梁,這也大驚小怪,怎能鎮服天下?但不到半個月,昆明城破。

又半月,巴城被圍,守城將軍及一眾將士盡皆戰死,彈盡糧絕,百姓無人管伏,仗著天高皇帝遠竟自開城投降。但聞破城之後,這些屈膝事敵的賊子也無一個得活,有些當日喪於亂軍,其餘則被蠻子擄去,至今死不見屍,連婦孺也不放過。昔年繁華巴城經此一役,毀為廢墟,十年不複人煙。

隨後,薩卡大軍陣斬渡口守將,直過沱江。

潼關失守。

……

十年後終至貪狼血光吞紫微之境。這天下已是岌岌可危,大半片神州江山,已是十室九空。遍野哀鴻,並非虛語。後來,就連哀鴻之聲也漸不可聞了,曾經歌舞升平的天朝大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薩卡人馬蹄卷過之處,不留活口。這些野蠻殘暴的異族似乎無意於中原財帛,也不懂休養生息之道,他們被仇恨燒紅了眼,一心隻想攻陷京城,把那座琉璃瓦覆蓋下的金黃宮殿中的男女老少一個個抓來踏成碎片。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一些人類憎恨另一些可以恨到如此地步,或許那也不是恨,親眼見過薩卡士兵屠戮天朝平民場麵的人沒有一個不懷疑,在這些皮膚黧黑**上身的漢子心中,是否還有人類的情感。

那不是人。是野獸,是魔鬼!

峨嵋派那位師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猶自迷離散亂,被恐懼扭曲得不像樣。據說他天分奇高,一手七十二路金光舞瀑劍使得密不透風,因此才被選入除惡盟。但就連他們峨嵋自己人也說,自從五載前他奉師命往河南鏟除一個獨行大盜、卻不幸陷身駐馬店親曆了薩卡大軍破城之戰後,就變得瘋瘋顛顛的了。

駐馬店守軍動用了三尊西域大炮來對付這批魔鬼,任其再悍惡,總是血肉之軀。無數蠻子被炮火轟成碎片,殘肢斷臂掛罥雉堞,然而峨嵋派的師兄親眼看見有個薩卡將領被炸飛了半邊肩膊,卻硬是以獨臂握著大斧又殺了十幾名士兵,直到擒住督戰將軍,一腳踏定他左腿,拋去戰斧抓住胳膊,活活地竟將人撕成兩半。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蠻子渾身沾滿將軍的血肉、大笑著倒下死去的畫麵。

那不是人。就算還是,也一定已經瘋了。隻有瘋子才不知疼痛、才能在殺戮中獲得巨大的快樂。生裂活人的薩卡將領臨死時,臉上分明是狂喜的神情,他絕不會看錯。

是迦羅那迦賦予了他們這樣的瘋狂。那金翅鳥與龍王所生的怪胎用神魔兩界最暴烈的仇恨注入薩卡人心中,把凡夫變成吃人的妖獸。不會錯的。血龍鷲是不在六道輪回中的錯誤的產物,天和地都容不下它,所以它必要毀滅天地而後快。黑夜對白晝的恨有多深,血龍鷲對這個世界的恨就有多深。

峨嵋派的師兄真的被嚇傻了。他這番胡話讓盟軍中許多年輕弟子聽得直打哆嗦,公孫慶文清楚地記得,那時距折翼山隻剩兩日路程了,玉瑚依在師父膝邊,緊咬嘴唇,麵色青白。可是她的身子終究不曾顫抖一下。玉瑚從小就是勇敢的姑娘,她的手隻是牢牢按在劍柄上。

師父摸了摸她的頭發,黯然無語。

武當全派的人都可以拍著胸口說一聲無愧於江湖。後來的人們不會忘記,在這場必死之戰中,第三十代掌門沈橋先生曾帶著最心愛的精英弟子們、帶著他的獨生女兒沈玉瑚,千裏赴義。

沈橋先生死了。

和天山的四大長老、昆侖的光明護法、一輩子的宿敵東海掌門藍洪波……和他親手教養大的許多得意門生以及無數七派盟友一起,死在折翼山。

至於殺死他們的究竟是遍山薩卡妖人還是那人麵蟒身鳥翼的怪獸,都沒有分別。

反正它們都是一路貨色。薩卡人早已淪入魔道。身上流著怪物的血,還能算是人麽?

——是的,他沒有說錯。

這便是蠻夷將士以一當百的神話真相。在那個腥紅的修羅場,他親眼見到了,十年征戰,薩卡大軍無敵於天下的真正秘密。

他們的體內,流著迦羅那迦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