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麵對

在漢人的傳說裏,當一個人的生命到了盡頭,臨死的時候會有鬼差來抓他。來自陰間的使者把鎖鏈套在他脖子上,將靈魂拉出這具死去的軀體,帶他離開人世。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總是穿著黑衣服的漢人男子講給她聽的荒誕怪談,女孩扭來扭去不肯入睡的夜晚,風聲如海,一燈如豆,他的雙手抱她在懷裏。許多個漫漫長夜……就是這樣過去。她曾問過他,師父,鬼是什麽?你怕鬼嗎?

他說,不,鬼不過是死去的人。

那人是什麽?

人……人是套了一層殼子的鬼。其實每個人都是鬼,每個人的裏麵都躲著一隻鬼。這層用骨頭和肉搭建起來的外殼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那樣堅固……嗯,是的,它隻不過是個影子,比一張最薄的輕紗還要虛幻,隨時可以輕易地被揭去。那些夜晚男子的目光總是越過她頭頂,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沒有焦距。她看不懂他的眼神,聽不懂錯亂如夢囈的喃喃自語,她知道,他隻是說給自己聽。

那根鎖鏈或許是一條通道。渡往遺忘彼岸……最後的慈悲與寬恕,可是有些人是得不到它的……最後他總是這樣重複:每個人的裏麵都躲著一隻鬼。青袂,這世上人和鬼並無不同。

鎖鏈垂在她眼前。多年陳舊老銀發了烏,映著烈日依然刺目。那老人微微一動,它們就搖曳起來,相互摩擦發出使人耳鼓酸澀的難聽聲音,像一個老掉了牙的食人惡鬼格格磨著血紅牙床。

是拘魂使者的鐵索嗎。她已經死了麽?死了吧?

死了……也好。

青袂把手指深深向地裏插去,喀念什峰頂沒有泥土,岩石之上一聲脆響,隻似輕輕撕碎了幾頁薄詩,人海歡呼如同暴風雨瞬息淹沒這微音,沒有人聽見。

十管三寸來長的指甲齊根折斷,傷口啃進肉裏去。它們曾在她指尖閃耀潔美如玉光澤,然而此刻隻剩淡綠血跡染於岩石,發出清而腥冷的氣味。像碾碎了未開的蕾。

她將額頭向地麵抵去,突然身子彈起,毫無預兆。整座山脈誰也不能與這女孩的速度媲美,她纖細的腰與腿是一根被拗彎到極限的堅韌鋼絲,一旦鬆手,那力量無人可擋。

老人嘶啞的驚呼響起,野九爺爺,他這麽老了,一隻飛不動的毛都掉光了的老烏鴉,可是當她站起身來,他逃得比兔子還快。青袂冷冷望著倒退到一丈開外的老人,眼裏沒有表情。她曾擁有折翼山最清澈靈動的一雙眼睛,顧盼間便賽過雲霞變幻無窮的天空,但它們現在隻是兩塊純青琉璃。

冰冷的、沒有生命的青琉璃。那冷光似乎直接穿透族長銀飾繁複的身體,她根本沒在看他。

從那赭紅衣裳背後揚起的,一角黑袍。

日光之下它終將無所遁形。黑色衣袍獵獵飛舞,一麵旗扯起來了就再也不能落下,直到風噬雨啃、直到支離破碎化作灰塵直到世界末日,再沒有回頭路。這個世上除了他誰還敢把夜的顏色公然揮舞在白晝光明裏,那是黑暗世界的帝皇才有的氣勢,屹立高山之巔雄視六合——那是陰陽生死之間最強大的一頭野獸!

傳說很多年前曾有個男人,一身不知來處的神秘邪功,驚世駭俗,名動天下。

她捋了捋未幹的長發,轉頭回望。以為地上會有一具俯伏著的少女屍體,而她是出竅的靈魂,將要隨鎖鏈而去。但那兒什麽都沒有,慘白的岩石反射著強光,灼燙在腳底。

那麽,最後的通道也對她關閉了。師父說的對。有些人是得不到寬恕的。

青袂抬起頭來,向著那個看不見的男人輕聲說:“我一直都很聽話,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可十八年來,我想我從來不曾懂得過你。我總是不明白你心裏在想什麽,到了今天,我還是不懂。別人怎麽說,我從來都不在乎。”

她站在茫茫群山,萬人中央,說得很溫柔。年輕女孩的聲音,總是純淨甜美,她們像春風中含羞綻放的第一枚花苞,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美,但知道有無窮的好日子在前頭等著,生命的滋味,無論酸甜苦辣,這杯美酒尚未沾唇……每個女孩子都有權利把它慢慢品嚐。當她正是青春韶華……花好月圓。

她向他伸出手臂,山風吹翻七彩寶袖亮出蒼白肌膚,晴日下的閃電,凜冽地劃開嗡嗡人海波瀾。是那一朵才剛開放的花,卻就要謝了。鮮豔的花瓣迅速凋萎垂落,把那花蕊**在荒野上。沒有任何保護。

一滴綠色血珠從她指端墜落。

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迷風,你出來。我隻想知道這都是怎麽一回事。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雙唇輕輕碰攏,齒縫與舌尖的短暫交會。這隱晦而美妙的音節,漢人的名字。如同一個倏忽即逝的吻。永遠隔著一寸距離的流年,像參辰追趕著商宿,此升彼落,寸寸成灰。那男子他是她的父她的神,十八載高在雲端,渺不可攀。

可是她記得,這一天在萬人中央,她終於大聲喚出他的名諱。

迷風,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