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重傷

他說他們是武當派弟子,名叫公孫慶文的青年與他的玉瑚師妹,此年隨本門師長及昆侖、峨嵋、華山、天山、東海諸派同道,在蜀山仙師率領下,當世七大劍派結盟,大舉進攻折翼山。

所有人都聽傻了。這些逃難的老百姓哪裏懂得什麽是“劍派”,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倒是那夥殘兵敗將還算有點見識,一個大兵冷笑幾聲:“十年了!薩卡妖人作亂已經十年,朝廷大軍尚不能撲滅,就憑你們這些江湖騙子,一群烏合之眾就想攻打折翼山,做夢!”

公孫慶文不堪受辱,憔悴麵孔漲得通紅。

“不錯,我們是江湖人,我們不拿朝廷俸祿不穿官服,但我們也是漢人!就算昆侖天山兩派中有些異族同道,誰也不甘心看著薩卡妖人荼毒生靈!”

“是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麽心?當今天下大亂,有了混水摸魚的機會了是不是?萬一竟被你們趕走了薩卡人,哼哼……”

“軍爺,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折翼山是好玩的地方麽?誰不知道打仗是送死的事,我們江湖人又不吃軍中糧餉,若不願去,天王老子也管不著。大家還不都是看不下去百姓受苦!”

“是是,你們厲害,大俠!這天下全靠你們了,還要王師和朝廷做什麽。”

“再不中用,總比縮頭烏龜強些。”

大兵們登時大怒,生了鏽的軍刀照樣嗆啷出鞘。

“小子,有種再說一遍!”

“誰看我我就說誰。”公孫慶文左手抱住師妹,右手緩緩移至腰間,掣出一柄長劍,“我師妹她一個女子也去過折翼山了,你們看看!看看她現在的樣子!你們這些吃著百姓血汗的軍爺們,我倒想問問誰是有種的,誰親身去見過迦羅那迦那畜生!”

小夥子額角青筋鼓脹,腮幫咬得格吱直響。手腕一抖,那柄三尺長的軟劍似遊龍亂顫。劍身滿布暗赤汙漬,掩去了銀光。在靠近吞口的地方看得分明,窄劍上刻出秋波二字,筆道凹下去的所在,赤色格外深重。

我藏在難民群中,轉過了頭。這柄劍出鞘時帶著腥氣——死去的、腐爛的鮮血氣味,隨著劍尖亂點它茫茫散發出來,在這充滿汗臭與糞尿騷臭的逼仄房屋裏,逃無可逃。

我討厭血的味道。

“吵什麽啊,都是要死的人了,還鬧!”人堆裏不知是誰鼓起勇氣尖叫了一嗓子。客棧老板的身影像隻老鼠,鬼鬼祟祟溜到包圍圈外。

“唉,別吵、別吵了。軍爺,好歹也在小店住了這些天,看在老兒麵上……那個什麽……武當派的大俠,您也省點力氣,別吵了,你們都是大英雄,為國為民的……”可憐的老頭打躬作揖,哭腔裏吸著鼻涕,“大夥兒都是漢人麽!自己人不打自己人!這位大俠說,您是親眼見過血魔的,不如給我們說說,那個……迦羅那迦,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我多半是看不見它惡貫滿盈啦,可我要是到死都不知道把我一家害成這樣的到底是什麽玩意,老兒死了也不閉眼!”

我向牆角悄悄縮去。我開始發抖。可是背後有隻手搭在肩上,用力一按。一角衣袍拂過我的腿。

與我相攜回店、躲在難民堆裏的畫師董若極排眾而出,大步走到大兵們的包圍圈中。

“這當口救人要緊,沒用的話先別說。公孫兄弟,在下幼時雜學旁收,倒也曾略通歧黃之術。雖然是三腳貓的本事,可這時候,也隻好試上一試。”不由分說,畫師已蹲下身去,從那粗壯少年懷裏扶起奄奄一息的姑娘。他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炯然閃亮,那是一股正氣,在他菜色的瘦臉上浩浩湯湯,煥發光彩。他將三根指頭搭在姑娘腕上。

“貴師妹乃習武之人,體質本該較常人壯健。眼下這個樣子,絕非純因饑渴所致。如若在下所料不錯,這位姑娘是失血過多,以致神智昏迷——她受過很重的外傷,是不是?”

唉,唉,董公子啊董公子,你隻管去畫你的畫照顧你的妻兒,你這時候來摻上一腳幹什麽呢?

這可不是顯本事的時候啊。這可不是誰都敢搭腔的事——你沒看出來麽?

我沿著牆根溜下去,坐下去。抱著我的琴,伏向泥塗。在眾人腳底下尋找一塊安全的藏身地。這不是強出頭的時候。我可沒瘋了,我得藏起來。

可是這個時候,卻隻有那個除了畫筆提不動別物的、一輩子在醇酒與美人中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兒大步走出人群,說,救人要緊,沒用的話別說!

我想我真的看不懂,人。

這世上的人,他們究竟是一些什麽樣的生物。

公孫慶文的眼睛亮起來。他的名字裏有個“文”字,但人顯然搭不上邊。刀劍生涯裏長大的武當派少年哪管什麽禮教斯文,他的師妹快要死了!

他一把拉開姑娘的衣領:“你說得對!她是失血過多,都是那血魔害的!你有法子救救她麽——求你了!”

董若極低呼一聲,連連倒退。人群**起來。

仿佛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我從人們的腿縫裏望出去,看見那名叫玉瑚的姑娘橫臥在師哥懷裏,解開了領口,露出頸項與一雙豐潤肩膀。火光照著雪白皮膚,公孫慶文拂開她一頭長發。

玉瑚的身上,自頸下以至胸口,無數密密麻麻針尖大的鮮紅血點,一個挨一個,這樣猙獰地摧毀著姑娘羊脂玉肌。

那些紅點真可怕。襯著青春無瑕身體,越顯殘酷。像一幅野蠻的紋身,令人不忍卒睹。玉瑚的頭顱無力地向後仰著,喉管兩旁,鎖骨內兩個深深血洞,痕猶未幹。

公孫慶文咬牙切齒,那張純樸的臉扭曲起來。

他指著她的身體吼道:“你們都看看!這就是迦羅那迦幹的好事!師妹……她全身鮮血差點被那畜生吸幹啊!”

董若極跌坐於地,喃喃道:“這不可能……世上沒有這種野獸,怎麽可能……野獸隻會咬人吃人,怎會把人弄成這個樣子!”

“不可能是麽?那是因為你們都沒見過迦羅那迦!”公孫慶文緊緊擁住玉瑚,蜷起雙肩,整個人都在劇顫,少年牙縫裏一字字吐出冷笑,“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麽薩卡蠻子十年來無人能敵,知不知道血魔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們親眼看見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迦羅那迦這怪物是怎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