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私情

子衿,他是一個漢人少年。他眉色如裁,眼波如暈,千萬種的柔情都在裏頭。他雙唇是淡淡的紅,薄得像一鉤上弦月。那張嘴裏吐出每一句話,都叫人心醉。

他說:“從第一眼看見你……青袂,我的心就給了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他說:“我永遠都會疼愛你,一生一世待你好。”

他說:“我要娶你為妻,我們一起離開這荒山野嶺,找一個好地方住下來。我們永遠在一起。你這麽年輕這麽美,不該埋沒在這裏。青袂,跟我走!”

於是她忘記了這是一個擅闖折翼山的外人、漢人。而她是薩卡人的聖女。

那一天她的長發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與生命。她已救了他,難道把他再推下去?

從生下來那天起,青袂的頭發就沒有修剪過。漆黑濃密的發絲,這樣柔軟又這樣堅韌,堅韌得可以對抗兩個人墜落深淵的巨力。它們纏在樹根被扯得筆直,掛住她與他。很痛。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鬆開。

如果腳下便是萬劫不複,她要帶著他逃出來。

這一生一世,是再也鬆不開的了。

子衿是從遙遠的中原來的。他告訴她許多她從來沒見過、做夢也沒夢到過的事情。

子衿說,在離折翼山很遠的地方,中原,江南,那兒有最美的花,最多的人,那兒的人們不種番薯也不打獵,大家熱熱鬧鬧地住在繁華城市裏,蓋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房子上畫著五顏六色的畫兒,四時美景,才子佳人,花好月圓。

冬天有梅花,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荷花,而三秋金風,催開十裏丹桂。那香味真叫銷魂**魄,比最精致的糕點還甜。在初秋的西湖上,乘一隻遊艇,喝龍井茶,品著玫瑰瓜子糖十件,看那湖上圓月亮……桂花的甜香細細飄來……那是神仙生涯呀。青袂,水裏還有最後一枝紫菱花兒,我會叫船家劃近去,折下它來,替你簪在鬢邊。那時你頭上挽起驚鴻髻,有珠有翠,美得不得了,可是除了鮮花,什麽也配不上你的人品……

青袂,我會親手扇著風爐,替你溫一盞花雕酒。你從來沒喝過酒吧?不要怕,有的酒是不辣的。二十年陳的好花雕,甜甜的,它的顏色像琥珀一樣,喝下去全身都暖了……這樣即使湖上有風,我也不用擔心你會受涼……不過也許以後我就不給你喝酒了,等你有了孩子的時候……

青袂,給我生個孩子好麽?兒子和女兒我都喜歡。孩子長得像你,一定很好看。跟我走吧,我們去西湖。嫁給我,這世上人生的滋味你都沒嚐過,我會把它們都給你。青袂,我們的孩子長大了,喚我爹爹,喚你娘親,這可有多美?

子衿的聲音,沉如千尺碧潭,瀲灩**漾的是那化不開的溫柔,他在她耳邊說著這人間的繁華盛景,說著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十萬人家。

他向她絮絮說著將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遇上了,愛上了,鳳冠霞帔紅花轎,堂堂正正娶進門來,生兒育女,白頭偕老……那宛如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無盡的花好月圓。

青袂,你不知道江南有多美,那兒天上燕子成雙成對,水裏鴛鴦成對成雙。這裏連這些鳥兒都沒有,折翼山太冷,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兒,我會心疼。你是絕代佳人,天生應該被捧著護著,三千寵愛……你要相信,我就是那個人。這一輩子,我都待你好!

從子衿的嘴裏綻開比彩虹還絢爛的夢境。在這人跡罕至的高山頂上,在十八年寂如白雪的荒涼生命裏,此日有個漢人少年允諾給她大紅嫁衣,一生一世。

青袂在古木之下沉默地抱住他,閉上雙眼,聆聽那動聽的聲音。她的長發被風吹著回旋,似條墨龍將兩人綿綿纏繞。她沒有問他——或許是沒想到——如果江南這麽好,子衿,你為什麽要到西南蠻荒,為什麽要到這泥土像血一樣紅的、萬物不生的折翼山來?

她隻是歎了口氣,把臉伏在少年胸膛。隔著衣裳,手指摸到他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地頓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棱角分明。好瘦,好瘦的男人,怕是一股大風就能吹散了他……可他有一把脊梁,就算寸寸折斷,也不討一句饒。世上雖有千千萬萬人,千千萬萬的人都不容許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會彎一下腰……是的,就是這樣脆弱、又這樣硬這樣冷的男人。他是一塊冰,可以被砸碎,但永遠不會融化成泥。

是他。

青袂在漫山雲霧中抱住了少年,用漢話輕輕地說:“子衿,你的琴還在嗎。彈一首歌給我聽好麽,就彈剛才那首,歌裏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永遠彈不出來的一支歌。

那是永遠說不出口的一句話。

她不在。這些日子,每個夜晚她都不在家。黑袍巫師坐在空****的草廬中,垂頭看著手中針線。灰白枯草撚成絲,像失血的筋脈,從體內扯出來。

鋒利銀針刺入織物的時候沒有聲音。就像一個人的心總是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傷害從來銳不可當,一針下去不見血。

他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月下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是江南的纏綿。折翼山如此蠻荒,嚴酷的天與地泯滅一切風花雪月。這裏的情侶是貧窮的,然而再冷的寒風吹不熄他們心底的火焰……當他是才子,她是韶華佳人。配鸞鳳青春年正小,這會兒喀都什山巔怕不是柔情如湧蜜意如潮。

一針針,一線線,天涯地角,無窮無盡。

迷風抖開那件衣裳。還差兩隻袖子,就完工了。死去的植物的氣味灰蒙蒙地彌漫,空氣中像飛著無數看不見的塵埃,催人下淚。

青袂,你快樂麽。

他把手擱在衣上,呆呆地坐著。新衣還沒染色。般若草是奇異的東西,它從來沒有青翠的時候,自發芽那一刻起,便呈現蒼老麵貌,那種深褐顏色是其他藥草曬上三五年也濃不過的滄桑。然而當它被連根拔起,卻漸薄漸淡。死去的般若草隨著時間推移變得細若發絲,比最纖薄的羽毛還輕,再深濃的顏色也一點一點離開了它。

用般若草織成的衣裳蓋在腿上,仿佛沒有分量。那麽蒼白,如同那女孩無喜無悲的十八歲生命。最好的年華……在這裏真好比是活埋。流年似雪,日光下它茫茫地融化了。

這樣蒼白的生命,有一天會染上彩虹顏色麽?比般若草更白的是他的雙手,像深埋千年的枯骨,刺眼地跳出來。迷風隻是靜靜望著黑夜,寒風從窗口倒灌進來,吹動一部長垂胸口的須髯,他是個老頭子了——永遠麵無表情、人見人怕的薩卡大祭司。然而那頭漆黑如少年的長發紋絲不亂,一根骨簪將它們牢牢挽定,道髻堅硬似鐵。

青袂七歲的時候就說過,師父,你要是沒有胡子,一定是個很年輕的人。我知道其實師父不是老頭子,師父很好看。

這相依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開放、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聰明。她本來應該被好好寵愛著,享盡世間繁華。

無邊的黑夜裏似有一襲青色衣角隨風掠過去了,飄灑若仙,鮮活如春天陽光下第一脈嫩柳,散發著芳香。迷風沒有動。他知道那不過是幻覺。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說青袂你太美了,讓我怎麽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發瘋,想得整個人都要裂開了。我看你怎麽也看不夠……

那時她在他的懷裏,古木之上,密層層樹葉像海浪翻湧,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溫柔地將兩個人淹沒。他和她就是躲在巢裏的一對鳥兒,雄飛雌從,比翼雲間。

她帶著他攀上樹頂。子衿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動別的東西。詩書揖讓中長大的漢人太溫文,這麽高的大樹,難於上青天。但青袂三歲就可以獨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這個薩卡姑娘體內蘊含驚人力量——也許在細腰長腿之外、那潔白肌膚的偽裝下躲藏著野獸。

她像隻猿猱輕盈地躍上樹去,清脆笑聲飄散山間。

“來啊,子衿,上來陪我。你來找我啊。”

她的人隱於叢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葉中。漢人少年獨立荒山,惶恐地叫起來。青袂你在哪裏,我看不見你了……青袂你出來,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沒有燈火的山頂,天黑得像鍋底一樣。風吹著樹葉嘩啦啦直響,仿佛有無數肉眼不見的生物潛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著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綹柔軟冰涼之物搔上他的麵頰。

頭頂垂下她的長發,一把黑色火焰劈頭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過狂野飛舞的濃發看到從樹葉之間探出來那張臉兒,又白,又靜,又冷。

昏暗的星光裏,她的容顏看不分明。尖尖下頦薄薄唇,像畫師畫到殘春最後一朵荼蘼花硯池已幹,懶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揮起筆,輕輕點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這世上多餘的不該存在的生命,陰陽兩界沒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個盹,指尖一錯,一切都模糊。

隻有一雙碧綠眼眸在夜中發著光。是不甘心的蕊,開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堅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來:“你說過不管我在哪裏,你都會陪著我。你怕了嗎?”那條嬌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將手遞到她手裏。霎時身如騰雲駕霧,拔地而起。

“這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地方。白天,這裏會有好多鳥兒,飛來飛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鳥兒啦。”青袂單手把少年輕輕巧巧地提上樹去,摟住他坐在一枝粗樹椏上。在這裏誰也找不到他們,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窩巢。

“折翼山有很多鳥。現在你看不見它們,它們都回家去睡覺了。要是我們能在這裏呆到天亮,你就會看到,幾千幾萬隻飛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時候總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說是不是呢,子衿?鳥兒想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因為它們有翅膀。好多次我夢見我也長了翅膀……能飛的感覺真奇妙,整個大山都在我腳下……”

她的手指點著空無一物的夜空,絮絮說著孩子話。像所有野獸一樣,在隱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給那個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無所有的人,可是她還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把短暫的十八年記憶盡情傾倒給他。說著春花冬雪,說著漫天飛鳥,說著暴風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樣劃過青紫色的長條閃電,雲朵猙獰雷聲轟隆隆劈下來,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麽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會保護你。你一直都陪著我嗎?”

她突然認真地說,依偎樹叢中間,她看起來真的像一隻鳥。小小的身子,收攏了雙翼。子衿張開雙臂抱住了她。少年壓抑著吼叫,那把溫存的喉嚨聽來如此痛楚。

“我不想隻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每次我在這裏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時候我恨不得跳下這山崖……去他的薩卡人、去他的大祭司!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誰敢不讓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拚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帶你離開這鬼地方!”

少年眼裏的光芒如火明亮。她注視著他,輕輕地說:“可是,我是侍奉迦羅那迦的聖女啊。”

“那都是鬼話!什麽迦羅那迦,你讓它來找我,我就不信這些邪門歪道。與你相比,九天神佛都是糞土,我不信一個小小邪神能攔得住我們。”

青袂閉上雙眼。綠色的螢火熄滅了。黑夜是無底的夢境。

“你說你要我做妻子,是真的嗎?”

子衿斬釘截鐵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風把他的話吹落山穀,四麵八方那層波浪湧的回聲,那麽虛幻而美麗。一聲又一聲,非卿不娶,非卿不娶……重重向她包圍上來。

此生此世,到底有一個人肯大聲地說,去它的迦羅那迦,我隻要你!

子衿又在耳邊唱歌了。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是漢代的琴歌,一個很有名的文人寫的,子衿說那個人與他的戀人曾曆盡千難萬險,終於白頭偕老。

“鳳有凰,鴛有鴦。青袂,鳥尚有情,人何以堪?你是人——不是什麽不沾七情六欲的聖女不是邪神的奴隸——你是人!是我子衿心愛的女人!求你答應,你會跟我去中原,你會嫁給我,你說啊——你答應我!”

她睜開眼睛。

“子衿,我跟你走。”

少年的淚水落在她臉上,滾燙滾燙。子衿發出不敢置信的歎息,用力把一頭長發揉進胸懷。青袂眼裏隻看見他雪白衣衫,子衿這樣年輕,俊秀的麵龐沒一根胡須。衣衫發出淡淡幽芬,那是中原的什麽名貴香料呢……她一點也不懂。子衿永遠是白衣如雪萬種溫柔的情人,他帶著他的琴,夜夜在喀都什等待著她。

那是陌生的男人的氣息。青袂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少年身上清淡的香氣像大海緩緩漲潮,托著她漂流而去。載浮載沉,身不由己。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那麽,她真的要跟他遠走高飛了。

離開這無情的折翼山,離開他。

離開他。

子衿說:“什麽時候走?——到今夜,我們相識是整整二十八天。三天之後好麽?青袂,那時你認識我一個月了。你回去收拾收拾,看看有什麽東西要帶。我知道你師父養育你一場,情如父女,怕是一時也舍不得老人家。這幾日我不會打擾你,三天之後子夜,我在喀念什峰頂等你,我們一起走。”

她不說話,隻是輕輕推開他,仰起臉來。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像一朵柔弱的花,無根無蒂,無依無靠,若沒人保護就要被風吹落了。忽然間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氣力。鷹鷲般的野姑娘,她曾以整座折翼山的黑夜為翅膀,高高地站在蒼茫群巒最頂端,十八年來她就像這座山的神。

她擁有比電更快的速度,比雷更猛的力量。可是如今她甘願將它們全部封鎖。跟著他,到江南,她也隻是一個尋常的妻,尋常的女人……她還不知道子衿姓什麽,反正他的姓就是她的姓……她必須記得,那將她種了出來的人,並沒給過她一個姓氏。

每一個女人都是如此。不管她曾有過怎樣驚濤駭浪的青春、震動天地的過往,到此也就煙消雲散。名叫青袂的生命,或許她的未來有千百種可能,在這波譎雲詭的亂世裏,她還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麽奇妙而重大的存在,但那也沒有什麽關係了。這普普通通的少年便是她親手為自己畫上的雪白的句點。從此後妾為菟絲花,相公是奴終身之靠。

幻覺中青袂好象看見自己鬆開兩手,壯闊的黑色雙翼斷裂了,她從高山之巔,緩緩沉入一座溫柔的深淵。那深淵叫作子衿。

“我全聽你的。”她向他胸膛偎去,低聲說,“你是我的夫君,今生今世,莫要負我。”

子衿猛然勒緊雙臂,低頭向那張顫抖的小嘴用力吻去。

萬丈之外,喀都什峰下山穀裏站著一個影子。夜色深濃,那影子完全溶化在亙古的黑暗中,如潑天海嘯裏的一滴水,有沒有它,都是注定的災難,都是禍。

來日大難,誰也躲不開。他低垂頭顱,並沒朝峰上看——就看也看不見的,這麽高的山,萬丈的距離,幾乎等同於陰陽兩隔。他看不見她,也不想看見她。

她現在正在屬於她的天堂裏吧。那個孤獨了十八年的女孩,她終於決定離開這座冰冷無情的山脈,執炊執帚,生兒育女……有一個溫存的情郎正把她抱在懷中,許下千般誓言……不,如今他該是她的丈夫了。他可以想象萬丈之上的情景,就在此時此刻。

黑袍大袖掩住了一雙瘦如骨架的手,細長冷白的十個指頭深深攥入掌心裏去。天堂中的人,看不見地獄裏烈火煎熬著的罪魂。有一句話他始終未對自己承認過,他——嫉妒!

是他親手把她推入那個人的懷抱。或許他沒有承認這句話的資格。從頭到尾,這隻是一盤棋,峰頂上的一對兒,不過是他手心裏兩顆棋子。他要他們走,過河就沒有回頭路。

可是他自己又是被誰的手輕輕拈著,一步,一步,推入這無底的妒火嗔毒。

不知道山頂上,現在冷嗎?他知道她習慣了一襲單袍度冬夏,但如果她沒穿衣服呢?啊……他仿佛看見那件他親手縫製的青衣此刻正被一雙年輕的手脫下來,溫柔或者狂野地,它被扔在一邊,誰的**的小腳正踐踏著一針一線……誰的長腿與細腰,宛轉酥倒在青衣上。那幹淨清香的瑩白的身體!……他陡然回身,踉蹌奔了幾步,暴躁地吼叫起來。

“叫你別再跟著我!給我滾!滾!”

他的身子一挪開,黑暗中方顯現出另一個影子。同樣的瘦削細長,同樣的默不作聲,他一直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如同貼附在他背上的一個魂靈。

苗丹說:“大祭司,請您稍安勿躁。”

迷風躬著腰,兩手支撐在膝上,隻是喘氣。牙縫裏發出嘶嘶的寒冷的聲音,像一匹受凍的老馬。

“看來計劃很順利,聖女這會兒一定已真心愛上了那家夥吧。漢人談情的花樣就是多,族長找來的人不會錯的,聽說那家夥在中原專門靠騙有錢女人為生呢,多少闊太太都栽在他手裏,何況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嗬嗬。大祭司的妙計果然奏效。如今萬事俱備,三日之後釁旗啟戰,我薩卡大軍出征,這下可要把從前受的氣全都討回來。”

他耳中全是自己的呼吸聲,太劇烈的喘息誇大了感官的存在,仿佛他的身體無限地擴大開去充斥了天與地,整個天地間全都是他,世界變成一具瘋狂起伏著的巨大的胸腔,就要被自己的呼吸漲破。血的氣味與咻咻的鼻息,黑暗中充滿一種氣湧如山的巨聲,那混亂嘈雜之中隻有這個年輕、歡樂、誌得意滿的聲音滔滔流淌下去。

“所有準備都是萬無一失的了。有迦羅那迦保佑,憑那群養尊處優的漢狗,怎配和我們的健兒為敵!隻不過……聽長老們說,中原卻也有一批會法術的人呢,漢人叫他們什麽劍仙,中原的劍仙好象不少,有一個叫蜀山的地方,更是最有名的劍仙雲集之處……長老們擔心戰爭開始後這批人會來插上一腳,據我們的探子回報,蜀山掌門其實不大管人間事的,如今掌著實權的似乎是一個姓樓的老兒,他們叫他什麽使者啊……怕就怕這老兒多事,倘若當真弄了一幫會法術的家夥來跟我們搗亂,倒也麻煩……大祭司,您從中原來,以前有沒有見過蜀山的人?他們真像傳說中那麽厲害嗎?”

“你問得太多了。”年老的祭司喘息良久,努力恢複應有的威嚴口氣,“這麽多年,你一再無禮糾纏,我已不加追究。這場仗該怎麽打,是我和族長、九位長老的事。苗丹,別忘了你的身份。”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年輕人的臉。隻看見他驕傲地挺了挺胸膛:“正因為苗丹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才不能置身事外——大祭司怕是不知道,我已被二長老選為傳人,日後督造戰神酒的職司,便是由我掌管。難道大祭司沒有發現,我已很久沒來打擾您了?恐怕您忙於聖女計劃,近兩年山下的事情已充耳不聞了吧?我不再是那個遊手好閑的小子了,我已娶了妻,幾個月前兒子也生下了。您的訓導我一直記著,今天前來,除了商議軍情之外,便是想讓大祭司明白:苗丹不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仰慕您的本事,也不是一時心血**。我知道再怎麽纏著您也是沒有用的,要證明我的決心,唯有自己上進!”

“很好,我已經看到了。既已成家立業,往後更該保護好你的妻兒。戰神酒……對整個戰局至關重要,族人如此信任你,你便要對得起他們才是。”老人蕭索地揮了揮手,“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兒站一站。”

“如果蜀山的人真來搗亂怎麽辦!大祭司身為當世巫皇自然不懼,但一棵大樹罩不住整片林子,虻蟲多了,再凶猛的野牛也要倒下。族裏的這句老話希望您還沒忘!您已經看見苗丹有天分,求您收我為徒,隻有跟著您才能真正成為偉大的巫師!我想幫助您打敗那些家夥,一起保護我們的族人,求您了,大祭司!”

苗丹激動地高喊,幾乎聲嘶力竭。老人卻摸索著了一塊岩石,把額頭抵在上麵。連星光也照不到的岩下凹處,黑暗之中更黑的一片陰影……青年徒勞地瞪著那個身軀慢慢地蜷縮起來。被稱為巫師之王的男子,威名傲視法界震懾六合,而他隻是在暗影中一直沉,沉下去。

“大祭司,您一身本事就甘願讓它跟您一起爛掉了嗎?您總會死的,我知道您隻能長生,不能永生——誰也不能永生不死!聖女不是您的弟子,您自己也清楚的,其實折翼山裏隻有我,隻有我可以傳承您的法術!”苗丹咬牙叫道,“這幾年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您還不相信,我就讓您看。”

地下突然鑽出無數張牙舞爪的樹根,悉簌聲響成一片,如大窩毒蟒自蛇穴中爬出,彼此虯結在一處一古腦兒地向獵物湧去,瞬間將那塊岩石和躲藏在其下的人堵了個嚴絲合縫。從蠕動著的包圍圈之外看不見,在那些紛紛往迷風身上招呼著的尖利樹根中間隱約浮現起一張又一張似人非人的、模糊的麵孔。

薩卡族曆代相傳的召喚木靈之法,雖不算什麽高明巫術,苗丹能在短短幾年中修習到這個境界,卻也實屬難得。

“大祭司,得罪了!”

苗丹迅速地結過幾個法印,陡然雙手一分。樹牆體積猛地縮小了數倍,朝岩穴中硬擠進去。這一下別說刺,碾也把他活活碾成了人皮。苗丹動手之時本已橫下一條心,反正若不能得遂心願,自己活著也是無味,因此居然不遺餘力,使出殺招。

還沒來得及看清木靈陣是如何破掉的,他的身體已騰空而起。

年輕巫師朝後飛了五六丈,重重砸在地上。漫天如暴雨亂落的木片利屑與震耳欲聾的巨響之中,他感覺到胸口的疼痛。苗丹艱難地支起半身,撫胸大咳,摸了一手濕粘的**,還有細小冰冷的霰粒夾雜在指間。

“這招‘寒霜箭’是我習學法術之初,先師所傳的第一手入門功夫。方才我用的力道也正像當年初學時一樣,多一分也沒使,並未倚老賣老欺負你。”大祭司踏著滿地兀自抽搐的斷木殘藤走來,依然是那個瘦弱到風一吹便倒了似的、老人的身影,濃夜中隻如一片薄紙一般。苗丹痛聲咳嗽,眼睛花了,看不見迷風的黑袍如何獵獵飛舞,然而他確實感覺到了強大的壓迫力——就像一個匍匐在泥塗中的乞丐看到國王站在麵前時的那種壓力,雲泥之別也無法形容這樣的懸殊,對方無須多說什麽,甚至連眼神都不必看見,單是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壓得自己抬不起頭來。

苗丹匍匐在地。他知道麵前的老人正是巫師之中的帝王。所有的衰老、脆弱、和善與耐心,隻是偽裝。黑袍巫皇的狂傲殘酷,他其實早該知道。迷風不是善人,從來沒善過。

“你已盡力,我明白。但是要做黑袍傳人,苗丹,你這輩子沒指望了。做好你該做的事,再來煩我,我一定殺了你。”

他徑直從他身上跨過去了,一眼也沒朝下看。苗丹把臉深深埋在潮濕的泥土中,突然抬頭,用盡全身氣力喊道:“為什麽你會煩?為什麽不敢跟我說話——你不敢,你心裏有鬼!大祭司,你愛上了聖女,以為我看不出來麽?你在吃醋……哈哈!口口聲聲說著不會再收徒,你真把她當徒弟看麽?什麽大業為重,全都是撒謊!沒有感情的巫師之王也會動心,愛上一個不是人的東西……她不是人啊,哈哈!”

他越笑越是歇斯底裏,捶打著地麵,仿佛天下最滑稽的事情無過於此。

“大祭司,你心裏很難受吧,聖女可不知道,她現在風流快活得很呢,哪裏還會想到你這老頭子!你往上看啊,你看啊!她就在你頭頂上,正跟那小子幹著那種勾當,你的高貴純潔的聖女……你想不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樣?想不想聽她被人家壓在身子底下時是怎麽喘氣的?我告訴你,女人在這種時候什麽也想不起來,我娶過妻我知道!你的聖女被別的男人扒光了也隻不過是條**的母狗,你上喀都什吧,爬上去就看見了!”

他仰著一張沾血的臉,將最汙穢的語言像毒箭一樣衝著迷風遠去的背影一句句擲過去。這是唯一可以刺痛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的武器了,他很清楚。

如果他被激怒了,回過頭來殺他,也好。

苗丹瘋狂地大笑、咒罵。他真的已經不怕了。然而迷風並沒回頭。

在這些毒辣地嗖嗖亂射的汙言穢語中,那襲黑袍隻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後飄遠,消失在天地一色的黑暗裏。平靜得就像一滴水珠沒入了巨浪,不會引起任何漣漪。

——注定將毀天滅地的一場海嘯就要來了,多一滴水,少一滴水,根本沒分別。

苗丹笑著笑著,聲音越來越嘶啞,越來越難聽。

“大祭司……這世上對你最忠心的人是我,為什麽你就看不見……苗丹這一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便是黑袍巫皇啊,我連迦羅那迦都不信我隻信你,可是你……”他呆呆地望著空茫夜色,失去了詛咒與嘶嚎的力氣。

“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隻希望你也別忘了……大祭司。迷風與折翼山的人共進退。三百年前的誓言,天地都聽著……大祭司,但願你,莫負我薩卡。”

年輕人說了這幾句沒有人聽見的話,疲憊地趴了下來,低聲哭泣。

回到草廬的時候,天色剛剛開始發白。

很遠便望見家裏的燈火。師父多年來的習慣,夜間從不熄燭,這個身穿黑袍殺人無數的男子似乎害怕黑暗,他窗口透出的黯淡光暈陪伴她度過了十八年,六千多個漫長的寒夜。每一次夜中漫遊歸來,青袂從不擔心迷路,師父窗口的燈火在整個一片漆黑山脈裏,是唯一的光明。折翼山再茫無涯際,她也找得到他。她知道他在等她。

現在他的燈依然亮著。可是她就要走了。

青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默默走進草廬。

家裏跟往常一樣,收拾得纖塵不染,青石地上空空****,除了那個孤獨的男子。師父還沒睡,他在撫琴。淩晨的山風凜冽刺骨,但再猛的風總吹不滅他點燃的燭火。青袂望著那枚略顯透明的冷黃火苗——它顏色那麽淺淡,幾乎要融於空氣,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過的大風中竟無絲毫搖動——那不是火,它靜定得像一顆琉璃珠,堅硬而冰冷。什麽也不能讓它顫抖。

恐怕就連這小小的燭火也是妖巫的傑作吧?是的,麵前這個人,他是妖巫迷風,是薩卡全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祭司,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他隻是一個黑袍巫師。用這雙沒有感情的手,控製天地萬物。

她無聲地從他麵前走過。從那天開始,他和她再沒說過一句話。快一個月了,她夜夜不歸,可是他從沒問過一聲,你去哪兒了。

淡黃燭火消失在晨曦中,那虛幻、虛弱的光亮,火像是燃燒在水底。晝夜交替的時分,一切都如夢魘。虛飄飄燈光照著迷風的臉,那把裹在黑袍裏的瘦削骨架……他的脊背駝著,像一張再也拉不開的弓。師父真的老了。縱使掩藏於長須長發之下的容顏仍如少年,他還是老了。他眼裏的夜那麽黑,天亮了,它永遠不會亮起來。她看著這個衰老無力的男子,是這樣在無邊夜色中,安靜地沉沒。

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過石磚地。青色衣擺飄揚,在他的視野中漸行漸遠。琴聲悠悠。那雙蒼白的男人的大手,隻是撥弄著七弦,不疾不徐。黑袍迷風永不改變的冷靜。

忽然錚的一聲輕響,有什麽東西墜在琴弦上,打斷他手下緩緩流淌的調子。

“青袂……”

幾乎在同一瞬間,那男人喉間發出蒼老的歎息。

她停下腳步。垂目注視。擊打琴弦的是她發際飄落的一片枯葉,不是眼淚。青袂夢遊般抬起手,抹抹臉頰。那兒空無一物,被夜風凍得冰涼又幹燥。

青袂沒有眼淚。在他麵前,她從小到大,從不曾流過半滴淚。

黑袍中伸出細長手指,他拈起弦上枯葉,將它放在手心。

“你回來啦。”

她咬住嘴唇,點了點頭:“我回來了,師父。您還沒歇息麽?”

迷風的目光從琴弦上揚起,望向眼前人。她纖細的身體躲在青袍中微微發抖,臉兒還是那麽白,沒有一絲紅暈,可散亂長發與一對跳**著火光的綠眼睛出賣了她——眸中的豔彩就是她藏不起來的贓物。青袂,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哪怕怎樣努力偽裝,也瞞不了。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肌膚,多像一尊冰雕美人,不沾七情六欲的絕塵離俗的聖女……但他看見冰裏封凍著的烈焰。她整個人透出一種從前所沒有的嬌媚,容光煥發,活色生香——那是少婦才有的美。蒼白的花兒結出了飽滿欲流的紅豔漿果。冰裏頭竄動的火,他知道是什麽事情帶來的溫度。

她不再是“女孩”了,更不是聖女。塵世的情與欲,她都已嚐過。她多麽美……這個新婚燕爾的、脫胎換骨的,小婦人。

“又偷著去爬樹了吧。下次記得把頭上的樹葉摘幹淨了再回來。”迷風說,“我還沒老糊塗呢。在哪裏瘋了一宿,渾身都是土。現在洗澡去,你該睡了。”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為什麽這些話聽上去這麽熟悉。青袂一言不發,披著一頭拖過腳踝的長發,像個小賊悄悄繞過他,她不敢看他……啊,她還是怕他,和她六歲的時候一模一樣,是那個自以為很聰明的在師父眼皮底下耍著小花招的孩子,他懷裏揪著胡子咯咯撒嬌的心肝……天恩神賜的寶。他和她最好的光陰。

仿佛十八載時光倒流,這一刹,唰唰在他胸中團轉。那是一段疾速呼嘯的隧道,一切已死的夢境在幻覺中複活翻動。可是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來的了。死去的東西永遠也活不轉來,他知道。

她走了。

迷風攥攏五指,那片枯葉碾碎在他掌心。紛紛屑屑的細雪從指縫飄落到黑袍上。如同他腳邊早已熄滅的線香,長長餘燼彎垂下來,沒有了溫度。

紫玉撥寒灰,心字全非。

很久以後青袂還記得,那一天她什麽也沒有說,離開了草廬廳堂,回去她自己的臥房。

走了很遠,依然聽到琴聲。師父還沒睡,她離開之後,他還在彈琴。

師父的琴聲和子衿的不同。有時她也覺得奇怪,都是七弦,為什麽這兩個男人彈出來的聲音會有這樣大的區別,幾乎使人錯疑那不是同一種樂器。子衿會彈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溫柔的,甜蜜的……銷魂蝕骨。不過他最喜歡彈給她聽,那一首曲辭裏有他們倆的名字的歌。你是那穿著青青衣裳的姑娘啊……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好像過了三個月啊!青袂,我們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寫在一起,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你逃也逃不開……你注定是我的人,青袂!當子衿彈琴的時候,喀都什終年寒霧也被逼退,就像他念給她聽的詩句,波濤拂拂指際起,花在春風月在水。這瀟灑的漢人少年宛如從天而降,他的親吻與熱情都讓她意亂情迷。

而師父的琴聲為什麽,為什麽永遠這樣冷。六年?還是七年了?她沒聽他彈過第二支曲子……那雙流瀉無雙仙音的手,梅花三弄,空穀幽蘭,他指端能夠隨時開出世間最美的花朵,可是他再也不給她看。她在他的琴音中長大,終於無法忍受。這個黑衣長須的男人,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凍僵,像一隻雁,此年她終於決定追隨著溫暖的方向而去,遠走,高飛。

她的腳步在廳堂門口停留四分之一秒。青袂飄動,再無返顧。於是她沒聽到有一聲輕微的雜音擾亂了那熟極而流的舊曲,這些年來聽慣了的調子……日日夜夜他隻是彈著它,一萬遍,一億遍。不疾不徐,冷如水,靜如冰。

一滴眼淚落在琴弦上。濺起幾屑破碎光明,瞬即泯滅無蹤。蒼白的指尖濕了,但它嫻熟的節奏從未中止。這首曲子他彈了這麽多年,每個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頭裏,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黃土,在手指徹底腐爛為泥之前他確信,他依然能把它從頭彈到尾。

天色亮了。遍山燃燒著赤紅朝霞,旭日光輝中黑袍巫師仰起麵,淚水沿鼻翼滑落,滲入一把長髯,無聲無息。十指在弦上奔騰跳躍,一遍又一遍。那女孩不會聽到。

當她離去之後,他還在這裏,一遍又一遍彈奏著這首緩慢的、平靜的歌曲。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一襲裙裳迎風招展開來,如一麵旗。漫天赤霞之中,蒼白的羅綺,仿佛也燒著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