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鳥

青袂出生在折翼山中。

稍大一點的時候,她懂得那兩個字的不祥意味。從小到大,青袂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爬上山頂最高最老的那棵大樹,坐在樹巔仰頭看著天上的鳥兒飛來飛去。折翼山很高,雲氣繚繞在她腳下,像一些潔白溫暖的棉絮,青袂忍不住伸手抓上一把,它們就化作絲絲縷縷的霧,從指縫間流走。但是更多的雲朵蒸騰而起,仿佛海潮滾滾將她和那棵樹整個淹沒。青袂偷偷地笑了。她相信雲彩可以把她托起來,一直飄,一直飄,飄到那些飛鳥中間。

青袂笑的時候總是偷偷地,即使樹頂上隻有她一個人,並沒誰可以看到她的笑。

腳下是白茫茫的一片,她覺得自己是抱膝沉坐在海底,讓雲朵如同時光從頭頂流過。可是透過雲海,看到高遠天空,依然如此清澈。天空中有那麽多的鳥兒,飛來飛去,那時她還不知道,這種姿態叫作自由。

她隻是歡喜看著它們。白的翅膀,黑的翅膀,彩色的翅膀。一對對,一雙雙。在虛空中劃下呼嘯交錯弧線,令人目眩神迷。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像青袂那樣,看見過幾千幾百雙翼翅同時飛翔的壯美。

“它們真快樂啊。”她躲在滔滔雲霧中,捂著嘴巴小聲對自己說。

那時她忽然想起,鳥兒之所以快樂,是因為它們有翅膀。

青袂解開纏在枝上的長發,溜下古樹,沿著峭壁輕捷地攀援下去。她要回去問問師父,這座山為什麽要叫作“折翼”呢。

如果飛鳥沒有了翅膀,多麽悲傷。

那一年,她六歲。

師父盤膝坐於山坳草廬之中,隔著一張琴,注視麵前六歲的青袂。小女孩垂首看著鞋尖,小小的手用力絞扭衣襟,把十片花瓣般指甲掙得雪白。

她不敢抬頭。在師父的注視下,她從來不敢抬頭。

師父看了她很久很久。草廬裏這樣寂靜,青袂隻聽到自己緊張的呼吸。有時候她很怕師父,像一個被當場捉住的小賊,片刻前說出的那句話就是她藏不起來的贓物。

師父的黑袍一角鋪散在地上。袍角旁那炷細長的線香燃到盡頭。青袂緊張地看著一截白色灰燼顫了顫,終於彎垂下來。

錚的一聲輕響。不是香灰,是她發間一片枯葉墜在琴弦上。

師父拈起這片葉,將它放在掌心揉碎了。紛紛屑屑的灰色細雪從師父指縫飄落到黑袍上。

“悲傷。”師父注視著她,說,“不管這兩個字你是從哪兒聽來的,現在忘了它。你的腦子裏不該有這種話。”

青袂的左手掐著右手指節,使勁掐。

“可是,師父,我想知道……”

“閉嘴。我叫你忘了它。”

她看到七根琴弦無端輕顫,師父衣上灰燼如同有生命的精靈自行升起,聚為遊龍形狀,在空氣中嗚嗚飛旋。

“可是我想知道這山為什麽叫折翼。”青袂鼓起勇氣,偶爾她也是大膽任性的孩子,“師父,我喜歡那些鳥兒,我不想它們沒有翅膀。師父,它們住在這裏,會失去翅膀嗎?”

說完之後她縮起肩膀,瞪大眼睛瞧著越轉越快的灰色旋渦。它憑空發出嘶嘶聲音,如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毒蛇蠕動著向她遊來。但師父歎了口氣,彈動左手無名指,隻一下,便讓它在地上摔回原形。

“折翼山的名字由來,隻是因為山形湊巧相像。”師父說,“記住,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隻不過是湊巧而已。沒有那麽多的理由。青袂,如果你不想讓我生氣,就得學會永遠不要問為什麽。”

青袂漲紅了臉,飛快地向跌碎在地上的香灰瞟了一眼。拚命點頭。

青袂很怕師父。這裏所有的人都怕師父。他們說師父是世上最厲害的巫師之一,他這雙手裏,殺過許多人。

可是這雙又細又長的手,輕輕扶上她的頭發。師父站起身來,黑袍掠過橫放在地的七弦琴,像一陣無聲無息的風。

師父拍拍她的頭:“又偷著去爬樹了吧,下次記得把頭上的樹葉摘幹淨再回來,我還沒老糊塗呢。現在洗澡去,然後來吃飯了。”

於是青袂不怕師父了。她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從小她就知道,在人前,她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撒嬌,哪怕那個人是師父。這已是她六歲的頭腦所能想出的唯一表達感情的方法。

師父的手真冷,比折翼山最高的峰頂最白的雪還要冷。可是師父低頭看著小小的青袂,眼裏的神色溫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