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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濕漉漉的手輕輕將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頸間不斷湧出的血沫。刀鋒入肉半寸,自喉間橫切而過,雖然喉管尚未切斷,然而對於一個六天未進飲食、早已衰弱到極點的老人來說,這樣的傷勢是否致命,隻憑他的造化了。

漆黑長發從潔白的身軀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著汩汩冒出的鮮血,猩紅染在她的十指。不經意間,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蓋在詩篇末尾的圖章。

她放下他,拾起滿地滾落的蜃珠,它們在她掌心裏化為鮮紅的粉末,敷在他頸間,一樣觸目驚心。然而漸漸地止住了血。

女人盤膝坐著,讓他像一個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彎裏。他的身軀太長大,隻有上半身被她攬住,雙腿長長地拖在地下。白發蕭蕭的頭顱在她懷中,顯得無比突兀與不協調。但她隻是愛憐地撫摩著他的麵頰,素手如絲緞,一來一去,溫柔地往複,仿佛戀戀不已。

柔和的珠光籠罩著他與她,看去聖潔如南海觀音蓮座。

燕雲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他自昏迷中清醒過來,艱難地抬起左手,沿著那些潮濕冰涼的、長長的黑發,尋找到她的臉龐。

蒼老的手指撫過女人的臉,眉目、口鼻、下頦,每一根線條。隨即無力地垂落。

他開口說話,嗓音裏夾雜著水泡破碎之聲,如同一隻被嗆到水的小狗,聽起來那麽滑稽可笑。

“夜明……你錯了……”

他慢慢地說。

女人仍舊依戀地撫摩著他的麵頰,輕聲答道:“我的確,殺過很多人。”

這句話怎麽這樣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某段遺失了的記憶裏……有誰,曾經這樣說過。

他真的嗆咳起來,被自己喉嚨裏淤積的血水嗆到,他劇烈地咳嗽著,在她懷裏簌簌顫抖。女人纖細的手指輕輕替他按撫著胸口,抱著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與他對麵而坐,讓他的身軀向前傾斜,倚靠在她柔軟的胸前。

老人口鼻裏咻咻吹著血的涎沫,她幫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穩下來。他用力坐直身子,睜開一雙混濁的眼睛,好象他還能看見她似的,朝她臉上久久地凝望著。

他說:“夜明,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女人搖了搖頭,麵容平靜。她把燕雲重又攬在懷中。她讓他的臉頰貼在胸口,緊緊抱住那白發的頭顱,用她披垂到前麵來垂地如簾的黑發籠罩住他的身體。

“燕雲,我隻想問你一件事。”她的聲音同樣平靜,幽幽地,透過黑發簾櫳,“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燕雲朝前傾側,倚靠在女人胸前。他抬起左手,環住她**的身體。她很瘦,背上凸出兩塊美麗的蝴蝶骨,仿佛隨時振翅欲飛。燕雲的手指反反複複,輕掠過她肩胛上兩條八字形的長長疤痕。

“我知道。”他小聲說,“你——是天上的仙女。”

然後他的手臂落下。他再次昏迷過去。

女人輕輕推開他,她看到在燕雲闔攏的眼角蜿蜒滑落了兩道濕痕。

從那雙再也不會映出她影子的眼睛裏,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夜明忙碌著。她把燕雲小心地在地上平放好,赤足奔出洞去。當她回來的時候,一同帶回的除了從海船上取來的大批食物與清水之外,還有一柄尺來長的、明淨如鏡的小小匕首。

它看上去很鋒利。

夜明立在地上沉睡的老人身邊,含笑低頭瞧著他,神情如同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許久。然後她背轉身子,委地的長發如一張夜幕,遮蓋了一切視野。

漆黑閃爍的夜幕之後,珠光照耀著女人漂亮的手指,緩緩地,撫過自己胸前斜掠的一條傷疤。它像一道閃電,劈破了潔白無瑕的雪野。

二十年前……這一切早就應該發生了。是他,讓它延遲了二十年。

她早就該走了。這個人的世界不屬於她,而他把她挽留在這裏,直至如今。

一切的一切,當命運顧自按照它的軌跡運行著……是的,二十年前的人,誰也看不到,一切會,直至,如今。

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那麽,就讓這被推遲了二十年的結局到來吧。雖然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有些事情,永遠無法從頭再來。

所有死去的人永不複生。

燕雲,你多給了我二十年的生命。現在讓我還給你吧。

燕雲。

匕首像一道自天降臨的光芒懸垂在她上方。她揚起手。這一刻,她的眼睛無比清澈。

素手揮落。那道光在這世界上割開出口。

映在眼底的血花,是最純正的鮮紅。

在女人的嘴唇裏含著一枚寶光閃耀、瑞氣千條的滴溜溜稀世明珠。那就是千年蚌珠,人間傳說的不老靈丹。走遍九州大地,你找不到任何一個帝王的皇冠上,曾經配得起這樣一顆高貴的珍珠,它在蚌的心房中孕育,在深海千年的寂寞之中,一場疼痛被時間蛻變成絕世的美。

明珠含在女人蒼白的雙唇間,垂垂墜落一滴鮮紅,滴在那老人緊閉的眼簾上。

女人雙手捧住白發的頭顱,俯身將明珠銜喂於他口中。千年道行,氣息推動,當他的嘴唇與她的相接那一瞬間,明珠沿著老人的咽喉靜靜地滑落入腹,如一滴無聲的淚。

燕雲,我把我的生命還給你。從此後,你將永不衰老。

這是我留給你最後的禮物。當你醒過來之後,你可以自己選擇,要,或者不要。

永別了,燕雲。

珠光消失後的黑暗裏,模模糊糊地,隻看到石窟水麵波紋動**,仿佛海水在大聲呼喊、講述著一些什麽。

海眼是大海的眼睛。一隻亙古不息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的眼睛,這裏上演過的一切,隻有它,全部看在眼裏。

但是波紋止息,水麵很快地平靜下來。於是一切都不留痕跡,好象什麽,什麽都不曾發生。

隻有老人孤獨的身體,靜靜睡在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