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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

輕輕回**的聲音裏,她在水下閉上眼睛。

夜明,他回來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實會再次像蜃景一樣幻滅,她對她自己默默地重複著他的話。

穿越二十年的離棄,二十年的無望,二十年難以計數的罪孽,這頭孤獨的野獸他終於是要在老去之後,回到她的身邊。

人間,他們在他身上做了什麽。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張斑駁如同魔尊麵具的臉,她幾乎不能辨認,這個愁苦衰頹、好象一陣風來便會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雲。

二十年過去,那個堅若磐石頂天立地,能用雙臂為她撐起整個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複返。然而眼前的人,畢竟還是那個人啊。

是燕雲,他喚著她的名,溫婉輕柔的字眼。女兒身清澈如水,世間的美好絕倫。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裏的珠。在二十個罪惡滔天的年頭之後,此日他終於肯回來告訴這個連自己都已遺忘的瘋女人,她究竟是誰。

靜謐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夾雜著黃沙的幹熱大風呼嘯吹過,風裏隱隱傳來一絲粗野癲狂的奇異歌聲,狂喜喊成了悲哀。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麵對麵坐下還想你……

這辰光,一切都在半夢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夜明眼睜睜望著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沒有忘記她在這裏等他二十年是為了什麽。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給他。心法該是屬於他的——這些年來她固執地死守著這信念,即使連自己的真身都在瘋狂中迷失,她始終,為他,守著玄澹心法。那是支持這具早已死去的行屍繼續存在於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護心法的蜃妖,就像傳說中任何一處巨大寶藏之畔,總是有一個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護著,窮盡它一生的歲月。是否,每一個這樣的傳說背後,在被歌頌傳唱著的英雄們激動人心的冒險史詩火紅與赤金色的輝煌背麵都鎖著一個悲傷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護隻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絕望?

屬於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無名島永遠的囚徒。

她守著玄澹心法終於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將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給他。

燕雲。當他終於回來,而她已經不再是她。

望著水麵之上老人微微顫抖的臉龐,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結尾,無法劃下這卷拖了二十年的長恨詩篇最後的一筆。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綿綿。

透過淺淺的海水,她看到燕雲的容顏被染成黯淡輕藍,**漾著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覺……啊,她與他,究竟誰是誰的倒影?誰是誰生命的幻覺……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沒辦法把玄澹心法親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輕輕浮動,隔絕在他們之間。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們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湧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絕在她與燕雲之間。茫茫,她獨自在血海中央,遙望著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隻是個玩笑,救贖隻是不可能的虛假安慰,原來,就連當年對自己許下的諾言,終究也不過是一個騙局。

老人呆呆地跪於海眼之側,許久許久。他看不見一條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麵前宛轉伸出,然後,徐徐下沉。

在無名島仙洞盡頭的石室裏,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這石室。他與她形影不離,盡管他看不見她。

有時她浮身水麵之外,有時她在水下,無論從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終靜靜地凝注在燕雲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隻有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朝露草開放又萎謝,空靈美麗的花光遍地簇擁著這個老人的身體,許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它們淡藍色的眼睛曾經看到過他,同一具身軀。那一年九歲的顧啞兒,初來島上才兩年、第一次發現師父閉關的洞府,在那個雨後清晨穿過絡繹仙草歡喜地揮舞著手臂一路飛奔而來的孩子,小小的身體活蹦亂跳像一頭幼小的獸。

師父,這些花真漂亮!

啞兒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時開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雙臂在滿地花朵中旋轉,旋轉,旋轉……

一轉轉去了五十一個年頭。朝露草在每個清晨不變地醒來,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孩子,那頭倔強茁壯的幼獸。他回來了,雖然已經不是那鮮活的軀殼。

那個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間。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藍花。在離開枝條的一刹它們同時枯萎在指間,像水珠一樣消失。老人舉起空空如也的指尖,夢幻泡影的美,來不及送到鼻端。

“朝露草又開了……”

海眼中的她聽到他喃喃自語,在每個花光蔓延的清晨。

她看著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縮著的枯瘦身軀,像隻在臆想中逃避傷害的蝦子。從前……他不是這樣睡覺的。

她想不起從前,是怎樣依偎在他強壯的臂膀之下,在顛簸的大車中,在陌生的一處又一處小客棧,在命運的海船之中……她跟隨他流離的路途。啊那時……那時他是這樣的堅定、雄偉,穩若磐石,整夜靜靜攬著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氣味……

她想不起了。

眼前的老人蜷縮在冰冷石地上,喉管裏發出呼嚕呼嚕,蒼老而寒冷的呼吸聲。他沙啞地咳嗽著。空****的右袖管權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裏湧出半身女子,終夜悲傷地望著他,無法近前一步。

有時他在石室裏無目的地走動。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輝,流瀉在老人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褶折射著光線,須眉畢現。她痛苦地雙手掩麵搖亂一頭長發,那光芒於是更盛大,灼灼照耀著他身上的每一縷線條,清輝淒烈,如同月下彈斷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聲音……啊,她幾乎懷疑其實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就這樣在這裏,看著他輕輕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她與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斷了。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環抱住自己,簌簌發著抖。

她感覺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個毛孔中囂囂呼喊著,在血裏沸騰,她清晰地感到五髒六腑間湧動著撕裂般的饑渴。

蜃是如同饕餮一般的巨食怪獸,天生注定要以數目龐大的血肉充其口腹。六天沒有食物,對一隻蜃來說,是猶如人類沒有空氣、遊魚離了水的酷刑。

夜明潛入水下,撕咬著自己的頭發來止住牙關相叩的劇烈聲響。她竭力維持清醒,與蜃的本性苦苦抗爭,然而在一點一滴離身而去的溫度中,靈智漸漸地模糊。

多少次她按捺住就要不受心神控製洶湧而出的蜃氣。它像個活物感知到獵物就在麵前,在她的身體裏翻騰掀覆,企圖破體直出將之吞噬。

不能……

她大睜雙眼透過海水望著他。吞食的本能與殘存的理智像爭奪著一具身體的兩個鬼魂,在載沉載浮的淩遲中,將她血淋淋地分裂。

如果有地獄……啊如果有地獄,她已經在裏麵了吧?像她這樣罪孽深重的靈魂……

可是地獄裏怎麽還會有一個他在陪著她……怎麽會……

燕雲側身躺著。他麵前的海眼中,汩汩翻滾著激烈猶如沸騰、卻沒有聲音的水花。

她越來越虛弱。六天的不飲不食,足以把任何一隻蜃妖拖垮。在那折磨之中她依然注意到了六天之中,他也同樣沒有進過任何飲食。

滿洞都是仙家的奇花異果,隨便吃上一株,大概都可令人不饑不寒。但他滴水不進。

他隻是安靜地呆在這石室裏。海窟之畔,棲息著老人瘦弱的身軀,那樣暗淡卑微地,像一片墜落的葉子等待著慢慢腐化成塵。

是否……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

他想要陪著她一起,在饑餓中靜靜地死去嗎?是否隻有這樣清淨空虛的死法,才能償還一點點此生的罪孽。他們是兩個同樣背負著沉重債務的靈魂,已經不被允許重新開始。

是否他知道,隻要他在這裏,她就不會離開到外麵去傷人。

千裏死滅有去無還的蜃海,隻有他在這裏,它才會平息它的憤怒與仇恨。這個世間的恐怖傳說,它因他而起,也隻有他才有權利結束。

該是結束它的時候了。二十年了。夜明,我讓你寂寞得太久太久。

夜明,我回來了……

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殺死那蜃妖,而你,你是我的夜明。

夜明,我的……妻……

讓我陪著你,我們一起,走到盡頭吧。不要怕,我的女人。這一次我不會再離開你身邊。我會一直,守著你。

夜明,我欠你一場人生,那是永遠,也來不及補償的了。此日,請允許我在你身邊,陪你直到末路。

為什麽生命總是這樣短促,而痛,這麽清楚。

我的女人,請你引領我的靈魂,我怕到了地獄,我會找不到你。我們已經錯過了這一生。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夜明。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永遠都在。我的妻。

濕漉漉的女人半身伏於海窟之外,長發蜿蜒在地上像千萬條死去的蛇蟲。她已喪失大半的氣力,連呼吸也越來越緩慢。

她感到血液在周身點滴地凝結,如同鹽鹵點了豆腐,逐漸由流質變成僵滯的死物。

死亡。她知道此刻它的齒牙正在她曾經吞噬過無數生命的腹中蠶食。五髒六腑,慢慢地吃成空殼。

她抬起模糊的視線望向咫尺之外,同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人。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沒有移動過一根手指。她隻能憑借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點微弱的生命氣息來判斷他依然還奄奄一息地活著。

是不是,他們都快要死了?

他們終於要死了是麽……他和她,在一起。

夜明喉中發出輕微的喘息,像斷頸將死的人血泡咯咯破裂的聲音。她趴在海窟邊緣拚命向他伸著手臂,五指如蒼白的花,不甘心地一張一合,**著,死死攥住空氣。

她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也爬不出海眼。

燕雲,我們此生的收梢,就是這樣的麽?

我不甘心……燕雲……

女人的手緊握成拳,在冰冷的石地上一下下地捶著,那力道卻激不起任何回響。

石室靜寂。

老人俯伏在地,沉沉地睡著了。陷於彌留的昏迷,他無法察覺有一隻手就在他麵容之側,不過一寸的距離。

幾綹散亂的白發一次又一次掠過她的指尖,空繞一圈,旋即輕輕地飄落,從指間溜走。

這一生的最後,終於,什麽也抓不住。

燕雲……

夜明眼裏滾下殷紅的珠子,大大小小,一些落入了海水而另一些濺在石地上,滴答,滴答,四麵八方地滾落如同一場血淚。

不,那不是淚。蜃沒有眼淚,那隻是千年魔物的靈力在臨死之前,開始消散的先兆。

妖女沒有眼淚,就像在這個荒蕪的人世間,一個生命與另一生命之間,總是無法相互溝通。隔絕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誰也不能徹底看清楚另一個人的心。

人們最終都得在沉默中孤獨地死去,即使他們相愛,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傾訴。

誰也不能陪誰抵達永遠。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殷紅的珠子在燕雲闔攏的眼簾旁輕輕滾動著,終於靜止。她看著它們,她知道自己作為蜃妖的惡力即將散失,而生命,也將離她而去。

她再也撐不住了。無力伸展的五指自老人的白發之側滑開,一點點遠了,遠了。

她的身體向下沉落。石窟水麵波紋**漾一陣,便又合攏,平靜得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她在深水之下滅頂。

燕雲,這就是你給這個故事最後的終結嗎?倘若就這樣結束了——也好……

一切終將無聲無息地消滅了在這世上曾留下的痕跡。故事將不為人知地講完。

如果不是乘著五艘巨大海船、由中原聲勢浩大地趕來此地的那批人的話。

在百般不得尋獲燕雲的蹤跡之後,中原武林斬妖盟終於做出決定,不再等待。

各派遴選豪傑人士,成立了由數十門派共計二百餘人組成的剿惡大軍,浩浩****,越海向無名島發動總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