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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風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三天前的事情分明是真的。若不是,那片深海跳下去了從來沒人能活著上來。

其實他不是跳下去的。褚風是個苦命孩子,自幼母亡,父親不顧獨子成日在外胡混,唯靠自個兒照管自個兒。又還知道勤學上進,這片漁村裏頭要算他讀書最用功,恃著水性精熟時常下海捉些鮮魚活蟹拿樹條穿了送與先生享用。先生也憐少年孤苦,半真半假的把來算是束脩,也便一直帶他念書到了十九歲,更何況從來桃李遍天下,玉樹瓊枝難求。先生歎息,這少年可惜了,若有雙慈父愛母好生供著,何等通天的功名不在話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二十歲上,父親忽然死了。說是多年酗飲過度暴亡,褚風家中一貧如洗,倒是四鄰瞧著可憐,幾家湊了副薄棺與他葬了父親。本來十幾年來沒有這個當家的爹也是一樣的過,誰知墳才起好,忽從鄰縣來了幾個凶神惡煞,來收他父親生前狂嫖濫賭欠下的債。褚風哪裏給得出,這破屋便是任他們拆了去也填不了幾個錢。搜了一通,眼看實在沒什麽物件,債務算是泡了湯,死鬼丟下後人偏又是個臭小子,若是女孩兒怕還賣得幾兩銀子,這番無法可想,恨極拿石頭墜了臭小子的腳,拖到村口高崖丟下去。

小子,做了鬼別怨咱們。要怪,就怪你那不成人的爹。那是他在這人世最後聽到的一句話。然後風聲貫耳,身上忽然一涼。

他在那越來越深的藍色裏閉上眼去。

人間,是再也看不見了。他想。

然而不到片刻,他竟重回人世。躺在石頭灘上,認得這地方離村中不過二裏,墜落處的高崖不遠可見。他爬起身搜腸倒胃,嘔幹了腹中清水,心思中自己這是活過來了。那夥凶神自然以為他這會兒早已做了魚食,離村而去。褚風趴在石上喘息半晌,青衫盡濕,自己也覺得是個夢。可腳上一環粗索分明還係著,末端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麽齧斷了,底下一塊磨盤石不翼而飛。他於晚風中呆坐了多時,解開繩索,自回家去。

回去一看,那破家越發淩亂淒慘。好在本來也沒什麽家什,給他留了個屋頂遮風蔽雨已不錯了。當下書也不去讀,自顧往拆了個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棉絮堆裏一躺,愣愣出神。鄰舍見他居然活著回轉,不免都大驚小怪,前來探頭探腦,有溫言慰問的,有好奇打聽的,褚風隻是不理。鄰人隻當這孩子新死了父親,又受了這等大驚嚇,少不得有些回不過神來的。幾個好心的大嬸與他送了飯菜來,他也不吃。

這樣活屍似的躺了三天。眾鄰舍都搖頭歎息,說可惜這樣一個好孩子,想是嚇瘋了,不中用了。初時還有人常來勸他吃飯,後見他總是那樣,也便各自幹各自的去了。褚風一人窩在爛棉花裏,神思惘惘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還那麽年輕。前半世在酒鬼父親的手下、這破敗的村落裏頭,生命等於還未曾開始。如今呢,家是沒有了——其實這個家有沒有原也無甚分別,不過父親在日,總歸這地方是個祖居的根。

褚家人丁淡薄,到他這一輩村子裏除了幾個極遠的表親,已沒什麽親戚故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留在這裏,一輩子也不過做個漁人,或者,真的如鄰人所說,瘋了,蓬頭垢麵,屎尿滾身……靠著村人的憐憫討一口飯度過下半世……可是如果離開這裏,他又能去哪兒?

人有兩隻手不怕餓死,但他連出門的盤纏一文也無。

不覺月轉西沉。太陽還沒出來,正是淩晨最黑的一刻,從海上吹來鹹風,搖撼著散架的窗欞,嗚嗚的。他似睡非睡,呆呆聽著那風聲。臉上覺得有點潮,蒙了一層濃厚水氣,窒悶的感覺,是海裏特有的腥味。

好重的氣味。錯覺海潮漲到窗外要淹了這世界。他抬手摸了摸麵頰,可會結了鹽粒出來?

霎時間見窗口光彩大盛,千條萬縷變幻,仿佛有寶氣瑞靄,重重漫漫。褚風撐著虛弱的身子瞪大眼睛。

難道當真海水已沒了此地,自己做了水鬼,身臨龍宮了麽?那樣絢麗的異彩,他一生也沒見過。

海邊人家淡水得來不易,故家家都有個瓦缸擱在屋門外,等著接雨水。比之尋常村落所用的水缸特別深廣。褚風抱著手臂走到院子裏。那大缸,人家倒沒砸了它。

光彩就在缸底,擋也擋不住地溢出來。

那是一枝玉樣瑩白、雪樣耀眼的珊瑚寶樹,足有半人多高,通體熠熠生輝,剔透絕無半點渣滓。它的寶光照亮了無日無月的黑暗中,從缸口望下來的那張年輕的臉。

珊瑚樹緩緩自缸底升起。

當褚風看到枝椏間探出那女子的容顏,終於肯相信三天前在海底冰涼而窒息的昏迷之中所見到的,並不是夢。這樣一張沒見過天日的麵孔,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她的臉在寶光籠罩中像是珊瑚枝上斜斜開出來一朵白色花。

……但……她是人麽?這一刻他忘了害怕。

女人看上去比他更膽怯。她默默地瞅著他,似乎不知說什麽才好。然後抬起一隻**的手臂,想把纏繞在枝間的長發解開。她的頭發又多又密,透濕得很難解脫。褚風不由伸出手,幫她一把。

他的手指在黑發與白珊瑚之間遇到了她的手指。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