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燕雲飛快地把她一扯,動如脫兔。

兩人藏身於一方礁石後,海水半淹過脛。聽那刀劍相交,叮叮當當,在高岩上一路過來了。

間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與你昆侖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帶點女音的嗓子慍怒地叫道,尾聲直刺上天去,繼而陡低下來,含著威脅,“小娃兒,老子忍你到現在,是看在你師長麵上。勸你莫再不識好歹——以為老子好欺負麽?”

他的對手不答,隻是手裏越發攻得緊。金屬的聲音自高處急急灑落,如夏夜裏一陣密雨。

夜明縮身石後,伸手挽住她飄飛的頭發,感覺一顆心跟著那拍子狂跳,愈來愈烈,就要從口裏蹦出來——

她偷眼看身邊的男人。燕雲麵上看不出是何神色,這等凶險事體於他有如等閑。惟目光堅定而專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裏攥著豐厚的一把頭發。那麽粗,幾乎攥不過來。她能夠覺得,發絲漸漸地濕了。那不是海水。

刀劍聲越來越近。

有人從高岩上縱落。

兩人的腳步聲,輕輕幾個起伏,一先一後,腳踏實地。

又一輪急攻,先前說話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腳下踉蹌,往這邊直退過來,咬牙恨道:“小娃兒,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兒是渤海邊,你昆侖派管得也太寬了吧!老子又沒在你地盤上幹過事!”

一時又道:“停手,停手!好罷,最多兩下裏罷手,老子終生不過陝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認栽了,如何?”

對戰的那邊隻是一味猛攻,並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幾合,這人忽然啊的一聲慘呼,似中了招,撲通一聲摔倒在近岸淺水中,距他們藏身處不過丈許。

夜明輕輕捂著耳朵,聽他嘶聲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侖派欺人太甚!我又沒惹著你,這麽苦苦追我一千裏地究竟是為了什麽!這兒可是渤海邊,便是殺了我,又有甚好處到你頭上!你想仔細!”

說罷輾轉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當然知道這是渤海邊,賀長嶺,你什麽時候入了海鹽幫?我從遼東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來投奔你的新主子。‘賽五通’不是一向獨來獨往的麽?海鹽幫給了個什麽你做,香主?還是堂主?”

一個年輕些的聲音響起,語含譏刺,然而口氣聽來頗為溫厚,好象隻不過是開開玩笑。

“哼,知道還不罷手,你昆侖派便算勢大,可知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兒,你給我當心……”賀長嶺喘籲籲道,色厲內荏。

“你這惡徒輕功果然不錯——可惜逃到家門口,還是免不了一死。”年輕人的聲音突然一凜,寒意逼人,“賀長嶺,你犯案累累,惡貫滿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聲中,劍發龍吟。

夜明輕輕拉住燕雲的衣服,躲向他背後——雖然看不見,她知道那姓賀之人立時便要血濺當場。她按著胸口,心驚肉跳。

賀長嶺大吼:“老子犯案關你屁事!昆侖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殺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輕人冷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昆侖派斬妖除魔,天下惡賊的狗命,個個都取得……”

金刃破空。

夜明拚命塞緊耳朵,她聽到了預計之中的長聲慘叫。

然而,那聲音憤怒、低沉、清朗。帶著不可置信與不甘心,隨身體重重摔在水中。

這慘呼竟屬於“昆侖派”的年輕人。

夜明驚呆了。不知不覺,手從耳朵上放下來。她扯扯燕雲的袖口,皺眉望著他。

但燕雲置若罔聞。他沉著臉一動不動,像與礁石連結一體。

賀長嶺掙紮著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兒!想殺老子,你還嫩了點!怎樣?這黃蜂針的滋味好受麽?哈哈哈哈!”

“無恥……惡賊,你暗箭傷……”那年輕人尚還未死,怒極罵道。無奈身中毒針,一口中氣不繼,隻罵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喚出聲。

“是啊,老子是暗箭傷了你了,怎麽樣?”

賀長嶺似乎頗為得意,磔磔笑了一陣,那尖細喉嚨飄**在風中,其中惡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無恥又怎樣?小娃兒,你卻有恥,隻是馬上就要沒命了——媽的臨死還捅老子一劍——瞪我做什麽?你想我一刀殺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斬下來,看看名門弟子做個葫蘆在水裏打滾的模樣……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報仇,記住了,‘賽五通’姓賀的,下輩子莫找錯了人!”

他自齒縫間迸出這些話,夜明但覺一顆心即刻就從嗓子眼裏跳出來,胸中氣血翻湧得難受。燕雲——啊,他如何能夠袖手旁觀?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動。夜明急把兩手抓住他肩頭,輕輕搖撼。

一陣風來,滿頭長發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煙,一把漆黑自礁岩後飄舉。萬縷千絲,高高飛揚。

夜明攀著燕雲的肩膀,還來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聽賀長嶺驚叫道:“誰——”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涼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雲是否縱躍而出,他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人已不見。

她是個廢物……方才那兩人的對話聽得驚心動魄,世間如此凶險,她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拖累。枉活了一千年,眼力甚至趕不上任何一個尋常的習過武藝的人類。

但……他可是出手去救那個姓邵的年輕人了嗎?

那孩子聽來不是壞人。為何聽不到搏鬥的聲音?他一躍出,一切了無聲息。

想起賀長嶺的險詐與陰毒……

夜明扶著礁石,顫抖著站起身來。幾乎用盡全身氣力。

萬縷煙絲仍然獵獵飛舞,越升越高。

女人膽怯的眼睛如深海中懼光的生物,緩緩從黑褐色岩礁之後爬上來。

就在那同時她聽到年輕人強忍苦楚的聲音,含混低啞地說道:“在下……在下昆侖派第二十八代弟子邵秋空,多謝前輩仗義出手,誅此惡徒。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衣衫盡濕的女人,似傳說中化身人形的鮫女,於天陰欲雨時刻悄然自海水中站起。冷風吹不動她緊貼肌膚的裙裳。不見天日的瓷白容顏,濃發淩亂半遮。

邵秋空躺在淺水中,胸前被拋下一隻小瓶。他的救命恩人低頭說道:“賀長嶺的黃蜂針毒性不烈,隻怕拖得久了,將來手腳會不靈便。這是那廝身上搜到的,應該便是解藥。拿去速速服下。我還有事,這便告辭。”

說罷轉身便行。邵秋空接了解藥。這位前輩似不喜多話,江湖中這等身手高強然卻孤僻的怪人原是有的,雖問不出他的姓名,然身為昆侖派弟子,豈可失了禮數?

他本該掙紮著起身,說什麽也該執後輩之禮相謝才是。 但邵秋空的眼睛越過恩人離去的高大背影,怔怔定於兩丈之外某一點。

那塊礁石後麵,濕淋淋地浮升起蒼白的女人。潑墨般天色,密雲湧動,在她背後低低壓下來,如襯出一朵海水裏開出的白蓮花,妖嬈而靜默。

仗義出手、誅殺了賽五通的前輩筆直向她走去。

夜明怯怯地從石後轉出來,粗布衣服貼體勾勒出輕盈線條,她是紙剪的,白描的,飄飄欲舉,不勝風力。燕雲大步迎上,一麵脫下外衣,手腕一抖,飛快地與她披上,同時攬住肩膀,已將人轉過身去。不讓她看到賀長嶺身首異處的屍體,橫於海水中,染紅了周遭一片。

他的大手落在她眼睛上。

她依在他肩下,眼不見物,然而安心地由他帶領著離開了。

他們慢慢走遠。

“前輩,且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相進。”

身後忽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燕雲並沒停步,頭也不回,隻攙著女人,一心一意,引她涉水而過,踏上石灘。

“前輩!”邵秋空趴在水中,又喚。咬牙撐著爬起,幾度摔跌,踉蹌趕上。

“前輩——在下想問,這位——是您的夫人嗎?”

燕雲刹住腳步,並沒回頭。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他淡淡說道。

邵秋空緊握兩手,黃蜂針的毒尚在體內肆虐,全身經脈但覺又麻又痛,如千萬蟲豸鑽在血肉裏噬咬。全仗一口氣支持著,他麵若白紙,汗珠沿額角滾落。要撐住,不能倒。

此時一倒,怕是再也站不起來。

昆侖派的年青弟子強忍著非人的苦楚,竭力令聲音連貫下去:“……前輩不肯見賜尊姓大名,在下未敢冒撞。但不知前輩與本門尊長可曾相識?昆侖派雖僻處西域,論起淵源卻也是中原武林正道一脈……本門弟子在家師教導之下,除刀劍外門招數外,倒是更為注重煉氣養神……”

還沒說出個頭緒,眼見兩人不再理會,背對著自己,又已相攜行遠。

男人脫下的外衣披在女人身上,又長又大,不過一件短衫,下擺已堪堪拖至膝蓋。寬大的衣裳底下,她的身體似乎不存在。飄飄緲緲,我見猶憐。

那男人黑壓壓的背影。像一座山,投影在**漾淺水中。他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裏。

他是在細意嗬護著她。看得出來。這個無名無姓、形容古怪、絕無一句多餘廢話的陌生人待這女人如何。

好象她是個玻璃人,碰一碰就怕碎了。刀過處人頭落地,幹淨利落,賽五通連驚叫也沒來得及。

他用握刀的手輕輕遮住她雙眼,隔絕自己帶來的殺戮與鮮血。

如同無聲的誓言。他殺人。然而給她穩妥黑暗的世界,是手心肌膚蒙在眼睛上的觸感。

他帶她向海灘上走去了。

邵秋空突然大聲叫道:“前輩,你要當心這女人——她不是人!”

夜明回頭的時候,看到頎長白皙的少年站在沒膝水中,湖藍衣袍透濕,滿濺著賀長嶺的頸血。他如此狼狽,年輕的臉孔不知因疼痛抑或憤怒而扭曲,目中似有一股火焰燃燒。

隔了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他在海水之中,昂首瞪向她。她看得清少年手中的劍。

那一聲如石破天驚。昆侖派的弟子自幼先習定力,即使身受暗器毒傷,聲音依然凝聚,海風也吹不散。

是一柄明晃晃硬鋥鋥飛燕銀梭,筆直地擲入她耳中。

夜明似被釘在了地上,沒法再前行一步。她在他的懷抱裏,緩緩轉過身來。

心裏頭竟像是做夢一般,不知有何滋味。臉上反而平靜非常。

隻覺得赤足踏在碎石子上,實在是痛。這兒灘上的石塊都棱棱角角,一片黯淡地鋪到天邊。奇怪,千年萬載的海浪,怎麽還是磨不圓呢?

心裏盡是些麻木、模糊、奇奇怪怪的念頭。走馬燈一般,不相幹的,荒謬地摻雜進來。

燕雲的手臂環繞著她。他的溫度與氣味。這時風更大了,好象冬天早晨睜眼看見簷下結了一溜冰淩,就要起床的時候,被窩裏感到特別溫暖,分外地留戀——但她輕輕地把他的手從眼睛上拿開。

她推開他。轉身。

遙對十數丈外,挺劍怒視的少年。

“在下功力淺薄,但幼稟家師訓誨,昆侖心法以誠心正意為先,我看出此女身上有股陰寒之氣,恐非善類。前輩武功卓絕,世所罕見,倘被妖邪迷惑,不但於己身不利,日後且必為禍世間。此事非同尋常,在下不得不說,請前輩務必留步聽我一句忠告!”

他直衝著他們,一口氣高聲說道。

燕雲漠然地望著少年。

風卷著水沫吹在隻穿單衫的肩膀上,他屹然不動,邵秋空拚盡殘存氣力喊出來的言語,像是根本未曾聽見。

突然,他快步向海中走去,踏著水,直走到少年麵前。

邵秋空昂起頭顱。十九歲的年輕劍客、昆侖派後起之秀,近兩年在江湖中也是聲名鵲起。所作所為,行俠仗義,正道中人提起昆侖小邵,沒有不豎起大拇指讚一聲好後生的。

當今之世,天道混沌,妖孽橫行,黑白正邪多所淆亂——因此更要站穩腳跟,大是大非之際,一定要守得住。

這是第一次得到準許攜劍下山時,師父的教誨。他一直記得。

闊大的黑影投在眼前。昆侖小邵玉樹臨風,這個疤臉陌生人似乎也並不比他高出多少。然而此際隻覺得強大的壓迫力,好似王屋太行橫空飛來,呼吸為之逼仄。

他隻是努力地昂起頭。

“前輩,在下句句肺腑之言,絕非有意侮辱寶眷。倘若前輩覺得在下年輕識淺,不妨攜這女子隨我同上昆侖山走一遭,由在下師尊及派中眾位長老法眼鑒認。若是在下信口開河——”

他看了看海灘上的那女人。惘惘然做夢未醒似地立在那裏,像隨時都會給風吹跑,一副薄命相。安靜,認命的模樣。但一頭長發張牙舞爪地印在墨灰天空上,一個十六隻指爪的大蜘蛛。鐵證如山——

她再裝也沒有用,她不是人,錯不了的。骨子裏透出的森冷陰媚出賣了她。

那股妖氣他嗅得到。

“——在下願當場自裁於二位之前,以謝唐突之罪。”咬咬牙,他道,“昆侖派門規嚴明。如果前輩還信不過,可公請江湖同道以為見證……”

燕雲打斷他,道:“你氣息紊亂,麵色轉紅,黃蜂針之毒此刻已走心脈。此毒雖微,若你再在這裏多管閑事,不及時拔除的話,武功恐將不保。”

他聲音平板地說完,仿佛毫不關心這年輕人的功夫是否會廢掉,隻把一件事實機械地陳述出來而已。

邵秋空全身控製不住地顫抖,勉力站穩,頭發零亂飄飛,但一雙眼神清亮地透過發間,直視燕雲。

“前輩如不答允在下此請,令天下蒼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願毒發身死,又何惜區區武功!”

他斬釘截鐵道。

燕雲愕然片刻,隨即道:“那隨便你。”

他掉頭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輩,想不到你一身絕學,卻是個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這妖孽此刻假作可憐欺哄於你,他日若她用不著你了,翻臉無情,反噬於你,你也不後悔麽?”

燕雲頭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兩步,四肢百骸漸失知覺,實在無法趕上燕雲,身子晃了兩下,隻得站定,憤然吼道:“你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世上這許多善良無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麽!你的父母師長、兄弟姐妹,他們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這一個妖精!你算什麽英雄好漢!王八蛋,你是人養的不是——”

他怒極,口不擇言,竟爾違背昆侖門規,穢語謾罵起來。然無論如何辱罵,不能激得燕雲回頭。他闊步邁過一層又一層細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溫柔地破碎在腳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邊等他。廣闊無邊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著,她是唯一的細節。細得像那瑣碎、繁複、溫柔的碎花,印在家常穿著的布料上。在這虛空人世間唯一一條可追尋的線索,她的身影那樣熟悉,如同從他自身分離出來的一部分。

她聽不見他們的對話。沒有焦急表情。

她像是準備接受任何可能的結局——假的!假的!心機陰深的妖孽嗬——

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著——邪不勝正,別以為人人都能由你擺布!天理並沒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顫著雙手,扭開解藥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墜入水中,逐浪漂遠。

燕雲又回到麵前。他疤痕密布的臉龐陰如這雨前天空。目光似兩道冷電,直射顏麵。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強地一抖手腕,長劍斜斜挑起向著對手咽喉。

“不錯!要麽你今日便殺了我滅口,否則隻要我活著一天,你想護著那妖孽養虎貽患,便是做夢!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殺了我,殺了昆侖全派,須殺不盡天下滔滔眾生。你這黑白不分的糊塗蟲,枉學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沒有好日子過,你等著吧!”

燕雲冷冷瞧著麵前的十九歲少年。他俊秀的臉麵漲得通紅,眼神也漸漸在渙散了。奇癢難熬的蜂毒鑽入心脈,已隨血行開。隻有右手手腕雖顫得厲害,仍如風雨青鬆,傾立不倒。

是個有骨氣的少年。一身理直氣壯的堅持,不計後果,毫不懷疑——啊,這樣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氣蕭索,道:“你一定要這樣麽。”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著麵前強大到可怕的敵人——一轉眼,恩人變成敵人。師父說,男兒漢行走世間,當恩仇分明。還來不及相報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兩立……江湖,它這樣叵測。像一隻巨掌雲雨翻覆把萬千英雄玩弄。任你豪傑蓋世,一樣莫可奈何。

師父沒有教過他倘若恩仇並立,該當如何。但師父說過,大義為先,末節為輕。

他望著燕雲不動聲色的臉。

十九歲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麽欽佩這個如海邊巨岩般粗礪滄桑,一身刻滿歲月痕跡的漢子。

如果可以,真想與他把臂入林,擊節痛飲上一壇幽燕古鎮新釀的燒刀子……門規嚴明的昆侖劍客,他並沒有機會了解過書上所寫的英雄俠士,那烈馬長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樣的……

他知道他再沒機會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頭來,麵對那雙目光,道:“我必須這樣。”

他的拇指輕輕地上下錯落,撫過劍柄。渙散的眼神裏,蠢動著一點不屬於臥雪爬冰訓練出來的昆侖弟子的柔暖回憶。手中劍,自從師父賜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輪轉,他身邊,貼寒著熱,隻有它。

劍柄上金絲纏著兩個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氣風發。他的未婚妻、濟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習練七十二式羲和東海刀的雙手,盤金巧篆為他纏了這兩個字……再是剛強不讓須眉,她是個十七八歲女兒家,深閨裏,夫君的名,劍上的字,江湖兒女的心事,似乎,也就隻有這些了……

為這金翠輝煌的劍柄,師兄弟們還曾取笑過的……他曾經說:“誰要她?我隻練劍,時間還怕不夠用。孬種才討老婆!”

言猶在耳。

人說,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這一刻。

他忽然想起,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將要成為他妻子的女孩……那個讓他在師兄弟中間口口聲聲討厭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風輾轉傳到夏家,人說,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場。少年心事,永遠來不及向她分說。

邵秋空閉上了眼睛。手指戀戀地撫摸過劍柄上的字。

直到最後一刻……

或許,留戀的隻是這柄劍。

十九年來,唯一的陪伴。

甚麽都來不及了。

他不覺得痛。他聽到了血液噴出的聲音,是一種奇特的風聲,又薄又鋒利,即使在海風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間亙古的浪濤,它來來又去去百十萬年,也遮掩不了一個人生命拍翅離去的聲音。像鳥群盤旋飛遠,凜冽直刺天邊。

這風聲……會一直飛到風日明媚的大明湖邊嗎?

人說,她的閨房外有一池深紅色的荷花。在夏天,燦爛奪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紅蓮。

深紅色的水珠一行拋灑,像夏日最後的花瓣傾斜飄落。

少年伸著雙臂,如同一竿潔淨翠竹橫來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雲低頭默默站著。他聽到了遙遠處女人的尖叫聲,然而海浪嘩嘩淹上來,一層又一層。白色的花,此開彼謝。

一隻修長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裏緊緊攥著長劍,密雲裏日光忽而一閃,照見劍柄上金黃閃耀的兩個篆字,沒等人看清楚,又一層浪濤湧來。

一切都化歸烏有。

好象從來不曾存在過。

夜明赤足狂奔過來。她的衣袂與頭發在風裏翻飛,她的腳底刺出了血,一絲絲遊開去在海水裏。

遠遠地看見燕雲肩膀一動,她便失聲驚叫出來。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種黑沉沉的殺氣,好象自內心彌漫,一念既動,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向他。可是甚麽都已來不及。

夜明撲到男人身上,幾乎整個人貼在他麵上。

她叫:“燕雲——你為什麽又要殺人——”

他垂首無語。半晌,像是解釋給自己聽,低聲道:“姓賀的是個采花**賊,這些年在北邊做了不少案子。他壞人名節,濫殺無辜婦孺,死有餘辜。他是個壞人。倒是沒聽說,他什麽時候入了海鹽幫——”

夜明胸膛起伏,打斷他,劈頭問道:“那個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壞人嗎?”

咫尺相對,她的發梢冰涼地吹拂到他唇上。鹹的海水滲入舌尖。燕雲轉了轉臉,不看她。張狂亂舞的黑發那麽長,將他,將他們兩個團團包圍。

前無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將她抱起來走到灘上。

“你在這裏等我。我要離開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幹,我就回來了。

走出約摸二裏許遠,他把她放在一塊幹燥的大石背後,丟下兩句話,轉身便走。

夜明驚愕地接住他擲下來的東西。一雙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