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明睡著了。醒來時頭邊油燈晦暗地照耀著似乎是破敗已久的所在,一點黃光還不如奄奄待斃的螢火蟲,除了尺來遠的徑許一周,她什麽也看不見。黑紅一個小圓圈,空無一物。

仿佛是睡在很冷很硬的地方。

好象記得那個人把她橫抱在手裏走了出去。離開長鯨堂,離開那許多死人。都是他殺的,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這可怕的人。外麵強烈的日光直射下來,令她在瞬間昏睡。

她蜷了蜷手指,以此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忽聽嚓的一聲,一團光亮在三丈開外燃起。

那個可怕的人手持牛油大蠟,一路走近來。動物脂肪燃燒的臭味隨之逼近。夜明閉了閉眼睛。他帶著碩大的一團光,一路走,一路讓她看清楚身處的空間。

那是破了麵子的鼓,那是倒塌的寶旒華蓋,那是牽著泥馬侍立的缺了頭的人像,衣服顏色都不辨了。那人過來,跟著他一起,整個莊嚴而殘破的人世間來到她眼睛裏。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滑稽。

光停留在她麵前。

夜明看到自己身下睡著朱漆剝落的神案,長髯紅麵的高大神像立於上首,泥塑的胎子卻穿著舊錦袍,他站得比世人都高,極為神氣。恍惚那褪白綠袍的衣角能飄到她臉上。夜明想抬手揉揉眼睛,竟不能。

胸腔的疼扯入五髒六腑,使她連吸氣也艱難,每一口帶著牛脂臭味的空氣都直接撞動那潛藏著的痼疾,伐髓洗骨。

他放下左手一隻壇子,揀起鐵扡燭台,把蠟燭插上。在夜明沒來得及說話之前,利落地抓住她身上密密纏裹的布條,連同胡亂蔽體的衣衫一並撕開。他拿起燭台,往她胸前照著躬身來看。

夜明看清這張似曾被火灼燒過的臉,五官原本如何,都被糾結的硬疤掩了。它們蠻橫地盤曲在他臉上像一窩死賴不走的蚯蚓,已與人共生共存。

或許這就是他的本來麵目。誰知道……他很醜陋,但並不可怖。滿臉猙獰的傷疤經多年時光褪去了血凝之色,已經模糊得不讓人覺得驚駭了。他麵目模糊,年齡模糊,表情模糊,這張臉似乎隻是一個麵具。在伏魔大帝神像的腳下,更像是一個被鎮住許多年,已泯去了狂暴之氣的什麽凶惡靈物。夜明不知道這人望著她傷口的眼光是什麽意思。

“化膿了。”他簡短地說。突然拎起腳下的壇子,拍開泥封,濃烈的酒氣登時溢了出來。

“得用烈酒清洗。”

他放下燭台,單手提著壇子,把酒向她胸前直傾而下。夜明感到像被巨錘擊中,酒在身上流淌,她整個人就是一條痛楚的黃河奔流滅入海裏去。

她張開口,嘶喚出聲。

“是會痛的,忍耐一下。”那人說。

夜明根本聽不清他暗啞的喉嚨在發些什麽聲音,她懂得他的意圖,極力忍耐,但仍然發狂般地蹬踢起來,傾側著的酒壇自他手中歪落,帶倒了燭台,轟的一聲大火在神案上延燒起來,朵朵赤紅蓮花包圍了她。

夜明躺在火中尚未來得及害怕,那人不假思索,反手脫下布衫便向案上撲打,幾下將火打滅。那盞半死不活的油燈早不知滾到哪裏去了。關帝廟中霎時一片漆黑,半星燈火也無。

夜明聽到那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蠟燭的氣味還繚繞不散,然而幽暗之中,漸漸發出柔薄淡白的光,氤氳**漾。

依稀見到橫臥案上的女人身體,一層光暈籠罩,寶氣浮動。如一尊白玉觀音的臥像。

夜明霎時呆住了。寂靜中聽得兩人的心跳,畢畢,剝剝,極細微地,錯以為有殘火未熄。她一絲不掛、無處可逃。

唯有把雙腿蜷縮起來,手臂交抱向胸前。

然而這掩耳盜鈴的笨拙舉動不但遮不住半點光彩,反恰可可地暴露了她的秘密——團起身軀的女人,多像一顆碩大而溫潤的夜明珍珠。那價值連城的寶物,為什麽偏在這種時候,她的美麗難掩難藏。

心跳聲交錯起落。這廂激烈而輕細的狂奔,和著那廂,沉穩凝重。

像一折誤了場子的戲文,生與旦都沒上台,隻有後邊鑼鼓不肯欺場,顧自敲打出各式的花點兒來,疾徐有致。

那節拍該是合著傳奇故事的轍。但這兒並沒有故事發生。古廟的黑暗,浪費的空台。辜負了這一番心湧意動。

生與旦都沒來。他們隻是兩個陌生人。

不知為何,夜明覺得她自己的驚悸更勝過那男人。麵對**發出光華的女人,他似乎見怪不怪——誰知道,或許就是因為他本身已經足夠奇詭,所以不把一切反常之事放在眼裏。他篤定得很。

夜明覺得這人比什麽都怪。

他躬身揀起跌落的燭台。蠟燭摔裂了,從鐵扡上掉下來。他從容地把它掰斷,取上頭還完整的一小段重新插回扡子,點燃。

淡薄的珠光頓時被火光衝散。男人舉著燭台,光亮映照他看不出喜怒的臉孔。

夜明輕輕咳了一聲,道:“大俠,我是……”

這是她回到人世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然而隻說了四個字便被粗暴地打斷。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你不用告訴我。你是什麽人,你是不是人,都跟我沒有關係。我隻不過湊巧救了你而已,今後你的事,仍然跟我沒有關係。”那人沙啞地說,“另外,也別叫我大俠。我不是。”

他又揀起方才用來撲火的布衫,拋在她身上。夜明雙手拉著衣襟勉強遮住身子,濕淋淋,穿上比不穿更寒。聞到衝鼻的酒氣。

她撐著坐起身來。對方已明確地表示了不想與她扯上牽連,她該識相地自行道別才是。

她確信自己是想道別的,和這個怪人在一起也並不是愉快的事。但她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你為什麽會去殺那些壞人?”

說完自己不免也是一驚。這不是她一貫的性格,多口多舌,過問起旁人的事。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死裏逃生,忽然失去了自製力?

那人雖看不出臉上神情,目光中也帶出一絲困惑。這女人恁地不懂禮數,自身尚且難保,還有心思打聽人家的私事,天生的長舌婦?

她猜他一定是這樣想的。開始後悔起來了。正要掙紮下地離開,那人卻開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壞人,我殺他們有我的理由,別的卻沒想過。”

頓了頓,又說:“你又怎知他們一定是壞人。因為他們要殺你麽。”

果然。他眼裏的神色仿佛在說“女人都是這樣的,難怪。”夜明裹緊那件空落落的濕布衫掙下神案,便向外走。

“是我多事了,先生休怪。您的救命之恩,我一介女流難以報答,如今告辭,不再麻煩您了。”

一步還未邁出,胸口猛地一疼,使她猝然撲倒在地,連強自奮起的最後一絲餘力也失卻,再挪不動半寸。深入肌肉的、化了膿的傷口被酒一潑,那分劇痛無可形容。幾千幾萬把小刀子翻著攪著,呼吸仿佛都汩汩冒著血氣。口鼻裏的腥如此濃烈,甚至連無時無刻折磨著的心底裏的痼疾也暫時分辨不出它的所在。

那人緩緩走到身旁,卻沒伸手扶她。醜陋的木刻麵具般的臉悠悠俯視著,像是對她,又像是自言自語,輕聲道:“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你知道麽?”

夜明俯伏於地,全身絞扭。在那巨痛的浪濤裏她的神誌依然清醒,那人一句話如同轟雷掣電,劃過心底,一道通明。是啊,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什麽是黑,什麽是白,什麽是愛,什麽又是恨,她知道麽?她知道麽?

她從來不曾知道過。

世間哪有愛恨黑白。一切不過是眾生交錯輾轉因緣,七寶樓台,層層生滅,茫茫的大世界,一切都模糊。她心裏久已忘記了的一個影子,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她說得清楚嗎……

一切都終將模糊。

那個影子……隔著五百年的歲月,他從模糊的開始流入更模糊裏去,終於澌滅。哪有愛恨。

有隻手拖住肩膊將她扶起。

醜臉的陌生人,他在伏魔大帝腳下,也是小小的一尊神祗。神主宰萬物生死,她的命自他手中被撿回,此刻,他就是她的神。

神沒有感情。他的職責隻是維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這其中,或許並無道理可講。

夜明做不了她自己的主。於是痛楚之中,她聽到了神的綸音。

他說:“你現在走出去會死的。先跟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