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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珠子交出來。”

這些野獸一般漢子的大哥出來後,這是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夜明沒有想到“大哥”已經這麽老。其餘的人至多不過四十出頭,二三十歲的年輕壯漢更比比皆是,而大哥卻已兩鬢斑白。

這男人看去衰邁而陰鷙,他眼裏閃爍著懷疑一切的光,當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來抓住夜明的長發使她的臉強迫仰起來時,她看到他已開始脫落的稀薄的頭頂。

他總有六十多歲了吧。夜明想。她的腦子裏此時一片混亂,並且她對於人類年齡的概念毫不清晰。

人類的壽命太短了,在她的眼睛裏,十年與五十年、一百年,都沒有多大分別。相比她自己千年萬年悠悠****的生命,人類所占據的不過是時間中一粒塵埃罷了。

然而她的性命如今掌握在這粒塵埃手中。夜明被他扯著頭發,她緊緊地閉起雙眼,以此不用看到頭頂上那些灼灼地注視著她的**的男人。

他們在她身畔環繞成圓,裏三層外三層,擁擠地互相推搡,張大了口呆看恨不得吞了她。夜明盡量把身體蜷縮起來,那些人看起來像是潔白的花蕊周遭耷拉下來嘁嘁嚓嚓頹敗發黑的瓣。腐爛的氣息聞得見了。

“別裝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千年蚌精!”那年老的大哥冷冷地打量她片刻,突然伸手卡住了她的脖子,重複道,“把你的珠子交出來!否則別想活!”

夜明閉目不語。

交出珠子同樣別想活。她想。她所憎恨的那顆夜明珠,對人類來說是無價之寶而於她僅僅是贅疣的,此刻就在她黑暗的心室中幽幽發著光。像一個附骨的鬼魂,驅之不去,它用它永恒的存在提醒著她年少時一次失敗,從此性命相連。她要用她的餘生為那些已經遺忘了的人和事懺悔,永不翻身的記憶。

它連接著你的心脈,所以你永遠也不可以失去它。如果失去了,你會死。珊瑚說。啊……她按住了胸口。她裏麵疼痛如浪濤襲來,一波又一波。珊瑚死了。

珊瑚死了……

仿佛她的感覺麻木了它自己,以便在這樣巨大的傷害中獲得保護。直到此刻夜明方才無遮無攔地麵對這件事:珊瑚,死了。她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這一群凶神惡煞的、**猥地對她指指點點的男人。

“大哥,這娘們聽得懂人話不?”一個男人問。

旁邊立刻有人接口:“怎麽聽不懂!這可是千年老蚌,媽呀,活了一千歲!都成了精了,什麽話聽不懂!——大哥,她一定在裝傻,不給她點苦頭吃吃她是不會說的!讓我來——”

這莽漢兩手交互攥了攥,骨節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邁步就要上前。即時被旁人哄笑著拉住,他們用不堪入耳的言語嘲弄著他:“老八,你要幹什麽?這細皮嫩肉的小娘,大哥還沒嚐鮮,莫非你老八倒想先試試新不成?”

“還輪不到你哪!”

“八哥別急,哈哈,待會兒大哥先受用了,咱們兄弟人人都有份!急什麽!”

大哥緊鎖眉頭盯著手中女人的臉——這身懷寶珠的老蚌,她的生死懸在他的指尖兒上滴溜溜打著轉,然而她直愣愣地望著他,倒像是穿透了他望向遠處,那雙茫然的目光。她蒼白的容顏看來漫不在乎,於呆木之中反生出一種嘲諷來。他突然大吼一聲,製止了眾手下的胡鬧。

“都給我閉嘴!這不是女人,這不是人!知道嗎!”他憤怒地掃視著這些隻懂得屠戮與占有的兄弟,緩緩發話道,“都出去。我要單獨審問她。”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個拉著自己的女人出去了。隻有大嫂還留在屋內。

他陰沉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出去。”

她咬著嘴唇,挑釁似地與他對瞪著,半步也不挪一下。瞪了許久,她終於在他不動聲色的陰鷙目光中潰敗下來。

“男人都一個樣!說什麽千年怪物,見了漂亮娘們一個個都餓狗撲屎似的,哪還管她是不是人!——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呸!想要她便明說了又打什麽緊,隻怕你沒這本事!”她幸災樂禍地故意高聲說給他聽,末了還從鼻子眼裏哼出一聲冷笑。可是畢竟膽寒,一頭說著一頭已快步走了出去,把門帶上。

那關門聲震得常鼇臉上長年不變的陰沉麵色仿佛也抖了一抖。外頭是海邊的正午的白日,腥鹹而火辣辣,如同他那年輕、美貌而橫潑的女人。二十歲的青春,混在這盜匪窩裏她也怡然自得,不受半點委屈。常鼇腦海裏回響著那句怨毒的辱罵,幾乎想不起來,第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樣的情景……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雖然至多也不過四五年……在一次夥同另一幫派洗劫海上商隊的械鬥中,他們的盟友、巨鯤幫的龍頭大哥橫死刀下,事後巨鯤幫殘餘的弟兄全部並入了他的長鯨堂,而巨鯤大哥的女兒、那喜歡把掠奪來的金鏈條橫勒在額上的潑野女孩理所當然地被他照顧著,後來就做了他的女人。

常鼇記得女孩當晚放聲的哭泣。她是被迫跟他的,他征服了她。然而這以後他漸漸變得力不從心。在夜裏他們兩人仿佛換了地位,這讓他感覺恐懼。

她總是貪婪地要,像卷著水沫的暴風在他身上橫掃而過,像那日頭……青春本來就是貪婪的,常鼇很明白,年青健康的女人總會如正午白日一般肆無忌憚,她們舔過哪裏便留下微腥微鹹的鹽粒……這原本是巨大的快活。但她和她的青春一同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把他留在陰暗中。

留下一句冷冷的譏嘲。死老頭子,隻怕你沒這本事!這娘們其實半點也不在乎讓他獨自呆在這屋裏,她就吃定了他不能……

常鼇突然轉身,直勾勾盯著陰暗中的另一個女人。

“把你的珠子交出來。”他第三次重複這句話,低聲在她耳邊,像一個不容反抗的符咒,“我們人間有種說法:千年蚌珠是不老仙藥。我要你的珠子,你把它藏在哪裏了?快給我!”

夜明抬起頭,望著這蹲在她麵前的老人。他全身佝僂成一團暗影,如同地底下遊逸出來一縷不甘心的鬼魂。

“吃了這樣的寶珠,人便可長生不老。那珠子我非要不可。我知道你已千歲有餘,你的體內孕了一顆蚌珠。別想瞞我。我折損了這麽多兄弟,為的就是你這顆珠子——今天你橫豎是逃不過了,把它交出來,或許我還可以放你回海裏去。”

他的聲調平淡低緩,仿佛無動於衷一般,對著一個同樣無動於衷的女人陳述這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她無動於衷,她的麵容潔白無辜,在暗處,脂玉般熠熠通明。但他知道她聽得懂他的話。

她在裝傻。這是千年的老蚌嗬。想著心底裏寒氣上來。不管是什麽生物,活了一千多歲,要多陰險沒有?

她的心機絕對可以與他匹敵有餘。長鯨堂的大哥常鼇永遠不急不躁,不露聲色如同磐石。否則怎能橫行海上三十餘載?

否則,如何能將不老藥的消息瞞得滴水不露。其實也沒什麽意思,手下那些兄弟,都是一幫隻知道喝酒打架、爭奪錢與女人的蠢貨——可笑!他們配做他的兄弟麽?

對他們他隻說近來結交了一位海外別國的王。那國家最以千年蚌珠為貴,如若他們能弄到一顆,王答允將以一座島嶼作為交換。這些年來長鯨堂令所有海路行商聞風喪膽,好處也著實撈了不少,但若能擁有一座異國的島嶼落腳,以後便再也不用怕官軍前來圍剿了……那些蠢驢懂得什麽?他們想著一座專屬的島,自立為王的快活,命也肯賣。去替他淘弄那顆珠子。他懶得聽他們絮絮地報告死了老五、老七……不過是個數目字,值得甚麽?

如今惟一的要務隻是取得這仙丹。秘密地。就連他的女人也不知內情。他一個人去找那居住在荒村裏的巫女,重金請她卜得千年老蚌的所在。

為了怕女人跟來生事——長鯨堂內唯有她是什麽都不怕的,包括他——他用烈酒灌得她足足睡了三天。當然,事後那巫女的屍體更不會有人發覺。誰還會認得一段焦炭呢。

如果得到不老藥。

常鼇眯起眼睛。他一直相信長鯨堂大哥絕非自己所能達到的顛峰……他的顛峰或許是無止境的,更高,更高,俯瞰著整個世界……他一定能上去。隻要給他足夠多的時間。這世上能有什麽東西比時間更強大?

他感覺到那強大的力量就在耳邊催促了。要快……不然來不及。突然間他毫無預兆地抽出短刀,一下子便抵在女人**的胸前。

“你不肯交出珠子也無所謂。”常鼇淡淡地說,他平靜地望著那光致致的凝脂的小丘,眼底空洞到甚至潔淨。這女子當然美,但她不是人。

刀鋒是如此銳利,他手上還沒有任何感覺,它已刺入肌膚半寸,順暢得幾乎像沒入水中……真奇怪,她的血倒也是紅的。

常鼇帶著點漠然的遺憾想。本以為蚌精應該擁有藍如海水的血液。她太像一個人了,平凡得令他失望。

好象自己不過就是殺死了一個女人而已……他對她說,口氣像是友善的商量:“我給過你機會,現在不想再等了。珠子反正是在你的體內,慢慢地找,總是找得到的。”

夜明沒有閉上眼睛。她想原來這就是結局了麽。她終於看見了。那麽……也不錯。

渾渾噩噩,一千年。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亡,總比一輩子從來沒明白過的好。她甚至很有點感激這個人,他將要結束她漫長的生命了。

結局這東西總是在跟她捉迷藏。許多年前她曾以為它來了,它卻隻不過輕輕地與她開了個玩笑便轉身溜走,原來是要等到多年以後,在她料想不到的時刻以這樣倉促而草率的形式出現。簡直不像是真的。恍惚她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麽不重要。

隻是頑童的一場遊戲吧。

夜明靜靜睜著眼睛,她看到那男人揚起手,刀刃像一道光在這世界上割開出口。

她的眼睛很清澈。映在眼底的血花,純正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