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在那漆黑的海水裏,越往下越黑。沒有了光。

我閉著眼睛。後來,睜開眼睛。我看到黑暗中發出淡薄的白光,柔和如陰雨前夕的月暈,在水中蒙蒙地漾開去了,如同很多年以前我在無愁海底仰望到的天光。

那光來自我的身上。透過濕濡的綢緞薄薄散發。人間華美的織物無法遮擋這光澤,我是一隻夜明的珠蚌。後來我撕裂那些綢緞,破碎的衣裳隨水漂去,而我下沉,直到海底。

魚兒在我的身體下驚惶地四散逃去。或許此刻我看上去像是一顆流星,那會得煮沸海水的災殃。

海水冰涼無聲。我看到女人**的肢體靜靜舒展,頭發飄搖如一具潔白失血的屍。海水不曾為我沸騰,那沸騰在我的心底。

灼燙疼痛的流,從咽喉一路流淌到我心裏去停留在那兒。一點一滴,辛辣的味道。像千萬把細小的剜刀,聚集在心頭團轉。我倒在這海域的亂石底上翻滾,扼住自己的喉頭卻喊不出聲。

最終我覺得所有髒腑似乎都被割裂了重新組合過一遍,這茫茫的寂靜中,我心膽俱裂。

希摩羅典的毒,侵蝕入我心裏。

然而我竟沒有死。

不知道為什麽,這白骨花與七種毒蟲煉化的霸道的藥物入了我的口,我卻沒有死。

仿佛這毒質隻是把我的心摧毀了再重造一顆。而它占據其中。

我在熱帶的海底抬起頭來,水很深,看不見上麵火辣辣的日光。然後我回無愁海去了。

再次見到我,珊瑚並未表現出任何驚奇。

她和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的變化。恍惚覺得不過是一場夢,我原來從不曾離開過這裏。

這十年來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吧。所以,我忘記了它們。

我隻是抱著在亂石間滾得鱗傷的身體,躲入珊瑚那千萬條柔軟飄**的手臂叢中。

珊瑚說:“夜明,你會活下去的。”她語氣淡然並無激動與喜悅,仿佛一切理所當然。再平淡不過的事實。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活下去了。無愁海底萬物依舊,隻是我已將我的蚌殼遺失在人間。背上傷痕生長不出新的硬殼。這是我惟一遺憾的事情。

我隻好躲藏在珊瑚的叢中。這樣過了很多年。我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年,時間在無愁海是用來大把浪費的。

隻是到後來,我看到珊瑚的那些死去了的軀殼、那些珊瑚寶樹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就大片地連在一起變成了黑褐色的礁岩。

珊瑚是如此奇異的生命。她一刻不停地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的肢體死去變成石頭,而她永遠都不會死去。

就像我。經過了這麽多年,海水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已經變成什麽樣子,我們卻在這裏,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但我不能如從前那般終日嬉遊了。時常我跪在珊瑚叢中,兩手捧住心口不能行動。那兒總是隱隱作痛,牽扯著五髒六腑。

我的心裏有個冰涼的異物。珊瑚說,一顆珍珠正在那裏形成。

它連接著你的心脈,所以,就算再痛,你永遠也不可以失去它。她諄諄地叮囑。

——如果失去了會如何?

你會死。珊瑚說。

她很少這樣肯定。

我隻好捂住左胸疼痛的所在,不敢對這顆侵入心房的異物怎樣。它像個得意洋洋的惡客,霸占了我心脈中的空間,冷而堅硬。

我恨這顆珍珠。它一無用處,它折磨著我卻又令我拿它無可奈何。

它是我生命中的贅物。一場永不痊愈的病。

傳說珍珠是海底鮫人的眼淚變的。你說這有多可笑。

我依然不會流眼淚。我的身體裏沒有眼淚,隻有一顆不曾達成使命的毒藥。這便是夜明寶珠的華麗謊言。被虛構的身世與愛情,假的眼淚哄下真的來。

其實什麽都沒有。我開始疑心人類的眼淚大約也不過是個類似的訛傳,因為我並沒見過。

珊瑚用她柔軟的手臂撫摩我。她無法幫我解除病痛,但她說:“夜明,你在這裏,我總是可以保護你的。”

可是有一天,一群惡人的到來卻粉碎了她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