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褚風在船尾尋到他的妻。

夜明依舊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靜靜地望著大海。她腳下的海,由於靠近島嶼,已經渾濁。黃昏了,一輪血紅的日頭圓圓地往海裏掉。看起來巨大得不真實。

褚風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著海水,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微有些詫異,又道:“這些日子海途勞頓,夫人辛苦了。再過兩個時辰我們便可靠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還好——我在海上這些日子,很開心。相公忘了我本來是什麽了麽?”

她忽然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卻教他背上驚出一身冷汗來。手裏那杯熱茶幾乎打翻。他覺得夜明的眼睛裏有種洞徹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馬上又轉過頭去。

“不過,也許……我是該歇歇了。”她懶洋洋地說。

雪白肌膚映著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沒,一半尚奮力吐出奇麗的金紅的光,褚風望著他結縭十載的妻,覺得她從未如此刻這般地嬌美動人。她整個人像一尊貴重的瑯環寶像,已經不是人間所有。

是的……塵世間再不得有這樣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遞過去,舉案齊眉:“夫人在這日頭底下曬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為夫人斟了茶來,夫人請趁熱喝了吧。”

緊張地注視著她。他覺得自己掌中沁出汗來。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她毫無防備地又是一笑,隨手便接過了。

“多謝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閉上了那雙黑裏泛著墨藍的眼睛,執杯在手,仰頭便送向唇邊——淡紅的唇,似一朵半開的花——在這最後的一刻他忽然叫出聲來。

“娘子!不要喝,茶裏有——”

那聲音嘶裂尖銳,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駭得魂飛魄散。怎麽會?

最後的一刻……

他永遠是她的手下敗將。

啊,這功敗垂成的一刹那……他耳邊發出轟轟的巨聲,隻想轉身逃去。

他閉上了眼睛。

卻聽到她溫柔地重複道:“多謝相公。我的確覺得有點辛苦了。”

瓷盞被輕輕地擲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滾到他腳下。裏頭一點褐紅的餘瀝,涓滴猶存。

他睜開眼,呆呆地望著她。在那火熾熾的落日光裏,咫尺的距離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著說:“請善待我們的孩兒。相公答應我麽?”

著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點了點頭。心裏一切的感覺都像是死去了。隻聽到她又說了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把你的時間還給你。相公,我們兩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啞號著奔向她去,但她隻向他輕蔑地一笑,揮起衣袖,似一片雲霞障目,雲散後什麽都沒有。

原來一切都是空的。日頭沉到海裏去了。

隻有潮濕悶熱的異國的風嗚嗚吹過。滿耳是聽不懂的興奮而粗野的異族人的喊叫聲。很熱鬧。

他扶著船舷立著。海上的天,漸漸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亂,沒有人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躍出了船舷,向著渾濁的海麵直撲下去。她穿著淡黃的綢緞衣裳,像是茫茫滄海之中一輪沉沒的明月。

——也許,更像一枚流星。

沸騰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