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航班

因為工作關係,我經常在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有一次我去非洲的某一個小國出差,返回的時候發現航空公司臨時取消了我訂的那趟航班。我在國內有一個絕不能缺席的會議,隻得厚起臉皮纏著航空公司的人,又是威脅又是哀求。他們大概受不了我的軟磨硬泡,一個黑人辦事員偷偷告訴我,說有一班飛往中國的包機計劃在今晚起飛,當地中國大使館的商務參讚親自督辦。這種包機一般坐不滿,如果能拿到商務參讚的許可,說不定可以蹭個位子。

我得了指示,在這個不大的候機樓裏轉了幾圈,還真讓我找到了那位商務參讚。他正和一名秘書站在機場門口,似乎在等待什麽。我走過去把自己的情況說明,參讚猶豫了一下,問我把護照要了去,轉過身交給旁邊的助手。助手接過護照以後翻開看了幾眼,掏出鋼筆在一個筆記本上寫寫劃劃,好一陣才把護照還給我,衝參讚點了點頭。

我想他們大概在查我的底吧,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是計劃外人員。參讚寫了張條子給我,說飛機將會在晚上八點起飛,讓我不要太早去。然後他握了握我的手低聲道:“這是包機,你低調點,少說話,多睡覺。”

我們正說著,從遠處開來一輛大巴車。這輛大巴通體黑色,車窗都被簾子遮擋起來,就連駕駛座的擋風玻璃都是單向透視膜。參讚顯得有些緊張,揮手讓我盡快離開,然後和秘書走了過去。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巴停穩以後,車門滑開,卻沒人下車。參讚也沒上車,隻是站在門口往裏張望,嘴裏還嘟囔些什麽。

我在候機樓找了個咖啡廳消磨了兩個小時,在差不多差五分鍾到八點趕到登機口。那裏一個人都沒有,安靜的像個山洞。如果不是沒有信息屏提示,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我隔著玻璃朝外望去,看到一架國航的747-200C停在登機橋邊,裏麵燈火通明。我覺得很驚訝,因為這個型號的飛機是客貨混合型的,這一架的機身側麵還有一個貨艙門,說明它平時是做貨機用的。這種機型就算改客機,也不過是在貨艙裏安裝了活動座椅的貨機,坐著很不舒服,設施又老舊,唯一的好處是比較寬敞。

按道理說,包機回國不會選擇這種飛機。但我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這種非洲小國,航空公司才不會讓新型號來飛。據說在有些鄰國,運七和727甚至都還能看得到,跟它們相比,200C已經算是新銳機型了。

我走過登機橋,在艙門處看到一個身材婀娜的中國空姐。她正站在艙門外側的操作台前,一手拿著香水瓶往身上噴,一邊拿著內線電話說:“對,對,都趕上飛機了。”她說著話,忽然看到我站在旁邊,“啊”地叫了一聲,把話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我心想這空姐真是不夠穩重,假裝沒看見,把參讚的紙條遞給她。她掃了眼紙條,俯身從地上拿起電話,估計在跟機長匯報吧。她嗯嗯了幾聲,放下電話,衝我做了一個無奈地手勢:“先生,因為您是臨時增補的客人,因此隻有一個位子可以選擇。”

我表示無所謂,隻要能按時回國就行。

“那您跟我來吧。”

空姐說完就進了機艙,我聽到她轉身時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人什麽毛病啊。”我雖然有點想投訴她,又怕節外生枝,隻好裝沒聽見。

200C的機艙很狹小,空調開得很大,甚至都有點冷。我走在過道,望著前頭空姐扭動著屁股,心如止水。

這趟飛機人坐的挺滿,但出奇地安靜,乘客們都穿著同樣的藍色夾克和黑褲子,頭上還扣著個黃色安全帽,一個個睡的東倒西歪。我估計他們可能是哪個援建項目上的工人,從工地幹完活沒來得及休息,就直接上飛機了。回國如此倉促,說不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空姐走到機尾,蘭花指一挑:“先生您就坐這裏吧。”我一看,這是倒數第一排,並列就兩個座位。靠舷窗的已經有人了,是個大胖子,裝束和其他人差不多,不過人醒著,正拿著把剪子修剪鼻毛。他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我才注意到這是張大麻臉,臉上全是黑點,遠遠望去跟個落滿了蒼蠅的燒餅,大歪牙,蒜頭鼻,還有兩道黑粗的眉毛,總之……嗯,不太普通,也不太文藝。

大麻臉倒挺熱情,我一坐下他就湊過來搭訕。我不好太怠慢了,便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跟他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還交換了名片。這人是湖南懷化的,名字叫劉挖挖,挺怪。據說是一個算命先生給他取的,說他命裏土太厚,不挖就全埋進去了——所以他現在跑來非洲挖礦。

劉挖挖摸摸鼻子,一臉享受:“我跟你說,老馬,挖礦可是個好營生。黑非洲這地方,一鏟子下去,噗嚕嚕就往上冒石油,拿網兜兒提著往回走。”

我聽他這話都實在不靠譜兒,就假意嗯嗯著,腦子裏想著別的事情。劉挖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忽然問道:“老馬你是臨時安排進來的吧?”劉挖挖問。我點點頭,說是商務參讚安排的。劉挖挖大眼中珠子骨碌一轉,壓低聲音說:“那你這一路上,盡量多睡覺少說話,沒大事兒。”

咦,他和商務參讚的話幾乎一樣。我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些詭秘。我問他為什麽,劉挖挖撓撓後腦勺,嘿嘿笑了幾聲,也不回答。

飛機忽然震了一下,開始緩緩移動,我注意到,起飛前的安全講解沒有了,喇叭裏也沒有任何提醒,隻看到遠處那個漂亮空姐一排一排地俯身檢查著安全帶。她挺認真,不是靠掃視,而是一個座位一個座位伸手去檢查。

我覺得很詫異,其他空姐跑哪裏去了?難道整個航班,似乎隻有她一個人幹活?這可不太正常,最起碼的編組都是兩人一班,何況這還是趟國際航班。不過我也懶得追究,隨便怎麽折騰吧,我隻要能早點回國就好。

這麽晚了,整個機場隻有這一班飛機。所以它在跑道上沒等多久,很快就起飛了,在脫離地麵的一瞬間,整個機艙裏的燈霎時滅了一下,黑暗中我聽到什麽人呻吟了一下,隨著照明重新亮起來,聲音消失了。

我臨出發前知道要飛長途,所以多喝了點酒,現在有點睡意上來,就扳動座椅往後靠了靠,打算躺的太舒服點。誰料到劉挖挖眼疾手快,一把給我按住,如臨大敵般地喝道:“老馬,不行!”我問他為什麽,劉挖挖還沒答話,年輕空姐湊過來說:“先生,這個航班的飛行全程都不能調整座椅,麻煩您配合一下。”

“為什麽?”我問。

空姐和劉挖挖對視一眼,都麵露難色,最後還是空姐開口道:“這架飛機比較老,公司為了飛行安全,做了限製,希望您諒解。”劉挖挖也敲著邊鑼:“老馬,你要是想躺下,我給你讓個座,就別往後靠了,傷脊椎。”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來,我也隻好照章辦事。當空姐走開以後,我聳動鼻子,聞到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很像是菖蒲與艾草混雜。最奇怪的是,劉挖挖身上也有類似的味道。難道他們兩個有什麽親密關係?這可真是美女與野獸的組合。

我一抬手腕,發現剛才被劉挖挖按住的地方沾了一片紅褐色顆粒,不像泥土,也不像油漆。我拿手指去噌,很容易就蹭掉了。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搬著紅磚上的飛機。這時候,我覺得空調更冷了,不得不隨手抓了一張毛毯蓋在身上。

飛機很快爬升到了飛行高度,機身恢複平穩。我身旁的劉挖挖晃著腦袋打著瞌睡,鼾聲如雷。我感覺小腹有些發漲,決定先上個廁所,再睡覺。廁所就在我的座椅後頭,方便得很。我走到門口一拉門,發現裏麵赫然站著人。

“哎,對不起,對不起,門沒鎖,我以為沒……”說到一半我愣住了,廁所裏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這三個人前後緊貼,站得筆直,都緊閉雙目,膚色慘白。他們的額頭,居然還帖著幾張電影才能看到的黃符。

“喂,你這人怎麽回事?不能隨便開這個門!”年輕空姐忽然跑過來,一把將門推上,臉色嚇得煞白。

“廁所裏的是誰?怎麽有三個人?”我有些驚慌,“他們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死這個字一出口,我一激靈,驟然想起來,那三個人**出的脖頸處,有斑點——屍斑?

“我不知道,你也不許問!”年輕空姐有點起急。

這句話就很有耍無賴的味道了,我強行按捺下驚慌,連聲質問。空姐反覆就那一句話,被我追問到最後,都快哭了,可就是不離開廁所門。

劉挖挖這時候被吵醒了,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回座位上去:“哎,哎,老馬,老馬,去去火,去去火,這又不是成人電影,你跟空姐在廁所前較什麽勁呐?”

我瞪著眼睛說:“老劉,廁所裏那是屍體啊!而且不止一具!飛機上裝了三具屍體,這到底怎麽回事?”劉挖挖一點也不驚訝,反而眯著眼睛,連聲寬慰道:“老馬你別緊張,這事啊,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還能怎麽不一樣!?”

劉挖挖語重心長地拍拍我肩膀:“我剛才說什麽來著,老馬?少說話,多睡覺。你一閉眼,一睜眼,就降落了,安安心心去過自己的人生,別管那麽多,不挺好嗎?”

“我現在身後的廁所裏有三具屍體,屍體你懂嗎?死人!你還讓我睡覺,我怎麽睡的著?怪不得你們不讓我往後靠,兄弟背靠背是吧?我大學時候早聽膩了!”

我這人一緊張起來話多,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劉挖挖把我強行按在座位上:“死人嘛,很正常。文強不是說過嗎?人生自古誰無死。”

“是文天強。”小空姐小聲提醒。

劉挖眼睛一瞪:“我這兒講道理呢!是挑錯的時候嗎?”

我耳朵聽著他們胡說,身體拚命掙紮,嘴裏不停嘟囔:“讓我跟死人一趟飛機,這太不像話了,不像話。降落以後我要去投訴你們。”

劉挖挖麵孔一板:“同誌你這話我就不愛聽,跟死人一趟飛機怎麽了?你在座位上他們擱廁所,誰也不礙著誰。什麽見到死人不吉利啊倒大黴什麽的,都是封建迷信。我跟你說,封建迷信可不能講,講了可遭雷劈。”

他話音剛落,外頭突然喀嚓一聲,在飛機左側不遠的地方閃過一道極其耀眼的閃電,整個機艙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

“糟糕,鑽進雷雨區了!”小空姐嚇得花容失色,條件反射般地從嘴裏溜出一連串話:“現在飛機有些顛簸,請大家收起小桌板,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要在過道走動。洗手間暫停使用。”不過她的腔調顫動,聽了隻會讓人更害怕。

劉挖挖連忙坐到我邊上,把安全帶扣上:“老馬,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等會兒再聊。”我看他臉上的麻子一聳一聳的,似乎相當緊張。這種情況之下,我也沒法繼續追究,隻得閉上嘴,全身繃緊來應付劇烈晃動。

整個機艙在左右劇烈搖擺著,燈全滅了,舷窗外頭不斷有閃電劃過。這種狀況持續了十幾分鍾,才慢慢恢複平穩。混亂中,我看到前頭有影子站起身來,複又坐下,而且不止一個。借著閃電一瞬間的光芒,我能分辨出來位置是在前二十幾排。

等到飛機再次恢複平靜以後,我轉過頭去,想繼續質問劉挖挖,卻看到他整個人蜷縮在座位上,虛汗嘩嘩地從整個麵部和脖子都外冒,手裏攥著一把鋼叉,嘴裏嘟囔著奇怪的聲音。

“老……老劉,你沒事吧?”我湊過去好心問道。劉挖挖看了我一眼,垂著頭嘴唇在發抖:“老馬,你幫我看看,前頭有幾個站起來了?”

我抬頭一看,前麵又有三、四個人站起來了,戳在那一動不動,背對著我們,好似木樁。

“他們是同一排的,還是不同排的?”

“兩個是26排的,剩下三個分別是16、13和25。”我數了數。

“糟糕,糟糕……老馬你再看看,有坐下的嗎?”

“目前好像沒有……哎?16排中間那位重新坐下去了,13排的也是。”

劉挖挖長歎一聲,氣喘籲籲地鬆開餐叉,扯住我的安全帶:“老馬,出大麻煩了,你得幫我。”

“什麽狀況?”我有點莫名其妙。

劉挖挖臉色有點變了,他一咬牙:“老馬,我實話跟你說吧。這飛機上,除了兩個駕駛員那一個空姐和咱們倆,就沒活人!”

我一聽,臉色就變了,什麽叫除了我們六個都沒活人?難道是說,這一機艙裏坐著的,都是屍體?

劉挖挖指著自己鼻子,一臉嚴肅地說:“我其實不是挖礦的。”

“廢話,哪個挖礦的用網兜裝石油。”我心想。

“我真正的身份,是外交部特別事務司的執行人員,我是個趕屍匠。”

“趕屍匠?”我聽到這三個字,倒抽一口寒氣。我以前看過記錄片,說湘西有種神秘儀式,叫趕屍。趕屍匠能用法術控製屍體走路,千裏趕回家鄉安葬——不過那個隻是傳說而已。

劉挖挖看我不信,急忙把衣領一解,我看到他胸口居然刺著個國徽。劉挖挖解釋說趕屍這行講究正氣,隻有正氣足了,才不會被屍陰所侵,但又不能太正,太正了屍體不跟你走。曆代的趕屍匠,都是在身上紋當朝天子的名諱,借以鎮伏諸陰。現在共和國了,沒皇帝了,所以就刺個國徽在胸口,效果是一樣的。

“你看,我為了國家,紋身時候特地種了朱砂下去,所以這國徽是紅的。”劉挖挖還有點美滋滋的。我這才想起來,他沾到我手上的紅色,大概是殘留的朱砂粉末——對了,他是懷化人,那不就是辰州砂的原產地麽?

“趕屍不是走旱路嗎?哪有坐飛機的?再說人家都是三、四個趕一串,你怎麽一趕就兩百多?”

“您懂的還真不少,不過都是老黃曆了。現在科技發展了,巫術也有進步。再說都講究個績效,誰會一步步走回家啊。我這才趕兩百多,我們部門有更利害的,一次能趕三百具屍體!嗬,那次回國以後,我們都叫他斯巴達王”。

我看他唾沫橫飛,越扯越遠,趕緊把他扯回來:“說正事。”

劉挖挖一拍腦袋,說操我又耽誤正事了。他往前瞟了一眼說“趕屍的時候,屍體的腿按說是不會打彎的,不過那是因為古代隻能走旱路,所以用夾板給固定住了。現在我們趕屍,都借助交通工具,所以這腿,都是固定成打彎的狀態,方便坐著。”

“可我看到有人……呃,有屍站起來……”

劉挖挖猛拍大腿:“我正說到這呢!趕屍講究接地氣,這飛機飛得高,不接地氣。我本來是準備了黃色頭盔,裏頭藏著鎮屍符,又在安全帶上擱了縛仙索。誰知道剛才一個雷震過來,震動的幅度大了點,生物電從離位打進來,從坤位傳遞出去,在坎位時的電阻位最高,那裏恰好就是連接點,結果好多屍體的縛仙索鬆開來了,又失去地氣壓製,這才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的。”

“直接說後果吧。”我懶得聽他這一大套亂七八糟的理論。

“這隻是前兆,如果放著不管的話,等到兩百多個都能自己站起來自己坐下……”劉挖挖往前掃了一眼,“那就是詐屍了。”

兩百多屍體在萬米高空的747-200C機艙裏詐屍?光是想象就讓人頭皮發麻了。我的臉色,終於變得鐵青起來。劉挖挖大概就是因為與其中一些屍體失去聯係,所以才顯出剛才那疲憊的神色。

“可是,你是趕屍的專業啊,我能做什麽?”

“你上飛機之前,商務參讚看沒看過你護照?”

“看過啊。”

“你知道商務參讚為什麽看你的護照?”

不是查證我身份麽?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沒那麽硬,參讚打死也不會讓你上這趟飛機。”

“我讀書少你別騙我,護照上最多隻能看到年月日,還差一柱倆字兒呢!怎麽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這上頭,是天意,是上帝派你來幫助我們的。”

“……你一個湘西趕屍的還信基督?”

“老大你能別較真嗎?這不是還在基督教國家的空域嗎?”劉挖挖有點抓狂。

這時候小空姐也跑過來,看到劉挖挖抓著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頭不斷有屍體起立坐下,一張小臉雪白一片。她估計也是知情人,隻是年紀小,沒經曆過這種事故。

“我一直有個疑問。”我轉向年輕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確認一下。我剛才聽到你在電話裏說全都趕上飛機了?”

“對啊,所有的屍體都被劉總趕上飛機了。”空姐說。

“全部?”

“是啊。”

“那麽窗外的是什麽?”我指了指,他們看到一具屍體掛在飛機的機翼上隨風搖擺,如同一個破爛布娃娃。

此時飛機仍舊未能完全脫離雷電區,附近偶爾還是會閃過幾道電光。就著這稍現即逝的光亮,我們仨隔著舷窗看到那屍體穿了一身厚厚的紅色羽絨服,脖頸處的衣領掛在了飛機右側的後緣襟翼上,所以整個身體就懸在機翼後下方,晃晃****,好似個暴風雨裏的晴天娃娃。

“你怎麽把屍體趕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長地問劉挖挖。他立刻從座位上蹦起來,情緒非常激動,仿佛受到了極大地侮辱。

“不可能!我上飛機前數過人頭!絕不會弄丟!再說了,衣服也不對,我趕的屍體都穿藍夾克黑褲子,標配!沒有穿紅羽絨服的!”

他唯恐我質疑他的專業,氣哼哼地直起身來,望著整個機艙,開始一個一個重新點數,一邊數還一邊瞪著小空姐:“要是數字錯了,那肯定就是你們空勤出了問題。”小空姐一臉不樂意,小聲嘟囔:“不可能出錯的,這種航班我們都是按人頭收費,少數一個少收好幾萬呢,誰跟錢過不去呀。”

“你們還按人頭收費?”我問。

“對,這種特種航班,點貨的時候隻點人頭,所以無論是運整具屍體還是隻運一個腦袋,都是一個價,不打折。”小空姐還怕我不明白,雙手捧著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嚇得往後一靠,小空姐鬆開手,咯咯笑了起來。

我為了避免尷尬,於是把臉貼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陣,忽然看到一個細節,連忙回頭告訴劉挖挖別數了。劉挖挖問我為啥,我指了指那具屍體道:“你們再看看,那不是咱們中國人,是黑人。”劉挖挖和小空姐一起湊過去,腦袋砰地撞到一起。劉挖挖腦袋大,頭殼硬,小空姐被他撞的疼了,眼淚汪汪,咬著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閃過,這下連劉挖挖也看明白了。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掛在襟翼上時嘴是張著的,被吹得凍起來了。一副大白牙顯得特別明顯,跟黝黑的膚色、紅色羽絨服形成了鮮明的三色對比。

劉挖挖雙肩垂下,長出一口氣:“管他是白人紅人還是黑人,隻要不是我管的屍體,就不是咱的責任。”我眉頭一皺,說:“什麽人也不行啊!這哥們兒起碼得有百八十斤,就這麽掛在飛機上,會幹擾平衡,影響飛行。”

劉挖挖把視線從舷窗轉回來,兩個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馬,別浪費時間了,這幾千米的高空,咱們不可能爬出飛機去摘鉤吧?還是先管中國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詞,是黑人兄弟。”我嚴肅地糾正他。劉挖挖改口道:“好好,咱們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讓他晃**一回兒,咱們先安撫安撫前頭的兩百多位階級弟兄吧。”

他說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麵那位掛在機翼上的黑人兄弟,確實艙內兩百多行將詐屍的死人更麻煩。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怎麽弄?”

劉挖挖撅著屁股從座椅底下拖出一個陶瓷罐,打開以後,裏麵是一大罐的朱砂。他用手裏的鋼叉攪拌了一下,抬頭衝小空姐打了個手勢。小空姐從兜裏掏出一瓶香水,一臉不舍,跟拿防狼噴劑對付流氓似的,衝我噴灑了幾下。我聳動鼻子,發現正是登機時在他們倆身上聞到的氣味。

“這叫雨後花園,法語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鎮陰的功效。趕屍的時候,都得在身上抹點這個。”劉挖挖解釋說,“要不然你身上生氣太強烈,在屍體旁邊呆久了,它們就會躁動不安。”

“這香水可貴了,法國原裝貨。如果不是國家出錢,都買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說。

“合著你們不是用祖傳秘方啊?”

“不能固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國外先進技術。國家試了十幾個國家幾百種香水,發現這種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沒問你們要專利費?”

“我還摻了點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國產貨。”

劉挖挖一邊說著,把手指頭伸進朱砂罐,攪拌一下,然後讓我把上衣扣解開。我問他幹嘛,他指指自己胸口:“給你畫個保命的玩意兒。”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臉不屑地把臉別過去,欣賞旁邊一排幾個屍體的模樣——這讓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損。

劉挖挖一邊絮絮叨叨咒語,一邊用指頭蘸著往我胸口寫。他畫了幾筆,說國徽太複雜來不及畫了,給你弄個陰陽魚吧,也有鎮護的功效。我低頭一看,看到胸口抹出一個像兒童塗鴉一樣的圓圈,中間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紅線段。他站開幾步歪頭端詳一番,嘖了一聲,伸出指頭又修改了幾筆,再退回去看,覺得還是不好,再想改,我胸口已經亂七八糟紅汙一片了。劉挖挖一臉歉意:“今天沒發揮好,陰陽魚畫的不太像,給你改一個大眾車標吧。”

“喂!別扯淡了!”

劉挖挖一臉嚴肅:“這可不是亂講的。大眾車標是上V下W,加到一其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們喊的,一鎮奸惡之徒,二鎮陰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畫的。”

他好不容易給我畫完了,又在罐子裏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裏:“這架飛機是三級客艙配置,頭等艙是每排5座,公務艙每排6座,經濟艙每排7座,左右兩條走道。待會兒你在右邊,我在左邊,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屍體站起來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用朱砂點住他的人中,左手去按他的腰眼。它就會重新坐下去。你再檢查一下頭盔裏的符和安全帶上的縛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說明它已經站硬了,你就從後頭踹膝蓋——看過城管執法吧?”

劉挖挖做了一個狠踹的姿勢,連表情都學的很猙獰。我心中暗歎,心想我堂堂一個商人,居然淪落到學城管的地步,還他媽對死人野蠻執法,真是不像話。劉挖挖看我聽明白了,比了個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勢,豎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況,無名指是需要幫忙,小拇指是緊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爺,什麽場合會用到,你自己會領悟的。”

交代完以後,劉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調再調低點,然後在廁所門口看住,別讓裏麵那仨竄出來;再順便準備兩杯冰水,調點朱砂漿備用。”

我偷偷問他:“怎麽她不跟我們一起行動?”

“女人的體質偏陰,不能跟屍體呆的太久。”劉挖挖大聲道,然後把腦袋湊過來低聲對我說:“那小姑娘笨手笨腳的,膽子還小,讓她在廁所門口看著吧——萬一咱倆困在前頭,她還能照應一下。再說那廁所裏的三具屍體,鎮壓的法器不夠了,就暫時鎖在裏頭,也得有人看著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聽到說話沒有,白了劉挖挖一眼,去後艙去調空調。這姑娘除了一驚一乍以外,其實膽色還真是不得了。仔細想想,能讓她一個人來管這種包機,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們倆一手一把朱砂,站到過道門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前頭自動起立的屍體比剛才要多了幾具,而且還有兩具主動坐下的,說明形勢正在惡化。

我們對視一眼,劉挖挖說咱們準備動手吧!我嗯了一聲,正要邁腿前進,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頸一下。我一楞,問他幹嘛,劉挖挖說這是趕屍匠趕屍前的儀式,叫驚魂掌。趕屍之前,趕屍匠都會拍後脖頸一巴掌,活人脖子軟,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沒死透,這麽一拍就能喘過氣來。我聽完以後也沒客氣,狠狠也給了他一掌。

儀式搞完,劉挖挖一口濃痰吐到飛機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個人立刻變得淵渟嶽峙,連身材都高大了幾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踏前一步,發現小腿肚子居然有點抖,這才意識到其實我怕的要命。

“老馬,你害怕了?”劉挖挖斜過眼來問。

“嗯……原來以為不怕,不過事到臨頭,嗬嗬。”我實話實說。劉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實死人沒什麽好怕,那不過是一堆不再進行能量交換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麽僵屍啊屍魃呀粽子呀,都是沒根據的封建迷信,我們趕屍的從來不信。”

我望著前頭此起彼伏的屍林,覺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強笑了笑:“聽你這麽說,應該沒什麽風險吧?”

“沒風險,一點都沒有。他們已經被我定住了,折騰不出大動靜。你不用擔心。”

“那要是他們沒定住呢?”

“那他們會襲擊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劉挖挖看我臉色急遽蒼白,哈哈大笑道:“我開玩笑的。”我問:“說清楚點,哪部分是開玩笑?是襲擊活人,還是一咬即死?”劉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擔心’那部分”。

“……你這是算安慰我嗎?”

“別廢話了!想活命,就趕緊上!”劉挖挖邁步衝了過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連中宣部的大門都進去過,還怕你們這些小鬼?一股熱血湧上來,朝前猛然衝去,很快便發現自己置身於無數的屍體之間。這些屍體像是睡著了一樣,在座位上保持著僵硬的姿態,表情灰暗而無生氣,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格外詭異。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負責右側過道,包括過道左側的E座和右側的FG;劉挖挖在左側過道,負責ABCD四個座位——畢竟他是專家。我一眼掃過去,看到距離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來的屍體。

它從後頭看跟活人區別不大,可那個背影卻特別死氣沉沉,站的筆直。我慢慢走過去,站在17排過道邊緣,試圖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到它時,它突然脖子扭動,把半張僵硬的臉轉了過來。

我這一下驚的非同小可,拚命衝劉挖挖揮舞小拇指,揮舞了半天才發現,在這種光線之下,別說他,連我自己都看不太清,這套手勢根本就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來,劉挖挖從那邊傳來聲音:“老馬,別怕,那是屍體常見的肌肉收縮,不是詐屍。”

我提心吊膽地瞪了半天,發現那屍體除了轉頭以外也沒別的動作,這才壯起膽子,回憶著劉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點其人中,再按腰眼。說來也怪,這麽一按,這屍體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觸發了什麽彈簧似的。我暗自鬆了口氣,把它的頭盔正了正,安全帶係好,就差問一句先生您喝什麽了。

趕屍和**差不多,一回生兩回熟,一開始戰戰兢兢覺得是多大地事兒,幹得多了,也就不覺得緊張了。不斷還是有屍體從座位上站起來。我越幹越熟練,哪有屍體站起來,我就挺著畫有大眾標誌的胸膛跑過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來的十分鍾裏,我來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屍體,其中有兩具是已經僵硬的,需要用腳去踹。

說實在的,這種行為讓我回憶起從前的一個以地鼠為主題的遊戲……

我很快發現一個訣竅:隻要把屍體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擋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來了。掌握了這個訣竅以後,我的工作量大減,被我按過的僵屍,絕對不會死灰複燃。就這麽折騰了約摸半個小時,我負責的區域幾乎沒有屍體再站起身來了。我劇烈地喘著粗氣,心想這他娘的根本就是體力活吧。

我抬頭朝左邊看去,發現劉挖挖沒了,心中一驚,再回頭一看,發現他早跑到尾艙那兒歇著去了。我有點不高興,我算是義務勞動,他一個正主兒反而偷懶,這成什麽話?!我轉頭回到尾艙,質問他怎麽回事?劉挖挖說他那一片結束的早,所以先回來喝點東西。我抬頭望了一眼,確實右側區域也沒有屍體站起身了,整個機艙恢複了剛登機時的平靜。小空姐遞給我一瓶冰過的礦泉水,我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後把領口扯開,他的朱砂裏不知摻了什麽東西,弄的我胸前很癢。

“這就算是結束了吧?”我問。

劉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礦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對,辛苦老馬你了。”我長出一口氣,癱坐在座位上,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這些屍體,到底是什麽來曆?”

我剛才打地鼠的時候注意到,大部分屍體,都是二十到四十的壯年男子,沒有女人和兒童。劉挖挖道:“我猜這都是咱們在那個小國的一支援建施工隊。”

“你猜?”

“對。我們這個職業,隻接受命令,從不問緣由。國家讓我們趕多少屍,從哪裏趕到哪裏,我們就照做,至於為什麽,從來不問,問了也沒人告訴我們。不過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誰家裏人要是客死國外,都想先看看遺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現在跨國運屍體的手續又麻煩,所以國家就派趕屍匠把屍體趕上飛機再運回去。外國人哪知道國家還有這麽一手,也不知道趕屍的屍體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們趕屍的鑽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們業務還挺繁忙。”

“嗯,涉外特別機構嘛。我們業務範圍可廣了,什麽捉鬼堪輿,尤其是涉及到國外的,都歸我們管。就拿上回來說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怎麽惹了隻厲鬼,纏在他身上,說十二個時辰之後的午夜三更,準時出來取他性命。那鬼誰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電視上主持今日說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術都沒用,最後把我們找去了。”

“喲,你們法力比人家還高深?”

“法術是人家牛逼,可是我們有辦法啊。當時我們一聽情況,就給那位高官買了張機票,一杆子飛到紐約。等到那鬼掐著午夜三更跑出來,恰好是人家美國時間正午十二點,這個不懂時差的倒黴鬼就直接被陽光化成了飛灰。”

說到這裏,劉挖挖擺出一副高人麵孔,望著前方淡淡道:“所以說,時代在進步,科技在發展。以前無解的難題,現在都能解決。我們,就是幹這個的。”

劉挖挖指了指胸口的國徽,一臉肅穆。小空姐斜靠著廁所門,插嘴道:“劉總,那是你的職業,別把我算進去好伐?我是臨時被調來做乘務的,跟你們這種大屍人不一樣。”

“你一個人敢做兩百多屍體的乘務,很不簡單啊。”我由衷地欽佩。

“這一點都不難啊。不投訴、不吵鬧,不要任何東西,也不刁難人,這種模範乘客去哪找啊?隻要你膽子稍微大點,真的沒什麽困難,”小空姐鼻子都快翹上天了。

“萬一詐屍了呢?你怎麽辦?”我有意逗她。

“有劉總呢。”

“你們劉總萬一解決不了呢?”

“不怕,我戴著個金佛,白雲觀開的光,可吉利了!”小空姐特自豪地從脖子上拿出一條金佛項鏈,秀給我們看。我和劉挖挖大笑起來,搞得小姑娘莫名其妙。笑過以後,我忽然感覺到強烈的倦意,整個人鬆弛地靠在座椅上,想睡一會兒。我頭一歪,忽然又瞥到了機翼上掛著的那黑人兄弟。

我聽一位機長說,以前曾經有過類似的案例。有人偷偷爬到飛機的起落架上,藏身在起落架艙中,試圖蒙混過關,結果被凍死在裏麵。可是,無論這位黑人兄弟藏到哪的艙門裏,也不可能被掛到後緣襟翼上。

從他懸掛的姿勢來看,明顯是從機翼上方滑落的。而懸掛的位置,是右翼的裏側襟翼。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唯一的可能,這位黑人兄弟在起飛的時候,攀到了飛機的頂部,因為那上麵沒什麽固定的地方,結果在飛行時不慎被氣流吹落,從機身掉到機翼,然後被襟翼鉤住,吊死或凍死在那裏。

如果想偷渡的話,藏進貨艙是相對比較安全的選擇。可他卻選擇了爬到飛機頂上,這明顯不像偷渡,反而更接近窺視。那個非洲小國靠近熱帶,地麵溫度三十多度,這個黑人兄弟卻穿著羽絨服,明擺著是事先做了隨飛機升空的準備。

他想窺視什麽,不言而喻……

想到這裏,我臉色變得凝重,覺得自己被卷入什麽國際事件中來了。我趕緊對劉挖挖把自己的推測說了,劉挖挖聽完以後也收斂起笑容,低頭沉思起來。

沒過多久,他突然猛拍大腿,全臉的麻子都開始抖動抽搐,像收不到信號的電視屏一樣。我問他怎麽了,劉挖挖卻抓住我的手:“你剛才,一共按下去幾具屍體?”

“十八具啊。”

“哪排你還記得嗎?”

小空姐及時地遞過一張座位布局圖,我拿紅筆做了標記。劉挖挖拿著圖越看表情越緊張,他也拿起筆在上麵點了幾個黑點:“你看看,這是我發現屍體站立的位置,和你的有什麽不同?”

我在公司天天看表格與報表,所以一眼就看出其中古怪之處:劉挖挖在左側一共處理了八具屍體,而且分布很均勻,前中後都有;而我處理的屍體一共十八具,卻集中在十二到十六排靠右舷窗的FG區域裏,其他地方隻有零星幾起。

而這個區域的機身外側,正對著的恰好是後緣襟翼與懸掛其上的黑人兄弟……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劉挖挖沉聲道:“自古以來,趕屍最忌諱的事,是撞屍。行走在路上的屍體,假如撞見新死之人,就會產生煞氣衝撞,發生屍變。所以我們趕屍的時候,墳地、葬禮和醫院這三個地方,都是要早早繞開的。”

“你是說……那位死在外頭的黑人兄弟,對機艙裏的這些屍體產生了煞氣衝撞,所以越靠近右側機翼的機艙座位,起屍變的屍體越密集?”

“對,我開始以為那些屍體站起來,隻是因為法器鬆脫。現在看來……都是這黑鬼鬧的。”劉挖挖恨恨瞥了眼外頭,咬牙切齒。

“咳……是黑人兄弟。”

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那鮮紅色的羽絨服,心中一寒。劉挖挖道:“北方屬水,色為黑;南方屬火,色為赤。這黑人穿著紅棉襖死在這裏,正是個水火不容之勢,隻怕比平時的厲鬼還要凶險數倍……”

他的手顫抖著幾乎拿不住礦泉水瓶,費了半天力氣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跟它煞氣衝撞,隻怕這些屍身當中,會撞出一個屍王。”

“那我們怎麽辦?”

“快……你把你護照給我,告訴我你出生的時辰,我給你算算,看憑你的八字,能否扛過這一劫。”

我手忙腳亂地開始翻護照,這時小空姐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

“有東西……有東西走過來了!”

在我們眼前的右側通道上,一個人影正緩緩朝著後艙走過來。在它的兩側,小桌板發出劈裏啪啦的碎裂聲,所到之處,屍體紛紛起立,仿佛看到部級領導的副處們。

我和劉挖挖同時比出了中指。

那人影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既不同於普通屍體一跳一跳,也和僵屍的步履蹣跚不一樣,更接近跌跌撞撞。隨著他的逐漸靠近,周圍的屍體都興奮起來,劈裏啪啦地起身站立,就差行納粹禮了。它似乎一門心思要來後艙,對屍體視若無睹,徑直奔我們而來。

“難道它就是屍王?”我問。劉挖挖點點頭,又搖搖頭,全神貫注去演算我的八字,隻是那手抖得不是一般厲害。飛機不同別的地方,真被什麽東西盯上了,沒地方跑,沒地方藏。我無奈地看著那黑影逐漸靠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緊急關頭,劉挖挖猛地把筆扔開,拿起紙大聲衝我喊道:“老馬!”

“算出來了?!”我又驚又喜。

“借我計算器使使……”

我一口血差點噴出來,劉挖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說命理八字隻是公共課,不是趕屍必修,所以他一直就學的很糊塗。

眼看那屍王距離後艙隻有二十多米,我們走投無路。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痛罵著劉挖挖的不靠譜兒,痛罵著那商務參讚把我安排到這航班上,甚至痛罵那黑人辦事員。這時在我身後傳來一陣鏗鏘的金屬碰撞聲,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環顧四周,發現小空姐不見了,問劉挖挖,他也很茫然。我們倆都是一個冷戰,難道這屍王已經學會了隔空抓人的本領,把小空姐抓去當點心了?

就在這時,一聲怒吼衝入我的耳朵:“小娘我跟你們拚了!”

我們同時回頭,駭異地發現,小空姐推著一輛餐車從後艙工作間衝出來,那狹長餐車頂上還堆著許多錫紙包飯盒,飯盒在冰冷的空調裏冒著蒸蒸熱氣,有如一輛蒸汽機車,車頭還綁著一把小馬紮,四支不鏽鋼腳如牛角般橫立。

我和劉挖挖縮著身子閃過,小空姐推著餐車往前艙衝去,所向無前,邊跑邊把熾熱的錫飯盒朝屍王扔過去,惡狠狠地嚷道:“先生你要牛肉還是要魚肉啊!你要麵條還是要米飯啊!來杯咖啡怎麽樣!把手機和電子設備都關了啊混蛋!”英姿勃勃,有如一尊脖懸白雲觀開光金佛的王爾古雷女戰神。

無數的餐盒與熱飲杯子飛舞出去,那屍王一下子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正著,兩隻手驚慌地揮舞起來。小空姐還不罷休,抄起電水壺又砸過去,拖著哭腔兒:“我還沒談過戀愛呢!我還沒跟薑維告白呢!”

“別扔了!我答應你!我就是薑維!”屍王氣急敗壞地喊道。

小空姐的狂暴攻勢戛然停止了,連我和劉挖挖都楞在了那裏。我問劉挖挖:“薑維是誰啊?”劉挖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空姐,回答說:“副機長。”

我這才看清。這個叫薑維的年輕人大概也就二十七八歲,高鼻梁,深眼窩,長得挺帥,可惜被小空姐一通亂砸,整個人狼狽無比,雪白的機長服上沾滿了各式菜肴,還有幾處水漬和汙痕。他哆哆嗦嗦走到小空姐跟前,苦笑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麽像屍體啊……”

小空姐傻站在原地,張著嘴囁嚅了幾下,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轉身跑進工作間不出來了。也難怪,換了誰,這麽做出人生第一次告白,都得崩潰。薑維看了我倆一眼,也緊跟著跑了進去。

劉挖挖擦擦額頭上的汗,掐指一算,嘟囔道:“我就說嘛……就算是厲鬼撞煞,也不該這麽快就養出屍王,怎麽也得兩個……不,三個時辰。”我已經對劉挖挖的計算能力放棄了希望,沒接這話茬兒,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他既然不是屍王,走過來時,怎麽周圍屍體都那麽高興?”劉挖挖說:“他身上生氣太盛,又沒噴香水,胸口也沒國徽,肯定會擾動屍體均衡。我若是不給你做一番處理,你剛才過去也是那番景象。”

我再往前看去,發現薑維過來以後,屍體都重新坐下了,恢複了剛才的森冷安靜。劉挖挖得意道:“你看是吧?”我冷哼一聲,比出中指,真是三個趕屍匠,頂一個事後諸葛亮。

薑維從工作間走出來,看他的神色,似乎是把小空姐哄好了。劉挖挖問他怎麽離開駕駛艙了?薑維整整衣領,冷冷掃了我一眼,回答道:“飛機姿態有點不正常,機長讓我來後艙查看一下。”

我苦笑著指了指窗外。薑維趴過去看了一眼那黑人的屍體,臉色微變:“不能讓他這麽掛下去,他會破壞機身的平衡姿態,一遭遇側風咱們就全完蛋了,連迫降安全都無法保證。”

“豈止這麽簡單……”劉挖挖把黑鬼可能會導致整個航班屍變的事說出來,薑維不感興趣地擺了擺手:“這個劉總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不用問我。趕屍,我不行;開飛機,你不行。咱們各司其職,做好份內的事就好。”

薑維拿起一個座椅遙控器,給我們比劃:“我會找一個氣候條件好點的空域,做一次小角度緊急機動,把屍體甩出去。”我們都說好,可薑維又說:“但那具屍體的位置太靠近發動機了,如果一次沒甩出去,他**回來,很容易被吸進去,到時候更麻煩。唯一的辦法,在飛機轉向前,讓機身向右傾,機翼傾斜,使屍體懸掛與發動機之間不在一個平麵。”

他說的都是專業意見,我們都沒疑問。薑維對劉挖挖說道:“這個還得辛苦劉總一下,把坐在左側機艙的屍體,都趕到右邊去,改變配重,機身自然就傾斜了。”

劉挖挖卻一下子跳起來:“這絕對不行!你沒聽我剛才說嗎?那黑鬼的煞氣已經開始侵入機艙了,右邊靠機翼的座位已經開始有屍變的現象。全挪過去,那不是把炸藥往火堆扔嗎?”

薑維微笑道:“甩掉屍體隻要一瞬間,這點時間,我相信劉總的業務水平,一定能爭取到。”

這一頂高帽子砸下來,劉挖挖當時就不吭聲了,癟著嘴,瞪著大眼仁兒,跟歐陽鋒練蛤蟆功似的,也不知道是在想辦法,還是在找借口推托。

這時候小空姐從工作間裏走出來,羞怯地看了我們幾個一眼,鑽到薑維身後,跟剛過門的小媳婦似的,低眉順眼不吭聲。我不知道工作間裏發生了什麽,但看她滿臉通紅,就知道薑維肯定用了什麽激烈手段安撫。年輕真好啊……我暗自感歎。

這時薑維拍了拍我肩膀:“馬先生是吧?我需要你的幫忙。”

“嗯?”

薑維指了指地板:“我已經讓機長給貨艙通了氧氣,你跟我下去挪一下貨物配重。這樣劉總也能少趕兩具屍體。”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我答應了。

小空姐揪著薑維衣角,把脖子上的金佛摘下來,要給他戴上,卻被薑維給謝絕了。小空姐扁著嘴巴要哭,劉挖挖過來解圍道:“男戴觀音女戴佛,你給他戴這玩意兒,倆公的天天身貼肉,不吉利啊。”嚇得小空姐趕緊收回來,摸了半天口袋,拿出一管潤唇膏塞到薑維手裏。薑維收下來,鄭重其事地揣到衣兜裏。

劉挖挖打開行李箱,把趕屍那一套行頭穿好了,頭頂七星笠,身披魚鱗蓑,手裏還拿著個趕屍鈴。據說這是湘西傳統趕屍的標配,鬥笠擋臉,蓑衣避雨,搖著鈴鐺在前帶路,屍體在後頭跟著,邊撒符紙邊在嘴裏念叨:“湘西趕屍,生人勿近。”

可是劉挖挖跟傳統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他另外一手不是拿符紙,而是拿著一張電路圖。

“你這是做什麽?”我拿過去看。

我倒不知道這玩意跟電工還有聯係,聽著有點頭暈,深悔自己多嘴,便留下劉挖挖在那兒咬著筆頭,冥思苦想。小空姐抱來一卷電線,幫著劉挖挖燒膠皮截線,眼睛卻一直瞟著薑維。薑維用內部電話向機長通報情況以後,衝我做了個出發的手勢。

貨艙的入口就在工作間下方。我們掀開地毯,拉開氣密門,露出一個漆黑的入口。我和薑維順著梯子爬下去,他輕車熟路地把貨艙燈光打開,然後在小空姐依依不舍的眼神下將氣密門再度關上。

我環顧四周,貨艙比客艙要開闊多了,裏麵堆放著一大堆木箱和航空包裹,溫度很低,空氣有淡淡的臭味。奇怪的是,按道理飛機貨物的配載非常嚴格,可眼前這些貨物卻東一堆,西一堆,顯得雜亂無章。

根據計算,我們需要挪動三十具屍體和至少三百公斤行李,才能達到飛機傾斜的效果,而且還要迅速挪回去,難度可不小。我心想自己一無所長,既不會趕屍,也不會開飛機,索性賣賣力氣吧,於是我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可薑維卻沒動,他抬頭敲了敲氣密門,確定關好以後,走到我跟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我一直走到貨艙前端一個大木頭箱子的裏側,這才嚴肅地對我說:“馬先生,你得幫我控製這架飛機。”

“What the fuck……”我差點沒忍住爆粗口。我今天出門前一定是忘了查黃曆,先是趕屍航班,然後是黑鬼外掛,好不容易出現一個靠譜的駕駛員,又想劫機?

“我這麽做是有理由的,請你聽我說完。”薑維說的很誠懇,一直到這時候,他才顯露出一絲緊張與惶恐,他從上衣口袋掏一包煙,拿出一支叼在嘴裏,卻沒點火。我看到那煙微微有些顫動。

“我是副機長,負責跟地麵保持聯絡。在半小時之前,我在耳機裏突然聽到了一陣模糊的呼叫。”薑維說,“開始我以為是附近有飛機幹擾,但很快發現不是。那聲音不是很清晰,雜音很大,還伴隨著劇烈的風聲。”

“說的什麽?”

薑維遞給我一個耳機和mp3大小的電子設備,調了幾下旋鈕。我戴上之後,很快在雜音中分辨出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像是在暴風中低吟,吟誦的是一段英文:“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反反複複就是這一句,充滿了令人不安的語調。

“聖誕歌?”我皺起眉頭。已經快聖誕節了,收音機裏放放聖誕歌很正常,不明白薑維怎麽緊張成這樣。薑維把煙卷拿下來,說:“這個裝置可以收聽這架飛機在使用的所有頻道。你剛才聽到的,就是我剛才用的頻道,不過作用距離比較短——也就是說,聖誕歌的信號源離飛機不太遠。你想到什麽沒有?”

現在飛機已經飛行了兩個多小時,那黑人起碼死了一個半鍾頭。我以前聽過些離奇事件,據說人如果死前情緒過於強烈,靈魂很可能不會立即消散,在特定頻率被收音機通話器什麽的接收到。

這黑人死在了機翼下,魂魄既然能化為煞氣,那麽滲入通信波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他死後幹什麽不好,幹嘛一直哼哼聖誕歌呢?

“難道說……”

一個荒謬的念頭進入我的腦海,薑維卻不置可否。我再也無法冷靜下去,揪住他的衣領怒喝道:“那聖誕歌怎麽解釋?你別告訴我,他是聖誕老人!”

馴鹿與飛機撞在一起,然後聖誕老人被掛在機翼上穿著紅衣服死去,死後化身厲鬼並激活湘西屍王——我他媽的不想遭遇這種不要臉的混賬事故。

薑維示意我冷靜,給我也遞了一支煙。我謝絕了,從兜裏掏出一片潤喉糖含到嘴裏。薑維說:“當我看到窗外那屍體的時候,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可是你再聽聽這個……”

他又把設備調節了幾下旋鈕。我戴著耳機,繼續聽下去,發現還是那一句歌詞,但聲音變得清晰溫潤多了,甚至有抑揚頓挫,但念頌歌詞時那種邪邪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這次怎麽如此清晰?”

薑維一屁股坐在地上,麵露痛苦之色。我再三問他,他惶惑地抬起頭,慢慢說道:“你現在收聽的,是機長專用頻道,唱這句歌詞的,是我們機長。”

我霎時口幹舌燥,心髒狂跳,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鬼上身了。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離開駕駛艙的時候,機長還很正常。可我剛才給機長打電話匯報,電話裏機長什麽都沒說,就一直在唱這句歌詞。我一聽,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

看來,那黑人化成的厲鬼順著無線電波,上了機長的身。這情況比屍體撞煞還麻煩。驅鬼還能靠點民間秘方,實在不行扔條髒**;開飛機非得靠專業人士不可,被上了身可怎麽驅?

這麽大的事情,得趕緊告訴劉挖挖。我剛要往後艙走,卻被薑維一把抓住:“馬先生,我單獨叫你下來,就是不希望你跟其他人說。”

“為什麽?”

“因為你是臨時被安排上飛機的,隻有你不可疑。其他人……”薑維眼神閃過一片黯然,“其他人我現在都信不過。”

我腦子轉的飛快:“你的意思是,那個黑人爬上飛機,是因為機組裏有他的內應?”

薑維點了點頭。我對他有點同情。他才剛剛跟小空姐捅破了窗戶紙,戀情還沒持續一刻鍾,就要麵對這麽尷尬的局麵。但我也相當佩服他,從他到後艙到下貨艙,前後時間很短,他卻迅速做出了判斷並采取了堅決行動,決斷力實在驚人。

“先按照原計劃,把屍體甩掉。然後我上去穩住局麵。你留在貨艙裏,這裏有一套全新的無線電發射器,還沒拆封,是上批援助非洲的物資剩下的,組裝很簡單。你在這裏把它裝好,設法跟祖國或路過的飛機取得聯係。”

這種時候,說自己不行是沒用的。於是我沒有推辭,和薑維握了握手:“希望一切順利。”

薑維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希望一切順利。等到事情解決了,我就會和她求……”

“閉嘴!這種喪氣話不能說的!”

接下來我們兩個齊心協力,把三百多公斤的貨物連拖帶拽挪到了右邊,其中就包括了那個無線電台的包裝箱。薑維對我簡單地講解了一下無線電的操作,然後爬回到客艙去。

我一個人在寒冷的貨艙裏坐下,心中忐忑不安,這一連串變故,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我看看手表,差不多飛機已經飛行了三個小時,可感覺比三年都長。我把手探入懷中,把手機打開。毫無疑問,這裏一點信號都沒有,但電子書和遊戲還能玩,我需要一個能讓自己情緒平複、聯想到日常生活的氛圍,暫時忘記外頭的屍體、厲鬼和底細不明的人類。

然後我發現平時在手機裏裝的,全是打僵屍的遊戲。命運真他媽太幽默了。

飛機忽然顛簸了一下,我看到擱在箱子上的礦泉水瓶水位稍微開始傾斜,知道薑維開始動作了。

貨艙裏的貨物,是作為固定砝碼來配載在右側的,而客艙裏的屍體,則在劉挖挖的控製下成為活動砝碼。它們需要飛快前往右側,然後在飛機甩開屍體以後,再飛快地回到左側,避免發生事故。

頭頂天花板開始傳了悶悶的腳步聲,隱約還有鈴聲和叫喊。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到劉挖挖戴著鬥笠披著蓑衣,聲嘶力竭地搖著鈴鐺,帶著三十具用電線串聯起來的屍體在狹窄的機艙裏轉轉悠悠。

飛機傾斜地角度變大了,我有點坐不穩,就抓住旁邊箱子的帆布。這個姿態持續了十五秒時間,機身突然劇烈一震,貨艙裏沒固定好的箱子都移動了幾分,鋼支架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這估計就是薑維說的小角度機動了。

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歡呼,我心裏一喜,看來是那具黑人屍體被甩掉。可是隨即一想,厲鬼恐怕已侵入了駕駛艙,那屍體在不在其實已不重要,情緒又低落下去。

天花板又傳來腳步聲和鈴聲,肯定是劉挖挖搖著鈴鐺,驅趕著屍體們返回座位。慢慢地,飛機姿態逐漸調整回來,我長出一口氣,按照計劃,打開無線電台的箱子,開始組裝。

突然,我手中的動作停住了,一道寒冷徹骨的涼氣從心髒散發出來。我的腦海裏,那鈴聲和那歌詞逐漸合二為一。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

腦海中,聖誕老人和雪橇的影像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麵色鐵青的行屍走肉,前頭一個鬥笠蓑衣的男子搖著鈴鐺,踽踽而行。

原來,這唱的根本不是聖誕歌,而是趕屍鈴!

那懸掛在機翼的黑鬼,從一開始就沒在窺視,而是在趕屍——即使是身亡後也從未停止。他不是華裔,那麽用英文趕屍也不足為奇。他上了機長的身以後,繼續在念動歌詞,繼續趕屍。

可他趕的屍在哪裏呢?

我把視線投向空****的貨艙內,這才注意到,眼前雜亂無章的貨物裏,有幾個是黑色的木箱,長方形,一頭寬,一頭狹,上麵還有層蓋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蓋子似乎在微微顫動,露出一條縫隙,似乎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拚命頂起。

我願意付出全部的財產,來換取一個人告訴我,這隻是西門子的冰箱。

附:

黑鬼兄弟的趕屍歌

〈In a corpse open grave〉

YoYoYo

Walking through the road

In a cor-pse open grave

Over the fields we go

Screaming all the way

Bells on rotten body

Making people slay

What fear it is to run and wipeA corpse band tonight

O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wipe

In a cor-pse open grave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ear it is to wipecor-pse open grave

YoYoYo

我的體育老師曾經在心理輔導課上說,當一個人遇見靈異危機時,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問自己:你究竟恐懼的是什麽?

是電視裏爬出的貞子,還是僵屍血淋淋的尖牙?當你想好答案以後,不妨再問自己,為什麽會怕僵屍的尖牙?具體害怕的是牙齒的什麽部位,是臼齒?犬齒還是智齒?不妨再進一步想,僵屍也會長智齒?他們也會疼嗎?也會一邊捂著腮幫子一邊追逐活人嗎?再比如貞子,電視關掉以後,她還會出來嗎?如果把電視放在高處,她會掉下來嗎?如果把電視對著牆,她會撞頭嗎?

你問的問題越多,就會發現你的恐懼越少。恐懼來源於未知,而很多時候未知隻是因為我們太過驚慌而忘記去思考。當理性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很多可怕意象根本不足為懼。

之所以在腦海裏回憶起這些話,是因為我發現,在這個狹窄的貨倉裏,這些真知灼見毫!無!用!處!

縱然我有理性,但心理上的恐懼卻無法屏蔽。當那個棺材模樣的蓋子慢慢被掀開時,我手裏捏著兩個無線電台元件,僵直在原地,巨大的恐懼灌滿了整個身體,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棺材裏睡的是什麽?巨大僵屍?還是沉睡的綠毛粽子?我的腦海裏飛快地運轉著,不知該把自己變成一株豌豆,還是變成三閭大夫。

我眉頭一皺,壯著膽子過去,伸出指頭去觸了觸,發現這一片泡沫狀的白色觸感很柔軟,像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我知道在國際運輸業裏有一種自發泡沫緩衝劑,放置在易碎貨品四周,幾乎不占空間。一旦發生撞擊,緩衝劑會迅速膨化凝結成泡沫塑料,填充到每一條縫隙裏去,來緩衝對貨物的衝擊。我以前接觸過公司的物流,對這些略有了解。

估計剛才飛機在做小角度機動的時候,這個箱子被震動了一下,於是這些緩衝劑被觸發,把蓋子給拱起來了。我想到這裏,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純屬杞人憂天。同時我又有點好奇,伸手去抬蓋子,卻發現邊緣被緩衝劑粘出了,不用撬棍很難弄開。

我正打算四處找撬棍,忽然一拍腦袋暗暗罵道,我到底在幹什麽呀!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那箱子裏有什麽東西,跟我有什麽相幹?我的責任,是盡快與外界取得聯係,而不是像個八卦記者一樣四處挖掘。

我把視線從箱子上移開,打算先把無線電台組裝好。這東西是模塊化結構,組裝難度不比樂高麻煩,我好歹也是個工程師,連猜帶蒙的,都給拚湊上了。可是很快我發現,有一個嚴重的問題。

蓄電池沒了。

我仔細在包裝箱裏找了幾遍,還是沒找到。蓄電池這種東西,無論是放在電單車上還是電台裏,都很容易丟失,這種援非物資經常會被當地人上下其手。薑維百密一疏,把這種可能給忘了。

這時候,頭頂的氣密門傳來砰砰的敲擊聲,小空姐在上頭喊:“馬先生你上來吧,已經安全了!”

安全?我在心裏苦笑,他們不知道,大危機才剛剛開始呢。

小空姐又喊了一聲,我隻好無奈地打開艙門,順著梯子爬上去,看能不能在客艙找到替代品。我爬上來以後,看到小空姐和劉挖挖的表情都很放鬆,眉宇間沒了剛才那種緊張。

黑人兄弟的屍體搞定了?我問。

“嗯!很漂亮的一個機動,直接就從襟翼上被甩出去了,小鳥球!”劉挖挖雙手擺出打高爾夫的姿勢,虛空一揮。我走到舷窗往外看去,機翼上已經看不到那熟悉的紅色身影了,略微鬆了一口氣。至於它是掉到乞力馬紮羅山頂跟豹子作伴,還是掉到肯尼亞草原上被獅子吃掉,就不是我關心的問題了。